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传锦是个心细的人,为了周继盛接任班长的事专门组织了一次会议。在会上他充分肯定了张青山同学在担任班长职务期间对班里作出的贡献,肯定了他的领导才能。并明确指出这次周继盛又出任班长是有两个原因:一是张青山同学自己提出不想干,二是以前撤掉周继盛班长职务的决定是学校党委定的,后经调查取证,周继盛同学并没有煽动罢学的行为,学校已经取消了对他的错误的批斗。周继盛依然是我们班里优秀的同学,让他来担任班长非常合适。他还说,其实他们两个不管谁当班长都可以带头搞好班里的工作。
这事很快就被王福寿传到了徐宏略的耳中。他觉得这简直是自己的一次耻辱。他把王福寿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这个白痴脑壳长哪里去了?里面装的是不是全是屎?我就不信他姓周的是圣人不成?这么长的时间里你居然连他的一丁点破绽都找不到。亏我还一直对你这么信任。你真是丢尽了我们老乡的脸面!”
王福寿也是窝了一肚子的火,不便当面撕破脸,心里暗自嘀咕。
“你徐宏略也太专横了!我一直对你言听计从,还这么受气。人家周继盛有什么不好?明知道是我王福寿写的标语也不生我的气,而且还重用我,照顾我,不让我吃苦。这段时间也是我过得最开心的时候。你徐宏略不就是心怀嫉妒吗?你就是没有周继盛的大度和能干嘛。老乡怎么啦?大不了你不认我了拜。谁稀罕!”
打这以后这两个铁杆老乡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正因为这次争吵,十八年后的一天,王福寿差点将徐宏略姐弟三人打得半死,徐宏略的哥哥徐勇略被打成了终身残疾。
还没有踏踏实实地坐下来上几节课,一个学期就在这种吵吵闹闹、忙忙碌碌中结束了。周继盛发现学校已经不再把他们的学习成绩当回事。积极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参加阶级斗争,参加义务劳动,投身跃进运动才是主要的。因为运动的需要他们一直到腊月二十七才放寒假。
寒假回家的路上照例是杨鹏翔和周继盛一起走。另外还多了个巩牛娃。一九五八年的冬天异常的寒冷。但是还没有白雪装点破败的山川。褐色的衰草遮掩不住山的肌肤,裸露的斑斑点点黄蜡蜡的地皮像白癜风患者的脸。渭河也在没有冰棱没有树挂的无聊中毫无生机地翻吐着唾沫似的浪花。唯一不同于往常的是在渭河南岸的半山腰上出现了一条黄色的腰带。它奇迹般地以惊人的水平系在山的腰间。周继盛知道那是正在开凿的西梁渠。那些密密麻麻的在腰带上像蚂蚁般蠕动的是正在施工的群众。
这是致远县今明两年的又一项重要工程。引水上山上塬,变荒山为良田。毛主席真是无比的英明,兴修水利改造自然的雄心极大地鼓舞着致远县人民。西梁渠西起兔子垓,沿泮汤河而下,途经共工村,越对襟湾,翻卧龙坡,穿夫子庙,直指致远县的牛蹄湾。社员中多有人传唱:
“兔儿垓下引水嘞,悬石垓上过嘞;卧龙坡上架桥嘞,牛蹄湾要打转磨嘞”。
直到昨天,周继盛他们还在夫子庙山上支援西梁渠建设。像这种规模宏大的建设怎么会少了他们这个先进集体呢?不但各级领导时刻关注着他们的进步,而且他们自己也不甘落后。事实上致远一中的所有班级都参加了进来。这一次不像前两次运动时那么幸运,面对这种直观的土石方成绩,他们只有硬着头皮干。这恰恰也顺了周继盛的心理。他觉得这开凿西梁渠似乎要比放钢铁卫星让人心里踏实得多。他是社员的儿子,兴修水利振兴农业是天大的好事。大炼钢铁或许也很重要,但是他看到的只是浩大的声势和虚假的数目。虽然手上血泡嘴里燎泡还是觉得心里无比畅快。
周继盛边走边想。那冻土实在是太难挖了。一羊镢下去,邦邦硬的土块像石头一样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头发里,领子里,嘴里都溅满了渣滓。掉进衣领的渣滓被火热的胸膛一烘,熔化成泥巴粘糊糊的贴在身上十分难受。更让他难受的是这些那些脏衣服可把蔡伶玲害苦了。每天二十几件又是泥巴又是汗的衣服全部要她和令槐花两人洗。他早就发现她的一双小手冻得通红,小拇指黑黑的好像有冻疮。前天他借拿衣服的机会想看看她的手怎么样了,可她就是不让他看。不让她们洗吧,挖土的体力劳动更不适合她们;让她们闲着吧,她们又不干。他真是想不出一个万全的法子来。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苦恼过。尤其是为了一个女孩子。也许还是缘于那两个补丁。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的用手抚了抚他的衣袖。“要回家了,得穿得干净点!”蔡伶玲的两个甜甜的酒窝仿佛还在朝他笑着。
他们很快就上了卧龙坡。如果说对襟湾是泮汤河上的一条门槛的话,那么卧龙坡则是横亘在渭河上的另一堵高墙。西梁渠如果真的翻过了卧龙坡,那卧龙坡无疑就像一座桥墩了。怪不得人们说“卧龙坡上架桥嘞”,还是有点道理。周继盛翻腾着思绪只顾往前赶。杨鹏翔和巩牛娃有点跟不上。
“老疙瘩,你是不是吃了春药了?走这么快!一路上闷不声儿的连个屁都不放。我都快憋死了!”
“是啊,老疙瘩,我们歇一会儿吧!”杨鹏翔开始发牢骚。
巩牛娃也提出抗议。
于是他们三人蹲到一个背风的田埂下,放下背包,两手筒在袖管里歇息了一会。头上的山风卷着黄土抽打着蒿草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死了娃娃的婆娘们的哭声。巩牛娃注意到周继盛鼻子底下一根青葱随着“吸溜,吸溜”的声音一上一下地荡着秋千。他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鼻子下面吹起了一个硕大的鼻涕的灰黄色气泡。杨鹏翔也是忍俊不禁。巨大的山风的咆哮声立刻被一阵快乐的笑声缠绕起来。这放纵的稚嫩的笑声打破了山的萧条,赶走了侵骨的严寒。这笑声也给大山平添了几分生机,使得庄严的不再庄严,沉闷的不再沉闷。
周继盛是中午到的家,正好赶上去食堂吃饭。食堂的门口放着一个很大的泔水桶,里面堆满了扔掉的筷子和摔碎的破碗。再加上里面还有剩汤剩菜,一结冰,便像一个巨大的琥珀展示着它美丽的光彩。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挣嘣嘣”的婆娘没有给他特殊的照顾。她表情呆滞的重复着挥勺的动作,似乎面对的不是一群可亲可敬的乡亲,而是一群猪呵羊呵什么的。周继盛也不责怪她。人家是别人的婆娘,没理由关照一个外人。再说了,一视同仁说明她没有私心。是啊,怎么碗里面一片肉都没有?周继盛这才发觉有点纳闷:何止这些,刚才经过公社的养猪圈时里面好像一头猪都没有。他问他大,他大小声告诉他:鸡鸭鹅猪都快绝种了,还哪有肉吃?面菜疙瘩能填饱肚子已经不错了。明年的开春怕是连面疙瘩都没的吃喽。周继盛半信半疑。农业不是在增产吗?怎么会没的吃。后来他大告诉他,上交的公粮倒是在大幅度增加。今年入仓的粮食本来就很少,人们忙于大炼钢铁,使得大部分都烂到了地里。这食堂消耗太大,一天能吃掉五天的。真是吓人。但愿明年能有个好收成。末了,他又感慨地说:“你要是能像刘仕海一样在粮食部门工作,那有多好。我和你妈就不怕明年挨饿了。实在不行在食堂当个会计什么的也不错啊!现在像你这样读过书的人很吃香的。看来我和你妈让你读书的这条路是走对了。”周继盛心想:我大真是私心太重了。食堂里的人怎么会厚此薄彼呢?对刘仕海有成见倒是可以理解。五哥的死毕竟和他有关系。
周继盛赶路时走了一身汗,他想烧点开水擦个澡。推开厨房的门一看,灶台上一层厚厚的灰尘,上面还留有一些弯弯曲曲的虫子爬过的痕迹。那口可以供十几口人吃饭的铁锅不见了,只留下一个黑洞洞的大坑。再仔细一看,不但锅不见了,就是饭勺子、搪瓷缸子、搪瓷脸盆等凡是铁做的东西也不见了!一直站在身后的他妈开口了:
“别找锅了,早都炼成钢了。你就用家里的那个瓦罐烧点水将就着用吧。火盆在亲房 里。”
周继盛垂头丧气地朝亲房走去。他大提着个青瓦夜壶从茅坑出来,一边用一个木头盖子盖住夜壶一边唠叨:
“哼!哪还有铁锅给你用。连我的镰刀、耙子、老铧都炼成铁了!我看狗日的明年的地怎么种!”
推开亲房的双扇门,屋子正中靠墙摆着一张方桌。墙的正中央挂着毛主席的画像。周继盛记得以前挂着的是一幅小青山水中堂画,上面有仙鹤有梅花鹿有青松。这要是到了大年三十,方桌上还要摆上纸钱,摆上水果茶点。太阳刚一落山,他在自家门口点燃一挂鞭炮,他大在方桌上置放一个香炉,烧上一柱香,再虔诚地跪在方桌前面磕几个头,新年才算开始。他妈也要特意为周家逝去的先人下两碗臊子面献上。这一切都是很有讲究的。先人的牌位是早就放置在方桌的靠里头中央,一年四季都无须动。摆纸钱叫“坐纸”。两沓用黄麻纸打成的“串子钱”横着码在一起,上面再整齐地码上印子钱全部放置在牌位的前面。筷子必须大头朝里摆在哨子面碗的旁边。方桌下面有个广口的瓦盆,用来烧纸钱,称作“灰盆”。祭奠前必须先上香。香点着后必须先作揖后叩头。叩头叩五下。一个不能少,一个也不能多。讲究人三,祖五,神七,佛九。亲房和院子的门必须敞开。每天晨起洗漱上香献茶,每餐必先给先人献饭。如此这般,一直到正月初五晚上才鸣鞭烧纸将先人“送走”。正月十四晚上再“请回来”,十六晚上“送走”。现在是不兴这个了。只需每天早上在主席像前请示工作,晚上再汇报今天又挖了多少土石方;检讨中午在食堂吃饭时想起了猪肉,——这是资产阶级的贪图享受的腐朽思想在作祟。以后要加强对马列和毛著的学习,净化自己的思想,升华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
周继盛在亲房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他家的火盆。火盆上的生铁支架也不见了,代之以红泥巴烧制而成的三足支架。上面结了个蜘蛛网,看来也很久没有用过。周继盛记得以前他大是非常喜欢喝“罐罐茶”的。一日三次,比吃饭还重要。将火盆放到炕上,在一个铁皮卷成的截台型小茶罐里放上一撮极苦的绿茶反复熬煮。待到溢出三四下后将它拿出来高高提起像卖油翁似的将茶注进白瓷小盅。黄滟滟的茶散发着清香。然后“吱”地呷上一小口,再咬一口锅盔。那种陶醉的神态比八仙过海里的神仙还要悠然。往往这个时候在一旁假寐的周继盛就会很准时的醒来,揉揉惺忪的睡眼然后盯着他大手中的茶盅,喉咙一上一下地像枪栓一样牵动。他大便会慈祥的拍拍他的头,悄悄的将一盅煮好的茶塞到他手里。这一切必须在暗中进行。要是让他妈看见了,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她不赞成小孩子喝茶,怕把他惯坏了。但是他大不介意这些。周家最缺的就是孩子。只要他喜欢,走正道,别的就都是次要的。他大肯定已经很久不再煮茶了,人民公社使他戒掉了这个习惯。这也是贪图享受的腐朽思想吗?周继盛拿不准。如果是,那他在这种艰苦条件下烧水洗澡不也是贪图享受吗?他回过头来望了望“主席”,觉得他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那眼神既可亲又含蓄,是在讥笑他思想不纯洁?是在嘲笑他懒惰?不,不对。主席是个胸怀宽广的领袖。所谓“大行不顾细谨”嘛!主席不也要洗澡吗?周继盛打定了主意,端起火盆准备出去。他刚一抬脚又停下来,放下火盆,规规矩矩地给“主席”鞠了个躬。“敬爱的毛主席,您好!我准备洗个澡,将身上的污垢洗干净,轻装上阵!”他轻声向“主席”请示。他觉得用“污垢”一词比“垢甲”恰当。前者具备批判性质,后者只是个中性词。不好的东西是应该批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