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继盛已经在床上昏迷了两天。他是被人在校门口抬回来的。除了张青山和车义贞知道他去了哪里外,别的同学一概不知。那个时候因为低血糖倒下的人不少,校医毫不犹豫地给他注射了葡萄糖。医生说了,他生命没有大碍,就是太虚弱,需要休息。尽管这样,高二(三)班的同学们还是被恐怖紧紧地缠绕着。他的倒下彻底地打消了他们本来还存有的一点点信心。长期以来老疙瘩就是他们渡过难关的自信心。只要他在,就一定能出谋划策带领他们走出困境。事实上他已经成了最现实的崇拜。这一次他们彻底没辙了。男生宿舍里周继盛的床边挤满了人,除了他的同学外还有施老师。齐明也在里面。有几个同学在嘤嘤地哭。周继盛梦见自己正在寨子里和儿时的伙伴一起玩。“捣捣窝儿一炷香,不捣窝儿害干疮,……”地上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将他的眼睛蒙上不让偷看。他将两手套在一起向下搭成一个窝窝。其他人用一只手边捣那个窝窝边唱。歌一唱完便“呼啦!”一下全都散开了,争先恐后地找地方藏起来。这时候被蒙上眼睛的他睁开眼睛站起来开始找他们。要是谁被找着了谁就要学个狗叫或者公鸡打鸣什么的。他翻遍了寨子里的角角落落,鸡窝、猪圈、仓库院、汤爷的被褥都掀开了,就是找不到一个人。他们都藏哪里去了?他有点着急,想喊,但又喊不出声。他分明感觉到自己翕张的嘴唇。有谁用手电筒晃他的眼睛。他有些生气,一边用手遮着光一边骂那个人。但是又觉得这样不好。我怎么又讲脏话呢?他终于适应了那柱强光,他欣喜若狂!“原来你们在这里!可把我找坏啦!”昏迷的周继盛睁开眼睛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杨鹏翔和王福寿马上破涕为笑,只有蔡伶玲还在那里抹眼泪。大家既愕然又兴奋都把脑袋凑过来想和他说话。但是周继盛只说了那么一句话就又睡着了。他太累了,一种本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累。
第三天周继盛就可以下床在校园里慢慢地走动了。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他的那双充满智慧的棕色眼睛从此变得呆滞无光,似乎眼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引起他的注意。
这个冬天人们已经不像去年一样忙着修西梁渠了,似乎理论学习更加重要。到处都张贴着“三八作风” 、“兴无灭资” 等字报。学毛著,背语录成了头等大事。高二(三班)的政治学习也一点不敢放松。致远一中在刚进校门的地方修建了一个巨大的请示台,就像旧社会大户人家府第里的屏风一样。请示台的左上角是毛主席的画像,正中央每天都有主席的重要的语录贴出来供大家学习。人们肚子里没有了粮食,但是脑子里还有信念。只要台子在,老百姓就能看到稻谷满仓的希望。现在就是再苦再饿,一碗马齿苋菜汤下肚依然热血沸腾。面对灾难,致远一中的全体师生没有混乱,致远县的人民没有混乱。那些零散的个别的意志薄弱的分子还是依然存在。据说共工村石家的儿子因为叫饥喊饿“妖言惑众”被英雄的革命战士刘君正就地处死。多年以后周继盛又被关禁闭时刘君正曾经骄傲地问他,“那龟儿子的命原来脆损脆损的,两脚就踢死了。你能吃得住我的几脚?”
一九六〇年的元月一日,致远一中的请示台上老早地贴上了当天的《人民日报》。头版是一篇题为《展望 60年代》的社论。社论宣布已经实现了提前三年完成第二个五年计划的号召。说:“我们不但对于 1960 年的继续跃进和更好的跃进充满了信心,而且对整个 60 年代的继续跃进也充满了信心!”周继盛经过这里时他照例很虔诚地在请示台前三鞠躬。台前站了很多人。毕竟是新社会新时代新的一年的头一天嘛,大家都很高兴,很多人都在热烈地讨论着这激动人心的开门红;互相鼓励着要咬紧牙关迎接胜利。周继盛没有插嘴,但他似乎也听出了希望。“也许今年会好一些”,他心里热乎乎的。他这是又要回家去。虽然他大说过不要回去,但他放心不下两老。再说了,虽然他仍然很瘦弱,但是比起那次去林家庄情况好多了。这都要归功于蔡伶玲。她毕竟是干部家庭的孩子,想方设法每天能在她大那里多弄一个高粱面馍馍来。但是她每次都和周继盛躲在教学楼后面一起分享它。蔡伶玲最重视这一刻,这不但是她和周继盛近距离接触的时刻,也是他们俩保存生命的关键时刻。只是她很愠怒那个呆子到现在也只是敢拉拉她的手。有时候她真想提醒他开化开化,但是看到他一副忧郁的样子,她就既没有心情也不忍心了。
周继盛带了一斤红糖和两个饼子,红糖是他用粮票换得的。他大已经胖得脖子老粗,脸上没有血色,透亮透亮的显得面部的肌肉很迟钝。他觉得有点古怪,就问他妈。他妈伤心地说,“瓜娃子,你大哪是胖啊,那是在肿呀。”说完两行清泪潸潸而出。他大听到了有气无力地责怪她:“你又在娃子面前瞎咕叨啥?我这不好好的。你们婆娘家真是话多。”黄氏也就不再作声。周继盛这才明白原来他大已经肿了很久了!两股热热咸咸的东西已经在他眼眶里打转,喉结处难受的要命。他慌忙低着头去了厨房。灶台上又有了见过烟火的痕迹,下面堆了一捆胡豆秆。他想烧点开水给他大冲红糖喝,找不到火柴。黄氏问他哪来的柴,他说灶台下不是有嘛。黄氏说那是我们一家的口粮,你可别给我烧掉了。周继盛疑惑地望着他妈。他大插嘴道,“你去看看你三大吧!他最近不太好。你把你带的东西也给他一些。”黄氏听了不悦的说:“你连你自己都保不了,还惦记别人!就怕他吃不到嘴里。”“关你什么事?他是我弟弟我怎么就不能管?继盛你不听你妈胡说!”周继盛于是分出来一点红糖,拿了一个饼子用他妈的头巾包好去了三大家。
他三大家门都敞开着,似乎家里没有人。他正准备离开就听见茅坑里有人在轻轻地呻吟。他心里“咯噔!”一下,喊了几声三大,始听见茅坑里传来微弱的回应。他顾不了那么多就冲进茅坑。三大果然在里面,浑身泥土裤子掉在半干腿上蜷曲在地上。“你来啦!——快给我帮,帮帮忙。啊吆,胀死我了!快,……”周继盛这才发现他三大的屁股下一坨黑黑的东西像一个木塞一样堵在那里。他赶忙找了一根小柳条俯下身子想把它拔出来。但是那东西硬邦邦的,没拨两下柳条就被弄断了。他又回去在院子里找来一根被扔掉的筷子。这一次总算是将它拨了出来。但是紧接着又有一坨的端部露了出来。也不知是茅坑里还是他三大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尿臊味,像泔水一样呛人。周继盛已经弯着腰拨得很累了,他索性跪在那里继续拨弄。就这样叔侄俩七吭八努经过好一阵折腾总算将那些硬得像石头一样的东西全部拨了出来。周守义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这半个月以来他几乎每天都是爬出爬进的去茅坑里疴那硬邦邦的屎坨坨。他还想活命呀,糠壳虽然难吃难疴但他也无可奈何。
周继盛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他三大弄到屋里。出了这个院子不远处就是一条叫做磨渠的灌溉渠。周继盛又将他三大的衣裤脱了抱到渠边用一个棒槌敲打清洗。衣裤上面的垢痂似乎十几年没有见过水了,根本洗不下来,再说他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捶打。他只好又将它们抱回来挂在院子里的一棵梨树枝上。院子里还有一点发黑的麦衣。用它又给他三大将炕填好点着,把红糖和饼子塞到被窝里才离开了。当他再次经过那棵梨树时他发现衣服已经冻得嘣嘣响,像一张硬侉侉的生牛皮,下面还垂着几柱冰凌。
第二天一早周守信就在院子里忙乎起来。他还要将那些胡豆秆晒一晒,它们还不够干。末了又打遮他的小石磨。好乘儿子在可以帮帮他将胡豆杆磨成粉。这年月只要是吃不死人的能够填肚子的就都是好东西!食堂已经是名存实亡了。现在政府有政策可以采取自愿的原则决定是否吃食堂。谁还会愿意呢?自然是解散了。家里虽然徒有四壁但是出去挖点油杉树根,剥点榆树皮什么的垫巴垫巴还是可以挺几天的。要是能熬到春天,什么蕨菜根、狗腥草根、铲锅刀草、马齿苋、苦蕖菜、芦根、薤蒿……可以说是应有尽有,虽然没有白菜米饭的好吃,但也不至于会饿死人了。再说公社还分了一点自留地给他。——毛主席不会不管他们的!周守信想着那些绿油油的野菜白生生的树根仿佛两条腿又添了不少力量。
这一次周继盛也没有在家里多住。他大一再催促他回去。胡豆粉高粱面糊糊真是太难吃了,那股浓浓的霉味让他想吐。但是想想他大加工它时的艰辛,想想他曾经憧憬的未来还是强忍住了。临走前他又去看了一趟他三大。老人家正蜷缩在破棉絮里奄奄一息。周继盛伸手摸了下被窝,他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迅速抽回来。他一下子揭开那堆棉絮。他惊呆了。只见炕上濡湿了一大片,屎尿像雨天地上的烂泥一样浑浊在烂棉絮里,发出一阵阵恶臭。他三大的脖子上赫然一圈青紫色淤血的掐痕。他什么都明白了。周继盛两脸涨得通红,两片嘴唇剧烈地抖动着。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有人走进了院子,是他三妈胡氏。这叫冤家路窄。周继盛强压着火气等她走过来。胡氏头梳得光光的衣服穿得还算周正,胸前大襟上挂着一个毛主席像章。看见周继盛在亲房里她满脸堆笑地走过来。
“啊吆,果然是我的继盛回来了!让三妈看看你。到底是你们吃公家饭的长得好。你看这模样多俊!啊呀呀,真是难为你还能想着三妈。你看你那三大跟个废物一样也给家里帮不上什么忙,两张口都要我来养活。哎呀呀,可真是孽障死我了!”她边说边滴溜滴溜地瞄着四周。
周继盛知道她又在找他带来的东西。他再也忍不住了,一脚将她踢倒在地上抓起她的脚脖子就往外拖。胡氏大声呼喊起来,“杀人啦!周继盛要杀我啦!快来人呀!救命!——啊吆,疼死我了!……”周继盛抡起门边的那个棒槌朝着胡氏硕大的屁股雨点般地落下来,仿佛他捶打的是一件不容易洗干净的衣服。
“啊吆,我——我再也不骂你三大了!求求你啦!”
周继盛手里的棒槌没有停。
“啊吆,我的祖宗,你要把我打死了!我再也不抢他的饼子了。那红糖我还没有舍得吃。你拿走吧!”
周继盛听到她终于招供了,这才罢手。门口已经挤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但是他们没有一个出来劝架的。
周继盛指着她的鼻子说:“你不但不能再抢他的饼子而且还要仔细照料他。你饿死了不要紧,反正你不是个省油的灯,但是你不能让他死在你前面!我不定哪天都会过来看看,要是他还睡的是冷炕,衣服还是屎串串,你看我要不要你的命!”周继盛瞪着血红的眼睛,朝胡氏咆哮着,“还不赶快去烧炕?”
胡氏不敢怠慢哆嗦着一瘸一拐地去烧炕。
门外的人都哄笑着四散走开了。周继盛一直目睹胡氏烧好了炕,将炕上打遮了一番,最后把她藏起来的红糖交了出来。
昏睡的周守义听到哭闹声也醒了,他老泪纵横地抓住周继盛的手几乎是哭着说:“娃子呀,你三大苦啊!要是你那五哥不被枪毙的话,他也会来照顾我。你可不能再走啊。你一走那婆娘就不会让我活了!”还没说上几句他又昏睡了过去。
周继盛弄了点开水用一个茶盅泡了一块红糖一点一点地给他三大灌进嘴里。将剩下的用布包好挂在他三大的脖子上就凄然地离开了。临出门前他努力地仔细端详着他的三大像骷髅一样的脸。他要将他牢牢地记在心里。他知道,这一脚迈出去也许就是永别了。无论是他还是他可怜的三大随时都有离开这个世界的可能。他还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强烈地眷恋过这个世界。他一定要活着!
这一年春夏之交致远县再度刮起了浮夸风和强迫命令风。这种卷土重来变本加厉的人为的风浪比自然界任何一次飓风还要可怕,还要无情。“一平二调” 的口号响彻致远县的山川沟峁,全县的农业生产受到严重损坏,社员的日子雪上加霜;这一年周继盛他们的伙食又减了二两;这一年他大并没有吃上绿油油的野菜;这一年他又失去了两位大大;这一年让他刻骨铭心。多年后每当他将大把大把的苦蕖菜和马齿苋从田地里扯起来往外扔时他就会想起他的浮肿的大大。要是它们早几个月长出来他们就还会活着,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无依无靠。
这年的正月周继盛的三大还是死在了他三妈的前面。没过三个月他的养他爱他如亲大大的养父也溘然长逝。他们兄弟俩死时才刚过五十岁。周继盛和他妈再次被这个世界抛弃。听他妈讲他大临死时不断地喊着锅盔锅盔,但是他到死都没有如愿。锅盔成了周继盛非常仇恨的东西。他甚至觉得是它将他大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