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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婆婆奶头

一九五九年的五一节前夕致远县出了一条爆炸性新闻:郑梓庭在专区日报上发表声明,公开和他的父亲郑述脱离父子关系。这件事引起了致远县一场不小的震动。为此大家众说纷纭,褒贬不一。郑在日报上称自己的父亲是“反动派的爪牙”,是“资产阶级土壤里培养出来的走资派”,“应该和他彻底决裂”。致远一中的简报上却赞赏他们是“捍卫社会主义、捍卫我党的勇士”,“敢于摈弃庸俗的亲情”,“在阶级立场上是非分明”。借政治舆论倒向他这边的东风,郑梓庭不失时机地给卢书记面前递上了一份厚厚的入党申请书。这件事虽然进行得很隐秘但还是让张青山知道了。自然他会一字不落地告诉周继盛。原来卢之洞收到申请书后觉得此事事关重大,遂召开党委会讨论研究。在会上所有的委员都鬼使神差地投了反对票。委员当中就有张青山的父亲张大元。入党遇到挫折,郑梓庭依然干劲不减,还在光荣地从事着他的教育事业。他判定党组织已经在考验他,只要他不懈努力,他一定会由黑变红,一定会爬上像卢书记那样的宝座。到那个时候,周继盛之流,哼!……

但他的父亲就不像他那样幸运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已经戴了一年,这会儿他的儿子也站出来说他是“反动派的爪牙”了。就差没有说他是“反动派的走狗”这样明晓。但是效果还是一样的,白天修渠,晚上挨批斗。什么“郑鹞子”,真鹞子,十足一只被人戏耍的老猴子!

五一节这天下午,周继盛和张青山从夫子庙山的西梁渠上下来回学校背水。经过教工宿舍时他们俩听到了一个熟悉的钢琴声。那是从晋老师的宿舍里传来的。门窗照例关得紧紧的,还拉上了帘子。他们俩在门口停了下来。

这声音像是从久远的记忆中缓缓走来,披着满肩的霞光,踩着清凉的海水,一波一波地向这边荡漾过来。周继盛似乎看到了来者忧郁的眼神和步履中的沉重。那每个饱满的重音就像心脏搏动的声音。在那个人的身后是一片金色的童年的沙滩,沙滩上满是海螺、珊瑚的礁壳和调皮的螃蟹。轻轻的海风逗弄着他的衣襟和头发,鼻翼间缱绻着咸咸腥腥的气息。一只海鸥在他附近的天空像五线谱上的音符一样优美地上下翻飞……

半个小时后他们俩再次经过晋老师的宿舍。那里的琴声已经是海啸龙吟了。仿佛有愤怒的海水拍打着岸礁,空气中飞溅的水点击打在一张苍白的脸上。他一动不动。在他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阴云和大海。他像那只焦躁的水鸟一样找不到一个可以避风的浅湾。海面上几只桅杆倾斜的渔船在巨浪中颠簸,已经分不清楚它们是要出海还是返航。那个人似乎已经深深地陷入了忘记故乡的巨大悲痛中,任凭他虔诚的努力都无法挽回这个事实。忧伤和悲怆像惊涛般撞击着他的心灵,一浪又一浪。突然,琴声戛然而止,世界在一刹那凝固成惊恐的眼球。白花花的阳光照得周继盛一阵眩晕。四周静得出奇。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耳廓里血流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晋老师的门已经开了,他就站在门口看着周继盛和张青山,脸上的褶皱里还噙满着泪滴。虽然数目相对,但是周继盛在晋老师的瞳孔里没有发现任何有生机的东西。那种空洞让他不寒而栗。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赶忙扭过头来快步离开了那里。

晋老师是上海人。据说他的父亲是全国出名的企业家。在上海和其他几个沿海城市都曾经有过家族产业。一九五六年他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将他们慷慨捐赠给了国家。但是周继盛又听说好像事隔不久他父亲却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尖尖帽让人架着四处游街。去年的今天周继盛就发现晋老师把自己锁在屋里拼命地弹琴,今天这琴声又响起了。他想起了去年批斗自己时站在台下像一棵枯树枝似的晋老师,那个时候晋老师是他心目中坚强和正义的化身,没想到今天他却泪水涟涟。他觉得自己应该去做点什么。

第一次认识晋老师是他在上初三第一学期时。晋老师接替了另一位老师给他们教数学。学期伊始,学校就通知他参加全地区的数学竞赛。这次竞赛有他们专区的各县及市区中学参加。名义上是考学生,实际上是普查整个地区的教育质量。晋老师对学生还不太了解,周继盛是前一个老师点的将。学校和县宣教科对此次竞赛非常重视,上报的参赛名单几乎是逐级审查。

周继盛虽然文科平庸但他对小说却十分热衷。那个暑假他正天天躲在菜油灯下苦读赵树理的《三里湾》。眼睛熬得像刚下过蛋的鸡屁股。刚开学的几天他谎称自己得了眼病请了假在宿舍休息。但他不是一个整天仰面八叉躺在床上能一动不动的人。一天下午,他终于忍不住从杨鹏翔的床铺下翻出一本《封神演义》来兴致勃勃地消磨时间,一位干瘦干瘦的教员神不知鬼不觉的站在了他的面前。这人就是晋老师。他慌忙想从床上坐起来,晋老师一只树藤一样的大手将他按在床上,没让他起来。晋老师先是作自我介绍,然后讲明来意。周继盛实在是不想参加,但又不敢说眼睛是因为看小说搞的,再说老师已经看见了。这么一位像他大一样的长者来亲自请他,他已经没有了退路。但是晋老师还是很客气,很关心他的健康。他说如果周继盛身体吃不消就不勉强,要他以身体为重。后来他才知道晋老师也并不太老,只有五十二岁。

参赛时晋老师和他一同去了市里。在考场上他以陪护人员的身份给周继盛准备了好几条毛巾和热水。他将在热水里浸泡过的毛巾递到周继盛手里,周继盛忍痛用毛巾敷一敷眼睛接着答题;再泡,再敷。晋老师一言不发,只默默地用眼神给周继盛以鼓励。师生俩就这样艰难的考完了这次竞赛。在这次竞赛中周继盛和另外一个市二中的学生获得并列第一。

回到工地上,他心不在焉的刨着眼前的草皮,满脑子晃动着晋老师古怪的眼神。突然,他眼睛一亮,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新刨开的土壤。那里露出了一颗“婆婆奶头”。周继盛将它捡起来揩了揩上面的泥土就迫不及待的送进了嘴里。这东西又脆又甜又多汁,真是好吃极了!那是一种白色的像田螺似的植物的根茎,因为形状酷似老婆婆干瘪褶皱的奶头故有此名。还有人叫它“杨玉环”,因为它洁白多汁具备美人的特性。不管它叫什么是什么只要是能吃能充饥就是好东西!周继盛一铁锨下去又挖出了几颗。他心中狂跳不已,但他还是没有声张。他留意了一下周围,车义贞和杨鹏翔在不远处无精打采的摆弄着手里的铁锨。他迅速地将它们捡起攥在手心里,泥都来不及揩就要往嘴里送,但他又改变了主意,将它们全部装进自己的衣兜里。收工的时候他把蔡伶玲叫到一边去趁别人不注意抓起她的小手将“婆婆奶头”全部塞到了她手里,并示意她不要作声。蔡伶玲惊得两眼瞪得大大的。做完了这一切周继盛觉得心里十分快活。他清楚地记得去年在他遭受诬陷人生低迷的时候就是这个彩伶玲关心他照顾他,给他洗衣服,给他送锅盔。那个时候他就打定主意有机会一定要报答她的恩情。现在机会来了!每天一斤二两的口粮根本吃不饱。年前还可以在碗里捞到几片菜叶子,年后连水煮萝卜片都很稀罕了。天天都是糊糊粥。只有早上的一个高粱面和洋芋糅杂的馍馍才勉强像顿口粮。“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周继盛还可以找到更好吃的东西!”

大约下午六点半钟的时候周继盛敲开了晋老师的门。见是周继盛,晋老师很热情的将他让了进来,给他倒了杯水。

“老疙瘩找我有事?”晋老师笑着调侃道。周继盛注意到他已经和下午看到的精神状态大不一样。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您。”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吗?别人看到我就躲。你却主动送上门来。你不怕别人说你和右派的儿子串通吗?”

“右派是人定的。右派也是人。何况您目前还不是,假如哪一天你真的是了,我想你也不会吃人。”周继盛看晋老师这样直接,他也就斗胆和他对了几句。

“哦?——那我还有点好东西看来是留不住了。我想献给我们的孤胆英雄。”老头一边说一边从床底下摸索出一个纸包来。见周继盛不作声,他又问:

“你怎么不问我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如果是您愿意让我看见的东西,那根本就不用问;如果不是,即便问了,您也不会告诉我!”周继盛笑着回答他。他揣测老头一定是要给他揭开自己的身世什么的。

“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更应该让你知道它是什么啦!”晋老师说话间迅速地将纸包打开了。让周继盛十分诧异的是那里面居然是两盒进口雪茄。

“还发什么呆?你不想尝尝吗?这些资产阶级的奢侈品可是藏不住喽。”

周继盛是有抽烟的习惯,但是他怎么知道的呢?再说了,他以前抽的都是自己卷的老旱烟,最高档的也是张青山从他大那里偷来的兰州卷烟。这雪茄是多么稀罕的东西!而且他还没有当着老师的面抽过烟呢。晋老师看出了他的难处。

“你就当它是老旱烟,也当我是你的好朋友。”他鼓励周继盛,“我告诉你,这可是我多少年来一直舍不得享用的精品。你这会儿不抽,过一会儿没准我就改主意了!”说完他给周继盛递了一支,自己拿了一支,然后扔给周继盛一盒火柴。

离开晋老师的宿舍天已擦黑。周继盛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哼着秦腔往回走。当走到男生宿舍后的路灯下时他听见有人在旁边的黑暗中喊他,他停了下来。自己在亮处他看不清黑暗中喊他的人。循着声音他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看清楚那人是蔡伶玲。她正怯怯地看着他。

“今天谢谢你!”她声音小得像蚊子。

“没什么。好吃吗?”

“好吃!”

“估计明天还可以找到一些。”周继盛充满信心。

“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

“有事吗?”

“嗯。”蔡伶玲点了点头。

“什么事?”周继盛不解。

蔡伶玲没有回答他,而是从衣兜里迅速地翻出了几个“婆婆奶头”。洗得干干净净的洁白的它们在她小巧的手心里显得十分和谐。

“你怎么没有吃?”周继盛有点生气,音量提得很高。“我要和你一起吃!”话一出口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周继盛感到自己的脸也很灼热。他明白了,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来,给你!”她将“婆婆奶头”在手心里分成两部分,慎重地将其中一半递过来。周继盛犹豫了一下就接住了。

“真好吃!它叫什么东西?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一边品尝一边问周继盛。

“它叫婆——,叫杨玉环。”周继盛差点喊出了“婆婆奶头”,但是他觉得这样叫怪不好意思的,于是改了口。

“怎么是个人名字?”

“因为它长得漂亮嘛!”

“那你觉得我长得漂亮吗?”蔡伶玲冷不防冒出了一个大胆的问题。她仰着脸认真地看着周继盛,等他回答。

“这个——”,周继盛第一次被人问得这样尴尬,他有点猝不及防,“漂亮,当然漂亮!”他还算没有傻。

蔡伶玲低着头拽着衣角嘟囔道,“那你还想那么久?”

“我,我没有啊。”他有点语无伦次。昏暗的灯光下她的头埋得很低,但是仍然能看见她幸福的笑容。她脸上的皮肤已经没有以前那样白皙富有光泽了,甚至还有些黝黑和粗糙;脸蛋也没有以前那样圆,下巴尖尖的有些消瘦。这都是饥饿和劳累的罪过。周继盛突然有点恨那西梁渠。

这个晚上他们在那里站了很久。

打那以后周继盛每天都特别留意山上的每一块草皮,连续四天他每天都要挖出或多或少的一些“婆婆奶头”来。这已经是他唯一的追求了。

班里又有三位同学离校了。周继盛和车义贞等商议这事暂不告诉学校,食堂里每月还是给他们发三十六人的粮票。每月攒下来的那三个人的粮票大家均分。周继盛也很少回家了,他不愿看到父母衰弱的样子,再说那几十里地他现在走起来很有点吃力。

这天中午,周继盛正躺在床上迷糊,施老师将他叫醒,说有话要说。施老师将他领到宿舍背后,神情严肃地告诉他:晋老师自杀了!是悬在自己宿舍里。施老师刚才看到有人将他的尸体正往外搬。他问周继盛晋老师那里有没有他的东西,要谨防被人诬陷。周继盛“嗡!”的一声大脑里已经全是闪烁的星星,他像患了痴呆症一样靠在墙上,两眼一动不动。施老师知道周继盛和晋老师关系不错,他不久还看到他走进晋老师的宿舍。这件事一出怕他受牵连,赶快来通知他提防一点。但是看到周继盛这副样子他也就不再啰唆了。

当天晚上致远一中召开了紧急师生大会。在会上,先通报了晋老师自杀的消息,然后由宣教科的领导宣读前不久由上海发来的对晋老师的调查通知。接下来一位公安将调查的结果——搜出的右派分子的证据——英国产钢琴做了汇报。最后宣教科的那位领导说,晋老师的自杀“是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走投无路的畏罪自杀”,“是致远一中反右运动取得的局部胜利”。周继盛注意到坐在主席台上的卢书记始终一言不发,蒸腾的旱烟缠绕着他的头颅,像云雾中的庐山,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晋老师的尸体这天晚上还停放在校门口,第二天才有人将它埋掉。据说就埋在操场边上的那个窟圈里,省得挖坑。 Op3DVnZpLb6aJX+gsOM3MTWU2vYNxc3naErcStaIR9RbF6aqpZ0EignUm0+v38V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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