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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八年的致远县真是出奇的风调雨顺。这样一个十年九旱的农业大县是很少丰收的。然而今年的确麦浪滚滚，无论旱地还是川地都是沉甸甸的麦穗，一梯梯，一片片，金黄，饱满，厚实，像数九天盖在社员们心上的一床床温暖的棉被。虽然距离人均两千斤的农业跃进
目标还非常远，但这已经足以让人欢呼和振奋了。钢铁放卫星是头等大事。上面将十五年后钢产量超过英国的计划已经调整到了五年
，时间异常紧迫啊。人们大炼钢铁的热度不比炉膛的温度低。革命的浪潮正高，大家根本没有时间去品尝收获饱粒的喜悦。所以周继盛的这个暑假也过得特别充实。他大他妈天天都在建设社会主义的如火如荼的大潮中忙碌，自己则每天领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守在田间地头赶雀儿。打麻雀也是光荣的。毛主席说了，“它与人争食”，是“四害”
之一嘛。正是初生牛犊幻想世界的年龄，他腰里别着弹弓，屁股后面黏糊着十几个孩子四处伏击“敌人”。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彭大元帅一样，指挥若定，气度不凡。
周继盛个头不算高，削瘦的身材，穿一身藏青色棉布校服，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套衣服了。它使得自己与别的孩子与众不同，说鹤立鸡群也不为过。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威信就来自这身校服的整洁、稀罕和代表的学生气息。只是宽松的衣领和他细长的脖子显得很不协调，扭头时后颈窝两根竖直的肌肉像一对拔了毛的鸡腿，十分妖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满脸的疙瘩。这些疙瘩和他黝黑的肤色搭配在一起就像一块椿树沟畔的石头地，沟沟坎坎，磕磕绊绊，猛一看让人心里发怵。
这时候他正坐在去往县城的火车上。如果没人介绍你一定看不出他还只是个十六岁的青年。窗外是坡东渭河两岸的川地。这是整个致远县耕地最肥沃的地方，旱涝保收。但是绝大部分的小麦也像他们公社的一样，已经因无人收割而烂倒在地里了。多可惜呀，人们一年的辛苦就眼睁睁的变成了烂泥。只是今天是阳历九月六日，早就错过了学校报名的时间。不知道新的班主任会不会说他。反正已经迟到了，就说公社有事耽搁了呗。
这是趟兰州发往西安的慢车。在这种全国上下异常繁忙的季节坐车的人自然不会多。下午一点零五分火车到了致远车站。走出贴满五颜六色标语的站台就是城关程门村的大街。说是县城的车站其实距离县城还有三公里路。对他来说也就是半小时的事。快到程门村村口时他遇见了同班同学程煜。这家伙戴一顶破草帽背一捆柴禾正弯腰过街。要不是他主动打招呼周继盛根本就没有认出来。为了炼钢，现在柴禾也十分紧俏，县城周围山上、山下的林木几乎砍伐殆尽，能拣点蒿柴已经不错了。程煜家住这里，中午利用放学的时间去河边捡了点柴禾。他神色紧张地告诉周继盛：县公安局正准备抓他，有人反映他带头罢学。说完就一溜烟走开了。
原来，今年开学后致远县一中高中部很少有人来报名。许多人初中毕业就被一些单位招走。高中部招不够三个班。这可是天大的事！这个年代学校招生也是政治任务。完不成任务学校震惊。学校马上召开团委和党委两级会议了解情况。在团委会议上周继盛的同级同学徐宏略宣教委员指出，是初三（三）班的班长周继盛带头罢学。当时出席会议的还有一个公安局的干部。此事马上被定为案件上报县宣教科以及县委。程煜劝周继盛还是赶快逃跑的好，不然他死定了。“我才不跑呢，我又没犯法！”周继盛后颈窝的鸡腿涨得像镢把一样粗大，满脸的疙瘩显得更加饱满，阳光照耀下甚至能看到沟坎之间的投影。后来是怎样和程煜道的别，怎样到的学校他已经记不起了。只觉得喉咙干得要命，嗓子眼像要炸开一样难受，四周白晃晃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宿舍里只有两个同学在午休。其中一个是老乡巩牛娃，另一个不认识。初中时巩牛娃比他低一级，现在应该上初三，他比较熟悉。这人秉性和他的名字很相符，话不多，学习却很好。逢人只会露出一口黄蜡蜡的龅牙嘿嘿地笑。见他进来，巩牛娃怔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周继盛也不见怪，这人就那样，是个老实人。他只顾拿出缸子给自己倒了杯水。水太烫。他又找到脸盆准备在门口接点水洗脸。就在这个时候学校突然响起了铃声。广播里也通知全校师生紧急集合，任何人不得缺席。周继盛心里一揪，扔下脸盆朝教学楼前面跑去。
这是一栋两层高七十多米宽的旧式楼房，还是解放时从国民党手上接管过来的，以前也是学校。紧靠着楼房正中央是个主席台。台上树立着一杆五星红旗，台下是一片空地。学校每次召开大会都是在这里进行。这个时候楼前已经站了很多人。还有许多师生正从四面八方赶来。学校卢书记站在台上组织整队。他的面前已经摆好了一张桌子。周继盛一边挤进人群一边寻思：刚才进学校的时候台子上明明还没有桌子嘛，——怎么这么快？队形还没有完全集合好他就看到学校的几个主要领导匆匆忙忙上了主席台，却都没有落座。卢书记主持会议。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环视了台下许久，念道：“《关于对周继盛同学煽动罢学事件的处理决定》：一九五八年九月，致远县一中初三（三）班毕业生周继盛同学不但不注重世界观的改造，而且借助自己曾经担任过三年班长的威信带头煽动同学罢学。使得致远县一中严重生源不足，严重影响了我县教育事业的顺利进行。他是潜藏在我校已久的资产阶级的爪牙，企图利用罢学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我们要将他坚决打倒！……”
周继盛根本没有料到事情来得这么快，使他措手不及。他本来想喝完那缸子水就去见卢书记。他要讲明情况，有人在陷害他。唉，为什么非要喝那缸子水呢？要是不耽误时间也许还来得及。自己真是太蠢了，驴一样的蠢！
“会议进行第二项，押坏分子周继盛上场！”话音刚落，周继盛就被乜斜在一旁的两个大汉架上了主席台，像一只行将开颅的瘦猴。他只感到两腿发飘，任凭怎么使劲都撑不直。要不是两人拧着他的胳膊也许就会摔倒在地上。当他被拎上主席台面对着群众的时候，台下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周继盛这才看到人群的四周有六七个公安把着场子。
“原来他们早就预谋好了！妈的！”他几乎脱口而出。
“会议进行第三项，批斗坏分子周继盛！”
一个瘦高个应声跳了出来。这人大步迈到台前，拿出一沓厚厚的稿纸字正腔圆的念道：“资产阶级的坏分子周继盛是隐藏在我校的敌人。他蓄谋已久，十分狡猾。在社会主义建设突飞猛进的大好形势下他借机捣乱。其居心是险恶的，用心是狠毒的。……”
周继盛觉得这个人很熟悉，那个子，那神态，——对了，是他！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去北京学习了吗？郑梓庭，这个国民党首领的儿子居然在这里斗他！周继盛只觉得耳边嗡嗡地响。是风声，说话声还是他耳旁血液沸腾的声音？总之他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了。只看到郑梓庭很激动，嘴巴运作得很夸张，下颌骨一张一翕节律如拉动的枪栓。台下有许多熟悉的同学和老师。他们都站得那么规矩，板板正正，一动不动。巩牛娃也在里面，还有张青山、杨鹏翔、车义贞、史忠义……
“砰！——”郑梓庭拍案而起的巨大声响又将他惊醒。
“打倒资产阶级的乏走狗！中国共产党万岁！”郑梓庭的一只大手在空中飞舞，曼妙如仙鹤亮翅。人群东边传来几声回应的声讨声。周继盛注意到那边站着的都是一班的同学，徐宏略正贴在另一个人身旁私语什么。“这个狗娘养的，真是把我害苦了！”周继盛恨不得立刻冲下去扇他几耳光。但他很快又意识到这不可能。就在这时，一位头发花白脸色蜡黄的老教员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晋老师，是他的敬爱的晋老师。他抿着嘴像一根干枯的树干一样静立在人群中最不起眼的角落。他的周围是几个亢奋的学生，正在那里高喊“将他拉下来打断他的狗腿”，就像一丛疯长的野草在这棵树旁随风摇曳，发出嘶嘶呜呜的声音。周继盛突然想到了一句不知是谁的“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诗句。对了，是毛主席的。但是他一下子又好像被噎住了，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委屈过。后面接二连三的又上来几个带着无比愤恨的同学将他轮番数落。甚至有一个还用一根指头在他后脑勺富有节奏地推了几下。再后来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他都记不清了。周继盛两眼眯缝着一动不动的看着前方。不，是对着前方，因为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看清。就像一个痴呆儿，面前有无数只苍蝇在嗡嗡飞舞，有些甚至落在他的鼻子上，但他没有感觉到。
直到有人架着他往台下推时他的知觉才又回到了会场。他发现人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视着他。是怀疑，是仇恨，是嘲笑，是同情，还是冷漠？似乎都是，也好像都不是，总之他说不清楚。在穿过长长的人群的狭长通道时，有一个人强烈地唤起了他的思绪。那是教地理的邓老师。大约一年前他曾经私下告诫过他“年轻人应该远离政治”。这时候他也挤在人群中默默的看着他走过来。那眼神似乎还是闪烁着亮光的。周继盛觉得很对不起他，但又找不出对不起的理由。他弄不清楚自己是否已经涉足了“政治”，还是被“政治”了，总之满脑子都是屎。
穿过楼前的空地，他被押往左首西面的禁闭室。禁闭室在一排旧式平房的最里头。自他来这个学校读初一时，那个房间好像就一直是阶级敌人的“专寓”。但他没有来过这里。一方面是有人把守，另一方面是他怎么会来这里呢？他又不是……。然而今天他的确来了！平房的墙上贴满了鲜艳的标语，同时还有花花绿绿的绘画，浆糊都是湿的，笤帚刷过纸张皴擦洒脱，飞白流畅。画的是——，怎么都是王八和癞蛤蟆？不对，还有毒蛇和蝎子。很快他发现这些东西都是针对他的！上面分明还有他的名字。“周继盛是破坏社会主义的蛇蝎！”，“周继盛是一只表演拙劣的丑陋的癞蛤蟆！”，“我们要坚决铲除资产阶级的毒芽！”，“对阶级敌人决不能手软！”……这些墨迹未干的文字就像一条条鲜活的蛆虫在周继盛的眼前蠕动。他感到浑身都有一种奇怪的痒痒。那些湿湿的腻腻的蛆虫爬了他一身。额头上，嘴巴里，后背心，胳肢窝，裤裆下，甚至嗓子眼里。他好想吐。
终于到了“专寓”的门前。他看清楚了那是一扇漆成红色的铁门，锈迹斑驳。上面还有一道道浓浓的痰迹，下垂的样子像一颗颗凌乱的感叹号。就在周继盛正思考痰迹的时候门被打开了，他被重重地推了进去。还没等看清楚里面的陈设铁门就关上了，还上了锁。“哎！——”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又终究没有说出来。“还哎什么哎，都到这个地步了！这帮狗日的！”他重重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