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诺篇》 [1] 中,安尼图斯 离开苏格拉底时说了一句重要的话:“在任何城市,把别人当坏人容易,把别人当好人难,在雅典尤其如此。”苏格拉底期待着另一次机会,与他再进行交谈。在《欧绪弗洛篇》中,苏格拉底一直在等待对他的不虔敬进行审判。但是在审判做出之前,柏拉图要对世界进行审判,他想让世界知道,指控苏格拉底是一件无知的事情。一件在欧绪弗洛家中的确有可能发生的偶发事件,一个学识渊博的雅典的先知和预言家,提供了一次讨论的机会。
欧绪弗洛和苏格拉底,在大执政官 府邸的门廊前相遇,两个人都有官司要打。苏格拉底被米勒图斯 指控对神不虔敬(顺便说一句,苏格拉底是不可能对他人提起诉讼的);而欧绪弗洛则是一起谋杀案的原告,指控的对象是他的父亲。案子的起因是:欧绪弗洛家收养的一位穷人,在纳克索斯 杀害了他们的一个家奴。欧绪弗洛的父亲下令,将杀人者捆绑之后,扔进一个水沟之中,同时派人到雅典,找懂宗教事务的人询问如何处理这件事。可是在询问者回来之前,罪犯因被捆绑在水沟之中不敌寒冷和饥饿而丧命。因此,欧绪弗洛指控自己的父亲谋杀。苏格拉底相信,在他承担被指控的责任之前,必须完全了解虔敬与不虔敬的本质;他因为不虔敬而将要被指控,所以他认为最好向欧绪弗洛了解一下什么是虔敬,什么是不虔敬。因为,包括法官在内的所有人,都承认欧绪弗洛是一个无懈可击的权威。那么,什么是虔敬呢?
知识渊博又非常愿意承担责任的欧绪弗洛回答说:就像我的所作所为一样,如果自己的父亲犯了谋杀罪,就去指控他;就像众神的所作所为一样,比如,宙斯 指控克洛诺斯 ,克洛诺斯指控乌拉诺斯 。这就是虔敬。
苏格拉底不喜欢这些神话故事,他知道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才被指控对神不虔敬的。苏格拉底问:“他们的确正确吗?”欧绪弗洛回答:“是的,他们是正确的。”欧绪弗洛很乐意对苏格拉底讲更多这些故事。但是,苏格拉底希望首先对“什么是虔敬”这个问题有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至于像欧绪弗洛这样指控自己的父亲谋杀,可能只是虔敬的一个例子,很难被看作是一个普遍的定义。
欧绪弗洛回答说:“虔敬就是被众神喜欢,不虔敬就是不被众神喜欢。”但是,在人与人之间,和神与神之间,难道就没有意见分歧吗?尤其是围绕善与恶的问题,它们没有固定的规则,而这些分歧正是产生争执的根本原因。因此,被一位神喜欢,未必被另一位神喜欢,同样的行为既可能是虔敬的,也可能是不虔敬的。因此,欧绪弗洛对自己父亲的指控,有可能被宙斯喜欢或者取悦宙斯(因为他对自己的父亲做了类似的指控),却不可能同时被克洛诺斯或乌拉诺斯喜欢或者取悦克洛诺斯或乌拉诺斯(因为,他们都受到自己儿子的折磨)。
欧绪弗洛回答道:“无论是神还是人,对于如何惩罚谋杀者,观点上并没有什么不同。”“是的。”苏格拉底回答道,“确实如此,如果你确信这个人是罪犯,但是你的结论是从假设的角度出发的。如果考虑此案的所有情况,你能证明你父亲犯有谋杀罪吗?或者所有的神都同意我们起诉他?难道你就不能允许一个神所憎恨的东西被另一个神所喜欢吗?”然而,苏格拉底不再纠缠最后一句,并且建议修正定义,苏格拉底说:“所有神都爱就是虔敬的,所有神都恨就是不虔敬的。”对此欧绪弗洛表示同意。
苏格拉底进一步分析新定义的形式。他认为,在其他情况下,行为先于状态。比如,被移动、被爱的行为,先于被移动着、被爱着的状态等。可是,被众神喜欢就是被众神喜欢,因为爱众神在先,而不是因为被神喜欢才爱众神。但是,虔敬或神圣被众神所爱,就是因为虔敬或神圣;这就等于说,他们被众神所爱是因为他们讨众神喜欢。欧绪弗洛承认,他的解释似乎偏离主题,或者原地绕圈,就像苏格拉底的祖先代达罗斯 创造的眼睛会动的石像,他还把他的艺术传给了后人。
苏格拉底希望激活欧绪弗洛那懒惰的智慧,就换了一种方式提出问题:“所有虔敬的都是正义的吗?”
欧绪弗洛回答:“是!”
苏格拉底问:“所有正义都是虔敬的吗?”
欧绪弗洛回答:“不!”
苏格拉底问:“那么,哪部分正义是虔敬的?”
欧绪弗洛回答:“侍奉神的那部分正义是虔敬的,因为正义的另外一部分是侍奉人。”但是,“侍奉”神是什么意思呢?当“侍奉”这个词施加于狗、马和人的时候,蕴含着某种使其更好的方法。但是,虔敬的或者神圣的行为,如何使神更好一些呢?欧绪弗洛解释说,所谓“虔敬的行为”,意思是服务或帮助的行为。此话有理。但是,农夫、医生和建筑工人的帮助,都是有目的的。我们为神服务是什么目的呢?我们能够帮助神完成什么呢?欧绪弗洛回答说:“所有这些困难的问题,不可能短时间解决。”他宁愿简单地说明,虔敬就是知道在祈祷和祭祀时,如何在言语和行为上取悦众神。换句话说,虔敬就是“告诉与给予的一种技巧”——告诉我们的所需,给予他们的所需;一句话,就是神与人之间交往的一种方式。虽然他们是所有好处的给予者,但是,我们如何给予他们任何好处呢?“不,我们给予他们荣誉!”我们给予他们的不是利益,而是取悦或被他们喜欢;然而,这一点已经被否定了。
苏格拉底虽然已经厌倦了欧绪弗洛的诡计和托词,却依然坚定不移地劝说欧绪弗洛,要让他知道虔敬的性质,他不应该起诉自己的老父亲。苏格拉底一直希望能够教导欧绪弗洛,但是欧绪弗洛没有耐心,不愿意继续听了。苏格拉底最后的希望是,在他因不虔敬而被起诉与最后被逮捕之前,知道虔敬的本质。因为,这种讽刺一直贯穿整个《欧绪弗洛篇》的始终。
欧绪弗洛显然故意用普通人的观点对比虔敬和不虔敬的真实性质。但是,当普通人的观点被推翻之后,苏格拉底却无法提供自己对这个观点的定义:就像在《拉凯斯篇》与《吕西斯篇》 [2] 中一样,他准备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但是他忠于自己的性格,拒绝自己回答问题。
欧绪弗洛是个宗教家,在其他地方也这样声称,如果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话,他将像苏格拉底在《克拉底鲁篇》 [3] 中描述的那样,被“腾跃的骏马”带走。他有着诡辩者的自负和自信。指控自己父亲这件事是否正确,这种疑问从来没有进入过他的脑海。就像诡辩者一样,他既不能明确一般定义,也不能遵循一个论点。他那错误的头脑,片面的观点,狭隘的心胸,过度的自信,正是他牧师的职业特征。他对论点的错误理解,就像吟游诗人伊翁身上那显而易见的缺陷。不过,他不是一个坏人,他友善地对待苏格拉底,他对苏格拉底熟悉的手势很感兴趣。虽然他跟不上苏格拉底,却非常愿意听苏格拉底的指导,急切地想获得苏格拉底的建议,以避免思考问题的麻烦。另外,他是米勒图斯的敌人,正如欧绪弗洛所云,米勒图斯为了伤害苏格拉底,利用了大众对宗教革新的反感。与此同时,他有一种令人感到可笑的自信,认为自己拥有足够的武器资源,打败对手绰绰有余。他非常真诚地指控自己的父亲,因为他父亲不自觉地犯了杀人罪,并非完全没有责任。对欧绪弗洛而言,清除罪恶是出于责任,无论这个犯罪者是什么人。
苏格拉底从此开始了两种宗教之间的较量,一种是字面的、狭隘的或者良心未开化的宗教,一种是具有高尚观念的宗教,苏格拉底徒劳地试图引领欧绪弗洛信奉这种宗教。“虔敬有如我之所为”的宗教观点,首先产生于欧绪弗洛自己,并且对许多其他人来说也是如此,尽管他们并不能同样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人们很难相信别人的宗教比自己的宗教更好,或者其他民族的观念,比如苏格拉底时代希腊人的观念,在面对宗教信仰和困难问题的时候,会一样严肃地对待。希腊神话很难承认意外杀人与谋杀之间的区别:因为两种案子的血污是一样的,这也是雅典占卜师的感觉。欧绪弗洛还没有学习荷马 和赫西俄德 的哲学教诲,如果不是被驱逐出城邦,或者像赫拉克利特 那样,因粗鲁的提议被赶出议会,至少他不能作为宗教权威提出上诉;他已经准备好以众神的榜样为自己的行为辩护。这正是苏格拉底无法接受的事实,他对众神的厌恶,就像对他们的怀疑一样,给他带来了不虔敬的名声。顺便提一下,对于“为什么判苏格拉底死刑”的问题的答案,另外一种文字表达是:“雅典人并不在乎任何人有多聪明,他们在乎有人使别人更聪明,这就是使他们生气的原因。”据说这是大部分国家普通民众的容忍度,而不仅仅是在雅典。在这场争论的过程中,苏格拉底论证道,道德和宗教的性质有争议,原因是证明其性质很困难。因为,没有可参照的尺度和标准。
由于精确地区别状态与行为,分别用分词和动词来表达,那么虔敬的第二个定义,“虔敬就是被众神所爱”,就被颠覆了。由于行为先于状态,因此爱的行为先于被爱的状态。是虔敬的行为,而不是爱的行为,先于虔敬或者神圣;因此虔敬与被爱的状态是不同的。通过这种巧妙的辩论方法,苏格拉底渐渐地深入到更深的思想和情感领域。他的意思是说,“众神之爱”表达的只是虔敬的一种特征,而不是虔敬的本质。
因此得出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定义:“虔敬是正义的一部分。”至此,苏格拉底将宗教置于道德的基础之上。他正在寻找宗教与道德之间的和谐,这是伟大的诗人埃斯库罗斯 、索福克勒斯和品达尔 不自觉的预见,也是所有人的普遍愿望。在此基础上,欧绪弗洛又增加了一个仪式元素“侍奉神”。当苏格拉底进一步询问“侍奉神”的性质时,欧绪弗洛回答说,虔敬是一种事务或者商务,是给予和获取的技巧。苏格拉底指出,这是一些拟人化的概念。但是,当我们希望苏格拉底继续回答众神的服务是精神的服务,与众神的合作是所有的真与善时,苏格拉底却打住了。这是欧绪弗洛无法理解的一课,并且每个人都必须自己学会。
在这篇对话中,似乎有三个目的和兴趣点:第一,围绕虔敬观念展开的辩论;第二,在一定程度上对比宗教的真伪;第三,苏格拉底的辩护。
在《苏格拉底申辩词》与《克力同篇》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系,这种联系同样体现在《查尔米德篇》 [4] 《吕西斯篇》《拉凯斯篇》《普罗泰戈拉篇》 [5] 以及柏拉图的其他《对话录》之中。沉浸在宗教的世界中,戏剧的力量和两个人物的扮演,无与伦比的讽刺,有理由让人们相信,《欧绪弗洛篇》是真正的柏拉图的作品。指责大众的神话观念,这种精神令人想起《理想国》第二卷。在《普罗泰戈拉篇》中,虔敬的美德已经被列为五大美德之一,却不在《理想国》第四卷的四大美德之中。代达罗斯的形象,曾经在《美诺篇》中出现;普罗透斯 和伊娥 的形象,也在《尤西德姆斯》 [6] 中出现。王权的科学已经在《尤西德姆斯》中出现,并且将在《理想国》 [7] 和《政治家篇》 [8] 中出现。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无论是在这些或是其他任何相似和不同的表述中,都没有说这是否能够对受审判时的苏格拉底有所帮助。
[1] 《美诺篇》( Meno ),柏拉图的对话录之一,在《美诺篇》中,雅典贵族美诺与哲学家苏格拉底就道德品质是否可通过教育来培养这一问题展开了讨论。这场对话还包括了安尼图斯和美诺的一个仆人。最终,他们得出了一个被称为“美诺悖论”的结论:“一个人不会去寻求他已经掌握的东西,因为既然他已经知道了,就没有寻求的必要;同时,他也不会去寻求他所不了解的东西,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美诺是波斯国王的贵客,他的父亲阿勒西德谟斯(Alexidemus)是苏格拉底的朋友,同样也享有盛名。
[2] 《吕西斯篇》( Lysis ),柏拉图对话录之一,苏格拉底与吕西斯之间的对话,主要内容是讨论友谊和爱情的性质与定义。
[3] 《克拉底鲁篇》( Cratylus ),柏拉图对话录之一,苏格拉底与克拉底鲁等人讨论命名的起源问题。
[4] 《查尔米德篇》( Charmides ),柏拉图对话录之一,苏格拉底与查尔米德讨论节制的问题。
[5] 《普罗泰戈拉篇》( Protagoras ),柏拉图对话录之一,苏格拉底与普罗泰戈拉讨论智者与批判的问题。这篇对话中,苏格拉底的目的是要表明,尽管普罗泰戈拉对美德进行了阐释,但并不意味着他对美德的理解是无懈可击的。
[6] 《尤西德姆斯》( Euthydemus ),柏拉图对话录之一。苏格拉底偶遇技艺高超的雄辩家尤西德姆斯及其兄弟时,他们以言语交锋,尽显其辩论之能事。在与他们的智慧较量中,苏格拉底坦诚自己在言辞争辩上甘拜下风,尊他们为师。
[7] 《理想国》( Utopia ),柏拉图创作的哲学对话体著作。全书主要论述了柏拉图心中理想国的构建、治理和正义,主题是关于国家的管理。
[8] 《政治家篇》( Statesman ),柏拉图对话录之一,讨论的是政治家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