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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农业要增产

今年的腊月安静得让人可怕,似乎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要发生,没有一点新年来临的祥和气氛。要是往年,早已经杀猪宰羊蒸花卷打纸钱忙乎起来了。小的时候每一年就盼着这几天,不但有肉吃,有鞭炮响,还要将猪尿泡吹得鼓鼓的当气球玩。说起吹猪尿泡,嘿!他最拿手!将一节竹棍插进尿泡里,一只手攥紧不让漏气,另一只手扶住尿泡一边使劲吹一边在泥巴墙上揉。泥巴墙粗糙好让尿泡变薄,他深谙此道。长大以后当然再没有玩过它了。天早就黑了,家里也不点灯,屋子里黑黢黢的。今年连人吃的一点油都没有,还哪有点灯的?周继盛突然觉得很不习惯,他有点怀念学校宿舍里大家伙一起胡吹海侃的情景。真是太无聊啦!他要出去走走。

他爬上了寨墙,两手扶在女墙上望着尽收眼底的共工村出神。他家住在村子正中央的一个古寨里。古寨呈长宽各九十多米的正方形。主墙体厚四米,高十一米。主墙上外侧还建有一米六高的女墙。所有的墙体都是用蒸过的狗血土夯筑而成。女墙上每隔两米有一个向外开着的圆孔。从圆孔里面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据说这些圆孔是抵御入侵者的射击口。古寨的大门朝北开。两扇巨大的门是用整块核桃木做成,厚二十公分,高三米,宽一米三。门的枢基是两颗花岗岩碌杵。如果观察得足够仔细,还会发现寨门的正上方开着一个碗口大的圆孔。但是在下面仰头看不到圆孔一直通到上面的情形。因为它是弯弯曲曲的,防止入侵者从底下攻击。周继盛小的时候恶作剧,曾经不止一次的提壶水从圆孔上面灌下来浇在大人的头上。就凭这一点他认为这个孔的作用是为了防止外面用火攻。古寨里正对着门的是唯一的一条巷道,巷道的尽头连接着通往寨墙顶的台阶。古寨里共六户人家,左右各三户,门都朝着巷子开。周继盛家就是左侧的第二家。所以正好是古寨的中心。古寨外的四周地势相对比较低,也许是当年筑寨子时取土造成的。他小时候在这里玩耍时经常可以挖出一些白森森的凌乱的人骨。不知是墓地里的古人还是战死的勇士,总之是许多灵魂躺过的地方。

再往远处看便是密密匝匝的民房了。共工村是方圆二十里内的大村,约一百户人家。借着朦胧的夜光可以看到那些被树木掩映的屋顶的檐角脊顶尖锐凌乱地蹲伏在黑暗中,既像是一片废墟又像是郢商武士的戟戈,在这寒惨惨的冬夜中闪烁着森森的杀气。

东边一公里外的民房那里突兀的高出了一块,那也是个古寨,已经破败不堪,只剩下一个墙头了。他们习惯上称作东柯寨。他脚下的当然就是西柯寨了。西柯寨赵姓是大户,东柯寨仝姓是大户,于是这两个词又成了赵仝两家的代称。两个寨子之间是一条六七米宽的水沟,从大屲山延伸下来一头扎入泮汤河,共工人叫它椿树沟。椿树沟不但从地域上将共工村分成上下两个小村,而且多少年来在他们心理上也造成了隔陌。

村子的最东头黑黑的一带是对襟湾。在对襟湾和星空相接的地方隐约的还夹着一个高耸的山头。那是对襟湾后面的红垛脑山。山体鲜红地势险要,顶上也筑有一个古寨,十分醒目。解放前,周继盛七岁的时候因为闹土匪上去过一次。那里只有一条异常崎岖的刀背似的山路进出,三面悬崖,易守难攻。古寨里分布着大大小小七十多孔窑洞,另外还有屯粮的仓库和存水的地窖,可以供附近几个村子的百姓据守一段时间。相传明朝年间,“回回”为报杀弟之仇攻克山寨,屠城两日,血流成河。山下共工村差点尽诛。周继盛宁愿相信它是个被共工祖先项上人头的血泡涨了的巨大的馒头。这三个古寨自西向东排列在一条轴线上。可见共工的祖先们还是迷信的利用了一下风水位次。直到今天,这些古寨的残躯无不诉说着一段段族群仇杀的惨烈历史。古寨可以剥蚀再剥蚀,但是留在人们心中的伤痛却是永远难以痊愈的。周继盛此刻已经完全迷茫在这些梦魇般的古寨中了。虽然一身臃肿的棉衣裤和那顶难看的瓜皮帽使得他看上去像一个怀旧的老头,但是紧蹙在眉头的那份坚毅和果敢依然能够体察出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黑暗中脸上的疙瘩不甚分明,消瘦的斧劈皴似的脸和紧闭的嘴唇棱角分明。在这种光线下看他甚至不失为一个英俊少年。

“啃哼——!”一声响亮的咳嗽声把周继盛惊了个激灵。在他的背后一团黑影蹒跚着向他缓缓移动。他却没有慌张。他已经听了出来那是邻居汤爷。古寨里左手第一家就住着他。这个院落以前是赵家的一个遗孀居住,并社时期为了扩大公社的规模将她的房子强行拆了建成了公社仓库。汤爷是当年红军长征经过这里时受伤掉队的老红军,长期以来依靠上殿庙的献汤、供品等糊口,人称汤爷。后来公社将他五保,总算离开了献汤,但人们习惯了汤爷的称呼。赵家的遗孀被赶走后公社就让他住了进来,负责看守公社仓库。仓库建在寨子里也是考虑到这里比较安全。这早晚开关寨门的事自然也就是汤爷的差事了。

“在这里干么事?”汤爷操一口浓重的外地口音。

“没啥事。不想早睡。上来转转。”周继盛掖了掖衣领。严冬的寒风直往领子里灌。

“没填炕?”

“我没看。也许填了吧。”

“到我那里睡吧。我的炕很热。”

周继盛在他满脸的褶皱里找到了一双诚恳的浑浊的眼睛。他点点头,跟着汤爷下了寨子。父母已经睡了。他在院子里喊了一声,告诉他们去了汤爷那里,然后将院门从外面掩上。汤爷这时候也关了寨门,用一根粗大的椽木将门闩上。这人弯腰瘸腿,驼背带筛,浑身上下似乎没有一块是好的。五十来岁的他看上去也少说有七十岁的样子,穿一身翻毛的羊皮袄,腰里系着一根麻绳,一条破棉裤的裤脚也被紧紧得裹着。这身装扮周继盛横看竖看都舒服。汤爷很喜欢孩子们。他和其他大人不苟言笑,但是和村里的孩子们却关系很好。周继盛小时候经常吃他亲自钓亲自熬的鱼肉。他还掌握一些鲜为人知的秘密。比如他是湖北人,在红军队伍中他还是个班长,他曾经吃过三个枪子儿等等。

汤爷的炕真的很热乎。只是席子有点破,上面没有铺毡,硬硬扎扎的有点戳屁股。他和老头并排躺着。老头絮絮叨叨地给他讲些村里的事。什么大屲山的林子被砍光了烧进炼钢窑,什么今冬很多人家里没有填炕的柴火,什么村里的许多年轻人都被调到兔儿垓修西梁渠等等。后面他还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周继盛很快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在泮汤河里游泳,蔡伶玲穿一身水青色的衣裳站在河堤上朝他盈盈地笑。他想爬上河堤和她一起玩,但是河堤太滑,他怎么也爬不上去。每次爬了一半就掉下来。他着急的嗓子眼里冒烟。接着又梦见自己想小便找厕所,终于找到了学校的厕所。憋得太久啦!撒尿的感觉真好,太舒服了!……

一觉醒来亮堂堂的阳光已经照到了炕头的墙上,将汤爷挂在墙上的大马刀的刀鞘照射得闪闪发光。这还是汤爷当年在队伍中用过的,也是他进共工村时唯一的家产。不知道红军为何物的共工人在保长的指挥下曾经一度将它扣下以防汤爷打家劫舍,一直到解放后才归还给他。它是老头的命根子,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许碰一下,即便是孩子们。遇到阳光明媚心情舒畅的好日子他总是用一块鹿皮仔细地擦拭马刀。因为时间太过久远,那系在刀柄末端的红布条已经不再鲜艳了。但是这些丝毫动摇不了周继盛对它的敬畏之情。他听汤爷讲,这把马刀曾经“喝”过许多人的血。周继盛翻了个身,发现老头已经不在被窝里了。他感到自己裤裆里黏糊糊湿漉漉的。掀开被子一看,裤衩里沾满了鼻涕样的黏液。好在没有弄到被子上。他怕老头瞧见,赶快提了裤子披上衣服跑回家里。他已经不小了,他知道那是什么。这件事让他心惊肉跳了好几天。

父母这几天还是早出晚归的在大屲山修西梁渠。周继盛自己百无聊赖的在家里闲着。村里找不到一个可以和他玩的人。他们不是去了悬石垓就是去了大屲山。他最大的乐趣就只有坐在南面的寨墙上看大屲山黑压压蠕动的人群。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很孤独,似乎离这个社会很远很远。他想起有很久没有见他亲大大了。他大概也在修渠吧。天这么冷,不知道他身体怎么样?还有赵妙哉的小姨子,她也应该还好吧。怎么会想起她?他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对那个女孩也关心起来。

也就是这个时候赵妙哉的小姨子正在共工村西南面的大山上修西梁渠。她叫陶莺飞,陶坪公社人。陶坪和共工村遥遥相望。所以陶坪在上游。陶莺飞小时候读过六个月的私塾。她和姐姐陶芳飞的名字都是教书先生取的。站在山上往东看,那边是雾气笼罩的共工村。那里有她的姐姐,还有一个满脸疙瘩的救命恩人。她听姐夫说那个人叫周继盛,也和他一样是个儒生。儒生是什么呢?姐夫说就是知识分子。陶芳菲心里想,反正就是能背很多文章的人。那天在细细湾真险!居然就在她三四米的地方那个人被削去了脑袋!而且要不是那个疙瘩救她,自己早就见阎王爷了。她心里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感激和敬畏。但是他怎么会长得那么难看呢?她觉得救她的应该是一个像姐夫哥一样俊美的高高大大的人。想到这里她的脸上出现了两抹不为人觉察的红晕。她慌忙看了下周围,并没有人注意她,这才敛去了红晕。她还想起了尿尿时被他瞧见的情形。真是羞死人了!幸亏还没有解开裤子。不然她还怎么嫁人!是啊,他们藏在那里干什么呢?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是她总是想不明白。也许是干什么大事吧,——她揣测,总之是很神秘很要紧的事。看他们个个都神色紧张,——甚至比她还紧张!她听他的教书先生讲过,男人长大后要“修齐治平”,“修齐”是谁,“治平”又是哪个,她都弄不清楚。大概就是做一些像他哥哥那样的大事吧。她哥哥陶裕仁在陶坪公社三大队当干部,天天早出晚归的,还经常在会上发言。那个疙瘩或许也像他哥哥一样是个干大事的。她说不清有什么具体的根据,但是他的眼神很特别,那种眼神她就见过这么一次。想到这里,她有一种想见他一面的急切心情。可是又觉得很丢人,那个人差点看见了她的屁股!这种复杂矛盾的心理使她难受。“要是春节能去一趟姐姐家就好啦,也许我能远远地瞧见他。”美好的想法终于使她长舒了一口气。

今天是正月初四,周继盛感觉好像在家里待了很久一样,这样死气沉沉的日子让他十分厌烦。他有一种莫名的压抑,很复杂,很模糊。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给谁说。只有在晚上时才能听汤爷给他反复唠叨一些当年的英雄故事,朱毛过共工时的秋毫不犯云云。但基本上也是他一个人讲,周继盛懒得插嘴。父母也不像以前那样开朗了,早出晚归的在渠上干活,有时候很晚了还要到公社大院去开会学习。那种学习他也参加过一次。先是由一位公社领导宣读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然后是总结当天修渠工作的成绩和进展,表扬一些先进个人,批评一些右派坏分子的消极态度,最后由刘君正副书记做热情洋溢的宣传鼓动工作。最使他难忘的就是这段讲话了。刘副书记左手叉着腰,右手随着演讲的情绪在空中舞动着。他的腰板挺得绷儿直,三七开的干部头梳得油亮,声如洪钟,口若悬河。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经典名句、指示要求他都能倒背如流,讲得底下群情激动、士气高昂。那些奶子上挂着小孩的婆娘们个个眼睛里喷着红光,直勾勾地盯着他刘副书记。社员们都从他的演讲中切实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共产主义的热风袭面。这个时候他还不失时机的起头领唱了“毛主席的光辉,啊啦呀西热热”,他的右手随着节拍一抖一抖的像翻飞的斑鸠。

刘君正比周继盛大二十一岁,是共工村刘家的人,兄弟五个中他排行老三,年轻时曾在占山为王的王某某部下效力。红军长征经过西北时曾受到王某某的帮助。解放后政府按照“投诚”给他们定性。于是刘君正等王某某的一众部下得以顺利跻身于干部行列。周继盛听他大讲,和刘君正一起在王某某部下的还有邻居赵敦绪的大爷。但是后者只劫财不杀人,前者既劫财又杀人。这一点使他很困惑:既然是土匪出身,怎么又当上了领导呢?而且转变这么快!

第二天周继盛早早的起来拿了他大在队上借的羊镢出茅坑里的大粪。“农业要增产,全靠粪堆满”。公社领导半年前就要求“人人勤积肥,茅坑要加盖;月月缴大粪,夜壶不离身”。每个月的初八为缴粪的日子。周继盛看到他大被食堂的饭吃得满脸菜色的样子心里难受,就自告奋勇要帮他做点事。开始他大不同意。周继盛长这么大还没干过多少农活,他大从来不让他动镰刀动锹。这一会孩子执意要帮他,他心里也暖洋洋的。再说自己确实有点力不从心。按说他还没到虚弱的年纪,但是这食堂的菜汤汤喝得让他两腿发飘,他已经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在走下坡路了。

周继盛瞄准一个粪尖尖一镐下去,“当~”的一声,好像碰到了石头一样。他的两个虎口都被震得发麻。一块大粪的碎屑不偏不倚溅进了他的嘴里。他连忙“呸,呸”地吐了半天。“这都是该死的天冻的!”他一边骂一边继续挖。冒着粪渣的“枪林弹雨”费了好大的一会工夫才算是挖到了底下松软的地方。“这挖大粪也像是闹革命,必须先集中力量弄出一块根据地来,后面的事就比较好做了”。周继盛总算是挖出了心得。快到中午时他已经将茅坑里的大粪全部弄了出来,高高的堆在外面像一个崭新的坟堆。他简单地洗了洗,在食堂吃过午饭就打点行装回学校了。家里郁闷的空气让他窒息,只有在学校里他才会做上几个深呼吸。 hv8hHGw6cxN1RWO8k75b09bW2mTxvPlHCZMxMaPYWth91iz9kL6/SP/wr1mD1c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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