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在这里有一条支流叫泮汤河。它蜿蜒向东北汇入渭河,一起形成一个“丫”字型,当中两水相夹的三角洲被人形象地唤做“丫河”。丫河镇、丫河公社就是这么来的。逆泮汤河而上在约十公里处河面陡然变窄,前面兀自横现一座约两百米高的小山,与西北方的鹰愁岭咬接在一起,酷似一道门槛。这座南北横向的小山叫“对襟湾”。行至这里好像已经无路可走。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泮汤河正从这啮合的地方汹涌而出。这个峡口当地人叫它“鬼见石”。泮汤河袅袅娜娜而来,轻移莲步,袖盈花香,到了这里,突然被鹰愁岭和对襟湾抵掌一郏,立刻激怒成贞妇烈女,嚣响唾骂着一头朝迎面一尊卧在水中的巨石撞去,踉跄成一个巨大的旋涡,状如沸腾的大锅,惊涛拍碎,魂魄俱散,原地晕乎乎旋上几旋后,再急速从巨石的两侧叫嚣而下。
峡的两侧悬崖峭立,鬼斧神皴,每一笔每一斧都大气粗犷。人处其中,脚下是惊涛拍岸,地动山摇;头上危石嶙峋,鹰鹫盘旋。既怕惊涛撼塌路面,又恐巨石崩落灭顶,战战兢兢,惶惶不敢驻足。当你逃离这个峡口,喘息甫定,又会被另一派景象所震慑:面前豁然开朗,河面舒缓,四周环山,平畴百顷,屋舍严严,植桑画炊,一派桃园景象。这便是共工村,一颗镶嵌在泮汤河畔的玛瑙珠子。
相传当年刘伯温游经此地,观山川之气,卜出大惊。称:共工乃五虎寻羊、天河阻险并金锁龙脉之地。他断言,六百年后必出将相。此话怎讲?且看共工的鹰愁岭。它拔地两千多米,山脚由五座并排的山峰组成,此乃五虎。而共工村的背后即南面是只有两百多米高的大屲山,即一羊。此所谓五虎寻羊。好在泮汤河横亘在鹰愁岭脚下,东西淌过,一道天堑将它们隔开。此所谓天河阻险;而对襟湾如一只臂膀将共工在东面环抱,在鬼见石处紧拽鹰愁岭,川势被其一揽,锁尽大川。仔细一想,似乎不无道理。然而到目前正好是六百年,也没有见过将相产生,个个都是只会鞭杆捣牛沟子的庄稼汉,出了个刘仕海这样吃国家饭的已经惊天动地了。
到达共工村已是正午时分。周继盛留王福寿到家里歇脚吃饭。进屋后发现母亲面色不大好看。虽然她很热情地招待王福寿,但眉宇间笼罩的担忧还是瞒不过儿子的眼睛。黄氏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发辫缠得圆圆的盘在脑后,用一块黑纱布罩着。上身穿蓝布对襟衫,下身是一条肥大的蓝布筒裤。那筒裤的裤管非常粗大,但短得遮不住小腿。脚上是一双小得出奇的黑条绒的布鞋。看不见脚面,只看见白色的裹脚布缠着脚和小腿。走起路来一筛一筛的。周继盛给王福寿倒了一缸子开水,拿过来一个红黑色的高粱面馍馍。又将两个青辣椒在火里烫了,切成小丁丁,撒上盐巴放在王福寿面前的炕桌上。王福寿狼吞虎咽地一边吃着馍馍一边赞不绝口。
“婶子做的馍馍真好吃!我最爱吃这烙得黄黄的焦巴馍馍。”
“爱吃就多吃点。这是在食堂里打来的馍馍。一会儿等继盛大来了我再给你们做饭。”
“我大上哪里去了?”周继盛这才注意到他大不在家。
“上你三大家了。——唉!这是什么事嘛!”黄氏似乎有什么感慨要发。
“出什么事了?”
“啊——,也没有。没什么。”
黄氏吞吞吐吐。她觉得让外人听见了不太光彩,再没有说。端起一盆刚洗过菜的脏水准备泼到院子里。刚一抬脚只听得“哎呀!”一声连人带盆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周继盛赶快跑出去将母亲扶起来。黄氏浑身都是泥巴,脸色蜡黄,腮上的肌肉剧烈地抖动着。原来黄氏在前些日子上细细湾背矿石时走跛了一条腿,左脚也溃烂流脓了,回来后也得不到休息,每天还要在公社干活。现在改叫人民公社了。领导说,不劳动就是在剥削其他社员。你当小脚女人的脚真能当脚使?六七岁以前被人将脚板骨活生生地掰断掖在脚心,然后用一层层的棉布缠起来,终生没有舒展的机会。最大的享受无非是解开裹脚布用温水泡脚,然后将散发着异味的裹脚布换洗干净。回头还得裹上。而且这一切还不能让小孩和丈夫看见。据说这是她们的美德。不知是“非礼勿视”,还是因为有碍观瞻。总之周继盛是从来没有见过。
不一会儿,周继盛的大大回来了,也是一脸的愁容。周继盛很懂事地亲自下厨。但他只会做苞谷面馓饭。王福寿也从炕上下来帮忙。先将水烧开,洋芋剁成块状煮六成熟,然后一边用一根端部开叉的木棍搅动一边将苞谷面均匀地撒进锅里,一直到黏稠为止。搅到锅里散发出苞谷的香味时这顿饭才算完成。盛进碗里,撒上盐巴,撒上辣椒粉。周继盛还喜欢捞几坨酸菜放在上面。
用过午饭周继盛母亲又给王福寿挎包里塞了一个馍馍。王福寿接着上路。还有三十里的路程,他得加紧赶路。一路上他心里翻江倒海。周继盛真幸福,有母亲疼,有极香的馍馍吃。他王福寿可就没这个福气。名字取得好顶个屁用?他越想越不是个滋味,顺手拣起一根竹条,“飕!飕!”地专挑嫩草尖抽。一竹条下去,蒿草便齐刷刷的没了尖。
王福寿出门后黄氏告诉周继盛他三大的养子犯事了,是聚众谋反,已经被公安局抓走了,可能会吃枪子。周继盛惊得像烫熟的鸡。他怎么会谋反呢?他三大的养子叫周五娃,是过继的赵家的儿子,跟了周姓,今年二十一岁。五娃平素为人憨实,除了懂得种田,就是放牛。一个放牛娃也谋反?周继盛怎么也不愿相信。但他很快就证实了,这件事的确属实。
据传,共工村的仝天峻组织村里的十几个青壮年串联了致远县和临县的三十几个人组成了反动组织,一致认为,凭他们的苦寒出身,也可以效仿工农红军取得成功。他们甚至已经内定好了成功后谁当县长,谁当武装部长等等。不料竟被自己人出卖!昨天上午他们在大屲山上一个窑洞里开秘密会议时被县公安的人全部抓获。周五娃和他三哥赵三娃,刘家的老二、老四等等都在里面。
令周继盛更加吃惊的是那个告密的人竟然是刘仕海!他前不久不是还在搞跃进吗?怎么会是他?后来听村里人讲,县公安局早就有所觉察,他们相中了该组织中的刘仕海。如果刘仕海能说出反动组织名单和主要计划则不但不追究他的刑事责任,而且可以以正式公安的身份来科里上班。不知是反动分子信念不够坚定还是刘仕海为官心切,关于这次秘密会议的时间地点他是一字不拉地交代了出来。有人讲,怪不得那天共工村有很多“走亲戚”的陌生人、货郎、醋客等,担子一撂拿出来的都是黑洞洞的枪,原来都是公安。
这仝天峻本是仝家老爷收留的一个流浪的孩子。仝老爷见他聪明肯吃苦就收他为养子。没想到这家伙不是个省油的的灯,竟然谋起反来。共产党的天下是那么好反的吗?想当年他仝家家业遍及四县八乡,谁见了仝老爷脑袋都跟捣蒜锤一样,仿佛都是他的重子重孙,到头来还不是被革命了。要不是仝家出了个英雄儿子仝楫舟,他仝家现在还得背着地主的成分任人摆布。仝家老爷今年已经七十几岁了,但他耳不聋,眼不花,天塌下来他还能撑一阵子。既然仝天峻这龟孙子干的是犯法的事,那就是他命数使然。老爷子告诫仝家下人:要本分老实做人,现在不是旧社会他仝家风光的时候。天峻就是例子。
仝楫舟是地下党员,刚一解放他就担任了县公安科科长。据老人们讲,他戴一副眼镜,书生气十足。一九五一年仝楫舟奉命剿匪,将一伙土匪包围在一个阁楼上。公安喊话让他们缴械投降,政府可以从宽处理。土匪使诈,将几支枪从窗户里扔了出来。仝楫舟以为他们已经完全缴械,第一个冲进院子。结果一梭子子弹穿过了他的胸膛,当场打成了蜂窝煤。狡猾的土匪还是留了一手!尽管这伙土匪被全歼,但仝家还是少了一个儿子,致远县损失了一位英雄的领导。仝家上下因此成了烈属。致远县政府给了他们很多照顾。仝楫舟的妻子终生享受烈属待遇,儿子由政府负责教育和培养。仝家因祸得福,地主的出身也就没人较真。没想到现在又出了这样一档子事,看来得打折扣了。
周继盛回家的第二天县城里传来消息:仝天峻已被枪毙。和他一起被枪毙的还有周五娃、赵三娃和刘家的两个儿子以及其他县的几个人。据说仝天峻死得很风光,头扬得高高的,眼都不眨一下。消息一出,整个共工村一片肃杀,鸡不鸣狗不吠人不喧。大家省了许多礼节,见了熟人不打招呼,无事不去浪门,太阳刚一落山街上就看不见一个人影。
刘仕海虽然没有被公安局重用,但还是很风光地在粮食部门上班。
这件事被致远县定为反革命案件。
这个中秋节自然是毫无生气。想找个熟悉点的伙伴玩也不能如愿。很多人都不在村里。听说是去了泮汤河上游几十公里外的漳岷界兔儿垓修建西梁渠。这也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要兴修水利,引水上山上塬,“今日从你脚下流,明日从你头上过”。钢铁要增产,粮食也要增产。它们都是元帅。
晚饭也是在共工人民公社的食堂吃的。里面人山人海。大家都带着自己的碗排队。食堂里面摆满了长凳。由于人多凳少许多人都蹲在外面的院子里吸溜吸溜地吃白菜面片子。给周继盛打饭的是一个俊俏新媳妇。他不认识。打听后得知那是“挣嘣嘣”的婆娘。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那婆娘给他的分量似乎比别人的多。这人就是怪,他一脸的疙瘩绝对算不上精干,但人家却偏偏对他好。就像蔡伶玲,要长相有长相,要条件有条件,还不是也对他好?周继盛心情非常舒畅的将这碗面片子三两下就送进了肚里。正准备站起来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那个人正和赵妙哉的婆娘一起迎面走来,穿一件红格子官布的对襟上衣。经过他面前时她突然怔了一下,很快又走开了。事后周继盛才想起她就是自己在细细湾救过的那个女孩。她怎么会在这里?莫非和赵妙哉的婆娘是姐妹?想到这里他才发现她们是长得很蛮像嘛。
这天晚上赵妙哉提着几斤“化心梨”来周继盛家做客。表面上是来看望他的“红娘”继盛大,暗地里是来证实周继盛救过他小姨子一事。原来一切正如周继盛估计的一样,她们确系姐妹俩。继盛大大又曾是赵妙哉的媒人。黄氏听说此事,兴奋得满脸的褶子都舒展了开来,滔滔不绝地讲述继盛大和女孩他大的交情,女孩他大如何如何的了得等等。赵妙哉则给黄氏推荐了一个治腿病的偏方,并说他家里就有药引子,要周继盛跟他去拿。这赵妙哉平时就爱鼓捣一些药材,读几句古书,与人最大的快乐就是整几句文言背几个汤头。而且他看书从来都在最热闹的地方看,比如公社门口就是绝佳的去处。郑重地戴上水晶眼镜,将书的两边卷起来用右手拿着,左手背过来放在背上,一边看一边念出很响的声来,看得高兴时还要点着头高呼“妙哉妙哉!”,就像秦腔戏里的举人一样。共工村的老老少少都听不懂赵妙哉的文言,但都会极崇拜地仰着脸听他唏嘘感叹。
周继盛到了赵妙哉的门口就停住了,没有进去。妙哉请他一同欣赏《拍案惊奇》,周继盛笑着说改天再来,今天因为还有事拿了东西就回去。从内心讲,赵妙哉早就把周继盛当成是知己了。都是孔孟的弟子嘛,理应经常交流交流学术。周继盛心里暗暗好笑。他才不愿意听赵妙哉唠叨呢。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的小姨子在。那次惊扰了她尿尿,碰到了似乎有点尴尬。人家毕竟是个女孩子嘛,小便的样子差点都被别人看见,你说她能不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