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尴尬的情绪稍稍平静以后,周继盛专门去施老师那里报到。
单身宿舍里施老师正在和张大元老师聊天。
你猜这张老师是什么人物?他就是张青山的父亲,致远一中的体育教员,四十来岁,身材魁梧高大,豹子眼,络腮胡,十分威严。但是周继盛不怕他。他知道张老师是老好人,慈祥的很。“老疙瘩来了!来来来,坐我这边!”张老师将一把椅子放到自己跟前。张大元从来不叫周继盛的名字,叫“老疙瘩”更过瘾些。施传锦还没有来及张嘴,张大元就直接告诉了周继盛。
“那个班长还是你老疙瘩当比较好。青山那个小王八蛋搞不成。他那小揪揪里有几两菜籽油我清楚的很。施老师你也不用征求我的意见。这些事情你自己做主就行了。”
原来周继盛来之前他们正在讨论让他当班长的事。张大元在施传锦面前是老前辈了,施传锦当然是表示同意。难得老前辈有这样的高风亮节,这事就比较好办了。在这之前施传锦生怕得罪了张大元。看老头平素不苟言笑,王朝马汉一样的威严。今天一接触,原来他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周继盛因为和张青山是好朋友,所以也是张大元家的常客。张大元也非常喜欢这个满脸疙瘩的老成孩子。他经常给他讲他们“云骑家”的典故和他智救地下党员的光荣历史。
“云骑家”的祖先原籍陕西,为躲债逃到致远县的单庄,给庄上一家大户做常工。因为这人特别忠实,踏实能干,单家老爷十分喜欢,就将一个女儿嫁给了他。单庄与县城仅一河之隔。小两口就到县城以卖锅盔为生。有一天,一位京城来的谪官被人追杀逃到致远县城,张家的这位祖先以他卖锅盔赚来的三串铜钱救了那人的命。后来此人官复原职。他上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张祖接到京城奏明皇上。皇上大喜,给张祖封了个“世袭云骑御”。从此单庄张家名声大噪,家业渐大。这就是“云骑家”的由来。
张大元排行老三。他的二哥叫张大泰,国统时期担任一个煤矿矿长,与县长交往甚密。因为这些关系,后来二哥又担任了致远县参议院院长。当时有位叫熊炳心的地下党组织负责人与张大元关系很好。张大泰悬赏三百大洋缉拿熊炳心,被张大元所救。这里不妨再提一下。
熊炳心是致远县熊家寨人。快解放前一个冬天,熊炳心到致远县和地下党组织接头时被警察发现。张院长命令关闭城门缉拿共匪。熊炳心情急之间逃进致远中学。当时正是中午放学时间。熊炳心手提双枪钻进一间宿舍,一进门就用枪抵住主人,并要那人不许作声。正巧这个准备烧火做饭却被人用枪挟持的倒霉蛋是张大元。见是熟人,熊炳心喊了一声“门外有狗子”。张大元已经明白几分。操起门背后一条抬水杠子等追赶的警察走近了劈头就是一棒。
“莫非你们瞎了眼不成,在我这里搜人!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张大元豹眼一瞪,破口大骂。整个致远县谁个不识“云骑家”的三少爷。两个警察解释说他们亲眼看见有个共匪的头目钻进了他的宿舍,怕他有危险,还是搜查一下为好。张大元堵在门口骂道:“你们不想干了就吱一声。居然敢在我头上动土。这儿还没有共匪,即便是有,你们也不能在我这里搜。他出我这个门了你们愿杀愿剐,那就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两个警察不敢硬来,只好回来报告了张院长。院长命令他们严密监视致远中学,守株待兔。那共匪迟早要出来受死。院长也有苦衷:如果真的在大元那里搜出熊炳心,此事并不太妥,有人会说院长的弟弟私通共匪,不但大元会被定个窝藏罪,他自己也难逃干系。最好还是等他出了学校再收拾。那个时候的致远中学属于国民党管。张大元已是学校的体育老师。
熊炳心暂时躲过这一劫,但他知道还没有脱离险境。现在已经是无路可走,只有靠老朋友张大元了。老弟既然救了我一命就好事做到底,再设法让我脱离包围。张大元平素大大咧咧,粗声粗气,这时候却脑子转得飞快。既然二哥在抓他,我就让他住进二哥那里,或许能脱险。他问熊炳心敢不敢住进院长家。熊炳心现在已经是瓮中之鳖,也只有走这一步险棋了。张大元知道二哥是个大烟鬼,每天晚饭后这段时间肯定是抱着烟枪吐雾。于是两人这般这般。
这天晚上六点半钟,张大元将熊炳心的双枪要过来,一支锁进柜子,另一支自己拿着,然后用枪押着熊炳心直奔参议院而来。参议院设在南门坡下,即后来的县宣教科所在地。监视他们的警察见到这种情景也不敢上前阻拦,只好在后面跟着。到了参议院院长的休息室,张大元喝退警卫,一脚将门踹开。院长果然正躺在床上享受毒品。张大元冲过去一伸手就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他二哥的手枪。
“现在你们都给我听着:我不管是亲兄弟还是老朋友你们谁要是不老实我一枪先崩了谁。你们不是有仇吗?今天我给你们解决的机会!”
到底还是张大泰圆滑。他一看情况不妙,就笑着邀熊炳心就座。
“来,来,来,熊头领。您请坐。久仰你的大名啊。我找您已经有整整三年了,您一直没有给我一个谋面的机会。今天机会难得。我这里还有几斤好酒。我们边喝边谈。您看怎么样?”
熊炳心也是久经沙场的老革命了,自然不会拒绝。院长要喊警卫进来,吩咐称几斤好牛肉。张大元早就防着这一手,不让他喊。自己在门外安排下人去街上准备五斤上好的熟牛肉和几个小菜。然后他手提双枪亲自给院长站岗。那张院长因为多年抽大烟瘦小体弱,根本不是熊炳心的对手,但这毕竟又是在院长的窝里。所以两人都不会动粗。熊炳心已经几天没见人间烟火了,去他娘的,好酒好肉先吃个痛快再说。
这天晚上两个水火不相容的国共头目在一起“聊”了个通宵。张家三少爷也在参议院当了一晚上的警卫。
天刚蒙蒙亮,张大元离开参议院回到学校敲响了紧急集合的钟声。国统时期的学校很多都是军事化管理,这钟声就是命令,谁敢怠慢?张大元将全体师生集合在一起告诉他们,学校要搞一次紧急拉练,现在就出发。然后他带着队伍跑步从南门坡下来。张大元是教导主任兼体育老师,谁也不会怀疑他另有目的。经过参议院附近时他故意将哨子吹得很响。已经把张院长用被单捆成粽子的熊炳心闻声跑了出来,混进了师生队伍。张大元先领着队伍朝西关跑去。这致远县城三面城墙,北面临水。熊炳心他们跑到西关十字街时突然钻进一个小巷子一路径直朝渭河跑去。到了渭河,也顾不得数九天的冰水刺骨,“扑通”一声跳进齐腰深的渭河趟了过去,直奔征途山而去。张大元过了西关后又绕道朝南关跑去。还没有到南关门口,他就听见北山那里传来两声清脆的枪声,——“七个啾~”他知道这个时候熊炳心已经脱离了险境,遂放心地将队伍带了回去。
这天中午,张大元怀揣锁进柜子的那把手枪带了两斤好酒去向二哥赔罪。事已至此,张院长也无可奈何。如果说是他弟弟放走了共匪还不如说是他自己疏忽放走了。说出去谁都吃不了兜着走。他真是有苦难言。自己苦苦追寻的共匪头目就这样在自己眼皮底下大摇大摆的走了。
“行啊你。为朋友两肋插刀,仗义!我这一生还是第一次被人用枪指着。虽然这也许是迟早的事,但我的确没料到这个人会是我的亲弟弟。酒是好东西,可以留下。你回去吧。什么时候你也变成共匪了,需要立功时就再来找我。我这颗人头看来迟早是你的。”
山不转水转,解放后致远县一中的第一任校长就是熊炳心。后来他又历任许多要职,直至专区文卫区区长等职。熊炳心为了报答张大元的救命之恩,解放后说是张家的两兄弟亲自护送他出城才得以生还。所以政府再没有追究张大泰这个国民党参议院院长的责任。实际上是还了他一命。分产到户后,熊炳心利用他担任专区文卫区区长的资源,让张大元的儿子张青山顺利当上了医生。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