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大家睡得很早。脱下衣服时每个人肩膀上都露出两条血红的勒印。周继盛等同学们都睡着后捅醒了张青山和车义贞,一同去了施老师的宿舍。他们交谈了很久。
第二天才四点钟施老师和张青山就把同学们集合起来。施老师安排王福寿和两名女生留下来搞后勤。明确分工由女生给其他同学清洗昨天弄脏的衣服,王福寿打开水、打洗脸洗脚水。其他人趁早出发继续去背矿石。王福寿高兴地绕着杨鹏翔转了几圈。那情景感情自己不是姓王的,应该姓卅。
出发前施老师叮嘱同学们,不能吵闹,不能说话,要悄悄地行动。就这样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借着夜幕的掩护出城了。过了渭河大桥后施老师又临时制定了几条纪律:任何人不得喧哗;一切行动听从周继盛的指挥;不管发生什么事回去后都必须守口如瓶,即便是留下来搞后勤的王福寿和两名女生也不例外;若有人问就说我们是凌晨两点钟出发的。同学们虽然都很纳闷但也没人作声,带着疑惑跟着周继盛快步如飞。
大约一个半小时以后他们就走到了那条山谷的尽头。但是周继盛并没有带领他们继续往上爬,而是沿着另一条小道将他们带到一条很高的田埂底下。周继盛这才停下来低声告诉同学们,已经到达目的地,大家先将背篼靠着田埂放好,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将昨天被人丢在路边的矿石往自己背篼里拣,拣满后就躲藏在田埂下不许出来,什么时候看见他做手势了再上路。如果发现有人上来,无论有无拣满,都必须藏起来。这么一说,大家就明白了用意,四下散开,纷纷去捡丢在路边的矿石。原来周继盛昨天就已经注意到很多人因为背不动太多的矿石而边走边丢,所以路边散乱地堆积着很多,足够他们今天背。也省得他们再多走三十里山路。
背篼很快就装满了,同学们都回来藏在了田埂底就着田埂打盹。周继盛和张青山趴在高处放哨。大约一个小时后,他们俩注意到后面出现了几个慢慢移动的火把,于是也回到田埂底下藏好。关键的时刻到了,大家都紧张地屏着呼吸。渐渐的传来说话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甚至可以听到脚步声。杨鹏翔昨天回去后就感冒了,有点咳嗽。这会儿他脸涨得通红,双手捂着嘴巴,痛苦地熬着。已经有很多人走过去了,但是周围依然很喧嚣。突然,一个女孩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嗵!”的一声从田埂上跳下来。因为光线不是很好,她起初没有发现他们,正准备蹲下去解手,这才注意到她的旁边挤着一堆男孩!周继盛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捂住了女孩的嘴巴。女孩惊恐万状地一边瞪着周继盛一边挣扎。“不许做声!我不会伤害你!”周继盛低声警告她。女孩踢踏了几下就不再挣扎了。他们几乎在同时认出了对方。“是……”女孩本想说“是你!”,但又意识到不妥,再没有说话。这个女孩就是昨天周继盛救过的那个。周继盛松开手,轻声叮嘱她,不能给任何人讲她看到的情况。女孩还是眼睛瞪得很大,点了点头,然后非常敏捷地爬上田埂消失在黑黢黢的夜色中。周继盛长吁了一口气,头靠着田埂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大约二十分钟后上面又恢复了宁静。周继盛探出脑袋来四处查看了一下,确定周围没有人了后才做了个出发的手势。憋了很久的同学们这才站了起来活动活动筋骨,舒展了紧蹙的眉头。胜利已经在望,大家更加精神抖擞,背起矿石就往回赶。
“老疙瘩,老疙瘩,我可不可以咳嗽?”杨鹏翔请示周继盛。大家都被他的憨态逗笑了。既然警报已经解除,大家也就又说又笑的欢快上了。张青山凑到周继盛旁边神叨叨地问他,“老实坦白,你和那个女孩好像有点不简单。”
“尽瞎说。我不认识她。”周继盛说的确实也是实话。那个女孩叫什么他还不知道呢。
“你说,她会不会出卖我们?”
“绝对不会!”
“你怎么这么肯定?有证据吗?”
“我没有证据,但是我敢肯定她不会害我们!”
……
是啊,我为什么这么相信她呢?周继盛这一次坚定地相信直觉,但他又找不到理由。
快要走出山谷时他让同学们停下来休息。反正时间还早。山谷里有清澈见底的溪流,大家纷纷挽起裤腿在里面嬉戏。
周继盛来到下游一个僻静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想心事。昨天回到学校后蔡伶玲提出要给他洗衣服,他拒绝了。那怎么能行?给她帮忙背矿石的又不止他一个人。再说了,怎么能让女生给他洗衣服呢?蔡伶玲好像因为他不领情还有点生气。生气就生气呗,他总不能让别人说闲话。蔡伶玲比他小一岁,长得白白净净,是他们唯一的班花。以前班里人多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她像现在这么好看。现在只剩下两个女生了,他才发现蔡伶玲居然很漂亮。昨天他面对她的那双大眼睛时分明感到自己有一种很紧张,很灼热的别扭。他几乎没有勇气正视那双蓝汪汪的瞳孔。那似乎是一个深邃的迷人的黑洞,如果他稍不留神就会被吸进去。那瞳孔是熟悉的。怎么那么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对了,是她!他想起来了。像他今天在田埂下遇见的那个女孩的一样。不同的是后者还充满着紧张和疑惑。周继盛弄不明白这女孩的眼睛为什么都这么奇怪。
施老师朝周继盛走来,但是没走几步又停下了。看到周继盛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不忍心去打扰。小周这孩子不错。通过这几天的观察,他发现这孩子不但处事有头脑,而且在班里有很高的威信。以后他这个班主任开展工作,少不了要他帮忙。只是他好像一直都不开心。不知道他有什么困难。看来他这个班主任还没有尽到责任。
太阳已经升起来老高了。“走喽!”周继盛喊了一声,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列队朝渭河大桥大步走去。快到桥边时,周继盛让杨鹏翔领唱一首歌。杨鹏翔欣然领命,洪然一声,“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歌声激昂雄壮,气震山河。高一(三)班的同学们气宇轩昂地阔步迈过渭河大桥。大桥两边的宣传队的锣鼓也震耳欲聋的回应起来。卸矿,过秤,与领导握手,大家一片欢腾,敬畏赞扬之声不绝。这边才刚刚过桥,那边县广播站的喇叭里已经传来他们凯旋的捷报,“致远县人民广播站最新报道:继昨天我县人民高涨的炼钢热情,太阳刚刚升起,我们就已经迎来了第一个英雄的集体——致远县一中高一(三)班。快看,他们已经迎着朝霞,迈着矫健的步伐向我们走来!……”
还没到宿舍他们就看见王福寿、令槐花和蔡伶玲他们早已打好了洗脸水在宿舍门口迎接他们:五花八门的脸盆倒也摆得整齐,像队伍一样从大到小一字摆成一排。毛巾三折后统一搭在脸盆的边沿上;盛满了开水的喝水缸子也站了队摆在宿舍里;昨天晚上他们换下来的衣服都洗好了挂在铁丝上,像彩旗一样迎风招展;另外还有一个脸盆被一张红纸遮盖着,纸上写着:“酸甜的山楂欢迎你们!你们辛苦了!”大家一哄而上,展开了针对山楂的歼灭战。蔡伶玲她们在旁边幸福地笑着。山楂虽然看相不好,又小又绿,甚至有虫子,但是极好吃。很快就剩下不多的几个了。周继盛连盆抢了过来送到王福寿他们手里。王福寿激动的连声称赞“还是老疙瘩好,还是老疙瘩好!”周继盛问他们是谁出主意准备的山楂。他们说是王福寿。周继盛将他结结实实地表扬了一番。王福寿高兴得一整天都堆着笑脸。老实说他王福寿还没有这么被人重视过,尤其是被组织委员重视。以前因为不同意入团的事他对周继盛恨之入骨。同样是在纸上写字,上一次批斗周继盛时那几幅漫画也是他创作的。但这种事他不敢讲出来,否则会被那帮同学五马分尸。蔡伶玲她们在其他人出发后就开始干活。多亏有王福寿的帮忙才准备得较为及时。这王福寿也挺怪的,平时吊儿郎当仗着他的老乡徐宏略到处耍横。今天她们要他干啥他就干啥,乖巧得像一个听话的小男孩。广播站的捷报她们听得真真切切,兴奋得让她们几乎跳了起来。太让人激动了!我们三班居然上了县城的新闻!蔡伶玲问周继盛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周继盛回答说是因为有你们的支持。蔡伶玲白了他一眼。他的话等于没有回答。要是将“你们”改成“你”,那也许就是真话,蔡伶玲撅着小嘴想。
下午他们收衣服时周继盛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了。他问其他人有没有拣错,大家都说没有。周继盛有点纳闷:明明他回来时还看见挂在铁丝上嘛……“不明白了吧?要不要我告诉你呀?”杨鹏翔赖在他旁边卖关子。“有屁快放!”周继盛跟他玩笑惯了,没有更斯文的。杨鹏翔这般这般,周继盛就僵在那里了。
开晚饭的时候蔡伶玲在食堂偷偷地塞给周继盛一个纸条:“衣服在教室里你的抽屉中”。看完后他将纸条仔细地撕碎丢在垃圾里。衣服拿回来后他发现,有两处新添的补丁,针脚细密,走线整齐。他心里想:不能小看了这个小丫头片子。
此后的几天他们还是同样的分工,同样的智取,同样的享受来自县领导和学校领导的高度赞扬。不久,全县“再掀高潮”的炼钢工作进入了第二个阶段——“争放卫星”。要求全县每个公社,每个学校,每个厂矿单位等都必须有自己的炼钢窑,出自己的炼钢成果。“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施老师已经饱尝了智取的甜头,他主动找来周继盛商议对策。这种事不宜声张,他没有告诉其他学生。周继盛告诉他,程门村村口有一个废弃的石灰窑也许可以利用,省去修建炼钢窑的麻烦。并提出了如何搜集燃料和“矿石”的建议。施老师果断地打发学生赶快赶到程门村口,在石灰窑的旁边树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英雄集体高一(三班)炼钢窑。没有屎拉也要把坑占着。致远县城的其它单位(包括一中的其它班级)也相继在夫子庙山脚下一字排开开始构筑七十多孔炼钢窑。另一场轰轰烈烈的炼钢热潮就这样展开了。
王福寿、令槐花和蔡伶玲她们还是负责后勤;程煜、车义贞和张青山负责技术操作;周继盛和施老师负责出谋划策;杨鹏翔负责公关。第一天很顺利。程煜的大大就是烧过石灰的,他小时候常看大人烧窑。经他的指导,他们将这孔石灰窑修葺一新,最关键的烟囱也改造的十分顺畅。杨鹏翔也取得了较好的成绩。软磨硬泡在别人手里弄到了十几捆木柴。班里的其他人也领到了些矿石,当天已经搬来了一半。但是周继盛一脸愁容。他虽然不懂炼钢,但是他知道那些从细细湾运来的所谓的矿石也是鱼龙混杂。有些甚至就是纯粹的烂石头,怎么能指望炼出钢铁来?再说大家都没有从事过这种工作,窑里的温度需要多少,木柴能不能行?对于这些心里都没个底。他决定再冒一次险,首先将这个想法告诉了施老师。施老师也没有更好的招数,只好点了头。
第二天一大早,杨鹏翔、王福寿、令槐花和蔡伶玲等四人老早的来到县城南关大路边。他们面前是五个大茶壶,两条长凳,两个洗脸盆和几条毛巾。身后的墙上贴着彩纸海报:“燃料运输队的同志们,你们辛苦啦!为了表达对你们的敬意,本供水站为您准备了休息润喉的便利条件。经过本站时请您务必驻足赏光!”杨鹏翔和王福寿虽然不怎么要好,但是在共同的目标下两人都很团结敬业。再何况还有两位女生陪伴。原来这里是运输煤炭和木柴队伍的必经之地。周继盛已经给他们交代过了:设法借助供水站的便利条件和运输队的人搞好关系。然后弄到更多的木柴和煤炭。说透了,供水是虚,求柴是实。其实运输队的人也不介意那么多。反正煤炭木柴不是自己的,全数运到煤厂也没人说他们好,还不如和这几个娃子搞好关系有水喝的现实。王福寿这小子搞学习狗屁不通,但拉起关系来一套一套的。不到一个上午就将这些哥哥叔叔们哄得团团转。杨鹏翔和那两个女生也不逊色,嘴巴比蜜甜,热情拉扯,礼貌迎送。过路的人谁见谁夸。尤其是那个蔡伶玲,都说谁要是娶了她做媳妇那就是天大的福气。
周继盛则带着几个人在校园里展开地毯式的搜索。这个时候校园里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大家都出去炼钢了。他们借这个机会搜集所有能搬动的铁质钢质的东西。什么钉子,铁丝,铁锁,铁皮,烂脸盆,废螺丝,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当搜到学校西头周继盛住过的那个“专寓”门口时,周继盛盯着那扇糊满痰迹的铁门半天没有作声。墙上的标语和漫画已经残缺不全:癞蛤蟆只剩下了一个嘴巴;标语成了“周继盛蝎!”,中间的部分已经被风撕掉。这些东西的确切内容也许只有他才记得清楚。张青山已经意识到刚才不该朝这里来,现在弄得“老疙瘩”不高兴,大家也很尴尬。他故意高声说:“走,走,走,这里没什么值得捡的东西。我们再换个地方。”
“不行,就在这里找!我看这扇门就不错!足够我们放卫星了。”周继盛狠狠地说。
“这——,行吗?”张青山怀疑周继盛在意气用事。
“我看行!”史忠义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和周继盛想到一起。另外几个同学也表示称赞。
“那什么时候动手?”张青山也不想坚持。在许多事情上他宁愿相信周继盛,也不相信自己。他总觉得周继盛就是智慧的化身,是他的偶像。周继盛没有回答他,继续往前走。前面是一堵两米多高的墙。墙的那边就是操场。一中的操场在校园外边,这墙那边也就是校外。
“谁能从这里爬上去?”周继盛诡谲地看着大家问。
“我应该没问题。”车义贞自告奋勇。
“我也可以!”张青山也不服气。
“怎么?老疙瘩。现在就动手?”车义贞很急切。周继盛没有直接回答,“再说吧。我们先回去。”
这天晚上车义贞和另外两个同学就将它弄到了炼钢窑。在程煜的指挥下直接塞进窑里,和白天拣来的一大堆碎当什一起垒在窑的中心,周围堆上杨鹏翔他们弄来的煤。天亮了以后他们也像别的单位一样开始一层矿一层燃料地装了窑。等到中午的时候,他们的窑里窜出了第一股浓浓的烟。终于开始了政府大力提倡的土法炼钢的实质性阶段。夫子庙山下的七十多孔窑也陆陆续续建成并升起了现代文明的青烟。致远县人民工业和机械跃进的气氛被这一溜烟雾渲染得热火朝天。且不说这种土法炼钢和青铜器时代的冶金相比究竟是进步还是退步,单就这种全民动员的热潮,祖国河山四处烽烟的阵势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也许以后也不会再有。“人定胜天” ,“要让高山低头,让河流让路” 嘛。致远县广播站的新闻里每天都有喜人的捷报传来。钢铁产量节节高升,许多单位都放了“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