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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程度有限

“专寓”只有八平方米。地上靠墙根放着一块床板,没有床头。床板上有一些发黄的凌乱的稻草。墙壁是用报纸糊过的,有好几处已经破了。周继盛借着铁门上端拳头大小焊割得极不规则的“窗口”的光亮熟悉着环境。门外静得出奇,他听到的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们会把我咋样?屈打成招,关班房,还是弄死?”他的脑子里各种可能的后果在混乱地纠缠着。他想到了宁死不屈的刘胡兰,还有江姐。课本上尽是关于这些人的英雄故事。怎么都是婆娘们?何况刘胡兰还要比他小!他有些鄙夷。应该成为谁呢?他绞尽脑汁还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后来他又觉得成不成英雄不重要,关键是不想死,他还没有活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甚至与其说没活够还不如说真的害怕死。

倏忽间又想起了郑梓庭。虽然非常憎恨他,却又觉得他批斗自己时的神态有几分潇洒。自己好像从来没有那么风光过。那口标准的普通话,那白皙的皮肤高挑的身材,那舞动的大手。很快他又觉得不该崇拜他。郑梓庭是个小人,和他不共戴天。自己被批斗关押都是他害的。是的,是陷害,是早有预谋!“预谋”两个字使他眼睛一亮。那张准备飞快的桌子,那沓厚厚的发言稿,那些湿湿的标语,那些把守场子的公安。对了,还有架他上主席台的两个大汉,当他一跑进人群似乎他们就已暗中窥伺在他的两边,准备好随时动手。“果然是预谋!都是串通好了的!”他恨恨地喊了出来。但是郑梓庭,徐宏略,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呢?周继盛陷入了回忆之中。

一九五七年的冬天,在“反右派”的运动中,致远县的师祖宗陈天星老师被打倒了。起因是正担任初一年级班主任的郑梓庭写了一篇关于讨伐陈天星老师的战斗檄文。陈天星老师当时已有四十二年的教龄。清华一毕业就来到了致远一中。现在已经是两鬓苍苍步履蹒跚了。他在致远县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无论旧社会的名流还是新社会的学生,甚至有些县委干部,都曾师从于陈老师。据说现在的致远一中校舍还是在他的指导下集资建成的。怎能不是师祖宗,怎能不受致远人民爱戴?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将毕生心血都奉献给致远人的教育工作者却被他的徒子徒孙们批斗,戴着尖尖帽四处游街!据郑梓庭的檄文讲,陈天星曾给封建官僚上过课,也给国民党反动派上过课,是标准的“右派”。那他自己呢?照这么说郑梓庭自己也是资产阶级的后代。当时正读初三的周继盛心中很为陈老师鸣不平。

郑梓庭家在马镫公社,他大叫郑述。因为祖上家业殷实,其父得以就读于黄埔军校,毕业后效命于胡宗南麾下。红军长征突破腊子口时郑述任作战参谋,人称郑鹞子。此人后来在解放石家庄时投降解放军,全国解放后回到致远县赋闲在家。就这样一个复杂背景的小人物居然也跳出来说三道四!周继盛十分生气。在陈老师批斗会结束后的当天晚自习上,史忠义将他约到器械场,说是他怕体操不及格,要他帮忙辅导。史忠义个子不高,人长的很白,但头发稀稀的跟个老头一样。到了器械场,史忠义只字不提体操的事。只问他一句,“你觉得郑梓庭这人怎么样?”周继盛马上就明白了史忠义话中的意思。

“不怎么样。甚至很坏!”

“你不觉得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吗?”史忠义眼中闪烁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诡谲。

“你就直说吧!要我做什么?”为了陈老师只要能整怂郑梓庭周继盛什么风险都敢冒。

“我只需要你盖个团委的章子。我是地主的儿子,这件事只能由你来做,你成分比我好,而且你是团委组织委员。我负责出点子。如果你不觉得吃亏,我们就合作!”听史忠义的口气好像他自己就是诸葛亮。周继盛当然相信他。史忠义在班里是鬼点子多出名了的。但他自己只是个团员,而且家庭成分不好。这种事要是被人捅破,他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周继盛了解他的难处。

“你有什么高招?”

“以团委会的名义给他贴个评语,要像大字报一样醒目。让他没法在一中容身。”

“哪几个字?”

“郑梓庭,别骄傲,程度有限!”

“我看行,弄死这个蛤怂!”周继盛已经跃跃欲试,每个疙瘩窝都反射着月亮的皎洁。

“只有团委会我觉得筹码还不够分量。”史忠义盯视着周继盛。

“你还要我做什么?”周继盛猜不透这个矮个子的心思。他已经不知不觉得很被动了。这平时在班里他是班长,在学校团委会他是组织委员,一直以来史忠义只有听他的。今天似乎都倒过来了。但今天倒是愿意听他的,内心已经澎湃不已。

“你可以私下试探一下齐主席。有他在成功率会更高。我和他不太熟。”

所谓齐主席指的是一中学生会主席齐明。齐明比周继盛他们高一级,读高二,工作能力很强,是一块天生做领导的料。周继盛当下找着齐明。齐的态度和他一模一样。看来郑梓庭这家伙确实不讨人喜欢。

这三人悄悄地溜进团委办公室,由齐明大笔书就“郑梓庭,别骄傲,程度有限!”几个大字。周继盛书落款“致远县一中青年团员委员会”,又拿出团委会的印章“咣”的一声戳在上面。齐明也为此事专门去学生会办公室拿了印章。也是书落款,盖章。当时的学生会和团委会那可是拥有实权的组织。周继盛和齐明正充分利用了自己的权力,既有办公室钥匙,又有委员会印章。办这件事可以说没有任何难度。写好后齐明就将字报收了起来,自告奋勇次日由他来张贴。周继盛和史忠义则一路小跑回了教室,正好气喘吁吁,煞像做过剧烈运动似的。

第二天学校照例出操。冬天的晨曦来得晚,天还没有完全亮。一中的操场在学校西边三百米远的夫子庙山脚下。去往操场的途中要经过一排教工宿舍,其中就有郑梓庭的。像郑梓庭这种积极分子这天当然也是出操去了。操课结束后,当全校师生的队伍经过教工宿舍时突然人群出现了巨大的骚动。只见郑梓庭的门楹上糊着一张诺大的字报,内容正如前所述。全校哗然。校党委书记卢之洞也惊得目瞪口呆。这位老共产党员什么惊涛骇浪都见过,但他就是在这种乱哄哄的政治运动中表现出极度的恐惧。是敌是友太不像战场那样明了了!郑梓庭这时候也不像平时那样将两只胳膊交叉搭在胸前,他呆呆地看着那张字报,心里沮丧到了极点。他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无论是教书还是政治学习他都竭力做到最好,到头来还是不为大家认同。这也许还是因为他是郑述的儿子。他大不但自己事业未成而且还害了郑梓庭。上次入团的事要不是卢书记帮他说话,也许他这一生连个团员也当不成。这地方看来是待不下去了。真是造化弄人啊!他突然鼻子一酸,一种非常悲凉的情绪裹袭了全身。他挤进人群,小心翼翼地从那张大字报下钻进房间,卷了铺盖径直去了卢书记办公室。他不知道卢书记就在他的背后跟着。人群像潮水一样围着卢书记向校园涌去。这当中就有周继盛和史忠义。周继盛觉得郑梓庭的样子十分滑稽,尤其是郑梓庭弯腰从字报底下钻出钻进的样子他觉得太像夹衣巴狗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在雀跃,刺激,快活,还有些许紧张。

卢书记快走到他办公室门口时突然站住。他回过头来目光冷峻地盯着后面尾随的师生。人潮像遇到了堤坝一样突然停在了原地。“你们想干什么?”书记莫名其妙的问他们。人群一片静寂。往常借他们几个胆都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这会儿他们更不敢作声了。几个爱看热闹的老师看情况不妙都悄悄的从后面溜走了。学生们也陆续散开。听到后面的嚷嚷声,郑梓庭回头看到了卢书记,他乖乖地站在办公室门口等书记进来,一脸的谦虚。卢书记目不斜视的径直跨进办公室,好像恭敬地站在他门口的郑梓庭并不存在。“报告!”郑梓庭怯生生地喊道。卢书记站在办公桌前面背对着门口没有回头,一只手扶在桌上,另一只手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卢书记,——今天的事您都看见了?”郑梓庭不知道该怎么讲才好。

……

卢书记还是没有说话。郑梓庭心里越发紧张了。他猜不透书记会将他怎样。按理说在这之前卢书记还是非常赏识他,关照他的。他得以能在这里教书,甚至于入了团都和书记是分不开的。但是今天的事不能怪他呀,他也是被冤枉的。

“卢书记,看来我是待不下去了。我辜负了您对我的期望。”说到这里,郑梓庭喉头像被乱麻塞住了一样,非常难受。两行热泪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

……

卢书记还是没说话。屋子里只有郑梓庭的啜啼声。书记的沉默让他感到发怵,他再没有作声。

过了许久,卢书记才缓缓地说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你就去北京学习吧。下午就走。在那边要好好学习,真正学点东西再回来。你先回去准备一下,九点钟左右来我这里办手续。”到最后他还是没有回头看一眼郑梓庭。

听到这么说,郑梓庭终于缓过来一口气。他有救了!还是去北京学习!他如释重负的离开了书记的办公室。当他再一次看到贴在门上的那张字报时他的欢快的心情一下子又沉重起来。他想起了卢书记刚才说的话。“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说他被别人冤枉“这样也好”?大字报上那两行盖着团委会和学生会章子的落款就像两把带血的匕首一样插在他的心上。“郑梓庭,别骄傲,程度有限!”他真的很骄傲吗?他试图努力判断出自己的行为是否骄傲。但心中又乱作一团。他简直不知道这个词汇是什么意思了。亏他还是个语文老师!这一次他还是没有勇气将它撕下来。撕下来就会给他们留下罪证。——虽然他不知道“他们”是谁。郑梓庭再一次猫着腰钻了进去。

这个时候的卢之洞仍然沉陷在深深的苦恼之中。郑梓庭可是他一手调教和栽培出来的。他聪明,好学,有潜质,是一块好料。但也过于自负和小聪明。最近的“反右派”运动郑梓庭是有点过分了。别人也许看不懂,但他不可能不懂。郑梓庭只是想利用政治运动的积极作为来消除人们对他出身不好的印象。那也不能将好人揪出来斗啊。他真是太年轻,太骄狂了。自己是一校书记,不是陈天星老师一个人的。那个时候他不便作声啊。人家会说他是袒护“右派”分子。今天的事让他老脸没法搁。谁都知道郑梓庭是他的人。是得给小郑一点距离了。今天没有正面看他就是要让他摸不透他的心思。其实当郑梓庭出去后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下他的背影。算他小子走运,上头刚给了一个到北京参加普通话短期培训班的名额。就让他去好了。只有这样也许才能转移师生群众的仇恨。他并不生气这件事的制造者,甚至打心眼里有点佩服这个人的智慧和勇气。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件事绝对不是团委会和学生会的表决结果。会是谁呢?卢之洞点上了一支烟。思绪如他吐出的烟雾一样缭绕着他的脑袋。

这件事就这么悄悄的过去了。一直到后来也没有人找过他们三个人的麻烦。只有邓老师在一次请周继盛帮忙搬煤球时莫名其妙地对他说,“你们年轻人还是远离点政治的好”。但他并没有问他是不是那次事件的策划者。他想:大概邓老师是猜出来了。大家都知道只有他和齐明才有这些章子。其他的团员委员和学生会委员也并没有出席过这样一个会议。好在没有人追究。他哪里知道,卢书记也已经看出他们几个的伎俩了。但他们也是书记值得骄傲的学生。也就网开一面了。再说了,给郑梓庭一点打击也未必不是好事。

在这件事发生前的半年以前,也就是一九五七年的春天,郑梓庭还经历过一次尴尬的场面。那时候他应学校的安排每周六周日的晚上给县宣教科组织的干部短训班上课,教语文。另外一位老师教数学。数学老师有段时间因为母亲去世而休假。临走前他将带课的任务交给了他的两个学生,——周继盛和杨鹏翔。这两个学生的数学学得最好,教他们绰绰有余。

这两人第一次去上课按照数学老师的进度讲的是平面几何。由周继盛讲第一节课。课讲的很顺利。课间休息时陆续有几位干部向他们请教问题。周继盛和杨鹏翔都很有礼貌的认真地做着解答。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郑梓庭也悄悄地坐在后面。

“这位同学,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你。可以吗?”郑梓庭突然站起来对着周继盛彬彬有礼地问道。

“请说。”周继盛来者不拒。

“为什么任何一个三角形的内角和都等于一百八十度?”

“这是一个定理,您可以在书上找到证明过程。”周继盛觉得这个问题无须回答,这是对课本掌握不够。

“我知道,我是说想看看你的证明。”郑梓庭依然很有礼貌的站在那里。

“原来他是在考我,来踢场子的!”周继盛这才反应过来。“您请坐!”他拿起三角板和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三角形。然后一边讲,一边做延长线,做辅助线,规规矩矩地按照课本的方法证明了起来。这对于他来说太简单了。怎么说他也是初三年级的数理化尖子,曾经还拿过几次全专区八县一市的数理化竞赛奖呢。讲完后他放下粉笔问道:

“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我想麻烦你给我讲一遍黄金分割线段的尺规作图方法。”郑梓庭这一次是坐着说的。周继盛没有说话,利索地又捡起粉笔讲了起来。

坐在教室前面的杨鹏翔这个时候已经有点火了。“什么东西,嫌我们俩小教不了你是吧。”其实当郑梓庭第一次喊出“这位同学”时他就已经听得有点别扭。这些满座的干部个个都三四十岁,那也叫他们“周老师”“杨老师”。你郑梓庭是初中部的老师就拽上了?分明是在故意刁难嘛。

“怎么做一个圆,使它经过不在同一条直线上的三个点?”郑梓庭还在没完没了。

“周老师你不要陪他浪费时间了。看来他没上过初中。你是给这些干部补课的,不是给他进行启蒙教育的。”杨鹏翔是个粗人,话说得有点冲。

“你这个学生怎么说话的?你是哪个班的?”郑梓庭也不想在大家面前丢面子。

“你没有资格问我。几何学好了再来。别看你是教语文的,看样子你的语文也不会强到哪里去。”满座的干部们看到他们吵了起来,笑的笑,劝的劝,就这样不欢而散了。郑梓庭脸涨得发紫。

从此以后他们各上各的,再没有打过照面。后来周继盛想,郑梓庭固然不对,但杨鹏翔也太较真了。杨鹏翔和他是一个乡的,自小一起上学。他的数理化学得好,杨的文史类学的好。数理化杨鹏翔其实也不错,只是比他略差些。

年轻人不记事,这件事他们很快就忘记了。要不是周继盛今天在这种处境下,他也许仍然想不起来。还有徐宏略,跟他有什么过节呢?他这么害我!要说有矛盾那就只有那么一件事了。徐宏略曾经以团委会宣教委员的身份介绍一个他的老乡入团,周继盛没有同意。周继盛是组织委员,他说了算。周继盛看不上那个吊儿郎当的人。所以徐宏略也许怀恨在心。再说,他和郑梓庭是一个村的。两人捏撮撮合谋害他完全在乎情理。 wV/elLiAAzuCigpjTa2g70GlvhGLujVu2tlRQWfx4zpdrJjinqaj/LBSKgaauZZ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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