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中秋节这一天,高一(三)班的炼钢窑里流出了一大坨火红的流质。程煜用煤铲杵了几下,惊异地发现它竟是熔化的铁!这是那些碎当什起了作用。他马上打发蔡伶玲报告给施老师。施老师查证属实后让张青山写一篇简报尽快送到广播站。并且给这个简报亲自定了个数字:出窑两百公斤铁。张青山很纳闷,明明只有一大坨嘛,充其量也就是七八十斤,怎么报这么多?施老师没有解释。张青山只好照办。其实施老师自己也清楚实情,但是没办法呀,形势所迫。根据广播站的报道,别的单位的日产量达到了一百八十斤不等。他昨天专程去夫子庙山下取经。竟然发现那些窑里只不过是冒着浓浓的烟而已,并没见有钢铁出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失策了。看来需要在简报上下点功夫。现在周继盛不在,他已经感到有些事自己下不了决心。想到这里他隐约的感到一种对周继盛的从未有过的嫉妒。我怎么会不如他呢?但事实上就是没有他的威信高。刚才要是周继盛定的两百公斤,张青山肯定不会有疑问。因为周继盛就是高一(三)班的权威。但是在这件事上他一定不能让周继盛和其他学生小看他。
张青山到了站里,一个很慈祥的老头接待了他。得知是赫赫有名的高一(三班)的简报,老头兴奋地说,“终于来了!终于等到你们的好消息了!”原来县领导对这个先进集体十分关注,寄予厚望,早已经问过几次广播站了。老头仔细地看了他的稿件后问道:“从你们的窑里真能看到流出来的铁吗?”张青山很肯定地点点头。
“可以带我去参观一下吗?”老头兴致很高。
“当然可以!我们很欢迎您!”
这老头还真的实地考察了一番。最后他决定通知县领导,建议在这里搞一个现场会。施老师知道后既紧张又激动。这是他们这个集体无上的光荣。他马上组织在校的同学们拉横幅写标语,将炼钢窑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
那坨光荣的钢铁也被掏出来早早地摆在两张课桌拼成的台子上,台面是一张崭新绿帆布,钢铁上面系着一个巨大的绸缎红花,金色的箔片洒满了坑坑洼洼的表面,阳光照耀下金光万点,紫气闪烁。
学校领导也都来了,这也是他们的光荣。徐宏略也带领宣传队锣钹铙鼓所有家当一齐上,乱哄哄的倒像是噪音。县里主要领导出席,县城的所有单位都派了代表,“榜样”,“先进”,“模范”等赞美之词大珠小珠落玉盘。领导讲话,表彰奖励,经验介绍,代表发言,各界表态,合影留念,一套程序下来折腾了整整一天。有副对联怎么说来着?
台上是人,台下也是人,锣鼓敲响人看人;
帐内为戏,帐外亦为戏,忠奸演绎戏中戏。
钢铁跃进的喜人势头已是锐不可当,社会主义必胜的信念坚不可摧,祖国蓬勃发展的气象欣欣向荣。人人红光满面,意气风发。
会议结束后其他人都散去了,高一(三班)的学生留下来收拾会场。
现在是全县的先进集体了,一切都要有个高标准,高姿态。这突如其来的胜利让施传锦有点回不过神来。他还没有踏破铁鞋呢就已经柳暗花明了。
张青山凑了过来。他有话要和施老师说。已经等了很久了,现在终于时机成熟。他告诉施老师,班长还是让周继盛当比较妥当。虽然这一段时间同学们也很支持他,但自己总觉得没有以前那样潇洒。每天要想这想那,管这管那,烦死了。要不是周继盛出点子,好多事情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他要是再不急流勇退,大家少不了会说他没主见,在周继盛面前唯命是从,狐假虎威。再说了,周继盛就是很行嘛。
施传锦没有马上回答他。从施传锦内心讲,他还是希望小张干。周继盛这人精得让他捉摸不透。自己的思想在他面前不一定好使。但是转眼一想,即使小张继续干,他还是听周继盛的。事实上最近这两件事已经充分显露出了周继盛的才干。看来得走一步险棋。只要他在周继盛面前树立起威信,就等于是在全班树立起了威信。他告诉张青山,这事他还得听听周继盛的意见。你不想当,人家也不一定会当哩。
只有一个人却始终保持着冷静,甚至用怀疑的思绪搜索着最近一段时间的信息。他就是徐宏略。表面上欢天喜地,内心却嫉恨重重。他不希望看到周继盛这个班风光。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单位他都无所谓。可是偏偏发生了。上次细细湾运矿石时也是这个班出尽了风头,他就觉得很不舒服,已经怀疑里面有问题。但是几次问王福寿他都说那是实情。王福寿都没能发现问题,何况自己。想到这里他才发现王福寿不在,周继盛也不在。看来这个班不是因为有个周继盛而风光,也许是他们的班主任太能干了。周继盛这小子算他命大。上次没有能把他送进班房实在太遗憾了。但是至少出了口恶气,杀了他的威风。谁让他和我为敌呢?徐宏略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看他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这么一个榴莲脸,长得像剃花的黑姑驴,除了数理化拔尖,再没有任何才艺,何况出身也就是个盐商。不像自己,——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双手往后捋了捋小背头,将裤腰带勒紧了足足一拳,打开久不蹲马的双胯,前脚掌踮起来走路,脚下轻盈得像南侠展昭 ,——是的,自己出身尊贵,相貌出众,才华横溢,尤其是政治可靠。没错,政治极其可靠,岂是那黑姑驴能比的!他也配懂政治吗?
老子就是看不惯学校老师和领导们见到黑姑驴时的一副副慈父惠母的奴才样。要没有这怂仗着团委组织委员的权力挡路,他身后的追随者会更多。想到这里他又有一丝隐隐的不安。王福寿这厮最近好像对他不亲不忠了,不仅请示汇报没有以前勤快,而且路上遇见时眼神也没有以前那么纯粹了,似乎还在观察他什么。不会被黑姑驴策反了吧?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怪不得!呸!”
“怪不得这小子总说是实情。也许已经被拉拢过去了!”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痰。这一重大发现让他胸中一阵绞痛。
周继盛是农历八月十七的上午到校的。宿舍里只有史忠义、杨鹏翔和王福寿。杨鹏翔比他早到一个小时。见他进来,史忠义朝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杨鹏翔立刻挤到他旁边,开始滔滔不绝地汇报那天现场会的盛况。他也是听别人讲的。什么有多少单位来人,有什么人讲话,放了多少鞭炮等等。末了,他又讲县委书记赞誉他们是“先进集体”“模范单位”。王福寿也不插话,不断地附和“是,是。”
“忠义,忠义,书记还说什么了着?刚才车义贞讲了,我又忘了!”杨鹏翔十分急切。
史忠义抬起头来放下手里的书笑眯眯地说:“实在对不起!我也忘了他讲什么了。也许就这些吧。”
“太过分了!心里面居然敢装不下县委书记。书呆子!”
杨鹏翔对他事不关己的样子很不满。
史忠义也不生气,只顾摇了摇头,继续看他的小说。要说那天的盛况他是亲眼目睹了的。但是他怎么总是觉得那些人就像一个个跳梁小丑一样,浮躁,盲目和虚伪缠绕着他们。人是理性的动物,是需要冷静的。可是他们似乎越来越亢奋,越来越有豪情。致远县也是徒有虚名。既然不“宁静”,那还谈什么“致远”?谈什么放眼未来,放眼世界呢?
煮开的馓饭 没那么容易放凉。
县委决定派人将那坨光荣的钢铁送到专区评奖。
除了县上的领导,学校还得派一个代表。校党委决定还是由高一(三)班这个光荣的集体出个代表比较好。
施老师决定组织全班无记名投票推选。午饭后,他先来到男生宿舍吹吹风。
男生宿舍门前的竹竿上已经晾了好几件衣服,正湿漉漉的往下滴水。他绕开地上的积水,略略低了下头钻了进去。
宿舍里比较整洁,这让他十分吃惊。凭他的经验,男生宿舍比猪圈好不到哪里。凡是他进去过的宿舍没几个能插脚的,——也包括他刚来这个班时。尤其当他看到巩牛娃黑黢黢的棉麻床单也能洗白了后,不由自主地退回几步打量了一下宿舍里的几张脸。没错,就是这里。
宿舍里只有杨鹏翔和史忠义。施老师说明了来意。
“还推选啥!就老疙瘩了!功劳多半是他的。”杨鹏翔脱口而出。
“那也得走一下程序啊,万一有不同意见呢?”
王福寿刚刚张了下嘴,还没来得及说话,杨鹏翔又抢先说道:
“不会的,用不着那么麻烦。即便投票还不是都投老疙瘩。你说是不是,忠义,咹?”
“这个,——其实选举一下也有好处。”史忠义嘟噜了一句。
“什么好处?难道不选举还有坏处不成?”杨鹏翔翘着下巴追问。
“你看,上次批斗会那件事,老疙瘩到现在还不开心。如果选举一下,众望所归,有助于提高他的工作积极性啊。再说啦,学校和县里不久肯定会知道的。这也更加清白了他的名誉。”
“呀嗬,黑驴不放屁,一放响一气!就是就是,我就没想到这点。”
杨鹏翔说完,感觉不妥,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嘿嘿地笑。
“那行,听你们的。事不宜迟,今天下午我们就投票。”
施老师说完抽身就往回走。刚走到门口晾衣竿处,一个男生撅着屁股弓腰从湿衣服下退了出来,双手抬着一个大木盆的边沿,差点踩到施老师的脚。紧接着又钻出一个女生,抬着盆子另一边。原来是周继盛和蔡伶玲。盆子里一堆刚洗过的衣服。
蔡伶玲首先看到施老师,小脸蛋瞬间冏成了一副猪肝,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愣着干啥?走啊!”
看她没有动。
“好吧,放下歇一会儿。”
蔡伶玲没有动,周继盛这才发现身后站着施老师。
“啊,施老师,没,那个,没什么啊!”
“帮忙,我就是帮忙。”
尴尬的他满脸疙瘩胡乱拧成了天津芝麻酱麻花,慌乱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看是蔡伶玲同学给你们帮忙吧?是不是?”施老师笑眯眯地打量着她。
蔡伶玲“咣!”地一声直接将木盆丢在地上,一把撩起身后的湿衣服,呲溜一转身跑了。
“我孽障 的盆子啊,它有什么错啊!啧啧啧。”史忠义阴阳怪气地叹息。
“施老师,我向你保证,他们没有搞对象!”杨鹏翔挺起小胸脯,一副很有担当的样子。
“我也没说他们在搞对象啊。——那个啥,你操个什么闲心!嗯,我算是明白了,我说怎么猪圈变厅堂了,哈哈哈……”
笑声过后施老师已经快步不见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