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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睡到小时候

又过了许久,大家都玩乏了,就那般在帐子下睡去,一觉睡到月当头,一觉睡到小时候。

儿时的夏夜,电视剧播完了最后一集,我才睡到床上。待母亲把麻帐子放下,掖好帐门,雕花床即刻变成了与世隔绝之地。我跷着二郎腿,开始在脑海里飞檐走壁,把电视剧里的情节全部复习一遍。我幻想着有人在夜深时轻轻叩击我的窗子,一下,两下,三下,那是独属于我们的约定,一起去稻田论剑,月光如雨,落在我们的剑上,和我们的脸一样冷。或是去惩奸,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然后我睁大眼睛,隔着麻帐子看窗外,夜色像一瓢幽深的井水,渐渐沉淀,浮着棕榈树的影子,搁着远处的狗吠和近处的虫鸣,却始终没有身穿夜行衣来找我的侠客。只有忙完家务后躺到我身边的母亲,蒲扇一摇一摇,小小的风里带着苎麻的气息,绿云一般拂过脸颊。苇席则如一叶扁舟,载肉身入梦。慢慢地,我的眼皮也像帐门一样闭合,把功夫什么的都忘到了九霄云外,一觉睡到日当头。

帐子是用麻线织成的,厚重,密实,经久不烂,冬暖夏凉。麻线来源于苎麻。村子里的苎麻都生长在山脚下。盛夏时节,成熟的苎麻比一个大人还高,细细的秆子,叶子正面青背面白,边缘有小齿,风一吹,碧波涌起,白浪翻飞。大人们把苎麻割回家,用水浸泡一两个钟头,就可以开始刮麻。

刮麻是孩子们的盛事。只见大人们坐在自家坪里,几户人家相对相望,嗓门稍微提亮一些,即可闲话家常。孩子们在旁边跑来跑去,时不时得大人一声恶狠狠的佯骂。母亲坐在灶屋前刮麻,对面就是猪栏,小南风一吹,潲水的气味,猪粪的气味,苎麻的气味,柴烟的气味,混合在此起彼伏的刮麻声里,却让人觉得一切温和可亲。

曾经,我对那刮麻刀十分感兴趣。一块U形的小铁片,像某种武林高手的暗器,套在木柄上,中间凹下去的部分,刚好可以容纳一根大人的拇指。实际上,刮麻刀的刀口没有刀锋,不会伤人,对付植物却足够威武有用。母亲从脚盆抽出一枝麻,咔嚓对折,里面的茎骨就断了。手持刮麻刀在对折处顺进去,拇指和刀口之间,隔着一层麻皮,刮的时候,要用指肚摁住U形的凹口,劲道全凭经验。刮得顺溜了,就能听到“嘶嘶”的声音,那是皮下纤维顺着刀锋脱落的声音。我们要的正是那些纤维。麻刚刮下的时候,是乳白色的,还能看见清露一般的汁液和星星点点的绿皮。等到全部刮完,就要放入水中,用洗衣槌敲打,清理掉多余的杂质,余下的便是可供我们织补的真正意义上的麻。

洗过的麻要放在荷叶锅里煮。加水,添柴火,猛火升温,水开后,整个灶屋都香气四溢。煮好的麻晾晒在竹竿上,夏日火辣的阳光将赋予它们更多的韧劲和本能,仿佛历经劫难、脱胎换骨的重生。一个日头后,在夕阳余晖下被收纳到竹篮里的麻,蒸发掉多余的水分,颜色变得洁白,光泽凝固,已足够坚韧,更泛出一股质朴的清香。

如此,便可放置柜中安心贮藏,品质经年不变。当然也可以当即拿出来,搓成纤长细腻的麻线,在一个又一个延绵无尽的夜间,被母亲用来纳鞋底,缝补物什,周而复始陪伴我们的冬暖与夏凉。

夏天的夜晚是漫长的,睡在麻帐子里,我最喜欢听母亲讲野人的故事。说的是很久以前,村庄对面的山里住着野人,那野人牛高马大,浑身红毛,有獠牙,有尾巴,性情诡诈。有能言善辩的,会模仿人穿衣吃饭,还会把苎麻叶子覆盖在身上,当成衣服上的补丁,去骗不听话的细伢子。也有喜好喝酒的,村里的人去山下种地,常随身带着一壶老酒,万一落单遇着了,就立马请其喝酒,待其醺醺醉去,立即脱身。

那个时候家里不点蚊香,经常在睡觉前,父亲会端来煤油灯,钻进麻帐子里去烧蚊子。我喜欢看父亲烧蚊子。屋子里熄了电,煤油灯的火苗把整个蚊帐照亮了,我们的影子,一大一小印在蚊帐上,煤油的气味在帐子里轻轻发散,心里就会漾起水样的温情。

蚊子大多停在帐子上方,在火光燃烧的微小气流里,它们的身体有一种浮动的假象。其实它们是不动的,也不奔走相告,只要端着灯火向前一探,它们顷刻身亡。随着“哔叭”的一声,小小的蚊尸蜷成一团,像一枚植物的飞絮,掉落到灯罩里。但蚊子是烧不尽的,天天烧,天天光顾,前仆后继,生生不息。

夏夜里有萤火虫,田野山林,屋前屋后,如同星子溅落。据说萤火虫以露为食,化草而生,是世间极为干净的生灵。这样的说法,我猜测是由古书里的“腐草为萤”演化而来,但听起来总是清香又浪漫的。实际上,我所知道的萤火虫,吃南瓜叶,也吃田里的香瓜,跟馋嘴的细伢子一样,是很喜爱甜食的物种,是与童年亲近的小生命。

有时候,我也会捉上几只,将它们装到盐水瓶里,挂在麻帐子的帐钩上。点点黄绿色的光芒,一明一灭一尺间,帐子里的世界便产生了一层如梦似幻的朦胧氛围,还不晓得吟诵“轻罗小扇扑流萤”,却仿佛已经完成了生命中诗意的启蒙。

看母亲洗帐子是很有意思的。水塘边的野蔷薇开了一茬又一茬,有白色的瓣子,也有粉色的瓣子,明黄的花蕊上,花粉颤颤,在阳光下闪着薄薄的光,散发出热烈又浓郁的香气,专门招惹蜜蜂和蝴蝶。在花间,蝴蝶是悠闲的独行者,蜜蜂则成群结队,“嗡嗡”地振动着小翅膀,忙忙碌碌,倒也不觉得它们讨嫌。还有一丛一丛的悬钩子,结了累累的果,都熟透了,看着馋人,但又够不到,风一吹,就落到水塘里,总是白白便宜了鱼。

母亲在水塘的大石头上捶打麻布帐子,用笨重的木槌,一遍又一遍,露出皓白的手腕,力道柔而劲。我站在水塘高处的晒谷坪里看着她,尽管是那样懵懂、对世事浑然不知的年纪,依然会在心底生出绵长的温柔的情愫来,像新树抽枝,青翠又生动。

后来,母亲过世,我离开家乡,成了多年未归的游子。再回来时,那床陈旧不堪的麻帐子,早被父亲收进了衣柜中。父亲老了,在夏天的夜晚,他已经习惯了点一盘蚊香,呼朋引伴,闹哄哄地打牌,用三五小钱消磨鳏居的孤独。当然,村里也早就不种苎麻了,山脚下灌木疯长,原来在大锅饭时代辛勤开垦出来的土地,种瓜种豆种苎麻之后,又重新与大山融为了一体。

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去了城市打工,我也是其中的一员。两班倒的夜间,我去街边的小卖部租书,“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泛黄的书页里,收藏着我荒烟蔓草的青春。我终究没有变成仗剑天涯的侠客,而是活成了老实本分的流水线工人。无数个加班的深夜,我从厂房回到宿舍的小床上,耳边蚊子嗡嗡飞舞,却充耳不闻,瞬间便沉沉睡去。我的床上,挂的是几块钱就能买到的尼龙帐子,洁白,轻盈,薄得近乎通透。风吹过,帐门翻飞,像一团无根的云。

令我惊讶的是,住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居然在绿化带中又见到了苎麻的身影,不晓得是不是飞鸟衔来的种子,只知道它们与野草杂花混迹在一起,已经成了异乡的流浪者,慢慢隐去了自己的名字。

经常在梦里,我还是会重回那样的夏天。就像旧光阴里的慢镜头,被母亲洗过的麻帐子,已经用帐棍穿好,晾在了晒谷坪的棕榈树下,苎麻的气息正顺着水珠,滴滴答答落在树下的大石上,然后融入泥土。太阳炽热极了,一阵一阵的蝉鸣让人产生了温柔的昏眩,帐子很快就可以随风飘动起来。我和几个小伙伴在半干的帐子里面钻来钻去,过家家,捉迷藏,用刚学会的成语没心没肺地吹武侠牛皮。过了许久,天上一朵硕大的云遮住了太阳,整个世界都变得清凉可爱,小南风一下一下地掀动帐门,野蔷薇独特的香气也一下一下钻进帐子里,犹如岁月扑面。

又过了许久,大家都玩乏了,就那般在帐子下睡去,一觉睡到月当头,一觉睡到小时候。 pSXktAnJOFyL9HQUJRcTF4lubPVeSu61Iyz9fcvKFrXEslySH4/UsNpmyD5cQc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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