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鼓的声音连坊响起,宵禁结束,摊贩陆续摆开桌椅,金银作坊也起火练淬,敲敲打打的动静响彻坊街,路上行人渐多起来。
路过东市,人来人往,交易繁忙,武饮冰熟识一个做胡饼的粟特老头,选的芝麻又油又大又香,刚到摊前就被勾走馋虫。
李谊熟知她秉性,“想吃就买。”
她眼巴巴地将他望着,“没钱。”
钱都给了花楹,她一个子没剩。
李谊无奈,又掏出一吊钱,她方要接手,钱袋又被他攥回手心,“这次不能随便打发人了,省着点花。”
“是是。”她点头哈腰的捧下,“那您呢?”
“我不必,你自己吃便好。”
买了胡饼,边走边嚼,武饮冰估量着方位,似是往崇义坊的方向,一张胡饼下肚,他们果然来到饮冰坊后角门的僻巷。
回长安后,她连一天都未待满,饮冰坊便被抄封,此后她再无家可归。如今又回到这条她曾穿梭千万遍的小巷,心间五味陈杂。
李谊羽毛般轻飘一腾,翻上院墙,居高临下,“能上来吗?”
她指了指月桂树下的石墩,寻常就是从那里翻墙回去,“奴可以从那里。”
她没明白他们回饮冰坊的目的,神情稍显落寞。
李谊立在墙头无声审视了她片刻,温言叹道,“进来吧。”之后跃下。
院内芳草萋萋,林木葱郁,但并不萧条。堂前的几株月桂树老叶深翠,新叶油绿如洗,四季海棠丛丛吐出粉嫩的骨朵,春风拂过,花叶轻摇,出乎预料地充满生机。
李谊似比她还熟悉她的家,带她至后院一间偏房。
屋内陈设已被清开,惟余中央一张供桌,摆满香果。
“这是……”
她简直不敢相信看到的景象。
供桌不染纤尘,摆放着武毅的灵位,一旁还陈列着姜竹,两位仆役,以及一众消失在兵变当晚冰坊伙计的名姓,一个一个都被刻在上面。
香烟袅袅,熏得她眼眸发涩,李谊也透过熏烟,不知望着烟雾深处的什么。
武饮冰隐忍了半晌,还是偷偷抬肘蹭了蹭即将洒泪的眼角。
瞧着她故作坚强的模样,李谊的心似没由来地被揉皱。
“不日便要启程扬州,一去数月,过来跟你养父道个别吧。”他容色温蔼道。
灵堂布置规整,连院落也被翻修一新,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多日前的一句愿言竟被人放在心上,而且是被身居高位的舒王。
她原不抱希望的。
武饮冰抑下酸楚,跪在灵前的蒲团上,向桌上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感激之情。
“多谢殿下恩典,只是……殿下的恩情,奴就算当真当牛做马,这辈子怕也还不清了。”
“不急,下辈子接着还也可以。”
她没听出他话中谑意,仍然十分虔诚,“如果您不嫌弃,也行。”
挺聪明的丫头,这会脑子都不转了?他真想撬开看看里头究竟装些什么,怎会觉得他真要她还。
李谊望着她无话,心道:别下辈子了,这辈子少给我添堵,我就多谢你了。
*
送走毗伽可汗,李谦与公主大婚落成。听说李谊要去查访扬州,李谦死活要跟去,连皇后娘娘和李谊二人合力相劝,都不顶用。
“本王才不要回王府呢,那公主日日在眼皮底下转,嫌烦。”
“成了亲的人,果然气质不一样了。”
李谦依旧成日赖在舒王这里,武饮冰与他更加熟络,肆无忌惮地调笑。
“公主姊姊好看吗?”
他白眼,“你又不是没见过。”
她欲盖弥彰,“我说的又不是脸。”
“你存心的是不是!”李谦作势又要揍她。
出发日清晨,武饮冰和李谦在王府门前拌嘴打闹,直至段亦和家丁驮着打包小裹跟着李谊行出来,二人才稍稍收敛。
“殿下。”
“二哥。”
李谊瞥了武饮冰一眼,转而问李谦,“真不用跟公主招呼一声?”
“哎呀管她作甚,走走走。”
说着便将二人推上车。
烟花三月,长安城夹道的国槐坠着一串串饱满的花苞,出了城,路旁春花烂漫,色彩纷呈,春风不燥不湿,吹得人神清气爽。
他们此行扬州,行至城郊渭水便要转永通渠,走水路,于是在兴城堰下马,由家丁将马车赶回。
兴城堰是漕船运来的渡口,黄河及长江沿岸的物资,尤其是江南的鱼米丝绸,盐铁矿产,都要通过兴城堰运抵长安,渠中漕繁盛,大舫小舟,数不胜数。
时至正午,四人寻了一间食肆用饭。在此用饭的多是些行商走卒,饭食价格低廉谈不上精致,只能勉强凑合一餐。
三位男子常在军中,对饭食并无讲究,武饮冰更不挑,剖起尸来时常错过饭点,自然是且吃且饱。
出门查案,不拘礼数,四人各点了一碗汤饼,围坐四方吃起来。
“既是贪墨案,有受贿者,必然有行贿者吧,那笔贿金的主人是谁?”武饮冰咬着著头问。
“是淮南盐铁使冯锡山。”李谦瞟了眼李谊,李谊以眼色示意,他才开口道,“知晓盐铁转运使是干什么的么?”
“不就是转运盐矿和铁矿的嘛。”她理应道。
李谦唾道,“哟,你个连账本都不晓得放哪的毛丫头,居然知道这。”
武饮冰白眼翻上天,“这位大哥,在下只是不喜,不是不懂。”
李谦接着说,“两年前,扬州郊县发现了硝石矿脉,据勘探者说这条矿脉产量巨大,能供百年之用。硝粉本是用来制作火雷的,我军近来连年征战,扬州的硝矿正好用于弥补军缺,因此朝廷尤为重视。”
她平日接触的硝粉主制冰用,他要不提,武饮冰差点忘了硝石本来的用途,制造火器是主要,下水制冰倒是偏门。
“这批矿虽是归属朝廷,但公中一时抽不出合适的人手,于是将开采权授予扬州本地的矿商,由户部出资,矿商出力,将开采出的硝石运往各处,主要是长安。”
武饮冰揣测,“也就是说,这笔朝廷拨款至州郡后,又被盐铁使冯锡山挪用贿赂了林少卿,导致这批硝石抵京时以次充好,缺斤短两?”
“不错。”
硝石制冰法主要通过硝粉溶化吸热,将从深井打来的冷水逐渐降温,最后凝水成冰,消耗甚大。而冰棺工艺就更为复杂,对硝石的需求不亚于制备军中火器,想必这笔矿资不是小数目。
她转头一想,“那冯锡山为何要贿赂一个大理寺少卿?冯锡山归户部统管,与大理寺互不相干,除非他犯了事被检告,着急找人运作。”
“他儿冯仲良在扬州杀了人。”
果然,“杀了谁?”
“冯仲良的女人。”
她叼着面片思索,师父曾在大理寺当差,她从师父口中了解过朝中刑判的规则。
除了京畿地区的案件直接交由大理寺之外,其余均归属地审理,徒刑以上报与刑部,而死刑则需向大理寺申请复核,核定无误后才会交还道府执行。
她明白了,“所以冯锡山想通过林少卿的关系,消了他儿子的死案?”
“是。”
“那冯锡山人呢?”
“失踪了。”
“又失踪?”她一异,“那他儿子总在牢里吧?”
李谦说得口干舌燥,饮了口汤才说,“这桩案子因林霁和冯锡山消失得蹊跷,大理寺迟迟未做最终裁定,人大约还拘在州狱。”
卷宗上语焉不详,他们此行扬州,大概得重新查访,少不了要重审此人。
武饮冰吃完汤饼,小二又端上一碟蜜桃煎。
她拈着一枚半透明的蜜饯沉思,那林霁要这笔钱的目的是什么呢?照林宅布置,林霁不像铺张奢靡之人,他要这笔钱何用,拿来赁冰库么?
思到此处,她想起那个又被扔回饮冰坊冰库里的仇敬忠。
“都说这个仇敬忠找到了睿真皇后的下落,那睿真皇后又是怎么一回事?”
李谦闻言又瞧了李谊一眼,未免被人识破身份,压低声音道,“睿真皇后乃是父皇的生母沈氏,是皇祖父的宠姬。皇祖父做广平王时一直想立沈氏为王妃,无奈被塞了一个崔妃,便是我二哥的亲祖母。”
他们都不喜甜食,只她一人独享,不一会一碟蜜桃煎就见了底,“广平王连立妃都做不了主么?”
“崔妃娘娘是杨贵妃和杨国忠的外甥女,又出身博陵崔氏,身份尊贵,哪是随便可以休弃的。”
武饮冰望了眼李谊,也不知人听是没听,吃完只顾喝茶,神色平静。
她大悟道,“原来如此。”
原来李谊是博陵崔氏之孙,身世如此贵重,难怪他有发疯的底气。
“后来安史之乱爆发,皇曾祖玄宗皇帝南巡,将一众宫人落在长安,其中就有沈氏。皇祖父念念不忘,可惜在洛阳掖庭再见一面之后,人就杳无音信了。”
武饮冰听书似的唏嘘,“多半是故了吧。”
李谦耸耸肩,“可惜皇祖和父皇都不信邪。皇祖父找寻一生未及,抱憾而终,父皇登基后也不死心,又接着找。”
她怪道,“这线索全无的,怎么找?”
一旁的李谊放下茶碗,幽幽说出两字:
“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