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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如实回答

下午四点多时铁门突然被打开了。开门的是学校里敲钟的乔老头,后面紧跟着卢书记。卢书记进了屋子后乔老头又从外面将门掩了起来。卢书记不适应里面的光线,瞪着眼睛在里面站了一会。周继盛早已规规矩矩地面对书记站好。

“我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这个对你很重要。”光线虽然差,周继盛还是感觉到了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在盯着。他点点头。

“你有没有在暑假期间去过别的同学家里?”

“没有。”

“返校后去过别的地方没有?”

“没有。”

“你为什么没有及时来报名?”

“我在公社看田,赶雀儿,一直分不开身。”

“好了,没事了。如果你不想蹲监狱就要务必记住一件事:任何人来问你,你都要像刚才一样实话实说。没有的事不要给自己身上揽。”书记那锐利的眼神似乎要摄走周继盛的脑髓。末了,他又强调:

“如实回答,咹?”

“嗯。”周继盛的声音小得像蚊子。不知为什么,他在卢书记面前就是勇敢不起来。卢书记说完就离开了。铁门又被很及时地上了锁。

卢书记一边走一边想:凭他的经验判断,周继盛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这个其貌不扬的农村娃子是个很有头脑的人。他的思想和他的年龄很不相符。看他做的事应该是二十五岁以上才对。路走得对他就前途无限,走不对就出大问题。郑梓庭这一次的举动让他太失望了。这人太浮躁。现在变得连他都感觉有点陌生。他原以为经过上一次的大字报事件他会有所醒悟和收敛。没想到他是越发心胸狭窄,咄咄逼人了。在这人人自危的时期连他这个做书记的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也得随大流呀。有时候一些明知道是违心的事还得做个样子出来。就像去年斗陈天星老师的时候,他也很想为他解围,但是潮水来的时候你是挡也挡不住的。这一次他恐怕就保不了周继盛了。他只有建议公安局和宣教科慎重调查,切实弄清事情的真相。他不能直接说周继盛是被陷害的。

天快黑的时候公安局来人将周继盛带走了。周继盛心里十分害怕。“肯定是要将他收监了,说不定会处死。不然怎么天黑才行动!这一生看来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结束了。”去年智斗郑梓庭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怕过,这次自己虽然是被冤枉但他却并不看好。他有些懊恼参与了大字报事件。

周继盛被带到了县宣教科的一个办公室,里面坐着宣教科科长和县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这位副局长他好像见过,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的。另外还有几张陌生的面孔。先是宣教科科长问他话,内容大致和卢书记所问的一样。然后是那位副局长问。无非是问他暑假期间都接触过哪些人,中途回过学校没有,他为什么没有找个单位上班,家中的每个人是什么成分等等。周继盛牢记卢书记的叮嘱,回答得非常诚恳。问完话后他又被一名公安带回了“专寓”。

他躺在那张“床上”,现在还弄不明白他们是要将自己怎样。透过铁门上的小孔,一束清冷的月光洒在身旁。快到八月十五了,他却是这副模样。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周继盛四岁以前并不姓周,也不在共工村。他本姓林,致远县城关林家庄人。他大叫林玉章,是个农民,嗜赌成性。听母亲黄氏讲,在他一岁那年大大欠下大笔赌债,为畴生计去了口外做生意。但是这一去就多年没有回来。母亲是旧社会的小脚女人,带着他艰难度日。在他四岁那年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母亲只好带着他改嫁到了丫河公社共工村的周家。周家家业较殷实,为人本分,待他们母子非常好。母子俩这才算过上了像样的日子。到了周家后他的养父周守信给他取名继盛,就是希望他过继后能够一帆风顺,使家业愈加兴盛。

当他长到九岁时他失散多年的亲大大突然站在了他的面前。虽然他还不怎么懂事,但已经知道那个人也与他很亲很亲。他的亲大大并没有将他带走。他看到自己的儿子在周家过着他一生奋斗不到的幸福生活,就悄悄的离开了。他的养父是个非常明事理的人,他告诉周继盛大:儿子是你的,我只是替你抚养。你随时都可以来看他。周继盛的大大明知是自己不成器,使得他们母子寄人篱下。但现在既然遇到这样好的人家也是他儿子的福气。他还哪有脸面经常来看他呢?他还是回到了林家庄,一个人过着孤苦伶仃的生活。等到周继盛长大一点后,养父经常打发他带点东西去看他的亲大大。在这一点上周继盛非常感激他的养父。这两个大大他都爱,但他不可能全部都孝敬得上。所以有时候他很苦恼。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周继盛就夹在两个大大中间过早的懂事了。

周家以卖盐为生。共工村对面泮汤河北岸的老虎沟里有一种红壤。每年野枣树开花的季节正是煮盐的最佳时节。将这红壤一担担地挑来,盛在一个垫着谷草的柳枝篮子里,中间做个窝窝,浇上清水,篮子底下以盆接水。就像一个简易的漏。再将这接到的水倒入锅里熬煮。待到水将干时锅底就会出现一层白花花的盐巴,酷如腊月白雪,当地人称之为“雪花盐”。说起来简单,真正做起来还是有很多道道。周守信的大大就是这一行的行家,年轻时攒下了一些家业。他也希望自己的三个儿子也能够恪守生意人的诚信义,靠这手活娶妻生子。所以他给三个儿子分别取名守诚,守信,守义。岂料他壮年早逝,儿子们还不能胜任盐道。周守诚是老大,时年十一岁。因为弟弟们还太小,自然而然的家庭的重担过早的就落在了他稚嫩的肩上。村里仝家是大户,他便给仝家做长工。在他十二岁时因为弄丢了一只姑驴羊 ,被仝家老爷一巴掌打得七窍流血,不久夭折;老三守义长大后娶妻胡氏,一直没有生育,领养了同村大柳树赵家的老五为继子。老二周守信长大后重操祖业,周家煮盐的买卖在他手上得以振兴。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丫河镇的镇花杨氏做了他的老婆。此人不但端庄美丽,贤惠大方,而且性格刚烈。结婚不久,有一次周守信外出卖盐,同村梨树滩赵家的赵三丁潜入周家欲奸污杨氏。杨氏拼死不从。扭打中杨氏拿起一根棒槌打断了赵三丁的脚骨,自己服土烟自杀。赵三丁从此变瘸,走路时多了一条拐杖,应了那句老话,——“若要美,三丁拐”,所以人们戏称他“跛三丁”。“三丁”为隐瞒真相,谎称因为自己不务正业,作孽太多,村神将他的脚扭断了。周守信虽然恨他入骨,无奈他们在共工村是外户,势单力薄,就只好悄悄地将苦水往肚子里吞。后来收留了继盛母子才算是有了个像样的家。继盛天资聪明,是块读书的料。周守信深知庄稼人和买卖人的艰辛,也受够了遭人凌辱的恶气,他一心要将继盛培养成人,希望他能改换门庭为周家造福。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但他喜欢这个孩子。继盛是他的全部希望。

周继盛的亲大大林玉章也是命运多舛。林玉章还有一个哥哥,叫林玉笙。因为祖上读书人较多,林玉笙得以考官,做了民国时期致远县的地方官,专管税收。这可是个肥差。林家很快就富了起来。但是福兮祸所伏,林家两兄弟也逐渐沾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林家庄当时还有一家富户薄家。薄家致富靠的却是巧取豪夺,仗着兄弟多能骗就骗,不能骗则抢。林家庄人虽然姓林的占多数但没有人敢动薄家一根汗毛。这薄家眼看着林玉笙的势力逐渐强大起来,几兄弟就合谋骗他,将林玉笙请到家中盛情款待,宴毕邀他赌牌。林玉笙见同席还有几位县衙的同僚,就放松警惕和他们赌了起来。结果这一赌就将他多年的积蓄还有政府的税款一并输给了薄家几兄弟。原来这几位同僚早被薄家收买了,是使给林玉笙的障眼法。林玉笙是个老实人。心想自己将家业输了还不打紧,这误了政府的税款可是杀头的事。于是自挂东南枝。时年二十七岁。林玉章比他小四岁,当时膝下已经有个一岁大的活蹦乱跳的儿子。这个小孩就是后来的周继盛。

林玉章在哥哥活着的时候风光惯了,柴米不愁,受人尊敬;哥哥一死形势就急转直下。自己又不懂耕种,只有靠赌博糊口。后来欠下大笔赌债。为逃追债林玉章抛下妻儿跟着一个同乡外出经商。他们带了当地的布匹用几头骡子驮着上了口外。这同乡是个久涉江湖的生意人,一路上教林玉章学了不少东西。但是祸不单行,还没到口外就遇上了抓壮丁的。林玉章他们躲避不及,布匹被官兵哄抢。他的同乡因为保护布匹激怒了长官,当场被击毙。说来也巧,林玉章虽然是个纨绔子弟,却识得几个字,平时还喜欢读书消遣,正好背包里有两本闲书。这长官发现他是个识字人就没有将他杀掉。反正他们需要壮丁,要留着林玉章做他的文书。从此林玉章就不明不白地变成了军人。但是这一变使他失去了多年的自由。八年后林玉章参加了保卫兰州的战役。他所在的国民党军队溃败。解放军在占领了兰州的狗娃山后又在市区展开了巷战。林玉章借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逃了出来,才得以回到他阔别的家乡。然而家已非家,人去宅空。好在这个时候薄家老爷已被作为豪绅枪毙了。新政府反对赌博,他不用再担心赌债的事。后来就如前所述,去了一趟共工村,见到了他的儿子和妻子,但是他再也没有勇气将他们带回林家庄了。林玉章就在这种思念和悔恨中孑然独立,形影相吊。

不知不觉中月光已轻盈地挪到了周继盛脸庞。仔细看,这还是一张稚嫩的脸,只是让密密扎扎的疙瘩遮掩得不很明显。他眉清目秀,瞳孔有一种淡淡的棕色,这棕色使得他的目光很特别;嘴唇较厚,轮廓回转处又不棱角生硬。上嘴唇稍向上翘,显得十分俏皮。如果不是这一脸的疙瘩,他一定是一个十分英俊的少年。周继盛小时候脸上得了皮肤病,满脸脓包,差点连眼睛都瞎掉,多亏一位走乡的游医治疗,抓一把灶灰糊在患处,再活剥一张蛤蟆皮往上一贴,几天后脓包干枯,眼睛保住了,却留下了满脸的疙瘩,就像是蛤蟆趴在脸上。虽然难看了一点,但不影响他体验这个精彩的世界。还在他上初中的时候就有人给他取绰号“老疙瘩”,连他的一些老师也凑热闹这样叫他。他也并不生气。等到读初二时,“老疙瘩”一词已经从原来的潮弄变成了对他的尊称。“老疙瘩”是班长,是学校的数理化尖子,是团委会的委员,是老师喜欢同学爱戴的红人。致远一中的师生可能有人不知道周继盛,但没有人不知道“老疙瘩”。

但是有什么用呢?现在还不是被关禁闭,而且还有可能被……他紧蹙的眉头将一脸的疙瘩拧在一起,像一棵耷拉着的苦瓜。不是单单怕自己被关禁闭,更担心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母亲是个急性子的人,如果知道这件事还不急个半死?养父也很爱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不准别人碰他。百般地宠他,惯他,供他上学。甚至有时候自己做错事了母亲要揍他时,养父宁愿跟母亲干一架也不准她打。自己要是有个闪失,父母可怎么办?还有他可怜的亲大大。虽然年轻时过于浪荡,但本质不坏,毕竟是他的亲大,还深爱着儿子,已经孤独了大半辈子了,难道还要让他承受打击吗?周继盛心里乱作一团。你的那些小聪明都上哪里去了?周继盛啊周继盛,你不是平时很自以为是吗?他甚至觉得自己很可笑,像个小丑,也很蠢,比拉磨的叫驴 还蠢!他又想起了郑梓庭猫着腰从门里钻出钻进的样子,自己有点像他。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他“老疙瘩”也有今天。

一只老鼠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大摇大摆地来到周继盛旁边,后脚撑地像人一样的将前爪抬起来望着他。它有着明亮的眸子,敏捷的身形,淘气的神态,甚至有些可爱。它是不是也有思想呢?能看穿他的心思吗?它是不是也像人讨厌它们一样讨厌我呢?他觉得不像。因为这只老鼠分明对他很好奇,没有一丝敌意。今天晚上它就像一个久别的朋友来安慰他。是的,它也许就是家中经常让母亲很头疼的那一只。肯定是它!周继盛噌地一下坐了起来。他想更仔细地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但这突然的举动却惊跑了面前的朋友。——很多事也许就是这样,本来都可以很好的沟通,但因为误会却互相嫉恨上了。

门外月光依旧,冷冷清清的洒满了屋顶,洒满了远处的夫子庙山。他没有丝毫的睡意,和这清冷的月光一样静寂地陪伴着夜的脚步。

第二天九点来钟的时候乔老头又打开了“专寓”的门。这一次只有老头一个来。他慈祥的看着周继盛,问他:“饿了吧?先跟我到食堂去吃点东西。不管干什么填饱肚子最重要。”老头佝偻着那张似乎从来没有抻直过的腰,一步三摇地领着周继盛往食堂走去。周继盛有点纳闷:他就不怕我跑了吗?他几次都萌发了要逃跑的念头。但是跑哪里去呢?共工村是回不去了;林家庄呢?也不行。现在学校里还没有人知道他是林玉章的亲儿子,也没有人知道他大是国民党的逃兵。虽然因为养父的原因他被定为中农成分,但总比国民党的儿子好听点,这一点上至少比郑梓庭强。——还是不能逃,否则就等于是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在火车站的时候他都没有逃,现在还有必要吗?食堂的墙壁正中央挂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和“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大标语。周继盛觉得他好像正和蔼的冲自己笑着。“毛主席会知道他的事吗?”他苦笑着又摇摇头,“毛主席怎么会知道呢?我算个球!”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白痴,决定不再看“主席”一眼,先吃饱了再说。馒头还是早上蒸的,已经凉了,但是不影响食欲。他很快就吃完了两个。然后拧开洗碗池边的水龙头喝了个痛快。乔老头看他折腾完了就撂下一句“走了!”只顾往外走。这老头也怪,怎么这么相信他?周继盛也懒得去想这么多,赶快跟紧了老头。经过一排男生宿舍,向右转他们走进了一片槐树林。林中最粗的一棵刺槐树上挂着一口铜钟,一条绳子从铜钟的里面伸了出来一直垂到地面。致远一中的师生每天就是听乔老头摇响这口大钟来作息的。这片槐树林在每年槐花盛开的时节会有很多同学来这里学习。这也是乔老头最忙的时节。因为他稍不留意,那些刚才还做出一番苦读模样的学生就会爬上去折下几枝槐花来。槐花是极好吃的,甜甜的弥散着清香。要是在家里还可以做成美味的馅饼。但是这些树太高,危险。乔老头是最怕他们爬树了。他会不厌其烦的一趟一趟撵走那些淘气的小家伙。现在没有槐花,也就很难见到有学生来。再说树林的那边是学校的一排办公室,什么教务室、会议室、校长办公室、书记办公室等都设在那里,没有特别紧要的事学生是轻易不敢来这里造次的。

周继盛被带到了校党委办公室。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主要是学校的一些领导。卢书记旁边还坐着那个公安局的副局长。周继盛面对他们靠墙站好。他意识到,是死是活就看今天的会议了,反正自己申辩不了,该死的娃娃球朝上,任凭他们摆布吧。

但出乎他的意料。会议第一项先是副局长讲话,说是经他们调查周继盛并没有煽动学生罢学的主观动机,也没有煽动罢学的实际行为,此事属子虚乌有。接着卢书记讲话。他先说周继盛怎么怎么不遵守学校的纪律,以给公社看田为理由贻误报名,在学校造成了较坏的影响,给学校的管理工作添了乱子,更重要的是给县公安局添了麻烦。建议学校给周继盛一次警告处分。同时代表学校党委感谢我县公安局在工作上给予的支持。后面还有很多人讲话,但几乎都与周继盛没有任何关系:什么教育大跃进要为炼钢服务,建议成立炼钢宣传队,在城关程门村修建自己的炼钢窑等等。

会议结束后周继盛和卢书记最后离开。卢书记留了一句话。“学生要注重学习。这件事就算暂时过去了,不要有什么压力。”“我——”周继盛张了张嘴,他感觉还有话要跟书记说。但是卢书记一个手势制止了。“回去上课吧!”

“就这么放了?还是故意放他出去再玩个引蛇出洞,或者证据诱导?”周继盛带着一肚子的狐疑慢慢腾腾的去了教室。

卢之洞目送周继盛离去,他将头靠在椅子上,吁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幸亏“反右派”的风声没有前一阶段那样紧了。要不然的话他这个书记不但保不住他,还极有可能连自己也被牵连进去。党委书记工作不力,袒护“右派”分子等等莫须有的罪名就会等着他。周继盛这娃子也挺争气的,从上初中以来一直是年级的尖子生,也一直是学生干部里的骨干。宣教科人人知道他的大名。在昨天的会议上他提出在对待周继盛同学的问题上要慎重,弄不好会打击全校学生的学习积极性。立刻就有人赞成。这大概并不是对他的附庸,而是因为周继盛自己比较优秀。公安局谭副科长也是个讲证据,重实情的人。他的拍板太重要了。但还是得给那些阶级斗争的积极分子一个交代,给周继盛一个处分是很有必要的。一方面让周继盛以后有所警觉和收敛,另一方面也是应付积极分子的缓兵之计。硬来是不行的。全国上下的“反右派”运动都是以群众自发形式来完成。再说了,“反共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和人民的矛盾是敌我矛盾,是对抗性的不可调和的你死我活的矛盾” 。谁敢招惹他们?徐宏略同学一口咬定是周继盛在带头。这事一直捅到了县公安局。他这个书记能不重视?就是做样子也得做得像模像样的。想到这里,卢之洞觉得有些茫然。阶级斗争一直在搞,这种政治战线上和思想战线上的社会主义革命还要进行多久?他觉得他越来越跟不上形势了。

周继盛还是先回了一趟宿舍。他的那杯开水还搁在那里,里面多了两只苍蝇。背包和其他东西还是他昨天放置的样子,没有人动过。他站在原地想了想,什么也没碰就去教室了。升了年级也就换了教室,他得找一找。教室的门大多都关着,他只好通过窗户望。在教学楼的西头二楼他找到了高一(三)班。里面只稀稀拉拉的坐着三十几个同学。看样子其他同学都没有来报到。这些没有来学校的也没怎么样,反而整他来晚了的!他觉得很愤懑。讲台上有一位操江苏口音的年轻男教员正在讲化学。他喊了声报告。声音从嗓子眼里出来时他觉得很不自在,简直不像自己的。门开了。“你是——来——找谁?”教员看着门口的他,眼睛瞪得老大,有点语无伦次。“我是来上课的!”这一句周继盛觉得回答得中气很足。他想:他不应该自卑,他没有错。教员给他让开了路。“你请坐!”话音还没落就听见学生当中有人喊道,“他不能坐!”本来都诧异地看着周继盛的同学们“唰”的一下都回过头来看着说话的那个人。这个人叫王福寿,徐宏略的老乡,长得白白胖胖,头发眉毛都很稀疏,软塌塌地贴在皮肤上,看上去头部表面积比其他人大了两倍。

听到这话,怒火猛然蹿上了周继盛心头,正准备发作,那个教员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教员说:“为什么他就不能坐?这是教室,不是审讯室,他是来上课的。”

“他是坏分子。我们不能和他同流合污!”王福寿振振有词。

“你听你的,他听他的,你一定要和他同流合污吗?”

“我……”王福寿有点词穷。

“这里是教室,这儿由我做主。你刚才讲话前喊报告了吗?坏分子都知道喊报告,你为什么就不能?这就是你的素质吗?你如果还有什么问题请你下课后再提,先不要影响上课。”教员说完后看都没看王福寿一眼,只顾回头讲课。周继盛径直走到最后一排坐下。他看了一眼还晾在那里的王福寿,心里感到无比的痛快。感觉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痛快过了。王福寿很没趣地站了一会儿,见老师没有让他坐下的意思就气鼓鼓地自个坐下了。等心情平静下来后周继盛才仔细留意了一下这位替他出气的老师。这人约二十出头,穿一身干干净净的黑色中山装,大脑袋短脖子,一双小眼睛滴溜滴溜地转得飞快。如果不是站在讲台上,没有人能看出他是学生还是老师。后来才知道他是施传锦施老师,他们的新班主任,无锡籍。

其实施老师也认出了周继盛。他怎么会不认识呢?批斗会那天他就在师生队伍的前排。他刚刚来这个学校不久,虽然不了解这个学生,但是不喜欢这种乱糟糟的批斗场面,也不喜欢那个叫王福寿的学生。那天在教室他也有点冲动。他只认定了一点:既然周继盛能被放回来上课,那就说明他的事并不大。替他说几句话,谅王福寿等人也拿他没办法。

这件事过后周继盛还是继续上他的课,当他的组织委员,只是班长被换成了张青山。这并不影响他在班里的威信。张青山有什么事还是找“老疙瘩”商量。不过必须避开王福寿。他们都清楚王福寿是徐宏略的眼线。徐宏略这么不喜欢周继盛就是因王福寿的入不了团引起的。 IDRhJJ5qqKveKX3+cEVVx6nrj8DbjjAl3hsgZP89VoM/X3IE7t5SJpnWguHCJOy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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