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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超英赶美解放台湾

这几天徐宏略忙得不可开交。他向来都是集体活动的活跃分子。适逢学校要组织自己的炼钢宣传队,徐宏略是团委宣教委员,他自然责无旁贷地挑起了宣传队的大梁。这也难怪,谁让他这么有才呢?徐宏略中等身材,敦实匀称;长相也很出众,浓眉大眼,阔面方唇,英气勃勃。更重要的是他的才华。他出身于马镫公社的一个徐姓大户。徐家在当地被称为武术世家。他们的男丁祖祖辈辈都擅长拳脚。据徐宏略自己多次讲,他是当年三国时期魏将徐质的后代。姜维起兵出阳平关伐魏时在铁笼山智杀徐质,继而姜又被魏军围困,遭郭淮追杀,收扎不住,自回汉中。蜀军败走后,魏营中有徐质之侄请求留于铁笼之下,为其叔父守灵,司马昭应允。此人便在铁笼山南侧十里处的山坡上搭棚构屋,刨荒下籽。读过三国的人都知道这徐质非常了得,骁勇善战,杀蜀将无数,其爱侄岂能是犬辈?此人在这个坡上建屋也是别有用意。当天姜维败走铁笼途经此地时,马镫翻落,狼狈不堪,故有意命名为马镫村,即后来的马镫乡,现在的马镫公社。徐质的侄子在此娶妻生子,授子以武艺,世代相传。马镫公社北倚铁笼山,南瞰泮汤河,地肥水美宜于耕种,是远近闻名的好地方。这些要是让徐宏略来讲才更加精彩。家族自豪感自小就充盈着他的胸膺。徐家到了宏字辈已是男丁熙攘,徐宏略也师从祖训,也是一中出名的拳把式。这还不止。徐宏略几乎吹拉弹唱跳样样都能来几手,是致远一中少有的全才。在“文化也要跃进” 的重要指示下,致远县甚至还提出要出一个鲁迅和郭沫若的响亮口号。徐宏略既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重,又感到无比的激动和兴奋。这种革命的浪潮越猛烈他就觉得自己的精力更旺盛,心情更激动。像他这样家族荣耀、政治可靠、各方面优秀的人怎么可以不积极!

批斗会后不几天,致远一中召开了全校师生大会。会议宣布从次日起学校停课支援炼钢运动,按照全县的统一部署将炼钢的运动再掀高潮,将全县的钢铁产量再翻一番。要求同学们准备好背篼箩筐,次日晨到渭河北面的征途山细细湾运铁矿。致远县一中很快进入了紧张的临战准备状态。班主任组织,班干部带头,写标语,扎红旗,找背篼,人声鼎沸,乱如端蚁。

因为上次的事周继盛心情仍然不好。虽没有被划为“右派”,但被批斗的滋味太不好受。这是他自小到现在受到的最大的屈辱和委屈。那些尖刻的语言、恶毒的嘲弄以及郑梓庭等人夸张的表情久久缠绕在他的心中。班里已经忙作一团。张青山几次想和他商议明天劳动的具体安排,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没打扰。晚饭后大家都没有心思自习,聚在教室里纷纷讨论明天的激动场面。户外劳动似乎永远要比教室里枯燥的学习好玩多了,何况是支援大炼钢铁的革命事业!车义贞和杨鹏翔两人讲得最起劲。杨鹏翔坐在桌子上,车义贞坐在对面的座位上,张青山和其他几个同学围成一圈。

“我听人说细细湾距县城有五十多里路呢。那不把人走死了?”这是杨鹏翔,他最小。

“也就五十多里!你有没有走过路?你问问我们老疙瘩,问问人家是怎样背着七八十斤的苞谷面从四十多里的地方走到学校的。”这是车义贞。大家都将头回过来看着周继盛。周继盛没有回答,只努力的朝他们笑了笑。这话不假。他回家返校更多的时候是步行。

“可是石头重呀。去细细湾又是山路。”杨鹏翔翘着尖下巴争辩。

“过去是山路,但我们都是空着背篼;回来的时候虽然背着石头,但却是下坡路。”张青山插了一嘴。

“看看,还是班长分析得最透彻!”杨鹏翔话已出口又觉不妥,赶忙回头看了一眼周继盛。周继盛正歪着头朝窗外出神。

“我看还是得请教老疙瘩,他最聪明了。”张青山借机将周继盛推出来,“你说是不是,——老疙瘩?”张青山以往都喊周继盛“班长”喊习惯了,突然改口很不适应。周继盛还是没有回头。似乎没有听见。

“啧,啧,啧,班长喊都不理睬,这人啊就是——,啊?就是——啧,啧!”

王福寿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人群中,阴阳怪气地在那里发感慨。周继盛还是没动。

“你是哪地方的一根葱?你配在这里讲话吗?”杨鹏翔瞪着王福寿讥讽道。

“怎么啦?我讲话碍你什么事啦?”王福寿不甘示弱。

“这里没你的事,还是忙你的去吧!”张青山很不高兴地盯着王福寿。王福寿摇摇晃晃地出去了。就在他们争吵的时候一直埋头看书的史忠义来到周继盛旁边将他捅了下。

“你看我这本书怎么样?”史忠义手里拿着一本《吕氏春秋》。

“啊,什么怎么样?”周继盛没听清他的话。史忠义朝张青山他们努努嘴。周继盛这才注意到大家都望着他,王福寿的背影正消失在门口。

“怎么啦?出什么事啦?”周继盛一脸狐疑。

“没什么事。大家在瞎吹牛。”张青山拉了把凳子示意周继盛坐过来。

“明天我们是这样安排的。我先说说,你看行不?……”

……

张青山将施老师从学校党委扩大会议上听来的工作安排给周继盛讲了一遍。在张青山心目中周继盛仍然是他的班长,他的才智永远都在自己之上。以后要很好地开展工作没有周继盛的支持是不行的。他说句话甚至比班主任还要好使。

这天晚上张青山注意到王福寿回来得很晚。

一九五八年秋季一个凌晨,勉强五点半钟,夜的静寂已经笼罩不住致远县城的骚动了。站在致远一中后面的夫子庙山上借着清凌凌的月光可以看到有无数只火把在这个县城中游动。红的火把上面还有红的旗,红的旗帜后面还有红的脸。一杆杆旗帜一队队红脸,像一条条赤练蛇在这个陈旧封闭的老城里躁动,交织。他们不但舔舐了夜的宁静,也舔舐着每个人的内心。

致远县城旁渭河一字东西排开,东头是火车站,西头是横跨渭河南北的大桥。县城在渭河南岸,一中更在县城的南面,再往南面就是与渭河平行的夫子庙山。致远致远,也许就是取“宁静以致远”的寓意吧。但是新社会对它有新的理解。“破消极平衡,立积极平衡”已经响彻全国,深入人心,想宁静绝不可能。

大约五点钟的时候这些赤练蛇都一齐朝渭河大桥北岸蚰蜒而去。镐锹碰撞的叮当声和人们欢快的笑声糅杂在一起。致远一中高一(三班)的全体同学就在里面。打头扛旗的是车义贞,后面紧跟着他的是张青山和杨鹏翔,最后面是小眼睛的施老师,队伍中间还有两个女生。周继盛和史忠义并排走在一起。大家或讨论几点能到细细湾,或讨论山上是不是可以吃到沙棘果,唧唧喳喳,十分嘈杂。已经有一个暑假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地玩了,兴奋之情四处洋溢。只有周继盛不大作声。

队伍过了渭河大桥沿一条山谷朝正北方向蜿蜒而入,走到山谷末端时从左首的山道上朝西南爬去。这里就是征途山,西秦岭的一个支脉,横亘在陇中高原与秦岭间。在这座山的西南侧蕴藏着丰富的铁矿。山的西侧一直伸到丫河公社,和丫河镇隔河而望。据说毛主席和朱德当年率领着长征的红军就在征途山举着红旗昂首越过,还在此地住了一夜。征途山由此得名。

这个时候周继盛他们已经爬到了半山腰。仰头望去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的彩练。各色的服饰和招展的红旗映衬在绿色的山坡上煞是好看。

“哎,你们快看,看底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家都扭过头来看。

“哇!太壮观了!”

“太有气势了!”

“‘红旗漫卷西风’嘛!”

“母牛不下崽,——牛逼坏了!”

“我看到县城了!还有我们学校的教学楼!”大家都被眼前的壮观景象感染得激动不已。甚至还有两个女生在讨论她们家在哪个位置。只见脚下的人群像蚂蚁一般在连绵不断的山道上蠕动,蠕动。东方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致远县城被朝霞渲染得金碧辉煌。

“这是强大的祖国,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郭兰英的歌曲情不自禁的在山川沟峁间跌宕起来,由浅吟到出声,由低沉到高亢,由零星到宏大。

一直默默无语的周继盛也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张开了嘴巴啊了啊,毕竟没有啊出像样的词句,但脸上的每一个疙瘩窝里都盛满着幸福的阳光。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细细湾。这是一片开阔的较为平坦的湾地。南北狭长,约有五里地;东西较窄,只有九十多米,而且西高东低。西面湾地再往上是陡峭的悬崖,东面再往下也是悬崖。这就是矿区。周继盛他们一来到这里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黑压压的到处都是攒动的人群,到处都是红旗,到处都是背篼和羊镢铁锹。致远县所有的大小公社,所有的学校,所有的单位,上至六旬老人,下至十岁儿童都挤进了这细细湾。金石的碰撞声和人们的喧闹声震耳欲聋。头顶上的悬崖上横七竖八地张贴着许多标语,有刚贴的,也有以前贴的:“东风压倒西风!” ,“毛主席万岁!”,“使‘观潮派’和‘秋后算账派’在思想上彻底破产!” ,“争创我县钢铁产量新高!”,“鼓足干劲,力争上游!” “全民为生产 1070万吨钢而奋斗!”,“要做像柯庆施式的炼钢英雄!”……

采矿区按照单位和不同的公社划分了大致的区域。施老师和张青山带着大家跟着其他年级继续往前走。周继盛走在最后。虽然他也很兴奋,但是表现得依然很低调。在他前面不远处的悬崖上有三个人攀在岩石上正在铛铛地敲。正当他看得出神的时候,突然一块衣柜般大小的石头从上面滚了下来,发出巨大的轰隆声,正以飞快的速度朝人群中砸去。人群的最边上背对着悬崖站着一高一矮的两人。那巨石“嗖!”的一声就从他们头上削过。周继盛眼睁睁地看见那个高个子的脑袋一下子不见了,血溅得老高。奇怪的是那个没了头的身子并没有马上倒下,而是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倒下!旁边的那个较矮的居然还没有发现!但是人们并没有马上围过来。上面接二连三的又滚落几块大小不等的石头来,朝人群哗啦啦扑了过来。拥挤的人们像洪水一样呼啦一声散开了。人群中还有一个人站在那个尸体的不远处一动不动。石头从她的头顶呼啸而过。周继盛被后面的人潮一推搡,不由自主地也跑了起来,正好撞上了她。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周继盛本能地一伸手抓住她的胳膊一起往边上跑。刚一离开,一大片崖体滑落下来嘭的一声巨响堆在了那里。就连刚才的尸体也结结实实地埋在了底下。腾起的尘土遮天蔽日,久久不能消散。尘土过后周继盛发现刚才攀在悬崖上的三个人也消失了。周围哭声一片。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还紧紧地攥着一条柔软的胳膊。她是个女孩。周继盛慌忙松开手。那个女孩正怔怔地望着他,一脸的困惑,一身的补丁。

周继盛撒腿就跑开了。他担心同学们有危险。没跑几步迎面就遇上施老师和张青山。满头大汗的施老师一见到周继盛就抚着他的头说,“你可是吓死我啦!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原来周继盛不知不觉中已经掉队了。施老师他们听见后面不对劲,见是崖崩,又不见了周继盛,心里自然往最坏处想。周继盛赶忙道歉。施老师也不回答,自顾东张西望,神情紧张到了极点。

到了划给致远一中的采矿区,大家争先恐后地装了矿石就唱着歌往回赶。半小时后,经过刚才崖崩的地方时周继盛注意到那堆石头上已经贴上了一条鲜红的标语——“为革命事业献身的人永远光荣!”。湿湿的墨迹在太阳的映照下反射着亮光,浓重的墨痕流下纸张,滴到了岩石上,像极了一种他想都不敢想的液体。

他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的头被削掉了,身子却还可以往前走几步?它不疼吗?……“喂!”周继盛被一个人从屁股上踢了一脚。他正要发作,只见同村的刘仕海穿着一身新衣服在他后面。刘仕海和他年龄相仿,高小毕业后在县城的粮食部门工作,吃国家饭的。可以说是共工村他们这帮小青年中最成功最风光的一个。“你怎么也在?”周继盛问道。

“我怎么就不能在?我也要做贡献呀。你看你,认识不够高吧!——哎,我们公社的人也来了。”

“真的?”

“那还有假。我都看见你妈妈了。”

“他们在哪里?”周继盛眼睛里闪烁着急切和喜悦。

“他们来得早。已经背了矿石下山了。”刘仕海一副认真的样子。周继盛咬了咬嘴唇,又问:“那你怎么没和他们一起走?”

“我是政府的工作人员,又不是社员。”刘仕海一副很有成就感的样子。突然,他眼睛一亮,接着说:“你小子很神勇啊!刚才英雄救美。”

“你在说什么?”周继盛皱着眉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就是刚才你救过的那个女孩,——你还牵着人家的手,她叫什么名字?”

“她——我——我怎么知道?她又没告诉我。”周继盛有点莫名地紧张。

“你小子真有艳福!是你没有问她吧?”

“我怎么问?——哎呀,我说你怎么这么烦?不和你说了,你没看见我背上还重着呢!”周继盛已经有点不愉快。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小子”,尤其出自刘仕海这样的人的口。

这一耽误周继盛又被落到了队伍后面。他一边走一边留意了一下附近的人群,但再也没有看到那个女孩。

这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周继盛他们背着矿石小心翼翼地顺着羊肠小道往下走。还没走多远腿肚子就涨得难受。班里唯一的两个女生已经有点挺不住了。施老师发现得早。他将其中一个女生的矿石往自己背篼里转了点。又问:“哪位男同学还愿意分担一点?”周继盛张了下嘴,却没作声。史忠义主动举了手。周继盛这才也举了手。另外还有几个人也愿意帮忙。虽然都是中学生,但是他们班里还是有几个年龄较大的男同学。甚至还有结了婚的。那个叫令槐花的胖胖的女生也是结了婚的。另外一个叫蔡伶玲。那个年代男女生是轻易不讲话的。稍有不慎就会有人嘲笑某某某在和谁搞对象。周继盛不是个前卫的人。这个时候他正在替母亲担忧:裹了足的孱弱的母亲能吃得消吗?即便让她在这里空手走一趟都够呛。从共工村到县城就有四十多里地。她们肯定是连夜赶到县城的。周继盛心里的石头比背上的还重。他几次探着头往前看,想尽量在绵延不断的人流中找到母亲的身影,但都是徒劳。

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又说又笑,等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就没有人再说话了。虽然很饿,没有水喝干粮也咽不下去。周继盛觉得脚下的路越走越长,背上的矿石越来越重。是谁说的下山很快的呢?他想不起来也懒得去想了。

终于能够看见渭河大桥了。杨鹏翔第一个喊了起来,“快看,我们马上就胜利了!”沉寂的队伍又唧唧喳喳起来。同学们先前迷茫的雾一般的眼睛这时候像山上的狗艳艳花一样,一簇一簇地点亮。大桥边的宣传队的锣鼓声已经清楚的传来。县广播站里正在播放红军长征组歌。周继盛感觉两腿又来劲了。

经过大桥时周继盛注意到徐宏略正在很投入地说快板,“……庙儿湾挪了个细细湾,钢铁上翻了几番;炼哈叨钢铁造子弹,超英赶美解放台湾!……”见他过来,徐宏略投以鄙夷不屑的目光,快板打得更加起劲了。 c1ZSuAoAY/eYN1oZF8Pk8GYLISvdK3DNYWOeNRirmyUtemxCE8mi9h5Fc7WqfqQ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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