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三)班的钢窑已经连续不断地烧了三天。他们轮流值班,人歇火不歇。
这天晚上是周继盛和杨鹏翔值夜班。晚饭后他们俩早早的去接了班。值班也没什么难的,也就是给炉中添煤去渣保证火不熄灭就行。杨鹏翔总是一副娃娃性格,他对任何一种新鲜的事都充满着好奇和兴趣。说是两人值班,其实更多的时候主要是杨鹏翔在忙。天上老早的就挂上了一轮明月,如果不是左下沿还缺那么一小绺,这轮明月将会非常圆。该到中秋节了,这次过节看来回不了家。周继盛想起了小时候每逢中秋节他和村里的伙伴们恶作剧偷月饼,偷供品的情景。
中秋节这天,每当月亮爬上山头的时候,村里各家各户都将院门打开,在院子中央摆上供桌,将最好的水果和香甜的月饼摆在桌上让月亮享用。如果谁家的月饼或者水果等发现有少了的痕迹,这将是极好的兆头,说明月亮垂青他家的东西,来年一定丰收。这个时候也是小孩子们最忙活最兴奋的时候。悄悄地潜入其中一家,蹑手蹑脚地拿走最诱人的水果,临走时还要在月饼上咬那么一口,故意造出一个被月亮吃过的假象,然后接着偷袭另一家。其实大人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只是不来点破而已。也有比较抠门的人家生怕被他们偷袭,暗中伺守。但是这都难不倒周继盛他们,可以施以调虎离山计轻松得逞。越是抠门的人家他们就越是想尽办法让他不开心。大人不开心也就是他们最大的开心。最好是让他跳起来大骂,否则没人会知道这偷吃贼居然这么高明。
周继盛躺在一个用木板搭成的简易的床上望着月亮出神。柔和的月光洒满了他的全身,深夜的丝丝凉意已经潜入了他的袖管、衣领。嘈杂了一天的县城这个时候也逐渐静谧下来。也许只有夜晚才属于每个喜欢思考的人;而白天却是大家的,你得搞跃进,搞人民公社。周继盛觉得他更喜欢这宁静的晚上,白天的一切担心和紧张这时候都已经被轻盈盈的月光遮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程煜、令槐花和蔡伶玲突然出现在周继盛面前。程煜提着一个布袋子,蔡伶玲提着一个篮子。“你们怎么来了?——来干什么?”周继盛弄不明白这几个人怎么走在一起,而且还这么晚来这里。两个女生只顾抿嘴笑不说话。程煜也不正面回答他,一边招手叫杨鹏翔过来,一边向周继盛汇报他的“重大”发现:刚才他从村口的地里偷偷地挖了十几个洋芋,准备带到这里在窑里烤了吃。刚走到钢窑附近,就发现有两个黑影蹲在地上鬼鬼祟祟的。他以为是有人伺机搞破坏,壮着胆子将那两人抓住。你猜他们是谁?原来是我们的令槐花和蔡伶玲同学!经过搜查,我还发现了罪证:两个锅盔五个苹果。蔡伶玲的脸已经涨的通红,如果不是月光掩饰也许会被周继盛发现。
“行啊老疙瘩,原来你一直在享受特殊待遇。晚上不但有人陪你值班还带了夜宵。是不是太特殊化了?我怎么就没这个福气?你这可是资本主义的腐朽生活啊!”
程煜边开玩笑边将袋子里的洋芋倒在地上。杨鹏翔听说有锅盔和苹果已经毫不客气地抢去了蔡伶玲手中的篮子。伸着一双满是炉灰的黑黢黢的脏手抓了一个苹果啃了起来。程煜弯腰捡起了几个洋芋往窑里走一边嘴里嘟噜:
“唉!我真是自做多情。辛辛苦苦冒着风险偷来洋芋准备巴结一下老班长,没想到你们还有更好的东西。看来洋芋只有我一个人吃喽!”
周继盛本想争辩几句,但多说似乎不妥,他也就没有作声。蔡伶玲可是不自在极了。给周继盛他们送夜宵的点子是她出的,东西是她在家里拿的,令槐花也是她喊来给她做伴的,不但被人遇见而且还被讥讽为“自作多情”。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疙瘩,你还不动手?这好像是给我们准备的呢。你可不要辜负了两位班花的好意。”
周继盛这才拿了一个锅盔,一掰两半,给杨鹏翔一半,自己留了一半。令槐花早就对程煜这个大老粗的话不满,拿出两个苹果走过去找他算账。
你当这锅盔是什么?这可是西北人传统的一种极具特色的面制食品。你要是想领略一下西北人面食加工技艺的精湛就得先尝尝这锅盔。蔡伶玲的家就在县城,家庭条件比较好,这两个锅盔可是她千方百计从家里偷来的。看着周继盛和杨鹏翔吃得极香的样子,她的心里才稍稍好受了些。程煜手里拿着一个苹果从里面出来嘻嘻地笑着给蔡伶玲道歉,说他不是故意的,并没有开她玩笑的意思。如果蔡伶玲原谅了他就得赏脸吃一个他亲手烤的洋芋。蔡伶玲虽然头埋得很低,但还是红着脸点了点头。周继盛赶忙将另一个锅盔也拿出来掰开了给蔡伶玲和程煜每人一半。
“谢谢你的锅盔!真的很好吃。你也来半个!”
周继盛望着眼前的这个女生,心里充满着感激。月光下的蔡伶玲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周继盛慌忙将目光移开了。不知为什么他有点害怕看见那双眼睛。以前不觉得,现在他一看见心里就跳得突突的,特别紧张。
“我说老疙瘩,你这个补丁钉得很有水平呢!是你自己钉的吗?我好像没发现过你有这一手嘛!”
杨鹏翔故意抚摸着周继盛肩膀上的补丁含沙射影的说。
“我怎么就没有这个水平?别瞎说!”
周继盛梗着后颈窝的瘦鸡腿分辨。他知道这小子在开他和蔡伶玲的玩笑。因为蔡伶玲给他缝衣服的事只有他知道。蔡伶玲也很尴尬的走开了。她和程煜先后走进了窑里。在那里她将另一半锅盔给了令槐花。杨鹏翔一边啃苹果一边朝周继盛挤眉弄眼。他的被炉灰熏得黑黑的脸蛋因为苹果汁的清洗使得一张嘴巴清晰的凸现出来,样子十分好笑,将周继盛刚才的拘谨一下子驱赶得无影无踪。周继盛笑着警告他不准将衣服和锅盔的事讲出去,否则就是叛徒。
不一会儿,程煜就用煤铲端出来几个被烤得黑乎乎的洋芋来。大家挤在一起抢了起来。洋芋太烫了,手上拿不住。周继盛将他抢到的第一个给了蔡伶玲,接着又给令槐花拿了一个。大家一边拍打着上面的炉灰,一边“噗噗”地吹着洋芋,又说又笑地分享着烤洋芋的美味。
这一晚上蔡伶玲一夜没合眼。她太高兴了!周继盛不但说她的锅盔好吃,而且还给她抢了一个洋芋,还是第一个!原来烤过的洋芋这么好吃!虽然外表黑黢黢的,但是揭开这层烧焦的黑皮,紧接着就是一层焦黄焦黄的焦巴,香香脆脆很有嚼劲。她可是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东西!她妈妈是从来不烤洋芋给她吃的。要是知道她吃了烤洋芋一定会骂她没样子。说一些比如“女孩子是不能太疯的,不然就嫁不出去了”等等的让她头昏脑胀的话。
周继盛这个时候也在回味刚才的热闹情景。最让他觉得有意思的是像蔡伶玲这样讲究的女生在烤得黑乎乎的洋芋面前也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他似乎更喜欢这样的她。那张白皙的脸被洋芋弄得花里胡哨的时候她居然还没有发现,面不改色的在那里说笑。周继盛意识到自己已经很自然地用了一个“喜欢”,这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但这的确是真的。他努力地想找到喜欢她的最初的记忆,却还是办不到。想起的最多的还是上次在食堂里给他塞过纸条的那只小手的温热和柔滑。周继盛满脸的疙瘩就像绽开的爆米花。
第二天八点钟左右车义贞和史忠义来接他们的班。史忠义告诉他们早点已经打好了放在宿舍里。周继盛和杨鹏翔早就饥肠辘辘了,这时候都急匆匆地往回赶。进了校门,右侧是几个板报橱窗,前面挤着几位老师在读报纸。他们也凑过去想看个究竟。那是昨天的《人民日报》。头版报道了广西环江县红旗人民公社发射的“中稻高产卫星”亩产量高达十三万斤云云 。
“这有什么好看的?反正天天都在放卫星,行行都在放卫星。吹呗!”
周继盛心里暗暗嘀咕。他正想转身走就听见有人喊他。是施老师,原来他也在看报纸,只是周继盛没有注意到他。施老师把他们两人叫到一边问他们想不想家。当然是很想了!今天是八月十五,反正学校早已停课搞跃进。施老师让他回宿舍后通知大家:家在城关的留下,家在农村的可以回去过节,但是后天中午必须返校。
“太好了!施老师你真……”
杨鹏翔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但马上被老师制止。
“嘘!——,不许声张!这事不能让学校知道。周继盛你知道该怎么办。去吧。”
终于可以回家过节了,大家非常高兴,谈笑风生。有一部分同学还在外面供水站和其他地方,周继盛安排人去通知他们。杨鹏翔已经急不可耐了,提着一个绿挎包不断地催周继盛。周继盛要他等一会儿王福寿。杨鹏翔不高兴,噘着嘴,但没有再嚷嚷。以前每次回家他们两人都一路走。王福寿从来没有和他们一起走过。去马镫公社时要经过丫河公社和共工村,王福寿一般是和老乡徐宏略一路走。道不同不相与谋,杨鹏翔当然有情绪。
徐宏略这些天正忙得脚打屁股,自然是回不去。王福寿也就破例和周继盛他们一起结伴了。虽然他以前和周继盛合不来,但最近他发现这个疙瘩其实对他也挺好的,越来越重用他,而且还多次表扬他,也就不那么恨了。一路上杨鹏翔还耍着小孩子脾气,蹦蹦跳跳地独自在前面走着。王福寿和周继盛边走边聊。王福寿告诉周继盛自己是孤儿,五岁就没了母亲,是大大将他带大的。他大是个粗人,只知道干活喝酒发脾气。王福寿小时候经常被人欺负。所以长大后奉行一条理论:要么去欺负别人,否则就是被别人欺负。这个世界上没有既不被人欺负也不欺负别人的第三种人。周继盛问他你觉得我属于哪一种,王福寿说既然是朋友就不便做评论。其实他心里还是在嘀咕:你还不是曾经欺负过我。不过现在好一点了。这两人就这样一路聊到了丫河公社。杨鹏翔家就在镇上,算是到家了。他也没有讲一些留周继盛他们做客的客套话。周继盛他们得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