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吼猴、驴子与梨

亨利的第二部小说跟他的处女作一样,也是用笔名写就的,并且同样大获成功。它频频获奖,被翻译成数十种语言。亨利应邀参加世界各地的新书发布会和文学节。不计其数的学校和读书俱乐部采用此书,他经常看到人们在飞机和火车上读它,好莱坞准备把它拍成电影,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亨利呢,则继续过着普普通通、默默无闻的生活。作家很少成为公众人物。抛头露面的是他们的作品,这是顺理成章的。读者很容易认出之前读过的书的封面,可是,要说到咖啡馆里的那个人……是那个谁吗?……是那个谁吗?唉,还真不好说——他不是留长发的吗?——哎呀,他走了。

要是有人认出他来,亨利倒也不介意。就他的经验来看,与读者见面是一件乐事。毕竟他们读了他的书,书就对他们有了些影响,要不他们干吗过来找他呢?作家与读者会面,自有一种亲切感在里面:两个陌生人聚在一起,却是为了讨论一个外在的问题、一种触动了双方的信仰客体,于是所有的藩篱顿然倒塌。在这里,既没有连篇的谎话,也没有夸大的言辞。他们低声耳语,倾身相谈,展露自我,有时候相互吐露心事。有一位读者告诉亨利,他是在狱中读的那部小说。还有一位说那本书助她与癌症搏斗。有一位父亲说,他的小孩早产并最终夭折时,他们全家都大声朗读此书。还有其他很多这种会面。每一次,都是他小说中的某个元素——某句话、某个人物、某个事件、某个象征——帮助他们熬过人生危机。亨利碰到的很多读者都情绪激动。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就感慨良多,也尽可能安慰他们。

更为典型的情形是,读者只是想表达他们的欣赏和敬仰之情,时不时还会拿个小物件来表达心意。东西有买的,也有自己做的,可能是一张照片、一枚书签,或者一本书。他们也许会有一两个问题想要问他,怯怯地,不敢烦他。不管他回答什么,他们都很感激,接过他签了名的书,用双手抱在胸前。胆大一点的(通常是青少年,但也不完全是),有时候会问能不能跟他合影留念。而亨利呢,会站起身来,用胳膊搂着他们的肩膀,对着相机微笑。

然后读者便会离去,脸上神采奕奕,因为他们见到了他;他呢,同样神采奕奕,因为他也见到了他们。亨利之所以写小说,是因为他感觉自己心中有一个大洞需要填满,有个疑问需要解答,有一块帆布需要泼墨挥洒。那种焦虑、好奇和喜悦的交织,便是艺术的源泉。然后他填满了洞窟,解答了疑问,泼洒了帆布,这一切都是为自己而做的,因为他没的选择。会有陌生人跑过来告诉他,这本书填补了他们心中的洞窟,解答了他们的疑虑,给他们的人生带来了色彩。那种来自陌生人的安慰,不管是一个微笑、肩膀上的轻轻一拍还是一句褒奖,都是一种真正的慰藉。

至于名声,名声什么也不是。与爱、饥饿或孤独不同,名声并不是一种强烈的情感,由内生发,并且隐匿无形。恰恰相反,名声其实是完全外在的,它来自他人的内心,存在于周围人对你的看法和态度之中。这样说来,名人跟同性恋、犹太人或少数族裔并没什么差别:你还是你,只是人们会把自己的一些想法投射到你身上而已。虽然小说已大获成功,但亨利基本上没什么变化。他还是从前的那个亨利,有着同样的优点和缺陷。少数情况下,有些读者以令人不快的方式接近他时,他便会使出用笔名写作的作家的撒手锏:不,我不是那个×××,我不过碰巧也叫亨利罢了。

最后,图书个人推介终于尘埃落定,亨利重新回到往昔的生活,又可以安安静静地在房间里一连坐上几个礼拜甚至几个月了。他又写了一本书,这本书历时五年,他做了很多思考和研究,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此书的命运对亨利接下来的生活起到了重要作用,所以有必要在这里加以说明。

亨利的那本书包括两个部分,他希望出版社以这样一种形式出版:同样一本书,但包含两种不同的书页,上下颠倒、背对背地装订在共同的书脊上,出版界管这种书叫翻转书。大拇指划过一本翻转书,到中间的时候,内页便会颠倒过来。从头翻到尾,就可看到它的“双胞胎兄弟”。 翻转书 因此而得名。

亨利之所以选择这种非同寻常的装帧设计,是因为他非常关注如何用两种文学样式来最好地展示一个话题:它们书名相同,主题相同,关注点相同,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事实上,他写了两本书:一本是小说;另一本非小说,是散文。他之所以这样“双管齐下”,是因为他觉得有必要运用一切可用的手段来阐释他所选定的主题,可问题在于小说和非小说很少在同一本书中出版。传统观念认为,两者必须分开。我们对生活的知识及印象就是这样在书店和图书馆被分类归档的——不同的过道,不同的楼层。出版商也是这样对图书进行分类的:这套是想象,那套是理智。但作家不是这么写作的。小说并非全无理智,散文也并非全无想象。人们也不是这样生活的。人们不会严格区分自己思想、行动中想象和理智的成分。事实与谎言并存——这些是超越类别的东西,书中如此,人生亦然。真正有用的区分应该是哪些小说和非小说说的是事实,哪些讲的是谎言。

话虽如此,亨利意识到这种定势思维、这种习俗仍然是个问题。要是他的小说和散文以两本书的形式分开付梓,其互补性就不会如此彰显,协同性也很有可能丧失。它们必须同时出版,但是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呢?亨利觉得,把散文置于小说前面是绝对不行的。作为一种更接近全部生活体验的文体,小说应该优先于非小说。故事——个人故事、家庭故事、民族故事——能将人类生存的不同元素糅合成一个连贯整体。我们是讲故事的生物,把能够充分表现我们存在的故事置于探究性推理这一有限行为之后是很不合宜的。但是,跟小说一样,严肃的非小说背后是同样的事实和前提——对人类以及何为人类的思考。所以,凭什么散文就非得放在后面呢?

先不说哪个重要,只要小说和散文在同一本书中出版,不管哪个在前,都会不可避免地使后者相形见绌。它们的相似性要求二者必须一起出版,这样才能使彼此的权利都得到尊重。因此,考虑良久之后,亨利决定采用翻转书的形式。

他一旦下定决心,这种装帧设计的其他优点便跃上心头。因为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这本书的中心事件都相当悲伤——可以说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了——所以,要是书有一半处于颠倒翻覆状态,这不是很合适吗?而且,要是书是以翻转书的形式出版的话,读者就得选择先看哪部分。倾向于在理智中寻求帮助和安慰的读者可能会先看散文,而那些习惯于更直接的感性方式的读者则可能会选择先看小说。不管怎样,那都是读者自己的选择。在处理棘手问题时,这种放权,这种选择的可能性,其实是很好的。最后,有一个细节就是翻转书会有两个封面。亨利认为两个封面不仅增添了艺术美感,而且所谓翻转书,就是一本书有两扇“前门”,却没有出口。这种形式表明书中讨论的问题没有终极答案,没有一个封底可以把它漂漂亮亮、恰到好处地封上。问题永远都不会终结。读者读到中间,因为文字颠倒了过来,他们就明白自己并没有读懂,或者说没法儿完全读懂,必须换一种方式重新读。想到这些,亨利就觉得两本书应该在同一页结束,颠倒的文字中间就夹一张空白页,要不就在小说和非小说之间的“无人地带”放一张简单的插画。

让人困惑的是, 翻转书 这一概念也指一种新奇小玩意儿——有这么一种小书,每页上都有动作连环变化的图案。要是很快地滑过这些页面,就会产生一种动画的假象,比如说看到一匹马在疾驰、跳跃。到了后期,亨利花了好长时间考虑,要是真的用翻转书这种形式的话,他的书该讲一个怎样的故事呢?故事应该是一个人昂着头自信满满地往前走,直到他被绊了一下,跌跌撞撞,然后声势浩大地摔倒在地。

有一点需要提及,因为这对亨利遇到的困难,对他自己的磕磕绊绊、跌跌撞撞以及声势浩大地摔倒都很重要,那就是他的翻转书主要关注的是二十世纪德国纳粹及其众多心甘情愿的欧洲帮凶对数以百万的犹太平民(男人、女人和小孩)的杀戮,关注的是那场被称为大屠杀(奇怪的是,这个词本身是从宗教术语变换而来的)的令人毛骨悚然、旷日持久的反犹运动。具体来说,亨利的翻转书讲的是人们呈现这些故事的方式。多年来,通过阅读和观看影片,亨利注意到关于大屠杀的小说少得惊人。对这一事件的解读几乎都是从历史、事实、纪录片、逸闻、证词这样刻板如实的角度切入的。关于这一事件的原型记录也都是幸存者的回忆录,比如说普利莫·利瓦伊 的《如果这是一个人》。而战争——另一种人类大浩劫——却常常被搞得面目全非。战争总被琐碎平庸化,换句话说,被大事化小。现代战争已造成数千万人死亡,摧毁国家,而要想看看、听听或是读到一个能真正表现战争本质的东西,就必须在一大堆战争惊悚片、战争喜剧片、战争爱情片、战争科幻片和战争宣传片中费力翻找。可是,就算这样,哪有人会把“琐碎平庸化”和“战争”挂上钩呢?有哪个退伍军人团体抱怨过吗?没有,因为这恰恰就是我们谈论战争的方式,方式多样,目的繁杂。有了这么多种呈现方式,我们逐渐理解了战争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大屠杀可就没那么多自由发挥的艺术空间了。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一令人发指的事件由一个单一的流派——历史现实主义再现。故事情节、日期、故事发生的地点、背景以及人物刻画全都一成不变。当然也有一些特例,亨利能想到的有美国漫画大师阿特·斯皮格曼 的《鼠族》,大卫·格罗斯曼 的《证之于:爱》也曾另辟蹊径。但是,即便如此,这一事件的那种特别的引力还是会把读者拉回到原初的、具体的历史事实中。如果故事发生在一些年后,或者在别的地方发轫,读者便会不可避免地回到1943年,跨过国界来到波兰,就像马丁·艾米斯 的小说《时间箭:罪行的本质》的主人公一样。于是亨利不禁纳闷:为什么要对想象力这么满腹狐疑?为什么这么抗拒巧妙的隐喻?艺术作品之所以有作用,不是因为它真实存在,而是因为它真真切切。只借助事实来表现大屠杀,这难道就一点也不危险吗?在那些讲述历史事件的文本中,在那些至关重要的日记、回忆录和史志中,确实有允许发挥想象力的空间。其他历史事件(包括骇人听闻的事件)都已经由艺术家处理过了,为了更大的利益。举三个广为人知的透辟例证吧:奥威尔的《动物农场》 、加缪的《鼠疫》 ,还有毕加索的《格尔尼卡》 。在这三个例子中,每位艺术家都选取了一个浩大的、盘根错节的悲剧,找到其核心,然后用一种非写实的、言简意赅的形式加以呈现。难以驾驭的厚重历史被压缩简化,打包装进了一个行李箱。艺术就是那个行李箱,轻盈、便携、必备——难道这种处理方式就不适用于(或者说没必要用在)欧洲犹太人最大的悲剧上面吗?

为了体现和论证这种解读大屠杀的补充方式,亨利辛辛苦苦钻研了五年时间,写了这部小说和散文。他完稿以后,这部双体裁稿子就在各个出版商手中流转。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应邀去赴一场午宴。还记得翻转书中那个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最后摔倒的人吧?亨利飞越了大西洋,就为了这顿午宴。那会儿是伦敦的春天,正值伦敦书展。亨利有四个编辑,他们还邀请了一位历史学家和一个书商。亨利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代表了理论界和商业界的双重认可,但他一点也没料到等待他的是什么。饭店很高级,装修风格极富艺术气息。他们的餐桌很长,雕刻弧度很优雅,看起来像一只眼睛。有一侧的墙壁上还镶嵌着同样雕刻风格的长凳。“要不你坐这儿吧。”一位编辑指着长凳中间对他说。是呀,亨利想,刚刚写成新书的作家不坐在这儿还能坐哪儿呢?就像新郎新娘要坐主位一样,他的两侧各坐了一位编辑。他们对面,在弧形桌边的四张椅子上,历史学家和书商两侧各坐了一位编辑。虽说座位安排很死板,但还算舒适。服务员拿了菜单过来,还介绍了当天的特色菜。亨利情绪高昂,他以为自己是来参加婚宴的呢。

其实,这是个行刑队。

一般来说,编辑会奉承作家,好让他们认清自己书中的所有问题。每一句褒奖背后都藏匿着批评。这种方式老练圆滑,意在既改进作品本身,又不摧垮作家的意气。于是,点完菜,闲聊了一小会儿之后,一场貌似充满溢美之词,实则暗藏专横意见的声讨会便拉开了序幕,就像勃南森林 向邓斯纳恩城堡移动,而亨利却是个找不到北的麦克白。他就是听不进他们在讲些什么。他哈哈一笑,挥手就把他们越发尖刻的问题抛至一边。他说:“你们的反应完全就是读者将来的反应嘛——有很多疑问、评论,还有反对。而事情本来就该如此嘛。书就是言论的一部分。我这本书的核心议题,就是一件极其令人难受的事件,它只见容于对话之中。所以,我们来谈谈吧!”

最后,揪着他逼问的是那个镇守伦敦的美国书商。他说话带鼻音,而且直言不讳,就是他清晰明白并颇为粗鲁地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了亨利。“散文是一种拖累。”他说道。亨利猜想,他是在讲自己在大西洋两岸的零售经历吧,不过也有可能是在谈他品读散文时的批评经验。“尤其是你所论及的是大屠杀这一神圣且不可碰触的话题。每过一年半载,就会出一本关于大屠杀的书,扣动人们的心弦,”这位书商说,“并且大获成功。可是每出一本这样的书,到头来就有成箱成箱的其他同类书化成纸浆。再加上你的写作方式——我这里说的并不仅仅是翻转书的问题,还有你运用想象力去解读大屠杀的这个想法——大屠杀西部小说、大屠杀科幻小说、大屠杀牙买加雪橇队喜剧。我的意思是,你这是想干什么呀?而且你还想弄个 翻转书 ?一般来说,翻转书也就是个小伎俩,跟笑话书一个档次。还有,我也说不好,但你的书给我的感觉就是它会翻转过来,变成个失败品。翻转—翻车,翻转—翻车,翻转—翻车。”第一道菜端了上来,他打住了话头。这些小小的碟子上点缀着少量精致菜品。

“你的意思我明白,”亨利眨巴了几下眼睛,感觉像吞了一条大金鱼似的,“但我们不能总是一成不变呀。一本内容和形式都很新颖的 严肃 之作,难道不吸引眼球吗?难道这不是个卖点吗?”

“你觉得你这本书应该摆在哪里?”书商一边问,一边张开嘴巴嚼着食物,“小说区还是非小说区?”

“最好两边都有。”亨利答道。

“不可能的,太混乱了。你知道一家书店一天得处理多少库存吗?要是我们还得操心把每本书的封面都摆对,其他活儿就不用干了。还有你准备把条形码贴哪儿呀?条形码都是贴在封底的。你这本书要是有两个封面,那条形码该贴哪儿?”

“我不知道,”亨利回答道,“贴在书脊上呗。”

“书脊太窄了。”

“贴在内页上。”

“收银员可不会把书打开,到处找条形码。而且万一书要是塑封的呢?”

“那就弄个小书腰,贴在那上面。”

“那东西一扯就烂,而且容易掉。这样你就根本没条形码了,简直是噩梦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写了一本关于大屠杀的书,根本没考虑该死的条形码该贴在哪儿。”

“只是想帮你把书卖出去而已。”书商翻着白眼说道。

“我觉得杰夫的意思是,”他的一个编辑插嘴道,意欲替他解围,“不管在理念上还是实际操作中,这本书还有些问题需要解决。这也是为你好啊。”

亨利扯下一片面包,愤愤然甩到了橄榄酱上。橄榄是从西西里岛一个偏僻角落的一片橄榄林中选取六棵树专门采购过来的。他还注意到有龙须菜。服务员大讲特讲它的酱汁,烹饪如何复杂精细,原料如何精致考究,没完没了。听他那么说,感觉舔一口就跟拿了个Ph.D 一样爽。亨利叉了一点龙须菜,在那个粉色酱汁里面蘸了蘸,一口塞进了嘴里。他心不在焉,除了绿色糊状物,他什么也尝不出来。

“我们换个角度来看。”历史学家建议道。他面相友善,声音舒缓。他侧着头,透过镜片盯着亨利。“你的书讲的是什么?”他问道。

这一问让亨利犯难了。这问题虽说显而易见,却不太好回答。人们之所以写书,无非就是为了对简短的问题做出一个完整的答复。而且,那位书商已经让他痛苦不堪了。亨利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他想尽力给历史学家一个满意的答案,可是他的回答还是断断续续、结结巴巴:“我的书讲的是对大屠杀的呈现。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留下来的只有关于它的种种故事。我的书讲的是新的讲故事的方式。面对一个历史事件,我们不仅仅要为其做见证,也就是说,告诉他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告慰亡灵;我们还得阐释和总结,只有这样, 现代人 的需求、那些亡灵的子孙后代的需求才能得到满足。我们不仅要了解历史,还要理解艺术。故事能引起认同,联合大众,呈现意义。噪声有了意义,就变成了音乐;颜色有了意义,就变成了绘画;人生有了意义,就变成了故事。”

“没错,没错,可能是吧,”历史学家把亨利的话撂在一边,更严肃地盯着他,“可是你的书讲的到底是 什么 ?”

亨利心里一紧张,脑子便乱哄哄的。他另辟蹊径,开始解释翻转书背后的理念:“小说和非小说之间的界限并没有那么泾渭分明。小说也许不是真实发生的,却是真真切切的。要获得情感上、心理上的真切,光靠那么点事实是不够的。至于非小说,至于历史,这些也许是真实发生的,但其事实性飘忽不定,难以捉摸,没有固定意义。如果历史没有变成故事,那么除了历史学家,大家都会以为它已消亡。而艺术是历史的行李箱,里面装着种种要素。艺术是历史的救生圈。艺术是种子,是记忆,是疫苗。”亨利感觉到历史学家又要打断他了,只好语无伦次地匆匆往下说,“如果把大屠杀比作一棵树的话,其历史的根须庞大茂密,虚构的果实却幼小薄弱、零散稀疏。但种子是存在于果实之中的!人们采摘的也是果实。要是没果实的话,这棵树终将会被遗忘。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本翻转书。”亨利继续说着,虽说内容跟他前面讲的也没有逻辑联系,“我们每个人都是事实和虚构的混合体,我们的真实身体之上编织着故事。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些我都懂,”历史学家说道,声音里透着一丝不耐烦,“但还是那个问题, 你的书讲的到底是什么 ?”

第三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亨利没有回应。也许他不知道自己的书到底讲的是什么。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他重重吸了口气,又呼了出来,胸腔一起一伏的。他满脸通红,盯着白色桌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位编辑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戴夫说得没错,”他说,“不管是小说还是散文,焦点都需要再明确一点。你这本书非常震慑人心,非常了不起,这点我们都同意,不过就目前情况来看,小说缺乏驱动力,散文缺乏统一性。”

服务员又来上菜了,他是亨利这顿灾难性午餐的救星。每上一道新菜,亨利就可以有个借口转换一下话题,然后强颜欢笑,严肃地吃上几口,直到另一位编辑,或是书商,或是历史学家,受到职业精神的驱使——也说不定出于个人感情——再次拿起自己的“步枪”,瞄准亨利射击。整顿饭就是这样,从过分精致的食物到把他的书大卸八块、批得体无完肤,就这样在二者之间来回碰撞。亨利又是辩驳又是争吵,他们又是安慰又是打击,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直到最后菜都上齐、吃完了,该说的也都说完了。表面上说得特别好听,其实说白了就是:小说很无聊,情节很单薄,人物不可信,且命运寡淡无趣,没有意义;散文浅薄劣质,缺乏实质,论证不足,文笔拙劣。翻转书这个点子很烦人,而且容易让人分心,简直就是商业自杀。整本书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之作,万万不可出版。

最后,午餐终于结束,亨利总算被“释放”了,他神情恍惚地走了出来。全身好像只有双腿还能活动,而双腿把他带向一个未知的方向。几分钟后,他来到了一个公园。亨利是加拿大人,在他们国家,公园一般都是树木的圣地,但这个伦敦公园可不一样,这让亨利很是惊奇。可爱的绿地一望无际,俨然是一曲绿色的交响乐。间或有些树木,但枝丫都很高,好像特意不想阻挡无拘无束的绿草。公园中间,一个圆形水池波光粼粼。天气温暖,阳光明媚,人们成群结队地来到户外。在公园里闲逛的时候,亨利意识到了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五年的辛劳顿时化为乌有。本来因为震惊,脑子都休眠了,现在又噼里啪啦恢复了生机。 我本应该这么说……我本应该那么说……他到底算老几……?她竟敢…… 就这样,一场狂喊大战在脑中上演,一场愤怒的幻想全面爆发。亨利想给身在加拿大的妻子萨拉打个电话,但她在上班,手机也关了。他在语音信箱留了一条东拉西扯、伤心欲绝的信息。

有那么一刻,他身上紧绷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体内沸腾的情绪也开始聚集合一:他双手握拳,抬起一只脚,用尽全力跺了跺地面,同时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很久的声音。他并没有刻意计划,这一切发生得很自然,他的伤痛、愤怒和挫败感猛然爆发。当时,他附近有棵树,树周围的泥土很软,也没什么植被,他这一跺脚产生的冲击力仿佛雷鸣(起码对他自己来说是这样),躺在附近的一对情侣因此还转身朝他这个方向看了看。亨利站在那里,一脸惊愕。大地颤动了,他能感觉到阵阵回荡。大地自身都听到他的愤怒了,他这么想着。他抬头看了看那棵树。树很大,就像一条鼓帆前行的帆船,像一座陈列着大量藏品的艺术博物馆,又像一个上千信徒在赞美真主的清真寺。他盯着那棵树看了几分钟。之前,从没有哪棵树如此令他舒神安心。他一边欣赏这棵树,一边感觉到自己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悲伤全都从身上慢慢流走了。

亨利看了看周围的人们。有独自一个人的,有情侣,有带孩子全家出动的,还有一些群体,而且是不同人种。看书的、睡觉的、聊天的、慢跑的、嬉戏的、遛狗的,各不相同,但都和平相处。这是公园里平和明媚的一天。在这里谈大屠杀有什么必要?要是这群平和的人群中有犹太人,他们会想听他谈种族灭绝,毁了这么美好的一天吗?随便拉一个人,有谁会希望一个陌生人跑过去跟他耳语“希特勒奥斯维辛六百万火光灵魂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而且,拜托,亨利自己不是犹太人,干吗要管别人的事呢?背景俱全,但显然全都不对。都这个年代了,为什么还要写一本关于大屠杀的小说?这问题已经尘埃落定了。普利莫·利瓦伊、安妮·弗兰克 还有其他人已经干得很不错了,这样就行了。“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亨利喃喃自语道。一个穿着凉鞋的年轻男人从旁边走来,翻动着脚下的泥土,他想到了翻转—翻车,翻转—翻车,翻转—翻车,就好像书商那浑球的结论。“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亨利喃喃自语道。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来到了公园边缘。他从一块牌子上看到这里是海德公园。讽刺的是,他进公园的时候就好像斯蒂文森 笔下的海德先生,因愤怒、任性、怨恨而变得丑陋、畸形,但离开的时候又感觉像善良的杰基尔博士

就在那时,亨利意识到他应该怎样回答历史学家了。他的翻转书讲的是剜掉自己的灵魂,并且舌头也随之而去。其实每一本关于大屠杀的书讲的都是这个——失语症,难道不是吗?亨利想到一个统计数据,即不到百分之二的大屠杀幸存者愿意书写或是为自己的悲惨经历做证,于是便有了那个惯常的做法:那些选择说点什么的人,也只能描述精确的、事实性的东西,就好像中风患者重新学说话时,只能从那些最简洁、最清晰的音节开始。就亨利来说,他现在加入那些因大屠杀而闭上了嘴的大多数人当中。他的翻转书讲的就是他是如何失声的。

就这样,离开海德公园时,亨利便不再是个作家了。他不再写作,没了那种欲望。这算是作家的瓶颈期吗?不是这样的,他后来跟萨拉据理力争过,因为其实他是写了一本书的——事实上,是两本。确切地说,这算是作家封笔。他就是放弃写作了。假如不写作,他至少还得生活下去。伦敦公园的一次散步,还有与一棵美丽的树的邂逅,给他上了有用的一课:如果你跌入不幸,请记住——人生在世已经时日无多,至少让剩余的每一天都过得尽量精彩吧。

亨利回到加拿大,说服萨拉他们需要休整一下,换换环境。她没挡得住冒险的诱惑。很快,她便辞了工作。他们办好手续,收拾东西搬到了国外,在某个赫赫有名的世界大都市安顿了下来。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小世界,这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人。有人在这里找到自我,也有人在这里迷失了自己。这里有可能是纽约,有可能是巴黎,也有可能是柏林。亨利和萨拉之所以搬到这里,是因为他们想要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感受一下它的脉搏。萨拉是个护士,她拿到了工作签证,在一个戒瘾诊所找了份工作。亨利呢,因为是外籍居民,几乎成了个毫无权利的幽灵。他不再写作了,时间便空了出来,考虑着拿这些时间干点什么。

他参加了音乐班,这让他想起了青少年时期的一些演奏经历(不过,遗憾的是,没想起多少技巧)。他最开始尝试过低音管,但双簧片和疯狂的指法令他却步;他重新选择了单簧管,对于其表达从狂欢、快乐到缓慢、庄严之间各种情绪的能力,年少时他都没体会到。他找了一位很不错的老师,是一位年长的绅士,有耐心、直觉敏锐,而且有趣。他告诉亨利,演奏好音乐真正需要的天资只有一条,那就是欢乐。有一次,亨利正在苦练莫扎特的单簧管协奏曲,老师打断他说:“轻快感呢?你把莫扎特变成了一头笨重的黑色大公牛,而你正在用它犁地呢。”说罢,他拿起自己的单簧管,吹了一段音乐,如此洪亮、清晰、美妙。那阵回旋音符就像狂风骤雨,久久萦绕,亨利惊得目瞪口呆。那感觉就好像马克·夏加尔 画作的音乐版,在一个没有引力的世界中,山羊、新郎、新娘还有骏马都在一个色彩斑斓的天空中旋转。然后老师停止了演奏,房间里一下子空荡起来,差点儿把亨利吸到前方去。亨利看了看自己的单簧管。肯定是因为看到了亨利的表情,老师说道:“别担心,不过就是练习的问题。过不了多久,你也能吹出那样的音乐。”于是,亨利又回归到了自己的黑公牛调上,沉重前行。老师呢,则闭着眼睛,保持微笑,还低声细语“不错,不错”,就好像亨利的公牛起飞了一样。

同样,利用他埋在心底的青少年时期习得的知识,亨利报名参加了西班牙语课程。他的母语是法语,加上童年时代的运气好——因为是加拿大外交官的儿子,小时候经常到处跑,所以他的英语和德语也很流利。在那少年求学时代,只有西班牙语没有完全深入他的脑海。小时候,他在哥斯达黎加住过三年,但上的是英语学校。在圣约瑟的大街上,他只学了西班牙语的外围,知道了它的颜色,却不懂支撑这种语言的帆布。结果他的发音和习语还不错,但语法就不行了。他想着跟一个爱幻想的正在攻读西班牙历史学博士学位的研究生学习,以弥补这一缺憾。

亨利决定用英语写作,这在他的祖国还引起了一些非议。他解释说, 这是偶然 。假如你读的学校以英语和德语为主,那么你便会学用英语和德语思考,于是,你便自然而然地会用英语和德语写作了。他的处女作涂鸦——很私人的东西,从没想过要公开发表——就是用德语写的,他这样告诉一脸困惑的记者。德语那硬脆的发音、清晰的语音拼写、密码似的语法及建筑般的句法结构,带给他无穷无尽的愉悦。他解释说,后来他的野心变大了,一个加拿大作家却用德语写作,实在是有点荒谬。这太疯狂了! 于是他便转而使用英语。对于被殖民者来说,殖民主义确实是可怕的祸害;但对于语言来说,却是一种福分。不管什么新词、怪词,英语全都照单全收,还兴致勃勃地从其他语言中“抢劫”词汇,搞得词汇库像博物馆一样丰富满溢,对此还能保持淡定、若无其事。而且英语对拼写满不在乎,语法也随心所欲——这样一来,亨利对这种语言的色彩和丰富性便喜爱有加了。就他个人的全部经历来说,英语是爵士乐,德语是古典乐,法语是教会音乐,而西班牙语是街头音乐。这也就是说,在他的心头捅一刀,流出来的是法语;把他的脑袋切开来,盘旋环绕的是英语和德语;触碰一下他的双手,感觉到的会是西班牙语。不过,这些都是顺便说说的。

亨利还加入了一个颇受敬重的业余戏团。导演很有激情,在他的领导下,各位成员对待每项活动都很认真。对亨利来说,那是他对这座城市最美好的回忆了。在工作日的晚上,他和其他业余演员一起排练,他们慢慢给品特 、易卜生 、皮兰德罗 和索因卡 的作品带来生命,把自己的生命留在门口,尽一切可能成为舞台上的另一个人。演员们都很敬业,他们之间的兄弟之情也很宝贵。虽说体验到的情感起伏都是代人而发,却强烈有力,这也体现了伟大艺术的重大教育意义。每演一部剧,亨利就觉得自己多了一种生活,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那种生活所带来的睿智和荒唐。

搬家之后,有几次亨利大半夜醒来,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打开电脑,把自己的新书调出来,然后开始和它较劲。他把散文砍了一半,把小说中用得不好的形容词和副词全都揪了出来,还一遍一遍地修改一些场景和句子。但不管他怎么尝试,那本书还满是缺点,不管是小说还是散文部分。过了几个月,修订改正、重新开始的欲望(而且本来改来改去也没什么用)消失殆尽,他甚至都不回经纪人和编辑的邮件了。萨拉温柔地提醒说,可能他有点抑郁了。她鼓励他让自己忙碌起来。虽说这样行文有点跳跃——而且完全是另外一件事——但萨拉适时怀孕,给亨利生了个男孩,名叫西奥,这是他这辈子的第一个孩子。亨利看着他的儿子,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惊。他决定以后儿子就是他的笔,靠着那股想要做一个疼爱儿子的好爸爸的力量,他会跟儿子一起谱写一段美丽的人生故事。如果西奥是他以后唯一使用的一支笔,那此生也算了无遗憾了。

可是,就像他的音乐老师指出的那样,艺术植根于欢乐。每次排练完一出戏,练习完一首曲子,参观完一座博物馆,或是读完一本好书,亨利都不会为过去的创作乐趣而伤神。

为了让自己忙碌一点,亨利参加了最后一项挑战。这项挑战占了他白天大部分时间。而且从传统来看,比其他所有活动都严肃、靠谱多了,那就是在一家咖啡店工作。事实上,那是一家巧克力店,他一开始注意到它就是因为这个。不过这里也供应咖啡,而且是很不错的咖啡。但“巧克力之道”(店名)主要还是一家平价可可供应店,生产及零售各式巧克力,有白巧克力、牛奶巧克力及黑巧克力,纯度不同,口味各异。有块状的,有盒装的,还有热巧克力粉,再加上烘焙用的可可粉和巧克力碎片。他们的招牌产品来自多米尼加、秘鲁、巴拉圭、哥斯达黎加和巴拿马的农场合作社,并开始在越来越多的健康食品店和超市出售。这一行业生意规模虽不大,发展势头却不小,而这家店是总部,一半是一个微型巧克力市场,一半是热巧克力店。这地方给人的感觉很不错,锡制天花板上刻有浮雕,有旋转式艺术品展台,背景音乐(通常都是拉美音乐)也很不错,而且坐北朝南,所以经常阳光满屋。因为这里离亨利和萨拉住的地方不算远,所以亨利时常来这儿,一边看报,一边品尝他的热浓巧克力。

一天,他看见那家店玻璃上贴了招人的广告,一时心血来潮,便咨询了一下。亨利并不需要工作,事实上,他都没办法合法工作,但他喜欢“巧克力之道”的店员,而且欣赏他们的理念。他应聘了,他们都很有兴趣,答应以分红的形式给他付酬。瞧瞧,亨利摇身一变,成了一家巧克力公司的一个小股东,同时兼职服务员及打杂人员。萨拉觉得既好玩又困惑。她想,亨利这是在搞调研吧。很快,他为陌生人服务时的不自在感全然消失,而且说实话,他还挺喜欢当服务员的。这既是一种适当的锻炼,又经常能给他一个短暂观察各类顾客行为与状态的机会,不管他们是独自一人、情侣夫妇、一大家子还是一群朋友。他在“巧克力之道”过得很开心。

为了使生活更圆满,他和萨拉还在一家动物收养所收养了一只小狗和一只小猫,都不是什么纯种,只是眼睛明亮、充满活力罢了。他们管小狗叫伊拉兹马斯,管小猫叫门德尔松。亨利很好奇他们 会怎么相处。伊拉兹马斯吵闹又粗暴,但很好训练,经常跟亨利一起出去跑腿。而门德尔松这只可爱的小黑猫呢,就比较“隐世遁形”了,有生人来,她就会钻到沙发底下。

这就是亨利和萨拉在那座大城市为自己构建的生活。他们本来想在那里住上一年半载,相当于放个长假,但一年之后,他们都没要搬走的意思,第二年仍然如此。到后来,他们干脆都不想什么时候离开了。

他们住在那座城市的时候,亨利前作家的身份并没有被完全遗忘。提醒会以邮件的形式出现,轻轻地叩开他的意识之门。邮寄的路线极其曲折迂回,一般都是写信方发信几个月之后,他才会收到。比如说,波兰的读者会通过他在克拉科夫的出版商写信给他。过一段时间,波兰的出版商则会把信转寄给他的加拿大文学经纪人,再由加拿大文学经纪人寄给他。又或者说,韩国读者会把信寄给他的英国出版商,由他们再次寄给他,诸如此类。

读者来信有英国的、加拿大的、美国的,也有欧洲和亚洲其他地方的。来信的读者年龄各异,身份、地位不同,英语水平也相差很大,有非常地道、自信满满的,也有拙劣不堪、程度很低的。有些来信的读者肯定有种把信息放到漂流瓶里抛入大洋的感觉,但他们的努力没有付诸东流。出版界的热情之风、关心之流总是会平平稳稳地把信带给亨利。

准确地说,有些信件应该说是包裹。可能包含某个高中老师的介绍信,还有她的学生认认真真写的一系列关于他的小说的文章,要不就是附了一张照片或者一篇文章,发信人觉得亨利可能会有兴趣。但更多情况下,都是普通的书信,有打印的,也有手写的。一般来说,那些电脑上敲出来的都更显精致,话题也宽泛一点,有时候则是小散文;而那些手写的一般比较短,个人色彩也比较浓。亨利更喜欢后者。他喜欢每位作者不同的个人手写风格。有些看起来跟机器人写出来的似的,异常清晰;有些就参差不齐,七扭八拐,几乎看不明白。二十六个高度样式化的字母,用一只只活生生的手写出来,竟如此纷繁多姿,让亨利惊讶不已。是不是格特鲁德·斯泰因 曾经说过把字母表打乱顺序,就变成了语言?手写信件中,除了书写,页面布局也很好玩,当然偶尔会让人担心。比如说文章散布在一张纸上,有的地方文字稀稀拉拉,有的地方又都挤在一起,就好像在土质不同的地方种植物。一般都是到了页面的底端,没地方了,但作者发现还有重点没说,于是那些句子便会爬到纸的侧面,就好像一个特别小的花盆里植物的根须。经常还会伴有涂鸦绘画,艺术换艺术,他的文字换他们的图画。许多信件都包含问题,读者会有一个、两个或三个问题。

亨利每封信都回。他让一个印刷工为他制作了一种折叠的、请帖大小的卡片。卡片正面色彩斑斓,上面的图案都是他的作品在各国出版的封面设计。这个卡片有两个好处:一是很个人化,读者可能会喜欢;二是它限制了亨利最多可以写三小页东西:里面两页加背面。这个长度刚刚好,读者不会觉得太短而不高兴,亨利自己也不会因为太长而不开心。

他干吗要回那么多信呢?原因是虽说他的小说属于自己的过去,但对每一位此书的读者来说,都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而这种新鲜感会通过书信传来。人家满怀好意,充满激情,作家自己却默不作声,这样很无礼,或者说得再严重一点,有点忘恩负义。可以说,亨利每周抽出些零散时间坐下来回信,背后支撑他这一习惯的其实是感激之情。无论是在咖啡馆、在“巧克力之道”工作间隙还是在排练休息空当,他都能毫不费力地回五封左右。

除非读者年龄特别特别小,其他询问私事的他一概不予理会,但他很愿意探讨他的小说。不管是问题还是评论,经常都大同小异。很快,亨利就总结出了一套标准回答,再根据每封信自身的语气和角度做些简单修改即可。亨利的小说讲的是野生动物,所以很多信都涉及与野生动物有关的问题,包括真正的动物和比喻性动物。读者觉得他接受过动物学训练,或者至少一生都对自然世界充满激情。他回答说,跟这个星球上任何一个敏感的栖居者一样,他很喜欢大自然,但对动物并没有特别的感情。他对它们并没有旷日持久的热爱,因此这一点不能称为他的性格特征。他还解释说,小说中之所以讲动物,只是技巧问题而非情感问题。赤裸裸地站在自己的族人面前,他只是一个凡人,因此也许——很有可能——肯定会是一个骗子。但穿上毛皮,插上羽毛,他就成了个萨满巫师,说的全都是更伟大的真理。我们对自己的同类冷嘲热讽,对动物却不会这样,尤其是野生动物。虽说我们可能没法儿保护它们的栖息地免遭破坏,但我们可以使它们免受过多的嘲讽。

在答复中,亨利经常用同一个轻松又愉快的例子:我的故事要是讲一位来自巴伐利亚或是萨斯喀彻温省的牙医,我就得考虑读者对牙医及这两个地方整体居民的感觉印象,而这些先入为主的概念、成见会把人们和故事锁在一个个狭小框架里。但是,如果我讲的是一头来自巴伐利亚州或是萨斯喀彻温省的 犀牛 牙医的话,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读者会更加专注,因为他们对犀牛牙医并没有任何概念——不管是来自巴伐利亚州还是随便哪里。读者的质疑开始打消,就像舞台上幕布开启一样。这样,故事就可以较容易地展开了。没有什么比无法想象的东西更能取信于人了。

信件通过邮局来到他手上,他的回复再通过邮局传出去。亨利的背包里经常放着他的“作家箱”:卡片、邮票、信封,还有一沓读者来信。

一个冬日,亨利收到一个大信封。他看了看回信地址,发现就在本市,很近。不过这封信同样路线迂回,是通过他的英国出版商送达的。很显然,这封信是一位读者写的,而且要说的还不少。亨利感觉这信封很厚,不禁叹了口气,然后把它放到了他的那堆读者信里。

一周后,他在家打开了信封。说是信,其实主要是古斯塔夫·福楼拜 的短篇小说《圣朱利安传奇》的复印版。亨利从来没听说过这个短篇,对于福楼拜的作品,他只看过《包法利夫人》。他大惑不解,大概翻了一下。故事很长,有些地方还用亮黄色标了出来。他放下复印件,想到为了一个陌生人,还得费这么多工夫,就觉得有点烦。要不,这位读者的来信就忽略不管了?但在给自己冲咖啡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有个问题在折磨他:读者为什么要寄一个十九世纪法国作家的短篇故事给他?他走到书房去查“hospitator”这个词,最后在《牛津英语大词典》上找到了,透过放大镜,小小的印刷字凸显出来:热情招待或是接受招待的人。好吧,如果邀请了他的话……他坐在餐桌旁边,又开始读了起来。开头是这样的:

小山坡边上的树林里有一座城堡,朱利安的父母就居住在里面。

城堡的四个角落里有四座高塔,屋顶都尖尖的,铺了铅皮鳞饰,墙壁的地基都建立在突出的石头上。那些石头陡然向下,直通护城河的底部。

院子里的石头都非常干净,跟教堂用来铺路的石头一样。龙状的滴水嘴头朝下,把雨水吐到水池里面……

城堡里……卧室里挂着帷幔,可以御寒……衣柜里塞满了亚麻布衣服……地窖里一桶桶酒堆得很高……

一个以中世纪为背景的寓言。亨利拿掉固定书稿的回形针,开始看第二页。堡主兼主人出场了:

他永远都身披一个狐皮斗篷,阔步走过城堡,为家臣裁决是非……

还有他母亲,祈祷得到了回应:

……皮肤非常白皙……祷告多次之后,她生了个儿子。

……巨大的喜悦……三天四夜大摆筵席……

他继续读:

一天晚上,她醒过来,看到一线月光,还有一个老者朦胧的身影……是个隐士……没有张嘴,话语却传了过来:

“哦,孩子的母亲,高兴吧,因为你的儿子定会成为一个圣人!”

那页的下面,父亲也听到了一个预言:

……在一个边门外……突然,一个乞丐出现在他面前……是个吉卜赛人……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道:

“哦!哦!你的儿子!……鲜血遍地!……荣耀显赫!……上天眷顾!帝王之家。”

儿子,朱利安:

……看起来就像圣婴耶稣一样,长牙的时候哭都没哭一声。

……他母亲教他唱歌。为了将他培养成勇敢的人,父亲则举起他放到马背上……

一位学识渊博的老僧人教他《圣经》……

……堡主设宴款待昔日军中伙伴……缅怀过去战争经历……受伤惨重……朱利安听他们说着,高兴得大叫起来……他父亲深信,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征服者。但是……祈祷钟声过后……那些贫民……又会非常谦逊地倾囊施舍……他母亲是真的希望他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大主教。

……在小教堂,不管仪式有多久……总是双膝跪在祈祷椅上……双手合十祈祷。

接着,亨利看到了一段关于朱利安小时候的文字,用黄色整整齐齐、很精确地标了出来,暗示读者寄这故事给他的意图:

有一天,做弥撒的时候,他抬头看见一只小白鼠从墙边的一个洞里爬了出来。它急忙忙跑到圣坛的第一级台阶上,然后又下来,来来回回两三次,接着按原路逃走了。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想着可能会再见到那只老鼠,他就心绪不宁。它果真又出现了。接着每个星期天,他都会等着那只老鼠。他被小老鼠搞得烦透了,产生了仇恨情绪,决心除掉它。

关上门,台阶上撒上蛋糕屑,他手里拿了一根棍子,站在洞前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一个小粉鼻冒了出来,接着整个身躯都出来了。他用棍子轻轻敲了敲那只老鼠,看到那个小尸体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惊呆了。有一滴血滴在了石头地板上,他用袖子快速把血擦掉,把老鼠扔到屋外,跟谁也没提这事。

下面一页有一部分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天早上,他正沿着护城墙往回走,看到一只胖鸽子正在城垛顶端晒太阳,便停下来观察。他站的那个地方,城墙有个缺口。他拿起一个碎石块,振臂一挥,那只鸽子便被石头击中,向护城河的方向坠落。

他急速下去,到处搜寻,还被灌木丛刮到了,那样子比小狗还亢奋。

那只鸽子翅膀断了,挂在女贞树篱的枝条上,一颤一颤的。

如此顽强的生命力把那孩子激怒了,于是他开始拧它的脖子。看着那鸽子抽搐,他心跳加速,心中被一种野性的、狂暴的快感所充满。最后那只鸟儿僵硬的时候,他感到了一阵眩晕。

所以说,在那位读者的意识中,动物和屠杀之间有联系。亨利不觉得震惊。他小说中的动物可不是什么情感丰富的浪漫形象。虽说是为文学而服务的,但它们都是野生动物,他试图准确描绘其行为,而杀戮与被杀戮对野生动物来说根本就是例行公事。他的故事是给成年人看的,只要有需要,就会有动物暴力的描写。因此,一个小孩子通过杀戮老鼠和鸽子来体验生命极限、感受死亡的故事,没有让亨利有丝毫不快。

他接着往下看。朱利安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猎手,他的读者一如既往的标志可以做证:

……喜欢自己一个人打猎,骑着马,带上鹰……很快便会飞回来,撕扯开一只鸟儿……

……一路上会有苍鹭、鸢、乌鸦,还有秃鹫。

……喜欢骑马跟在猎狗后面,吹着号角……雄鹿……看着猎狗撕扯它的肉……

雾霭浓重的日子……会深入沼泽……鹅、水獭还有野鸭。

……拿把刀就可以猎熊,拿个短斧就可以宰公牛,对付野猪则用长矛……

……矮腿猎犬……兔子……冲向它们……打伤它们的背。

……山峰……两头野山羊……光脚靠近……匕首直插……

……湖泊……海狸……拿箭射死它……

然后是那位读者标出的更长的一段:

然后他来到了一条林荫大道,两边树都很高,树梢形成了一个凯旋门,通向树林。灌木丛中跳出了一只小鹿,林中空地出现了一只雄鹿,一只獾从一个洞口冒了出来,草地上一只野鸡展开了尾巴。他把它们全杀了之后,出现了更多的鹿、更多的獾、更多的野鸡,还有乌鸫、松鸡、雪貂、狐狸、刺猬、山猫,不同种类的动物无穷无尽。他每往前走一步,就会出现更多。它们全都围着他,颤颤巍巍,用温柔祈求的眼神注视着他。可是朱利安对杀戮乐此不疲,一次又一次,他开弓,拔剑,插刀,什么都不想,什么也都记不起来。他只为那一瞬间而活,仿佛他是个猎人,置身于一片缥缈之境,那儿,时间失却了任何意义,发生的一切轻松如梦。一幅非同寻常的景象让他突然住手:一个看起来很像圆形剧场的小山谷,里面全是鹿。它们挤在一起,用呼吸互相温暖彼此,呼出的气体飘在周围的迷雾中,宛如一片片云朵。

看到一场大屠杀近在眼前,有那么几分钟,他兴奋得都岔气了。他下了马,卷起袖子,开始射箭。

所有雄鹿一听到箭响,不约而同回头张望。它们的队形出现了空隙,悲鸣四起,鹿群极度惊慌。

谷口很高,它们根本越不过去。山坡又把它们围在里面,它们只能疯狂地乱蹦,企图逃跑。朱利安不停地瞄准射击,箭如雨下。狂乱的雄鹿互相碰撞,四蹄离地狂跳,还互相攀爬。它们的鹿角缠在一起,身体堆成一座小山,又在移动中倒塌。

最后,它们全死了。横躺在沙地上,鼻孔泛着白沫,内脏也都露了出来,一起一伏的肚皮慢慢都不动了。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夜幕降临。树林外面,从树枝中间看过去,天空一片血红,犹如血池。

朱利安靠着一棵树,睁大眼睛审视这场大屠杀,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做到的。

山谷另一边的树林边缘,他看到一只雄鹿、一只雌鹿,还有一只鹿宝宝。

那只雄鹿全身黑色,身形巨大,还长了一对大角,胡子花白。那只雌鹿呢,苍白如枯叶,正在吃草。那只小花鹿在它旁边跑来跑去,正噙着一个乳头。

十字弓再次响起,鹿宝宝当即毙命。它的妈妈看了看天空,发出一声深沉、撕心裂肺的叫声,几乎有点像人类的哀号。欣喜若狂的朱利安侧转身,直直地朝雌鹿的乳房射了一箭,它也倒在地上了。

那只大雄鹿看到他,往前跳了一步。朱利安朝它射出了最后一支箭。箭刺穿了它的前额,牢牢地插在了上面。

那位读者的引用就到这儿,后面就没亮黄色标注了,故事自然发展下去。有点奇怪,因为紧接着下一行就提到朱利安的最后那支箭并没有杀死那只雄鹿。相反,雄鹿大踏步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和着远处的钟声,开始对他讲话并诅咒他:

“可恶!可恶!可恶啊!狠毒的人,总有一天,你会杀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很显然,这一点在故事中相当关键,但那位读者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

亨利继续翻阅。听到那只雄鹿的诅咒后,朱利安放弃了打猎,离开父母,环游世界。他成了一个很能干的雇佣兵。军事动乱接踵而来,在很多国家他杀人无数,这却为他赢得了奥克西塔尼亚国王的喜爱和感激,因为他使后者免受后倭马亚王朝的荼毒。作为奖赏,他得以迎娶公主。关于朱利安的其中一个预言,他父亲听到的他将成为帝王之家的人成了现实,但这一切似乎都没能引起那位读者的注意。

还有最后一部分标黄的文字,有两段描写朱利安的婚后生活——貌似心满意足,暗地里渴望却在酝酿沸腾:

他身穿红袍,斜倚窗栏,回忆起过去打猎的日子,希望自己可以骑过大漠,追猎瞪羚和鸵鸟,或者躺在竹林中等美洲豹,穿过犀牛成群的森林,登上最难攀缘的山峰去瞄射苍鹰,还要航行到浮冰连连的大海勇战北极熊。

有时候,在梦中,他会觉得自己是伊甸园中的亚当,周围全是动物:手臂一伸,就能让它们死去;又或者,它们会两两排队从他身边走过,按照体形大小,从大象、狮子到白鼬、鸭子,就好像它们登上挪亚方舟 的那天一样。他藏在岩洞的阴影中,向它们投掷标枪,无一虚发。会有越来越多的动物,屠杀会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

就在这里,在一个分号处,那位读者停了下来,但不想把那段的最后一句话也标出来。其实那句话也不长:

朱利安会从梦中醒来,眼睛狂乱地转来转去。

那位读者对故事的其他部分都没做评论。事实上,他对关键部分——朱利安如何像雄鹿预言的那样杀掉自己的双亲,以及更重要的,如何过上悲苦、克制、为他人服务的生活,最终成为书名中所说的圣人——也没说什么。他只关注动物及它们的血腥命运。至于朱利安和他的救赎,他似乎毫无兴趣。

伊拉兹马斯发出尖而短促的叫声,想要出去散散步。亨利还有电话要打,台词要斟酌,还得去一家古董服装店找一套戏服,于是他放下了故事。

……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趁着“巧克力之道”生意清淡之时,亨利重读了那个故事。这次,他把整个故事当成一个整体来看,而不是只关注那位读者标记的部分。整个故事有一种很奇怪的不平衡感,一个关键要素一直悬而未决。朱利安的双重人格——既悲天悯人却又嗜杀成性——如果纳入人类范畴中来理解,就可以说得通了。比如说,他当雇佣兵的时候,他的所作所为确实很暴力,却控制在道德框架之内。于是,“依次,他帮助过法国皇太子、英国国王、耶路撒冷圣殿骑士团、帕提亚 军中的苏雷纳将军 、埃塞俄比亚国王,还有卡利卡特 皇帝”,而且心照不宣的是,这诸多君王均值得他出手相助,所以他才需要杀那么多敌人。这种喋血行为的正义性在同一页中表现得很明显:“他解放民族。他营救囚于高塔的王后。除了他,再没有谁能杀死米兰的毒蛇,奥博博贝奇的恶龙。”很显然,那些压迫其他民族、把王后关进高塔的人在道德上跟米兰的毒蛇之流同属一路货色。于是,对人类的暴行经由道德的罗盘指引,把朱利安带上了一条不那么邪恶的道路:如果非要杀人的话,杀掉那些罪孽深重的“满身鱼鳞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用圆形河马皮当盾牌的黑鬼……穴居人……食人族”总比杀掉那些高贵的皇太子、国王、耶路撒冷圣殿骑士要好。于是,在暴力时代运用道德的罗盘就说得过去了。没错,道德的罗盘本来就该在这种时候拿出来用。

朱利安的妻子邀请他父母在他们自己的床上休息,朱利安却错把他们当作他妻子和她的情夫,趁他们睡觉的时候把他们杀了。这之后,他深刻意识到自己犯下何等滔天大罪,悔恨吞噬了他。他的道德罗盘开始旋转。

故事结尾讲得很明白:朱利安收容了一个饥寒交迫、严重畸形的麻风病人,不仅给他吃的、喝的,让他住下来,睡自己的床,还光着身子躺在他身上——“嘴对嘴,胸对胸”——给他基督徒所能给予的最大温暖。后来证明那个麻风病人其实是耶稣基督。当主升上天空时,也把已经改过自新的朱利安带在身边,这也标志着朱利安溅满鲜血的道德罗盘真正成功指向了北极。在福楼拜的笔下,两种不同的看世界的方式——叙事的和宗教的——并驾齐驱,被赋予了最为普遍而同义的结论:皆大欢喜,罪人得到救赎。这一切颇合情理,也符合传统圣徒传记的规矩。

但是,对动物的杀戮却不合情理。从故事框架来说,既没有解决办法,也没有什么后果。朱利安从折磨、屠杀动物中所获得的快感,同其遭诅咒及获得救赎似乎毫无关系,而屠杀动物的篇幅却比杀人长得多,描写也详细得多。是因为杀了双亲,他才在这个世界上孤独游荡;也正是因为对一个神圣的麻风病人敞开心扉,他才获得了救赎。他对动物的惊人猎杀,唯一后果便是一只雄鹿的诅咒。除此之外,那些大屠杀,那些灭杀动物的渴求,不过是一场毫无道理的狂欢,对此,朱利安的救主不置一词。他们两个升入永恒,身后留下大量动物鲜血,在沉寂中干涸。这个结局让朱利安和上帝达成和解,但对动物的暴行却仍然熊熊燃烧。亨利觉得,这种暴行让福楼拜的故事令人难以忘怀,但也让人疑惑、不甚满意。

他最后一次翻阅那些纸张,再一次注意到只要提到动物屠杀,不管是单单一只小老鼠,还是伊甸园里的全部动物,那位读者全都用鲜亮的黄色标了出来,这也同样让人疑惑不解。

那个信封里不只有一篇故事,还有用一个回形针固定的另外一沓纸,看起来像是一个剧本的选段,剧名未知,作者不详。亨利猜这应该是他那位标记读者的作品。一阵困意袭来,亨利把福楼拜的小说和那个剧本放回信封,放到了那沓信件的最下面。他想起来了,店后面还有新鲜的可可豆存货要分拣呢。

但是过了几周,他处理完其他的读者来信后,那个信封又排到了最上面。一天晚上,亨利正在排练。他们这个业余剧团演出的地方之前是个温室大棚,用来做大型园艺生意,因此剧团取名“温室剧团”。多亏了一位慈善家,他们建了个多功能舞台,过去用来摆盆栽植物的一排排架子也都换成了一排排舒适的椅子。人们都说做生意地段很重要,这话同样适用于艺术,甚至是生活本身:我们是茁壮成长还是枯槁憔悴,取决于环境滋润养人的程度。用改造过的大棚当剧院还真不错,走在台上的时候还可以看看外面的世界(或者,说得直白点,就是可以一边在温暖、惬意的室内享受,一边瞟几眼天寒地冻的外面)。一天晚上,亨利坐在舞台前面看了几个矫揉造作、稍显蹩脚的表演,他突然想到这会儿正是看他的福楼拜读者的戏剧作品的好时机。他把它拿了出来,开始看了起来。

(维吉尔和碧翠丝正在树下坐着。他们茫然地望着前方。寂静。)

维吉尔: 要是有个梨该多好啊。

碧翠丝: 梨?

维吉尔: 嗯,熟透了的、多汁的那种。

(停顿。)

碧翠丝: 我从没吃过梨。

维吉尔: 什么?

碧翠丝: 事实上,我应该从来都没见过梨。

维吉尔: 这怎么可能?梨是很普通的一种水果。

碧翠丝: 我父母总是吃苹果和胡萝卜。我猜他们不喜欢梨吧。

维吉尔: 可是梨很好吃啊!我敢打赌这附近肯定有棵梨树。 (他向四周看了看。)

碧翠丝: 给我描述一下吧。梨长什么样?

维吉尔: (向后靠了靠坐定) 我可以试试。让我想想……梨的形状很特别。底部又圆又胖,顶端较细,像个锥形。

碧翠丝: 像个葫芦。

维吉尔: 葫芦 ?葫芦你都认识,却不认识梨?我们知道和不知道的事情还真是奇怪啊。不管怎么说,梨跟葫芦不一样,它比一般葫芦要小,样子更好看一点。梨是对称的锥形,上半部分端坐于下半部分正中心。你懂我的意思吗?

碧翠丝: 应该明白。

维吉尔: 我们先说下半部分。你能想象一种圆圆的、胖乎乎的水果吗?

碧翠丝: 比如说苹果?

维吉尔: 不完全是。你要是用你的心灵之眼观察苹果,就会发现苹果周长最长的地方不是中间就是顶部三分之一处,是不是?

碧翠丝: 没错。梨不是这样吗?

维吉尔: 不是。你得想象一个苹果周长最长的地方在底部三分之一处。

碧翠丝: 我想象得到。

维吉尔: 但相似度也没那么高。梨的底部跟苹果不一样。

碧翠丝: 不一样?

维吉尔: 不一样。大部分苹果都有个“屁股”做支点,也就是说,会有一个边或是四五个支撑点好让它不会倒下去。要是把苹果当成动物来看的话,过了尾部,向上一点,就是苹果的肛门了。

碧翠丝: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维吉尔: 梨不是那样的。梨没有“屁股”。它的底部是圆的。

碧翠丝: 那它怎么站得住呢?

维吉尔: 它不站啊。梨要么挂在树上,要么侧躺着。

碧翠丝: 跟鸡蛋一样笨手笨脚的。

维吉尔: 梨的底部还有一些其他特点:有些苹果身上有那种纵向的纹路,大部分梨都没有。绝大多数梨的底部是滑滑的、圆圆的、平平的。

碧翠丝: 真是让人垂涎欲滴啊。

维吉尔: 当然。现在,我们移到水果赤道的北半球吧。

碧翠丝: 紧跟着你呢。

维吉尔: 那里就会出现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个锥形。

碧翠丝: 我不太能想象得出来。梨有尖角吗?它的形状是不是跟球果一样?

维吉尔: 不是。想象一下香蕉的一端。

碧翠丝: 哪一端?

维吉尔: 底端,就是你吃香蕉的时候拿在手里的那端。

碧翠丝: 怎样的香蕉?香蕉有上百种呢。

维吉尔: 是吗?

碧翠丝: 嗯,没错。有些特别小,跟粗短手指差不多,还有的像棍棒那么大。它们形状各异,味道也不一样。

维吉尔: 我是说那种普通香蕉,黄黄的、味道特别好的那种。

碧翠丝: 普通香蕉。圣者香蕉,你说的可能是大米歇尔这个品种。

维吉尔: 真厉害。

碧翠丝: 香蕉我懂。

维吉尔: 比一只猴子还懂。拿起一个普通香蕉的尾端,然后把它放到一个苹果上,想着我刚才说的苹果和梨的那些区别。

碧翠丝: 这个嫁接还蛮好玩的。

维吉尔: 现在使线条柔化,把香蕉拉平,很友好地融入苹果中,能想象得到吗?

碧翠丝: 我觉得可以。

维吉尔: 最后一个细节。在这个苹果—香蕉组合水果的最上端,加一个硬得出奇的小梗,真正的树干上的那种梗。就这样,你就大概能想象一个梨的样子了。

碧翠丝: 听起来像一种很漂亮的水果。

维吉尔: 确实是这样。一般来说,梨都是黄色的,上面带有黑色小点。

碧翠丝: 又跟香蕉很像。

维吉尔: 不,一点都不像。梨的黄色没那么亮,也不像香蕉那样不透明,没光泽。它的颜色比较浅,半透明,有点偏米黄色,但不是乳黄色,更水灵一些,质感很接近水彩画,而且上面的小斑点有时候是棕色的。

碧翠丝: 那些小斑点是怎么分布的?

维吉尔: 跟豹子身上的那些斑点不一样。与其说是斑点,倒不如说是一片片暗暗的区域,这跟梨的成熟度有关。顺便说一下,成熟的梨很容易碰伤,所以要轻拿轻放。

碧翠丝: 当然。

维吉尔: 现在来说梨皮。梨的皮很特别,不好描述。我们刚才在说苹果和香蕉。

碧翠丝: 嗯。

维吉尔: 苹果和香蕉的皮都很光滑。

碧翠丝: 嗯,没错。

维吉尔: 梨的皮不那么光滑。

碧翠丝: 是吗?

维吉尔: 嗯,梨皮相对来说粗糙一点。

碧翠丝: 就像鳄梨那样吗?

维吉尔: 不是,不过既然你提到了鳄梨,梨跟鳄梨长得还是有点像的,虽说梨的底部往往更圆润一点。

碧翠丝: 真令人神往啊。

维吉尔: 而且梨的上部会变细,要比鳄梨明显。不过,这两种水果形状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像的。

碧翠丝: 我完全想象得到。

维吉尔: 但它们的皮可完全不同!鳄梨的皮疙疙瘩瘩,跟癞蛤蟆似的,看起来就像得了麻风病的蔬菜。而梨则有一点粗糙,摸起来很柔和也很好玩。要是把手指划过梨皮的声音放大一百倍,你能想象那听起来是怎样的吗?

碧翠丝: 怎样的?

维吉尔: 那声音就像唱片机的唱针划过磁道,那舞动的爆裂声就像什么轻盈、干燥的东西烧起来一样。

碧翠丝: 毫无疑问,梨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

维吉尔: 没错,没错!以上就是梨皮部分。

碧翠丝: 梨皮能吃吗?

维吉尔: 当然可以。梨皮一点都不像蜡质的、疙疙瘩瘩的橘子皮。梨成熟后,皮会变得很软、很柔和。

碧翠丝: 那梨尝起来是怎样的?

维吉尔: 慢着,你得先闻味道。成熟的梨香味淡淡的,也很柔和,但其力量在于给嗅觉带来的那种轻柔感。你能想象肉豆蔻或是肉桂的味道吗?

碧翠丝: 可以。

维吉尔: 成熟的梨的味道给人的影响就像那种香料一样,整个人好像中了魔,被迷住了,绞尽脑汁,翻出一千零一种记忆和联想,就想知道这股令人陶醉的迷人味道是什么——顺便说一下,人们从来没想清楚过。

碧翠丝: 但是梨尝起来是怎样的?我都等不及了。

维吉尔: 成熟的梨甜甜的,充满汁水。

碧翠丝: 哦,听起来很不错。

维吉尔: 把梨切片,你会发现它的果肉从内而外散发一种耀眼的白光。谁要是拿把刀,再拿个梨,就不用怕黑了。

碧翠丝: 我真得吃个梨了。

维吉尔: 梨的质地和稠度又是一个难以用语言描述的问题。有些梨口感会有点脆脆的。

碧翠丝: 像苹果那样吗?

维吉尔: 不是,跟苹果一点都不一样!苹果拒绝被吃掉。你不能吃掉苹果,你只能征服苹果。梨那种脆要诱人得多。它像是给予,又很脆弱。吃梨的感觉就像……就像接吻一样。

碧翠丝: 哦,天哪!听起来真棒。

维吉尔: 梨的果肉的口感有时候会有点沙,但是入口即化。

碧翠丝: 真有这样的事吗?

维吉尔: 每个梨都是这样。这还只是外观、触感、味道和质地,我还没跟你说它吃起来是什么滋味呢。

碧翠丝: 我的天哪!

维吉尔: 一个好吃的梨,你开始吃的时候,牙齿嵌入这一极乐中时,吃梨就变成了一项引人入胜的活动。除了吃梨,你什么都不想干。你宁愿坐着而不是站着,宁愿独自一人而非有人做伴,宁愿保持安静而非听着音乐。除了味觉,其他所有感官都休眠了。你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都感觉不到——除了那感觉可以帮你体会梨这一神赐的美味。

碧翠丝: 但是,梨尝起来到底是什么滋味?

维吉尔: 梨尝起来,尝起来…… (他搜肠刮肚,然后耸了耸肩,放弃了努力。) 我也不知道,没法儿用语言描述。梨尝起来就是梨的味道啊。

碧翠丝: (伤心) 真希望你有个梨。

维吉尔: 我要是有梨,我就把它给你。

(沉默。)

这一幕就以沉默结束了。亨利上大学的时候读过但丁的《神曲》 ,所以认出了剧中角色的名字,但这也没什么帮助。他不明白这个结构完整的小短剧到底想说明什么。如果说这个小剧是沧海一粟的话,那它映衬出的那个大千世界是什么却不得而知。他很喜欢那句“谁要是拿把刀,再拿个梨,就不用怕黑了”,节奏把握得也不错;他可以想象到两位演员进入场景的样子。但他就是想不明白这个受饥饿驱使的、关于一个难以描述的梨的单纯对话跟《圣朱利安传奇》有什么关系。

另外,信封里还有一张打印的便条:

敬启者:

我读了您的书,欣赏至极。

我需要您的帮助。

敬上

签名几乎难以辨认。姓氏那部分基本上就是一条曲线。亨利一个字母都认不出来,甚至连这条曲线可能代表的音节数量都无法辨明。但是名字还是看得出来:亨利。潦草的签名下面有一个本市的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

他的帮助——这是什么意思?怎样的帮助呢?时常会有读者把自己写的东西寄给亨利,大部分都不算什么佳作,但亨利都回信鼓励他们,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权利抹杀他人的梦想。这位读者想要的是这样的帮助吗:赞扬、编辑反馈、联络推荐?抑或是其他帮助?他偶尔确实会收到奇怪的请求。

他怀疑亨利是个青少年。这或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会对福楼拜小说中的血腥和蛮勇兴致勃勃,而对宗教主题了无兴趣了。不过那个小剧本笔法很流畅,句子干净简洁,没有拼写或语法错误,也没有句法上的纰漏。莫非是个有位好老师的小书虫?还是有个好妈妈,可以骄傲地替这位崭露头角的小作家做嫁衣?青少年写便条会这么简洁扼要吗?

亨利再一次把信封收起来。这么一收就是好几个星期。他得去“巧克力之道”上班,一周两次音乐课,还有每日练习、戏剧排练。随着他和萨拉开始交了些朋友,社交生活也迅速发展起来了,大城市还有各种文化活动。伊拉兹马斯和门德尔松也搞得亨利很忙,他真没想到他们两个会占用他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可以说,伊拉兹马斯占用的是身体上的,门德尔松则是哲学上的。亨利经常和门德尔松一起观察猫的寂静状态,她会躺在亨利腿上,他轻轻抚摩她。这时候这只小猫便开始咕噜咕噜叫,让亨利想起佛教和尚冥思念经,自己也会陷入遐思——然后就会突然发现半天已经过去了,却还一事无成。要想打破这种碌碌无为的状态,他往往会去遛遛伊拉兹马斯。这只小狗特别欢乐,反应灵敏,而且顽强好胜。自己那么喜欢与这只小狗在一起,亨利都有点惊讶。他发现自己不光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会跟小狗讲话,在外面一起溜达的时候也一样,这让他觉得有点尴尬。而那只小狗的表情就好像亨利说的话,他永远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似的。

即便如此,那个信封还是在亨利办公桌上盯着他看,要不就是在他的小背包里反抗,不高兴被折成两半。

最后,因为那个便条语言简洁、意思隐晦,再加上那个地址又近,亨利决定去探访一下他的同名者居住的地方,这样也正好有个借口可以跟伊拉兹马斯好好散散步。他想回信给亨利——他姓什么呢?亨利检查了一下信封,只有一个回信地址,没有名字。没关系:他就跟平时一样,用他的卡片给亨利·某某回信,谢谢他同自己分享他的创作成果,并祝他好运——末了签上自己的名字,要看得清,但不写回信地址。 正好来这儿逛逛 ,他会如此写道,然后将它投入那位读者的信箱里去。

几天后,亨利写信给亨利。关于他的剧本,他这样写道:

……结构精当,角色引人入胜。轻快迷人,节奏也很不错,这些都有助于场景的有效构建。您很会写梨。我尤其喜欢“谁要是拿把刀……”那句。角色的名字——维吉尔和碧翠丝——很吸引我。引入但丁的《神曲》加深了我对您作品的理解。恭喜您!祝您……

亨利怀疑他的读者会不会看穿他关于《神曲》的那段话有多言不及义。关于福楼拜的小说,他写道:

……得感谢您,我之前从来没看过《圣朱利安传奇》。那些打猎场景的描述尤其生动,这点我同意。很是血腥啊!这些都代表什么呢?……

“萨拉,我出去散个步,你要一起吗?”亨利问道。

萨拉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这会儿萨拉肚子里的宝宝一切都好,但她总是犯困。亨利穿上大衣,带着伊拉兹马斯出了门。天气晴朗,但是很冷,仅仅在零上几摄氏度徘徊。

亨利没好好把地图上眼睛看到的距离转换成大街上双脚要走过的距离,路程比他想象的要远。他们进了一个不认识的小区,两边的建筑有居民房也有商业房。他注意到房子风格的变化,城市及其居民的历史都通过建筑展示了出来。他肺部呼吸的空气都是冷冷的。

目的地位于一条高档商业街的贫民端,街上的店铺都很整洁、漂亮,有一家婚纱店、一家珠宝店、一家高档饭店,马路尽头的右边还有个很不错的咖啡厅,带了个大露台,当然除了这些还有其他店面。天气原因,露台上空空的,没有桌椅,但砖墙边有一幅壁画兀自而立,在温暖的阳光下,从街口可以看到壁画上有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袅袅香气升腾而起。而在咖啡馆那层,街道先是左拐,然后很快又右拐。拐过第二个弯之后,街道左边又有一段商业区,右边则是一幢大楼,砖墙高高的,没有窗户。再往前走一段,又有一个右转弯。很明显,这条街之所以会这么七扭八拐的,都是因为那幢大楼。它在后面,跟这条街毗邻。因为它面积太大,街道就不得不绕着它延伸。亨利带着伊拉兹马斯一路往下找。这段街上的店铺就低调多了,有一家干洗店、一家家具店,还有个小杂货店。他看到建筑上的门牌号越来越近:1919……1923……1929……他转过街角,然后便僵在原地。

一只㺢㹢狓正对着街道看着他,它的头朝着他这边并且往前倾,就好像在等他一样。伊拉兹马斯则兴致勃勃地在墙边嗅来嗅去,没注意到那只鹿。亨利拽着他,穿过街道走近,看到一个大大的、三面嵌板的凸窗里闷热的非洲丛林实体模型中,有一只——亨利真的很想说 住着 一只——㺢㹢狓的填充标本直往人眼睛里钻,壮观华丽。模型中的那些树枝藤蔓全都跃出凸窗,爬到周围的砖墙上,立体逼真,宛如完美的错视图。那只鹿有九英尺 高。

㺢㹢狓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它腿部的条纹跟斑马很像,身体像红棕色大羚羊,头部和倾斜的肩膀又像长颈鹿。事实上,它跟长颈鹿还真有点关系。确实,一旦知道了它们这层关系,你就会觉得㺢㹢狓看起来就像一只“短”颈鹿,只有布满条纹的腿和大圆耳朵不太和谐。㺢㹢狓是一种反刍动物,生性温和,羞怯喜静,所以直到1990年才被欧洲人在刚果的雨林中发现,当然,当地人之前早就知道它了。

亨利眼前的这个标本可真是巧夺天工。整个造型充满活力,形态也很自然,对其栖息地的构建也很到位——简直是非凡绝伦。在这样一个周围满是工业制造的环境中,这里便是一个小小的热带非洲,美妙无比。只需给标本加入一线气息,梦幻便可变成现实。

亨利弯腰想看看能不能在它的肚子或是腿上找到什么针脚线头,但除了光滑的皮毛沿着肌肉流畅展开,还有各处的波状血管,其他什么都没有。他看了看那双眼睛,润润的,黑黑的;两只耳朵竖立着,好像在专心听着什么。鼻子好像要颤抖似的,而双腿则是一副准备好要飞奔而出的样子。这标本跟照片具有同样的证明效力,给人同样毫无疑问见证现实的感觉。因为要拍照片,摄影师 必须得在场 ,分享同样的 现实 。但这儿的见证还多了一层空间维度,这正是让亨利赞不绝口的技艺的本质所在:它是3D成像。只消一秒钟,那只㺢㹢狓便会飞奔而出,就像野外的㺢㹢狓听到照相机快门的声音就会飞奔而出一样。

几分钟以后,亨利才注意到门上右侧的门牌号——1933。正是他要找的地址!凸窗上面有个黑底金字的招牌——“㺢㹢狓标本店”。亨利转身看了看他来时的方向。他伸长脖子,可以瞥见杂货店的边缘,但街角其他东西全都被挡住了。而另一边,往前走几步,街道又向左转了个弯,之后就一直向前,因为那幢大砖墙建筑已经过去了。㺢㹢狓标本店是这小片街道上唯一一家店。这片宁静绿洲对㺢㹢狓来说当然很不错,但对生意来说绝对是个坟墓,店主估计都绝望了,主街道上那些繁忙的客流、交通在他这里可是一点也看不到。

原来是个动物标本师,又一次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对圣朱利安猎杀动物感兴趣。亨利一刻也没有犹豫。他本来的计划只是放下卡片,但他之前从没见过动物标本师,甚至都不知道现在还有这个职业。他把伊拉兹马斯的牵引绳拉紧,推开门,一起进了㺢㹢狓标本店。一个铃铛响了。他关上门。左侧有一扇玻璃窗,从那里可以继续观赏那组实体模型。现在亨利可以透过缠绕的藤蔓,从侧面看到那只㺢㹢狓,就好像一个探险家在丛林里悄然地接近它。自然选择的冲动有多么奇妙啊!斑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全身布满条纹,㺢㹢狓却只有腿上有。抬头向模型上看,亨利看到有好多布置精妙的灯,其中凸窗上方角落里有一盏还用了机关,可以慢慢旋转。而对面角落里,还有一台小风扇也在来回转动。他能猜到它们的作用:通过灯的旋转,可以不断变换光影,风扇则可以轻轻吹动树叶,使其沙沙作响,平添一分栩栩如生的感觉。他仔细看了看那些藤蔓,连一丁点能把这个梦幻世界击碎的塑料、金属线或是其他东西的边角都找不到。这些是真的吗?当然不是。就算主人再怎么精通园艺,在这种温带气候下也不可能创造出这样的热带场景。也有可能是真的,然后不知怎么被保存了下来,像木乃伊那样。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问道。

亨利转身,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在跟他讲话。伊拉兹马斯咆哮起来。亨利猛拉了拉牵引绳。亨利还没来得及回话,男人说道:“哦,原来是你。请稍等一下。”然后就消失在视野里了。 是你 ?亨利纳闷:那个男人是不是认出他来了?

亨利光顾着用眼睛看了,也没顾得上多想这个问题。㺢㹢狓模型旁边有一个柜台,上面放了个很古老的银色收银抽屉,抽屉上面还有好多机械按钮。柜台后,墙上还有模型的后面挂了四个浅黄色的玻璃纤维模具,固定在盾形木头基座上。亨利想了会儿才明白那些都是什么——头颅模型,还有一些基座。猎回来的动物的面部和角都被安装在这些基座上。模具下方,靠着墙的是些标本业的小玩意儿:一块嵌板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眼球,由大到小,变化比例不均匀,有时候一下子从高尔夫球那么大变到弹珠那么小,有时候缩小幅度又很细微,且大部分眼珠都是黑色的,但也有些是彩色的,瞳孔还很奇怪;有一块板上面放了大大小小很多针,有直的也有弯的;一个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小颜料罐;另放着装满各类液体的瓶子、各款袋装填料、各式各样的线团,还有一些关于标本的图书和杂志。这些东西有的放在桌子上面,有的在下面,桌子的腿看起来仿佛真是用斑马腿做的。桌子旁边是一个玻璃柜,里面陈列了好多昆虫和五颜六色的蝴蝶,放在不同的陈列盒里,有些专门展示某一类标本,看起来很壮观——某种蓝色大蝴蝶或是某种看起来像小犀牛的甲虫。其他玻璃柜则以多元为特点,放了各类物种的标本。

柜台右边才是动物标本师的存货区,很大也很惹眼,占了店面好大部分。房间墙边摆了三个大开架,而且这房间很大,天花板也很高。房子中间还有好多不靠墙的架子,也跟房间一样长。这些架子上塞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动物,一点缝隙都没有留。带皮毛的、长羽毛的、有斑点的、带鳞片的,有捕食者,也有被捕食者,每一个架子都是这样。它们全都僵定在那里,就好像亨利的出现把它们吓了一跳,它们随时有可能反应过来,用动物的那种闪电速度,然后那里就会陷入一片混乱。咆哮声、尖叫声、狂吠声和哀鸣声一齐响起,就像挪亚方舟上的动物下船那天。

奇怪的是,伊拉兹马斯,这个房间里唯一活着的动物,对眼前的这些野生动物标本似乎无动于衷。是因为它们没有自然味道,还是因为它们静止不动太过不可思议?不管原因是什么,这些标本对他的影响没比一堆呆板的雕塑大多少,他丝毫没有关注这些标本,叹了口气,扑通一声瘫到地板上,把头枕在爪子上,就好像艺术博物馆中百无聊赖的孩子一样。

另一方面,亨利却瞪大眼睛注视着,一阵强烈的兴奋感穿过身体。这里可满满都是故事啊。亨利看到房间中央站着一组老虎,有三只。雄虎呈蹲伏状,死盯着前方,耳朵转来转去,身上的毛全都竖了起来。它身后稍远点,有一只雌虎,爪子举在半空中,面露怒色,尾巴则焦虑地盘绕在空中。最后,还有一只幼虎,它的头转向一边,一时间好像有点心不在焉,不过它同样忧心忡忡,爪子绷得紧紧的。它们三个显露的紧张气息明显可感,令人惊愕。只消一秒钟,本能便会占据上风,情势将进入紧要关头。那只雄虎会奋起搏斗——跟什么(谁)搏斗呢?另一只刚刚出现的凶猛雄虎?会有令人生畏的咆哮,又或者双方都觉得不能让步,会有一场酣畅淋漓的搏斗?雌虎会即刻转头,立马消失,在草木间奔跑、跳跃。为了鼓励小老虎跟上,它会跑得更快一点。而小老虎呢,虽然心脏扑通扑通跳,还是不愿懈怠。因为知道这些动物都死了,完完全全死了,亨利才不至于被同样的恐惧感压倒,但他的心脏还是扑通扑通跳。

他看了看房间其他地方。除了透过实体模型和前门玻璃窗格的光,没有其他自然光,天花板吊灯的人造光也不是很强。光影造就环境:森林、岩石和树枝。一眼扫过去,光是在手边的,亨利就能看到有鼩鼱、小家鼠、仓鼠、天竺鼠、大鼠、一只家猫、一只刺猬、白尾灰兔、两只蝙蝠(一只正在飞,一只吊在架子上)、一只貂、一只鼬鼠、一只野兔、一只鸭嘴兽、一只鬣蜥、一只奇异鸟、一只红松鼠、一只灰狐狸、一只獾、一只犰狳、一只海狸、一只水獭、一只浣熊、一只臭鼬、一只狐猴、一只小袋鼠、一只考拉、一只帝企鹅和一头土豚。聚在一起的是一些蛇,其中有一条瘦瘦的,呈亮绿色;另一条立起来的是眼镜蛇,风帽 鼓鼓的。还有一条肥肥的大蟒,一圈圈绕在架子上。再远处一点的位置,他看到有水豚、猞猁、箭猪、一只羊角特别奇特的欧洲盘羊、一只狼、一只豹子、一只貘、一头狮子、某种瞪羚、一只海豹、一只猎豹、一只狒狒,还有一只黑猩猩。一个架子上是全部裱好的、中等大小的四足动物骨架,有五六个;旁边有个头骨,固定在一根棒子上;上面是个玻璃穹顶。房间较远的那一边有一头角马、一头羚羊、一只鸵鸟、一头后腿高高站立的灰熊,还有一头小河马,上面站了只孔雀,正在开屏。高层架子上各种绚烂多姿的禽类在开音乐会,有蜂鸟、鹦鹉、松鸡、喜鹊、鸭子、野鸡、鹰、猫头鹰、犀鸟、三只小企鹅、一只加拿大雁、一只火鸡,还有其他一些亨利叫不上名字的。鸟儿有些在小憩,有些正欲展翅,还有些正翱翔空中,悬在天花板下面,把天花板都挡住了。房间最后面的墙上,高过地板上的那些动物上方满是动物的头颅——狮子、老虎、好几种鹿、一只驼鹿、一头骆驼、一只长颈鹿、一头印度象——让人感觉这屋子是某个隧道的底部,满是动物和各种阴影。

除了坐在小袋鼠旁边的考拉和貘旁边的美洲虎,还有其他一些基本配对,其余动物的排序仅依照一些最基本的规则。一般来说,天上飞的比地上跑的要高,小的在上,大的在下,而特大的那些又往往挤在房间后面。除此之外,都乱七八糟随便放。奇怪的是,这种混乱的安排既不考虑个体差异性,也不管群组性,整体上却给人一种统一的感觉,是一种共同的动物性文化。这是个既多元又统一的社区,有着共同的文化纽带。

“我把你的书拿过来了。”那个男人从侧门冒出来说道。

那个男人眼神很犀利,他认出了亨利。亨利已经好多年没在媒体上露过面了,那个人对他面貌的记忆肯定是过去的。

“我带了张卡片给你。”亨利机械地说道,虽说他其实并没想着要亲自送卡片,“需要我在你的书上签名吗?”

“你要是想签就签吧。”

“很高兴见到你。”亨利说着伸出了手。

“嗯,是的。”店主柔软的手盖在了亨利手上。

他们交换了东西。亨利在书上题了字,他把当时脑子中想到的第一句话写了上去: 致亨利,一位动物之友。 与此同时,那个人打开信封,花了好长时间读那张卡片。亨利有点担心自己卡片上的内容。不过这也给了他一个观察那人的机会。那人个头很高,足有六英尺多,骨架宽大,面容却有点憔悴,衣服就跟挂在身上似的;胳膊很长,手很大;黑色的头发擦了油,梳到了脑后,不去理会,高高的前额下面长了一张平平的脸,脸色苍白,鼻子很长,下颌宽阔。他看起来应该有六十来岁,表情很严肃,眉毛皱在一起,一双黑色眼睛盯着什么。他看起来不像是天生的社交好手,刚刚的握手就很尴尬,很显然他很少跟人家握手,而且给书签名基本可以说是亨利的主意,而不是那人的想法。

伊拉兹马斯好像对那人很有兴趣,虽说并不是他平时那种过于友好的“有兴趣”。他站起来,小步向前,试探性地闻着那个人的裤边。他的腿伸开绷紧,就好像闻到什么可怕的东西随时准备飞驰而去。看那人并没有像普通人看到一只友好的小狗时那样还以微笑、问候或者哪怕轻瞥一眼,亨利拉了拉伊拉兹马斯的绳子,再次把他拽到身边。亨利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

“你不介意这狗在这儿吧?我可以把他拴在外面,一点也不费事的。”他说道。

“不用。”那人答道,眼睛仍然盯着那卡片,抬都没抬一下。

“那张卡片你就别管了吧。我匆匆忙忙写的,以防我找不到你。”

“那好吧。”他把卡片合上,放在了亨利刚刚还他的那本书中。他没看亨利刚刚在书上写了什么,也没对卡片上的内容做任何评论。

“这是你开的店吗?”亨利问道。

“是的。”那人回答道。

“这地方真神奇。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店。你当动物标本师有多久了?”

“六十五年以上了吧。我十六岁开始干这行,从没停止过。”

亨利一脸吃惊。六十五年以上?那他应该八十出头了吧,还真看不出来啊。

“那些老虎真不寻常。”

“那只雌虎及幼虎是范英根和范英根 停业时送给我的。那是一家印度公司。那只雄虎是我自己的作品,从动物园里来的。它死于心脏缺陷。”

他说话一点都不犹犹豫豫,吐字表达都很清楚、确定,而且也不惧沉默。亨利想,我说话可不是这个样子,我语速很快,又时有停顿,断断续续,还会话说一半就没音了。

“所有这些动物都卖吗?”

“几乎所有的吧。有少数是博物馆的藏品,我修好了正在晾干。还有一小部分是展示品,那个㺢㹢狓不卖,鸭嘴兽和土豚也一样。但其他的,嗯,其他的都卖。”

“你不介意我四处看看吧?”

“请便,想怎么看都行。所有动物都是活着的——停下来的是时间。”

拉着伊拉兹马斯,亨利开始在店里看来看去。标本师则待在原地,一言不发,静静地盯着他。亨利发现绝大多数动物后面还藏有其他动物,经常是同一类,但也有例外。猎豹的腿下面藏着一群乌龟。欧洲盘羊旁边的地板上则有一堆鹿角。后面角落里的鸵鸟旁边,立着卷起的动物皮,还有好多獠牙和角。熊掌旁边的木板上有些鱼——鳟鱼、鲈鱼及一只河豚——固定在上面。技艺真是高超绝伦,那些皮毛、鳞片、羽毛全都闪耀着生命之光。亨利觉得他要是跺一下脚,那些生物就会全部跳起来逃走。虽然堆挤在一起,每只动物却都有自己的表情、自己的个体情境和自己的故事。亨利纳闷在这儿能不能找到诅咒圣朱利安的那只雄鹿,又或者是他拿刀杀的那些熊、拿短斧宰的那些公牛,还有用箭在湖边射的海狸。

他可以摸到一头大象的鼻子。大象的一只鼻孔上有一滴闪闪发亮的水珠,湿湿的,就好像它刚打了个舒舒爽爽的喷嚏。亨利很想伸出手去摸摸那滴水珠。但他知道——凭借理智——他能感觉到的不过是硬硬的透明人造树脂。

“客人就这样进来买现成的动物吗?”他问道。

“有些人是。”

“我想你这里的动物应该是从猎户那里来的吧?”

“也有这样的。”

“我明白了。”

看来这人不善闲聊。亨利蹲下来盯着一只狼看,等着标本师说点什么,他认为该轮到标本师做点努力了。毕竟亨利大老远地走来找他,而求人帮忙的是他。而且,亨利挺喜欢就这么看着不说话。他面前的那只狼正在奔跑,前爪悬在空中,马上就要碰到面前的地面,肩膀隆起,这也是最能表现其势不可当的前冲之态的地方。右后腿刚刚蹬离地面,这会儿正直直地指向后方。它的整个身躯都是靠一条后腿支撑在空中,姿势却如此自然。还有一只狼靠墙站着,很高,一动不动,头转向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远处的什么东西,很是闲适。这是一幅完美的动物姿态画。

“要不,你跟我讲讲㺢㹢狓标本店怎么样?”亨利终于问道。

这招儿还真管用。亨利选对了话题。标本师开始滔滔不绝地演讲:“在㺢㹢狓标本店,我们是专业的自然历史标本制作人。皮肤、头、犄角、蹄子、战利品、小地毯、自然历史标本,从头到尾,不管怎么装裱,我们不仅是动物标本制作专家,也是骨骼学专家。所谓骨骼学,就是骨骼及带关节的骨架的处理和装裱的学科。装裱好的动物,你可能想为它搭建各种栖息场所,从最简单的枝条到最复杂的实体模型,都需要用到技术和材料,我们也是这方面的大师。那些业余标本师自己想要装裱一只最喜欢的或是有纪念意义的动物时,都来找我们做模型。我们还可以用动物身体制作各种家具及装饰品。我们这里标本用品一应俱全,从制作鱼的涂料到各种各样的眼睛、工具、衬料、针线,还有木头底座,而且制作自然历史实体模型更专业。我们量身定做各种陈列盒,形状大小各异,可以用来放置哺乳动物、鸟类、鱼类及骨骼。我们为灰狗大赛 提供机械野兔。我们可以为你保存生命的过程,不管是小鸡的胚胎发育过程还是青蛙、蝴蝶的生命周期,都可以真正地保存下来,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将其放大打上石膏。我们也可以制作那些打断生命周期的动物模型,如:跳蚤、舌蝇、普通苍蝇、蚊子,还有其他类似动物。我们的标本制作精良,包装完好,可以确保安然无恙地到达目的地。我们不仅出售,同时也租赁装裱好的标本。我们还提供修补服务。不管是脏了、积灰了、掉色了、毁坏了、破损了、缩减了、碎裂了、掉毛了、用旧了、撕裂了、塌陷了、脱落了、缺失了还是遭虫蛀了,我们全都打理。我们清洁,我们扫灰——灰尘是动物标本师的永恒之敌。我们重新缝补,梳理毛发,给鹿角上油,给象牙及其他獠牙打光。我们给鱼重新上色,并涂上虫胶清漆。我们修补、翻新栖息环境和实体模型。我们不会漏过任何一个细节。所有商品均有品质保证,并提供完备的售后服务,收费合理。我们公司信誉良好,有一长串的满意客户,从敏锐犀利的个人到极端苛求的机构。用一句话说,我们是一个完备的一站式标本店。”

这么多话一口气说下来一点不费劲,他的手臂放在两侧,一点也没有痉挛或是抽搐这类让人分心的举动,就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亨利想,他要是去了我们业余剧团,表现肯定差不了。他注意到“我们”这个词被反复使用。亨利怀疑㺢㹢狓标本店后面的这个复数形式——我们是,我们制作,我们生产——是不是相当于小作坊的“我们”的高级版,意在营造取信于人的权威印象,而不是让人家觉得一个孤苦老头一大把年纪了,还得为生计忙活。

“真了不起。那生意怎么样?”

“不景气,已经好些年了。标本制作这一行正在消亡,就像我们工作时用的那些材料一样。现在除了数得过来的一些家养的,大家都不要动物了。那些真正野生的动物,就算没有完全灭绝,也正在消失。”

在那一刻,听着标本师说话的语气,观察他的面部表情,亨利对这个人有了点了解,对他的性格有了些领悟:他既没有幽默感也不开朗,严肃又冷静,就像显微镜似的。亨利不再紧张了。他知道该怎么跟此人打交道了,他会保持自己严肃的一面。亨利想到了标本师寄给他的剧本。一边是这个严肃得过分的巨人,一边是一场关于梨的戏谑对话,这对比不可能再大了。但有时候艺术来源于那个隐匿的自我。也许他把自己生命中所有的轻松、明快都写到了作品里,本人便所剩无几了。亨利猜想,他现在看到的应该是标本师公开的一面了吧。

“我很遗憾。很明显,你很热爱这一行。”

对此,标本师没有作答。亨利环顾四周。一阵同情心向他袭来,他觉得自己应该买一具标本。他注意到了那个藏在架子上的鸭嘴兽,被固定在一块深色木板上,浮在木板上方大概有两英寸 高,带蹼的脚掌伸展开来,就好像这个奇怪的小动物正在沿着河床游泳似的。可惜这个鸭嘴兽不卖。亨利想要摸摸它的喙,但还是作罢。陈列的那些骨骼里,有一个头骨特别吸引眼球:在一根金柱子的顶端,旋在一个玻璃圆罩下面,看起来像个圣物。骨骼闪耀着白光,那抹白色也充满力量,就像那大眼珠的凝视也充满了力量一样。亨利回到了店铺前面,伊拉兹马斯跟在旁边。

“好奇问一下,那组老虎卖多少钱?”他问道。

标本师移到柜台边,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笔记本,然后翻了翻。

“我刚刚也说过了,那只雌虎及那只幼虎是范英根和范英根的东西,不光标本制作精良,装裱工艺也了得,而且还是古董,再加上那只雄虎,一共是……”标本师说了一个数。

亨利脑袋中呼的一声。按那个价钱,要是那老虎有轮子,都能买一辆跑车了。

“那猎豹呢?”

标本师又查了查那个笔记本。“那个卖……”他又说了一个数。

这次是两个轮子的——一辆光滑流畅、动力强劲的摩托车。

亨利又看了看其他一些动物。

“都很令人着迷。我很庆幸今天过来了,但我不想打扰你太久。”

“等一下。”

亨利僵在那里。他心想:是不是所有动物都紧张了起来?

“什么事?”

“我需要你的帮助。”标本师说道。

“哦,对,我的帮助。你信里提到过。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呢?”

亨利心想,标本师是不是想给他一个商业提案。他自己在各处投资了一些小钱,基本上都是不景气的企业。难道他现在要给一个动物标本店投资了?他觉得这想法蛮有意思,其实他挺喜欢跟这些动物待在一起的感觉。

“请到我的工作室来。”标本师边说边用他那宽大的手指了指侧门。刚才他去拿亨利的书时,就是从那里穿过去的。那手势感觉有一些命令的意味。

“当然。”亨利说着穿过了侧门。

工作室比陈列室小,但光线比较亮。一扇双开门后面上方的墙上开了一个铁窗,有自然光射进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化学药剂的味道。亨利很快就注意到房间里有一个很大、很深的水槽,一个架子上摆了一排书,几张坚固的工作桌与长台,以及标本制作的材料:一罐罐化学用品、一瓶瓶胶水、一盒短铁棒、一个装满棉球的大纸箱、线轴和铁丝轴,一个大塑料包里装满黏土,还有好多木板,厚的、薄的都有。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工具:外科手术刀、刀子、剪子、钳子、拔钉钳、一盒盒的大头钉、普通钉子、卷尺、锤子、木槌、锯头、钢锯、一把锉刀、一把凿子、一个夹钳、塑模工具,还有小型画笔。墙上挂着一条链子,底端那头有个钩子。同样,这里也有动物,架子上、地板上都有,数量跟陈列室没法儿比,有些完全被肢解了,只是一堆皮或是一堆羽毛,还有一些半成品。工作台上放着一个大鸟状的圆形动物模型,用木头、电线和棉球制成,还没完工。这会儿标本师好像正在弄一个鹿头底座,皮肤还没有完全贴在玻璃纤维模型头上,嘴还是一个大洞,既没舌头,也没牙,露出了黄色的玻璃纤维下颌,眼睛也发出同样的黄光,看起来很是怪诞,极不自然,就像一个鹿版的弗兰肯斯坦

门对面的角落里放了一张桌子。亨利注意到桌子上有一本字典和一台老式电动打字机——很显然,标本师对现代科技不感兴趣——当然,桌子上还有纸张和其他一些东西。桌子旁边有一张木椅。标本师坐在上面。

“请。”他指着桌子前面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凳子示意亨利坐下。这也是整个房间除了那张椅子唯一能坐的地方了。这之后,他便不再管亨利坐得是不是舒服,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台卡式录音机,放到桌子上,按了一下倒带键。亨利坐下来,听到录音机磁带发出呼呼的倒带声,还卡了一下,紧绷了一会儿,接着倒带键弹了起来。标本师按下播放键,说道:“仔细听。”

一开始,亨利只能听到一阵沙沙声,就是旧磁带摩擦老磁头时的那种声音。接着出现了另一种声音,一开始很远,然后越来越清晰,一波一波地袭来。那是一种集体咆哮,很是吵闹。这个声音持续了大概几秒钟,然后,突然之间,一声清晰的嚎叫爆发而出,把之前的声音全都淹没掉了。那声音洪大而持续,强健而粗野,音量不断增大,直至到达狂怒的程度,绵延不断,令人生畏,听起来隐约像是有人睡醒了,伸伸懒腰,发出一声狂啸,但必须得是超人——尼姆罗德 、提坦 、赫拉克勒斯 ——才行。音色有点低沉、厚重,喉音粗糙,却异常有力。这种声音亨利之前从来没有听到过。这声音表达的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呢?恐惧?愤怒?哀恸?他说不好。

伊拉兹马斯好像知道点什么。一听到那集体咆哮,他耳朵便竖了起来,身体也僵硬了。亨利想,这完全是出于好奇吧。但他好像全身都在发抖。而那嚎叫声响起来时,他突然开始狂吠。跟那声音一样,他也一样恐惧或者愤怒。亨利弯下身,把伊拉兹马斯抱起来紧紧搂在胸口,想要让他安静下来。

“不好意思,”他对标本师说道,“我很快回来。”他匆匆走到陈列室,把伊拉兹马斯拴在了那个放钱的柜子腿上。他对那只小狗说了声“嘘!”然后回到了店内。

他坐回到凳子上,指着录音机问道:“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维吉尔。”标本师答道。

“谁?”

“它们两个都在这儿。”

标本师点头示意。在他桌子前面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只驴的标本,而驴身上又坐了一只猴子。

“碧翠丝与维吉尔?你寄给我的那个小短剧里面的碧翠丝与维吉尔?”亨利问道。

“嗯。它们以前是活着的。”

“那个剧本是你写的?”

“嗯。我寄给你的那个是开场。”

“那两个角色是 动物 ?”

“没错,就像你小说中那样。碧翠丝是一只驴子,维吉尔是一只猴子。”

这么说,那剧本还 真是 他写的。一个以两只动物为主角的剧本,一段关于一个梨的长对话。亨利吃了一惊。看标本师那样子,他满以为他喜欢的表现方式应该是现实主义。很显然,他错看了他。亨利看了看身边的剧中角色,它们相当惟妙惟肖。

“为什么要用一只猴子和一只驴子呢?”他问道。

“那只吼猴是一支科研队在玻利维亚抓到的,但在运输过程中死掉了。那只驴子来自宠物乐园,被一辆送货卡车撞到了。本来有个教堂考虑要用它来做耶稣诞生图布景的。它们正好同一天到了我店里。那时候我还从没弄过驴子,吼猴也是。但是教堂那边变了卦,科研队也决定不要那只吼猴了。押金和动物我都留了下来。它们正好同一天被抛弃,于是,在我心里,它们就成一体的了。我把它们做好了,但从没摆出去过,也不卖。它们在那儿已经有差不多三十年了。维吉尔与碧翠丝是带领我穿越地狱的向导。”

地狱?什么地狱?亨利思忖着。不过现在他至少明白这名字跟《神曲》的联系了。《神曲》中,引导但丁穿过地狱和炼狱的正是维吉尔,而后来碧翠丝则带领他遨游天堂。对于一个有着文学抱负的动物标本师来说,还有什么比从日常生活中取材并构建角色来得更自然呢?所以,他当然会使用会说话的动物作角色了。

亨利注意到那两只动物旁边的墙上用胶带贴了三张纸,每张上面都有字,并且加上了边框:

各位市民!

一种猴子,身材庞大,性情乖戾。

不管是眼睛、声音、尾巴还是步态,全都透着狡猾性情。

生命力极其顽强。

行为特征是反社会。

丑陋。

小心提防!

大型卷尾猴

下颌怪异,经常试图通过络腮胡遮挡。

步履缓慢,身形笨重。

面容阴沉。声音不堪。

不值得信任。

注意!

一种猴子,身形庞大,面部呈黑色,

下巴蓄有胡子。身体厚重。

长尾,顶端无毛。

行动迟缓、谨慎。

叫声有力刺耳,难以忍受。

性情令人讨厌。

大多不老实。

“这些都是剧本的一部分吗?”亨利问道。

“嗯。这些都是海报。有一场戏,碧翠丝讲话的时候,这些海报会被投射到后面的墙上。”

亨利又看了一遍那些海报。“看来那猴子不怎么受欢迎啊,是吧?”他问。

“嗯,一点也不受欢迎,”标本师回答道,“我给你看看那场戏。”

他开始翻桌上那堆纸,都没犹豫一下,就默认亨利答应看了。亨利倒也不介意。除了出于礼貌纵容这位标本师这么做以外,他本身对剧本也很感兴趣。

“找到了。”

亨利伸出手准备拿那些纸。标本师没有理会,任由他的手晾在半空中,清了清嗓子。亨利意识到他是想把那场戏大声读给他听。盯着那些文字看了一会儿之后,标本师开始读了:

维吉尔: 要不我们找点东西吃吧?我找到了一个香蕉。

说不定还能找到别的什么呢。

碧翠丝: 好主意。

维吉尔: 我们四处找找。你去那边,我去这边,几分钟以后回来在这儿集合。

碧翠丝: (犹豫) 好吧。

亨利心想,又是食物。先是梨,现在又是香蕉。这人满脑子都是吃的。

(维吉尔蹦蹦跳跳跑到了右边,碧翠丝嗒嗒地到了左边。过了一小会儿。碧翠丝先回来了。她看上去忧心忡忡。她检查了一下那棵树,确定跟之前的那棵一样,她没走错地方。)

碧翠丝: (望向右边) 维吉尔。 —— ——

(没有回应。)

碧翠丝: (望向左边)维吉尔,你在哪里

(没有回应。碧翠丝看起来很痛苦。她没办法,只能等。她焦急烦恼起来。漫长的停顿。)

碧翠丝: (朝向右边)维 —— —— 尔!(朝向左边)

维——吉——尔!

(还是没有回应。)

碧翠丝: (假装跟某人讲话) 不好意思,请问你看到……嗯,没错,一只红色吼猴……没错,没错,跟你从海报上看到的一样,但那些海报都是骗人的……不对,我跟你说,他是最可爱、最善良、最高贵的动物……没错,你要是非得分门别类弄清楚的话,是红吼猴没错,但我问你,这门科学是谁发明的呀?这些术语有什么意义,而且它们真的重要吗?那些术语全是胡说八道,胡言乱语。

标本师停下来说道:“就是这会儿,投影仪会被打开,那些海报就会并排以大写字母的形式显示在后面的墙上。”

他继续回到剧本。他的声音平缓,非常自然,吐字也很轻松。根据角色不同,他的语调也不尽相同。所以,驴子碧翠丝的声音就比较柔和,而猴子维吉尔则更加夸张动感。亨利发现他在听的时候,都意识不到是标本师在读。

碧翠丝: (仍然在跟想象中的对话者说话) 我读到过很多愤怒言辞,躲都躲不开。海报、报刊文章、小册子、书籍——它们的流毒已经侵入人们的内心和脑袋,继而从他们的舌尖吐出。然而这些根本就不是事实,现实也不是那样。我们所说的这只红吼猴——他是有名字的,他叫维吉尔。维吉尔是我见过的最帅气的动物。他——

标本师再次停下来抬头看着亨利。他看起来有点犹豫:“你会怎么描述维吉尔呢?在你看来,他长得怎么样?”他突然起身,朝一个工作台走去,拿过来一盏强光灯。“我这儿有灯。”他坚定地说道。他把灯放到桌子上,光对着那只猴子,然后等在那里。

亨利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是认真的。他是真的想要亨利来描述一下那只标本猴子。亨利很惊奇地意识到 这就是他要的帮助 。他不要他的鼓励,不要他的坦白,也不要他的人脉。他想要的是他的文字。要是标本师之前在信里就提到了这点的话,亨利是不会答应的,就像这么多年来面对各种各样的代写委托,他都没答应一样。但是此情此景,站在剧中角色旁边,亨利一时冲动,内心有种什么东西醒了过来,渴望直面挑战。

“在我看来他长得怎么样?”亨利问道。标本师点了点头。亨利身体倾着靠近那只动物,或者说靠近维吉尔 (既然他有名字)。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正要给病人检查身体的医生。他注意到,维吉尔并没有坐在碧翠丝身上,像另一个房间里那只孔雀坐在河马身上那样,后者那样放置是因为没桌子,图方便,而维吉尔是很自然地嵌在碧翠丝身上的。他的臀部、两条腿,还有一只伸出来的胳膊的位置,跟碧翠丝背部的形状搭配堪称完美。他长长的尾巴末端蜷曲,舒服地藏在背部和侧面,看起来就好像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固定下来,以防碧翠丝突然动起来。他的另一只胳膊搭在弯曲的膝盖上,掌心向上张开,姿势相当放松。维吉尔张着嘴巴,碧翠丝则微微侧头,耳朵转过来。维吉尔在说着什么,碧翠丝则在听……

亨利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说:“在没提前准备也没想太多的情况下,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维吉尔的身形跟一只小狗差不多,这点挺招人喜欢的,既不会太笨重,也不会过小。我觉得他的头很漂亮,鼻子短短的,红褐色的眼睛闪闪发光,黑色的耳朵小小的,还有一张清晰的黑色面庞——事实上,不只有黑色,而是一张清晰的蓝黑色面庞,两边胡子很密,也很优雅。”

“很好,”标本师说道,“比我写的要好多了,请继续。”他拿起一支笔,把亨利刚刚说的记了下来。

“我还觉得,”亨利继续道,“维吉尔身材健美强壮,四肢又长又迷人,既灵活又强健—— 看上去 灵活强健——每个四肢末梢不是有个强有力的前爪,就是有个善抓握的脚掌。窄窄的手掌上手指修长,脚趾也一样。”

“嗯,没错,”标本师插嘴道,“维吉尔会弹钢琴。弹得还蛮不错。他可以独立四手联谈勃拉姆斯 的《匈牙利舞曲》。到最后收场的时候,他会卷起尾巴,用其画龙点睛地敲下最后一个音符,然后博得满堂喝彩。你看看他手上和脚上的那些纹路。”

亨利看了看,继续道:“他手脚上的纹路都是黑色的,布满——”他停下来,换了个角度观察,好捕捉到光影,“布满了金银丝线般的圈圈和旋涡,看起来就像精致无比的银器。”

“说的对极了。”标本师说道。

“他引以为傲的长尾,灵巧如双手,却又握力非凡,犹如蟒蛇缠绕。他的尾巴比整个身体其他部分还要长,也是他的快乐源泉。

“他的尾巴同样有精细的动作控制力。他还能用尾巴玩象棋呢。维吉尔——”

亨利抬起一只手想要让标本师停下来。“尾巴的握力如同盘旋的蟒蛇,却又灵活、敏捷,可以在棋盘上移兵动卒。”

碧翠丝还会注意到其他什么细节呢?亨利思考。他凝视着维吉尔的嘴巴。

“而且他还有一口好牙——怎么从来没人提过这点呢?还有我每天都注意到的那些细节也没人提过:他的指甲特别可爱,黑黑的,闪着光泽,还有点微微鼓起,所以他的每个手指和脚趾尖都闪闪的,就像一滴大大的露珠。”用碧翠丝的口吻讲话,亨利觉得很开心。

“好极了,好极了。”标本师喃喃自语道。他正尽力以最快的速度做着笔记。

“我还没开始描述他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呢,维吉尔这个物种之所以叫这名字,一半原因是这个特征,也就是他的皮毛。”亨利轻轻地抚摩着维吉尔的背部,“他的皮毛很柔软、厚实、充满光泽,背部呈砖红色,头部和四肢则带点栗色。太阳一照,加上维吉尔要是正好动来动去,比如说在爬树或是在树枝间跳来荡去,而我只能四肢着地站在地面上的时候。他的毛色看起来有点闪耀铜光,即便是最简单的姿势,也充满率直、本真的惬意,让人眼花缭乱。”

“这个描述可真是贴切到家了。”标本师惊呼道。

“真不错。”虽是传统的描述性工作,然后将具体现实同其最明显的声音对号入座,然而亨利自己也很开心。他可是有阵日子没干这种活了。

“那他的叫声呢?”

标本师回到录音机那里,倒带,然后又放了一遍。一听到那声音,隔壁房间的伊拉兹马斯立刻又躁动起来。亨利和标本师都没管他。

“音质不太好。”亨利说道。

“是不怎么好。这是四十多年前在亚马孙上游的丛林里录的。”

那声音有一种很古老、很遥远的特质。但它存活了下来——透过那噼啪声,它还是在那里——听着那嚎叫的时候,亨利感觉到的不仅是声音本身,还有其无法封存的时间跨度和遥远距离。

“我不知道,很难用语言描述。”他说道。

标本师第三次播放了录音。这次伊拉兹马斯正儿八经地在隔壁房间自己叫了起来。

亨利摇了摇头。“我这会儿脑子里什么也想不出来,”他说道,“声音比较难描述,而且我的狗让我心烦意乱的。”

标本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失望了,还是生气了?

“我得等着灵感来,”亨利说道,感到一阵沉重的倦意袭来,“我有个主意。我会再琢磨琢磨那嚎叫声。与此同时,作为交换,你帮我写点关于标本制作的东西,不用想太多,随便写写你的想法就行。这一直都是个不错的写作练习方法。”

标本师点了点头,但亨利不确定那是不是意味着同意。

“要不你把你的剧本给我吧,我看看,然后告诉你我的想法。”

标本师的回答很简短:“我不愿意。”亨利能听出他话里的坚定。他那拒绝的回答听起来就像法官的小木槌一锤定音,不许上诉,甚至都不解释一下他为什么不想让亨利读剧本。

“但是你可以把录音机带走,这样你琢磨那声音的时候就可以再回听了。”

亨利可没料到这个。

“我注意到你刚才在看那根金色棒子上的猴子头骨。”标本师继续说道。

“嗯,没错。那个头骨很惹眼。”

“那是一个吼猴头骨。”

“是吗?”亨利身上一阵恐怖的战栗。

“是的。”

“但不是维吉尔的吧?”

“不是。维吉尔的头骨在维吉尔自己的脑袋里呢。”

三十分钟后,亨利走出了标本店,旁边的伊拉兹马斯不耐烦地拽着牵引绳。再次走到室外,呼吸着清新空气,感觉真好。排练已经晚了,但亨利还是走进了那家小杂货店,问能不能给伊拉兹马斯一碗水喝。柜台后面的那个男人热情地答应了。

“拐角那家店还真不一般哪。”亨利说道。

“嗯,感觉从恐龙灭绝那会儿,那家店就在那里了。”

“那个人怎么样?那家店的老板。”

“一个疯老头。这片儿没一个人跟他处得来。他来我这儿就两件事,而且只有这两件事:买梨和香蕉,还有就是复印东西。”

“我猜他很喜欢梨和香蕉,而且他自己没有复印机吧。”

“我想应该是吧。我很奇怪他的生意居然还做得下去。现在还真有人买土豚标本吗?”

亨利没提他小心翼翼放到地板上的那个包,里面就装着一个昂贵的猴子头骨。头骨和玻璃圆罩都包装好了,这样它们就可以安然无恙地到达目的地了。还有那只狼,是不动的那只,不是奔跑的那只——那只其实亨利也挺感兴趣的,但他还是忍住了。

那人看了看他摆在柜台上的录音机。

“这还真是个古董玩意儿啊。上次见这种卡式录音机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呢。”他说道。

“古老又可靠的东西。”亨利回答道,他拿起自己的宝贝东西,说了声“谢谢你的水”便朝门口走去。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伊拉兹马斯瘫着,很快就睡着了。亨利则想着那个标本师。按照惯常标准来看,他不算有魅力,属于那类不英俊的普通人,而且面无表情,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了解他的感觉。但他却用一双深沉的眼睛盯着你看!他一站旁边,就让人觉得有点窒息,但同时他又会散发出某种吸引力。难不成这吸引力其实是来自他周围那些玻璃眼动物?奇怪的是,像他这样一个围着动物转的人却对他眼前一只活生生的小狗反应寥寥——其实说实话,压根儿一点反应都没有。标本师甚至都没看伊拉兹马斯一眼。

亨利又把他想成是个戴着面具的人。但他已经给了标本师一个任务,叫他写写自己这一行,这样他应该就不至于那么像斯芬克斯 那样扑朔迷离、捉摸不透了吧。亨利回想了一下他这一天。他本来只是想送一张卡片,现在却载着从㺢㹢狓标本店买的一大堆东西,而且还答应再去。

一到家,他就跟萨拉说了。

“我今天遇到了一个无比神奇的人,”他说道,“他是一个老动物标本师。有一家标本店,你估计都没法儿相信,一个大房间里塞满了动物标本。很巧的是,他也叫亨利,一个怪人。我一点都看不透他。他正在写一个剧本,想让我帮忙。”

“帮什么忙?”她问道。

“我猜应该是帮忙写剧本吧。”

“那剧本是关于什么的?”

“我不太确定。有两个角色,一只猴子,一只驴子。他们对食物很感兴趣。”

“是儿童读物吗?”

“应该不是。事实上,它让我想起了……”但亨利没接着往下说。他不想提那剧本让他想起了什么。“那只猴子不怎么受欢迎。”他转而说道。

萨拉点了点头说:“这么说,你连故事讲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答应跟人家一起写了?”

“应该是吧。”

“好吧,你看起来挺兴奋的,这点倒是不错。”萨拉说道。

她说的没错。亨利的脑海里思潮翻滚。

第二天,亨利去了公共图书馆查阅吼猴的背景资料,零零碎碎查到了一些东西,比如说它们属于母系群居动物,居无定所,长时间在丛林游荡,以此搜集食物并躲避威胁。那天晚上,亨利把伊拉兹马斯锁在最远的一个房间,把录音机放到电脑旁边,又听了一遍那个嚎叫声。他试图从碧翠丝的角度来描述那个声音。他要是没记错的话,碧翠丝当时正一边等维吉尔觅食回来,一边跟一个想象中的角色谈话:

碧翠丝: 至于维吉尔这个名字由来的另一个原因,对于如此震耳欲聋的东西,该怎么描述呢?文字就像冷冰冰、脏兮兮的癞蛤蟆,却试图理解田边舞蹈的精灵——但我们别无其他选择。我只能试试了。

嚎叫、咆哮、怒吼、震耳欲聋的咆哮——这些字眼都没办法表现真实情况。把这声音跟其他动物的叫声做个比较倒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动物学办法,但也只能表现其音量。从音量上来说,吼猴的嚎叫声超过孔雀、美洲虎、狮子、大猩猩及大象——而到大象这里,大块头的动物就已经膨胀到顶了,至少在陆地上是这样。在海洋里,我们这个星球有幸拥有的最大动物,即重达一百五十多吨的蓝鲸,可以发出高达一百八十分贝的叫声,比喷气式飞机的声音还要大。但这声音的频率很低,驴子几乎听不见,可能这也是我们把鲸的叫声称为 歌声 的原因吧。但是,公平起见,我们还是得把蓝鲸放在第一位,所以呢,如果让它们站一排,超大的公象和巨大的蓝鲸之间,眼光陡降,站着维吉尔和他的同类,要是根据体重、嗓门比的话,毫无疑问,它们才是这个星球上的老大。

要说吼猴的嚎叫能传多远,可以没完没了地让人纠结下去。两英里 、三英里,翻山越岭,逆风而行——不同的观察者给出了不同的估算。但是,维吉尔嚎叫的 本质 ,那种听觉上的特质,在这些估算中都没有被注意到。我曾几度听见让我联想到他的声音。有一次我跟维吉尔路过一个猪场,一群猪正被粗暴地赶出栏圈。它们开始惊慌失措,骚动起来。当时那个声音,全体猪在困境中一起咆哮和哀号的那种声音,多少让我觉得跟维吉尔的嚎叫有点相似。

还有一次,我们碰到一辆载得满满当当的运货马车,轮轴有段日子没擦油了。车的底盘时不时发出一声压抑很久的尖叫,声音很干,轰隆轰隆打雷似的,感觉骨头都要压碎了。要是把那个声音放大一百倍,跟维吉尔的叫声里的生命力和力量也有几分类似。

还有,我有一次读到我最喜欢的古典作家阿普列乌斯 关于地震的一段描写“一阵空洞的怒号声”,整个地球自身都陷于危机,悲叹、呻吟的那个形象跟维吉尔的嚎叫也足够类似。

但说到底,唯有那叫声,那原始纯粹的叫声,耳听为实。

没过几天,亨利就回去见标本师了。占着那老古董录音机还有那宝贝磁带,亨利有点紧张,而且他也很想把刚写的东西拿给标本师看。

亨利还是带了伊拉兹马斯,不过这次把他拴在了外面。见到他,标本师看上去既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亨利觉得很困惑。他来之前打电话说过要过来,他们还约好了时间。亨利怀疑自己是否弄错了。来早了还是来晚了?但标本师好像就是那样一个人,他就是那个样子。亨利进来时他系着围裙,正在把一头野猪往店里搬呢。

“要帮忙吗?”亨利问道。

标本师摇了摇头,一言不发。亨利站在那里等着,惊异于那些动物。他很高兴再过来这里。这个房间充满了形容词,就像一部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

“请进。”标本师在里屋说道。亨利转身走进去,发现标本师已经坐在桌子旁边了。他又坐到了那个凳子上,那样子跟唯唯诺诺的初级文员似的。他把他替碧翠丝写的那段交给标本师。趁标本师看的时候(他看得很慢),亨利四处打量了一下房间。上次来时看到的那只鹿已经完工,但另一个模型,就是圆圆的那个还是没什么进展。至于维吉尔与碧翠丝,他俩仍然在对话中。

“我不喜欢喷气飞机那段,”标本师开始发话,一点前奏都没有,“猪场那个我也不太确定。不过我喜欢一群动物这个想法,还有那干干的轮轴,非常好。我可以想象得出来。阿普列乌斯是谁?从没听说过。”

他知道说“请”却不知道说“谢谢”,是因为年纪大了健忘,还是能力有限说不出来?

“我在文中也说了,他是一位作家,”亨利答道,“他最有名的作品叫《金驴记》,所以我才想把他定为碧翠丝最喜欢的古典作家。”

他点了点头,但亨利不确定他这点头是同意刚刚说的,还是觉得跟他自己的个人想法吻合。

“你呢,你这儿有什么?你有没有写一些关于标本制作的东西?”

标本师点了点头,从桌子上拿起一些纸,盯着看了几秒钟,然后开始大声读给亨利听。

我们已经失去动物了,它们已经离我们而去了。我这里说的不光是城市,大自然中也是一样。你走进大自然,发现它们都不在了,不管是常见的还是不常见的,有三分之二都消失了。没错,有些地方还是能看到好多动物,例如避难所和保护区、公园、动物园,都是特殊场所。那种普通的跟动物交融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很多人都反对打猎。问题不在我这里。标本制作并不会创造需求,它保存结果。要是没有我们的努力,那些消失在它们栖息的大平原上的动物将会同样在我们想象的大平原上消失。比如说南非小斑马,它是普通斑马的一个亚种,现在已经灭绝了,要不是各处的那些标本展览,它就仅仅是一个单词而已。

准备一只动物有五个步骤:剥皮、加工皮毛、准备模型、整合皮毛和模型,以及最后的扫尾工作。要是想弄得细致一点的话,每一步都很耗时。要判断一个标本师是业余的还是专业的,只要看看他有没有超强的耐心就行了。哺乳动物的耳朵、眼睛和鼻子得花很长时间弄,这样它们才能和谐、平衡,不至于弄成斗鸡眼、塌鼻梁,或是耳朵立得不自然,这几个器官会让动物呈现整体连贯的表情,而动物的整个身体姿态则会根据面部表情相应调整。

我们现在已经不用“填充动物标本”这个词了,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事实。动物标本师手里的动物并不是像一个填满了苔藓、香料、烟叶的袋子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跟其他所有行业一样,务实的科学也启迪了我们。动物要么“装裱”,要么“处理”,过程都是科学化的。

现如今都不怎么做鱼标本了,这类生意比其他生意消亡得还要快。相机可以比动物标本师更快、更便宜地保存珍爱的动物,而且主人还可以站在旁边做证。相机对标本业影响恶劣,就好像被遗忘的相册真的比挂在墙上的真实的东西要好似的。

动物园淘汰了的动物才落入我们之手。猎人和设陷阱捕猎者显然也是我们获取动物的来源。这个时候,供货者同时也是顾客。有些动物到我们这儿时就已经死了,死于疾病或是遇到了天敌,还有些死在了马路上。作为食品加工行业的副产品,猪、牛、鸵鸟以及其他类似动物的皮肤和骨骼都到了我们这里,还有一些颇具异域风情的生客,比如说我的㺢㹢狓。

剥皮可以说是标本师要做到完美的第一道工序。这一步要是做不好,后面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像历史学家搜集证据一样。这一阶段要是出任何差错,后期就可能会没法儿修复了。比如说,假如鸟儿尾羽的皮下结构被切除掉了,要想让它看起来仪态自然,难度就会大很多。我得提醒你一点,可能有些动物到我这儿的时候就已经有损伤了,不管它们是被猎杀的、被动物园里其他动物咬死的还是被车撞死的。它们身上的血、土还有其他脏东西都可以处理,只要不是太离谱,损伤的皮肤和羽毛也可以修复,但我们不是万能的。用历史学家的话来说,有可能证据被破坏得太严重,会导致没法儿正确解读历史事件。

剥好皮以后,得做一个模型来支撑。框架填料都随便用,而且确实也是什么都用过了。有一种轻木用来做模型再好不过。要是标本要求精致点的,可以用一种铁丝支架,在周围糊上黏土,打上一块(可能要分成几块)模型,再用玻璃纤维或是聚氨酯树脂浇筑,于是一个既轻便又结实的模型就诞生了。

缝线的颜色必须得跟动物毛皮的颜色搭配。针脚要紧致细密,小心从两边拉取等量毛皮缝合,以确保拉紧的部分对称。常用的是“八”字针法,因为它可以把毛皮的边缘缝在一起,而且不会凸起。亚麻线既结实又不会腐烂,是最好的选择。

给装裱好的动物保留头骨的一大好处就是可以让它张嘴露齿。要是弄一个模型头的话,嘴巴必须得缝上,要么就得弄个假的,牙龈、牙齿和舌头都是人工做的。舌头是最难弄好的地方。不管我们怎么努力,舌头总是要么太暗,要么太亮。一般来说,让动物闭上嘴巴倒不是什么问题——但若是咆哮的老虎,还有龇牙咧嘴的鳄鱼,该怎么办呢?它们的嘴巴可是极富表现力的啊。

动物的姿态至关重要,至少对哺乳动物和鸟类来说是这样。静立、潜行、跳跃、紧绷、放松、侧躺、展翅、敛羽等动作必须在早期阶段就决定好,因为这会影响到模型的制作,也对动物丰富的表现力至关重要。大家一般都纠结是选戏剧夸张型的呢,还是选中立正常型的;是选运动的呢,还是选静止的。选择不同,感觉也就不同。第一种有一种捕捉生命的感觉,第二种给人一种等待之感。从中可以看出两种不同的动物标本理念:在第一种情况中,动物充满生机,拒绝死亡,宣称停止的不过是时间;而第二种情况中,死亡的事实被接受,动物只是单纯地在等待时间的终结。

一只动物身体僵硬,目光呆滞,极不自然地站在那里,而另一只则充溢着生命力,好像随时准备一跃而起,两者的差别一望便知,但这差别取决于最细小、最特别的细节。动物标本成功的关键就在于精细,做得精不精细,结果很明显。

动物栖居环境或是实景模型的设计安排也要费心考虑,就跟舞台上演员的舞美设计一样。只要专业人士出手,弄得好的话,效果是很不错的,就像真的可以一窥大自然的原貌似的。看看河边那只蹲伏的动物,草地上嬉戏的幼兽,还有那只金钩倒挂的长臂猿——就好像一直以来什么都没发生,它们又都活了过来一样。

做不好可没什么借口。因为蹩脚的标本工作把动物给毁了,就相当于把我们唯一真正表现动物的画布给没收了,这也会判定我们变得健忘、无知、不解。

过去,每个上等人家都会在客厅里放上一个装裱动物,或是一匣鸟类标本,来增光添彩。森林一点点退去,这些屋子里的鸟儿便成了森林的代表。现在这行已经不行了,不光是标本收集,标本保存也不行了。现如今呢,客厅了无生趣,森林也一片沉寂。

动物标本制作有野蛮未开化的感觉吗?我一点也不觉得。要是谁非得说它野蛮的话,那他肯定是完全不认识死亡,从没进过肉铺的后屋,从没看过医院的手术台,也从没见过殡仪馆的工作室。生与死在同一个地方起源,也在同一个地方消失,那就是身体。婴儿和癌症同生于此。所以说,无视死亡便是藐视生命。现在对我来说,田野的味道跟动物尸骨的味道我都不介意,它们都是自然的味道,都有其独特的吸引人的地方。

而且我再重申一遍:我们并不创造需求。我们只是保存结果罢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打过猎,而且无意于此道。我绝不会伤害动物。它们是我的朋友。我摆弄那些动物的时候,有一点一直很清楚,那就是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改变它们的生命,因为那已经是过去时了。我的工作实际上是从死亡中获取精华,凝练记忆。从这一点上来说,我跟历史学家其实没任何不同。历史学家分析过去的材料证据,以期重构并理解过去;而我所制作过的每一只动物都是对过去的诠释。我是个历史学家,我关心的是动物的过去;动物园管理员是政治家,关心的是动物的现在;其他所有人都是公民,动物的未来取决于他们。所以说,我们这儿处理的事情可远比从某个叔叔那里继承到一个满是灰尘的填充鸭子要重要得多。

我还得说一下近年来发展起来的一种叫作艺术标本制作的东西。艺术标本制作师追求的不再是模仿大自然,而是创造新的、不存在的物种。他们——也就是艺术家型动物标本师——把一个动物的这部分安到另一个动物的那部分身上,所以羊头可能配狗身,兔子头安在小鸡身上,牛头挂在鸵鸟身上,等等。组合无穷无尽,而且经常令人毛骨悚然,有时会让人不舒服。我不知道他们这是想干什么,但很明显,他们不再探索动物的本性了。我倒觉得他们是在探索人性,而且经常是遭遇极度扭曲的人性。我得说这个我看不惯,跟我所接受的训练完全背道而驰,但那又怎样呢?先不说这个有多怪异,它好歹也算是延续了人类与动物的对话,而且也肯定满足了某些人的需求。

昆虫是标本制作的永恒敌人,在制作的每一个阶段,都要剿灭根除。其他敌人还包括尘土和过度日晒。但是,标本业以及动物的最大敌人是冷漠。大多数人的冷漠,加上少数人的极端愤恨,封死了动物的命运之门。

我是因为作家古斯塔夫·福楼拜才成为动物标本师的。他的《圣朱利安传奇》给了我灵感。我处理的第一个动物是一只老鼠,然后是一只鸽子,跟朱利安最先杀的一样。我就是想知道一旦事情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还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补救回来。这也是我成为动物标本师的原因:为了见证。

标本师把目光从纸上移开,抬头看了看亨利,说道:“接下来是一张单子,配有各个博物馆著名展品的简要介绍,有单个动物,也有全景模型。”

“这个先放放。”亨利说道,“我有点渴,能给我点水喝吗?”

“水槽边有杯子。”

亨利走过去,洗了个杯子,装满水,然后喝了下去。水槽底部有个塑料桶,装着蓝色的化学溶液,里面泡了副兔子骨架。店里特别干,亨利嗓子都冒烟了,喝了好几杯水。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也有点饿了。

亨利想了想标本师刚刚读给他听的东西。自己读和听别人读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自己的意识没办法控制要处理什么文字,也不能按照自己的节奏,只能像戴着脚镣的犯人跟着人家晃来晃去,亨利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和记忆力全都有所变化。这段关于标本制作的文字要说有趣还是蛮有趣的,但却不够个人化。关于标本师这个人,他还是一无所知。

亨利想起他的一位教创意写作的朋友的建议,她曾经说过:“一个故事起源于三个好的单词。看学生交上来的东西时,你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三个单词。”这个应该不难。很显然,很久以前,标本师在学校的时候就学过并掌握了散文写作的精髓,而且亨利觉得主题怪异而非平淡,内容是讲标本制作而非财政规划,也对保持听众的注意力有帮助,至少这点对他是管用的。

玻璃杯从亨利手中滑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不好意思,我手滑了一下。”

“没关系。”标本师回答道,一脸漠然。

亨利四处张望着找扫帚和簸箕。

“别管它,别管它。”

亨利猜想,作为一个手艺人,标本师很现实,打碎杯子、收拾卫生这种小事,他才不会介怀呢。亨利走回到桌子那边,重新坐回到凳子上,脚下的玻璃碴咔吱作响。

“你写的东西挺不错的。”他对标本师说道。亨利又暗自思忖,这个人是单纯想从表扬中得到安慰呢,还是想要真正的评论?“可能有时有点小重复和不连贯,但行文清晰,内容丰富。”

标本师一言不发,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亨利。

“我注意到随着写作的进行,你的第一人称代词‘我’慢慢用得多了起来。第一人称叙述很好。你需要坚持扎根于个人经历,不要迷失于概括中。”

还是一言不发。

“你行文流畅,剧本肯定写得很顺利。”

“没有。”

“为什么?”

“我卡住了,就是写不下去。”

标本师对他的创作瓶颈坦言相告,一点没有受挫的感觉。

“你一稿写完了吗?”

“写了很多次。”

“这剧本你写了多久了?”

“我这一辈子都在弄这个。”

标本师从桌子旁边站起身,走向水槽,脚下的玻璃碴发出 咔吱咔吱 的声音。他从柜台下的一个架子上拿出一把刷子和一个簸箕,把地扫干净,然后又拿起一双橡胶手套戴上,俯身站在水槽边。沉默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亨利观察着他,然后过了一会儿,开始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他。他年事已高,却还要弯着腰站在水槽边干活儿。他有妻子吗?有孩子吗?他没戴戒指,但这有可能是因为工作性质。难道是个鳏夫?亨利从侧面观察着他的脸,这张面无表情的脸背后藏着什么?孤独?忧虑?怀才不遇?

标本师起身,巨大的双手抓着那副兔子骨架。那副骨架现在还是一个整体,各处骨头都互相连接着,非常白,看起来弱小易碎。他把它翻过来,小心查看,那样子就像抱着个小宝宝似的。

一辈子只写一个故事,亨利想,就跟迪·兰佩杜萨 为了创作他的《豹》而挣扎一样。除了那些从没想过要名留青史的迷糊蛋,创作瓶颈对其他人来说可不是开玩笑的。被否定的不光是你的某种努力、某个工作,还有你的整个存在。它是你内心某个小小神灵的死亡,而你之前还一直觉得这个神灵是不朽的呢。遇到创作瓶颈时,陪伴你的只有——亨利四下看了看工作间——死的皮毛。

标本师打开水龙头,用小股水流轻轻地洗了洗那副骨架,又甩了甩,然后放到水槽旁边的柜台上。

“为什么要用一只猴子和一只驴子呢?上次你跟我讲过它们的来历了。”亨利伸出手,摸了摸那只驴子,很惊奇地发现它的皮毛很有弹性,也很蓬松,“但是你的故事为什么要特别用这两只动物呢?”

“因为一般都觉得猴子聪明、灵活,驴子倔强、勤劳。动物要想生存,必须具备这些特点。这会让它们灵活、机智,可以适应变化的条件。”

“我明白了。再跟我说说你的剧本吧。梨的那场戏结束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读给你听。”

他摘下手套,在腰间围裙上擦了擦手,回到桌旁,在一堆纸中翻找着。

“找到了。”他说道。然后标本师再次开始大声朗读,包括舞台指示及其他所有东西:

碧翠丝: (伤心) 真希望你有个梨。

维吉尔: 我要是有梨,我就把它给你。

(沉默。)

“开场就到这里,”他说道,“碧翠丝这辈子从来都没吃过梨,甚至都没见过梨长什么样,维吉尔试着给她描述。”

“嗯,我记得的。”

他继续道:

碧翠丝: 天气真不错啊。

维吉尔: 特别暖和。

碧翠丝: 而且阳光明媚。

(停顿。)

碧翠丝: 我们做点什么呢?

维吉尔: 我们能做什么?

碧翠丝: (看向前面大路)我们可以往前走。

维吉尔: 我们之前已经走过了,事情不还是一样。

碧翠丝: 说不定这次就不一样了呢。

维吉尔: 也许吧。

(他们动都没动。)

维吉尔: 我们可以单纯地说说话。

碧翠丝: 说话救不了我们。

维吉尔: 但说话总比沉默好。

(沉默。)

碧翠丝: 是比沉默要好。

维吉尔: 我在考虑信仰的问题。

碧翠丝: 是吗?

维吉尔: 在我看来,信仰就好像在阳光下。站在太阳下,你能避免产生影子吗?你能把那块黑色区域甩掉吗?它死缠着你,跟你身形又像,就好像时时刻刻在提醒你。你不能!那个影子就是怀疑。只要你还站在太阳下,它就会一刻不离地跟着你。而谁不想站在太阳下呢?

碧翠丝: 但是太阳已经没了,维吉尔,没了!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开始大声抽泣。)

维吉尔: (抚摩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碧翠丝,碧翠丝。

(但维吉尔也失去了冷静,开始不由自主地哭泣起来。这两只动物放声痛哭了几分钟。)

他停了下来。亨利觉得他那不紧不慢、漫无表情的阅读风格还真挺有趣。他举起双手,开始轻轻地鼓起掌来。

“好极了,”他说道,“我很喜欢太阳和信仰的那个类比。”

标本师轻轻点了点头。

“还有维吉尔说‘说话总比沉默好’时,紧接着就是长长的一段沉默,而且是被碧翠丝说的‘是比沉默要好’打破的,我能想象,这个在舞台上表演效果肯定很好。”

再一次没有什么明确的反应。亨利心想,这点我得适应。可能是害羞吧。

“那个突如其来的黑暗——碧翠丝哭起来那段——跟开场的明朗基调也是个不错的对比。顺便问一下,这个剧的故事背景是哪里?我没看出来。”

“第一页上面就有。”

“嗯,我知道,他们应该是在某个公园或是森林里。”

“不是那个,在那之前。”

“那之前什么也没有。”

“我还以为我印了那张呢。”标本师说道。

他给了亨利三张纸。第一张上写着:

一件二十世纪的衬衫

两幕剧

第二张:

维吉尔:一只红毛吼猴

碧翠丝:一只驴子

一个男孩和他的两个朋友

第三张:

一条乡村小路。一棵树。

傍晚。

衬衫国,腰背省。

此国度一如其他,与帽子国、手套国、夹克国、大衣国、裤子国、袜子国、靴子国等国家接壤。这些国家中,有比它大的,也有比它小的。

“故事的发生地是件衬衫?”亨利疑惑地问道。

“没错,在衬衫的背面。”

“那就要么碧翠丝和维吉尔比面包屑还小,要么就是衬衫超大。”

“衬衫很大。”

“然后这两只动物就在衬衫上活动?而且还有条乡村小路,有一棵树?”

“还有其他东西。这是一个象征。”

亨利真希望是他先说了这句。“是的,很显然是个象征。但象征什么呢?读者必须得意识到象征代表着什么。”

“美利坚合众国、欧罗巴合众衣、非洲鞋盟、亚洲帽协——名字都是随意的。我们把地球分成好几份,给地貌命名,绘制地图,然后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你这剧本算是儿童读物吗?难道我之前理解错了?”

“不,当然不是。你的小说是儿童读物吗?”

标本师直直地盯着亨利,但他经常这样,所以亨利一点也听不出他话里的讽刺。

“不,不是儿童读物。我的小说是给成年人看的。”他回答道。

“我的剧本也一样。”

“虽说角色和背景如此,它还是成人读物?”

就是因为 角色和背景如此,它才是成人读物。”

“你的意思我懂,但我还是要问一下,为什么要用一件衬衫呢?它象征着什么?”

“很多国家或民族都有衬衫。”

“是因为它的普世共鸣意义?”

“嗯。我们每天都穿衬衫。”

“我们都生活在衬衫上,你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地点可以是大衣、衬衫、裤子,也可以是德国、波兰、匈牙利。”

“我明白了。”亨利想了一会儿。“你为什么选了这三个国家呢?”他问道。

“哪些国家——大衣、衬衫、裤子吗?”

“不是,是德国、波兰、匈牙利。”

“我脑子里最先想到的三个国家就是它们。”标本师回答道。

亨利点了点头。“这么说,这件衬衫只是个国名喽?”

标本师身体前倾,把他的纸拿了回去,说道:“这儿都写着呢,此国度一如其他,有接壤国,有比它大的,也有比它小的。”

亨利决定试试建设性的批评:“我在想,这儿是不是少了点什么东西。讲故事时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找到一个方法,让你头脑中的东西转移到纸张上。要想让读者明白你的意思,你就得——”

“是一件条纹衬衫。”标本师说道,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亨利。

“条纹?”

“没错,竖条纹。太阳下山了,”他在那堆纸里面翻找着,“他们在讲上帝、维吉尔的信仰还有星期几的事情。他们不确定那天是星期几。我把那场读给你听。找到了。”

他又一次开始读:

碧翠丝: 好吧,容许你有无神日,要不周一、周二、周三怎么样?然后周四待定,到周五、周六、周日重新拥抱上帝,你觉得怎么样?

维吉尔: 但是每天都有恶魔。

碧翠丝: 那是因为我们每天都在这里。

维吉尔: 我们什么都没做错!不过既然说到这个了,今天星期几?

碧翠丝: 星期六。

维吉尔: 我以为是星期五呢。

碧翠丝: 也许是星期天。

维吉尔: 我觉得应该是星期二。

碧翠丝: 有没有可能是星期一?

维吉尔: 说不定是星期三。

碧翠丝: 那就肯定是星期四了。

维吉尔: 上帝保佑。

(停顿。)

维吉尔: 我再也受不了这个了。

碧翠丝: 那就别想了。或者只是适量思考,思考到你还能有效思考的程度,然后去祈祷。祈祷结束后,再重新去行善事。每周的每一天也是有好事的。

维吉尔: 我不能祈祷。今天肯定是星期二,是我的无神日。

碧翠丝: 那我们就星期五再来谈上帝吧。在这之前你就这么想:可能上帝保持沉默,是为了更好地倾听我们。

(沉默。)

维吉尔: (心不在焉地闻着空气) 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香蕉的事?在这方面我应该才是专家啊。

(再次闻了闻空气。)

他抬起头:“开场里面,为了描述梨,他们也提到了香蕉。碧翠丝很懂香蕉,但这儿的重点是维吉尔在闻空气。”

亨利点了点头,标本师继续道:

维吉尔: ……我才应该是香蕉专家。 (他再次闻了闻空气。)

碧翠丝: 但我也喜欢香蕉。香蕉很好吃。

维吉尔: 跟咖啡一样好。

碧翠丝: 跟蛋糕一样好。

“他们正忍饥挨饿。”他解释道。

维吉尔: (更迫切地闻着空气,然后悄悄说道) 有风来了。

碧翠丝: (点头同意,深吸一口气) 而且景色真漂亮呀。

(两只动物站在那里,维吉尔靠在碧翠丝身上,鼻孔张开,耳朵抽动,眼睛睁得大大的。

天光将尽。大地和树干被夕阳染成红色。一阵风扫过大地,如骑兵最温柔的冲锋。风中带着香气,夹杂着泥土、根须、花朵、干草、田野、森林、烟雾和动物的味道,但因为路途遥远,也夹杂着广袤、滋润、空旷的气息。那是一阵美妙之风、兴奋之风、奉献之风。御风而来的是大自然的全部讯息。

在一个平川一片、毫无特色的地域,一个万里无云、天朗气清的日落时分,衬衫利用一条简简单单的小路,就骗得两只小动物爬上一座小山。去掉屏障物体,眼前的风景便像一位慈善家的钱包一样一览无余。

首先是一片无人打理的绿地,他们两个就站在绿地边缘靠公路的这一侧。附近的灌木和树都很匀称,叶子茂密浓郁,闪闪发亮,印在地上的影子被橘色的阳光拉得老长。紧挨着空地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牧场。过了牧场,有一片耕地,犁沟印在肥沃的褐土上,就好像厚厚的灯芯绒布料。这后面还有好多土地,起起伏伏,一望无际,有些山丘上还有枝枝蔓蔓的树林。有的田野碧绿碧绿的,供牛羊吃草,有些则是休耕地,但大部分都犁过了,露出泥土那种亮亮的矿物质感。太阳一照,整个大地就跟海洋似的闪闪发光。这些连绵不绝的犁沟就像波浪一样,充溢其中的是大地上的浮游生物——细菌、真菌、螨虫、各种蠕虫和昆虫,而在其中飞跃、蹦跳的则是大地上的鱼类——小家鼠、鼹鼠、田鼠、鼩鼱、兔子,还有其他动物,永远都在戒备狐狸这个陆上鲨鱼的攻击。盘旋在上空的鸟儿叽叽喳喳,尖声鸣叫,兴奋得就像大海上空的海鸥,它们在丰富的生物资源之上盘旋,只消一扣翅膀,便可将其收入囊中,这可不是光说不练的。维吉尔和碧翠丝看到无数的鸟儿横冲直上,然后骤然下降,然后再次腾空而起,它们拍打着双翅,土地里的生命便乱作一团,而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全都徜徉在风中。

没过多久,光线暗了下来,色彩深了起来,暗夜开始降临大地。虽说风仍在一如既往地继续交易,以孢子换气味,但此时衬衫仿佛画上了无边无际的蓝色和灰色条纹,横跨南北。)

标本师抬了抬眼,说道:“我在想这些条纹不光是要投射在后面墙上,还要穿过舞台,投射到观众身上,整个剧场都要浸在蓝色和灰色条纹中。”

“那些景色怎么弄?”

“那个同样也要投射到墙上,就像关于维吉尔的那些海报那样。到时候舞台上除了边上有棵树,其他地方都空荡荡的。最突出的特征应该就是那堵巨大的后墙了,可能会是弯弯曲曲的,就像实景模型的墙一样。”

“那风呢?”

“用扬声器。现在的音响系统特别神奇。我那段关于风的描述只是为了给音效师一个概念。我想象,维吉尔和碧翠丝应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可以清晰地听到那柔和浑厚的风声,这风声足足持续了一两分钟。这之后,那幕景色便呈现出来,再之后就是那些条纹。”

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文本:

维吉尔: 你看见那些条纹了吗? (借着微弱的光线,指着蓝色和灰色的条纹) 那边,还有那边。

碧翠丝: 我之前从没见过这些条纹。

维吉尔: 我也没见过。

碧翠丝: 我以前还觉得必须站在领子的山顶上才能看见呢。

“领子是另一片地域的名字。”标本师告诉亨利。

“嗯,这我知道。”

维吉尔: 肯定是被云雾挡住了。

碧翠丝: 我不确定它们是不是真的存在。

维吉尔: 那些条纹在发光。

碧翠丝: 就像夜晚的水族馆一样闪闪发亮。

维吉尔: 就像真理一样闪闪发亮。

(停顿。)

维吉尔: (垂头丧气,双手放在脸庞两侧) 我们都受过那种罪了,怎么还可以有这么漂亮的东西?简直是不可理喻。简直是侮辱。 (他一只脚跺了跺地面。) 哦,碧翠丝,有一天,等这些都结束了,我们怎么跟人家讲我们经历的这些事情呢?

(停顿。)

碧翠丝: 我不知道。

(维吉尔放开碧翠丝的腿,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开始嚎叫。那些风景和舞台渐渐暗淡下去,只留下维吉尔嘹亮的叫声宣泄着他的愤怒。)

“接着便是维吉尔的嚎叫声,一开始就只有他自己,后来其他吼猴也会加入,通过音响系统播放出来。我想要一个绝妙但又恐怖的嚎叫交响和声。”

“为什么那个衬衫上要有条纹呢?为什么是那个细节?让我想起了——”

门铃叮当作响。标本师起身朝陈列室走去,什么也没跟亨利说,甚至连个手势都没有。亨利叹了口气,看了看维吉尔和碧翠丝。

“他也总是像这样打断你吗?”他问维吉尔。

亨利想起了福楼拜那个故事里的钟声,就是那只雄鹿走到朱利安面前,正要诅咒他之前。不过那钟肯定是缓缓敲响的,而非清脆作响。亨利站起身去看刚刚完成的鹿头,听到标本师在另一个房间跟某个人讲话。他走到水槽边又喝了点水,双手握着那个新杯子,又研究了下那副兔子骨架,仍旧有韧带连着,所以才没散开。那韧带看着就像细细的意大利面。

标本师回来了,解下围裙,简单说了句“我得走了”。

“没关系,正好我也要走了。”

亨利拿起外套。

“你什么时候回来?”标本师问道。

他可真坦率、直接,连问的问题都是命令,亨利想。

“要不我们一起去动物园吧?我们可以选去哪个。”这座城市共有两座动物园,而亨利很喜欢动物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是他事业起步的地方。“我相信你对活生生的动物肯定很有见地。我花了好几周的时间研究——”

“动物园就是杂种版的野外环境,”他在穿外套时,标本师插嘴打断了他,“那儿的动物都退化了。它们让我蒙羞。”

这话让亨利大吃一惊:“动物园是妥协的产物,这是肯定的,不过大自然也是如此啊。况且要是没有动物园,很多人根本看不到真正的——”

“只有工作需要的时候我才去动物园,去看活标本。”

从标本师的语气里,亨利又听到了法官槌子落下的声音。标本师做了个大大的、命令式的手势,引着他走出工作室。

一定 要让他屈从,亨利想。

“在我看来,动物园是野外世界的大使馆,每一只动物都代表它的物种。无论如何,我们在街头的那家咖啡馆见吧。天气这么好,这周日下午两点怎么样?我就那个时候有空。”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亨利特意让语气强硬了一点。

“好吧,周日下午两点钟咖啡馆见。”标本师答应,语气里没一点感情色彩。

亨利松了口气。他们穿过陈列室时,亨利顺势接着问道:“我有个问题,这个问题我看了你剧本的开场后就想问了:为什么要那么详细地描述一个很普通的水果呢?感觉这个开头挺怪异的。”

“你是怎么说的来着?”标本师回答道,“文字就像冷冰冰、脏兮兮的癞蛤蟆,却试图理解田边舞蹈的精灵?”

“没错,我是用了‘精灵’这个词。”

“‘但我们别无其他选择。’”

“‘但我们别无其他选择。’”亨利回答道。

“请。”标本师说,他打开标本店的前门,引亨利出去,“我们无法抓住现实,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甚至只是一个简单的梨都不行。时间会吞噬一切。”

就这样,给亨利留下了时间吞噬一个梨的画面后,标本师基本上是当着他的面摔门上锁的。标本师把门框上那个硬纸板从“营业中”转为“休息中”,然后就回到工作室消失不见了。对于这种近乎粗鲁的不礼貌行为,亨利倒也不介意。他猜想标本师肯定对谁都这样,没有针对他个人的意思。

至少伊拉兹马斯看见他挺开心的,那只小狗上蹿下跳,开心地叫着。

亨利其实还有个问题想问标本师。在衬衫上,并不是只有一只猴子、一只驴子、一棵树、一条乡村小路和一片如画的风景,还有‘一个男孩和他的两个朋友’。这么说,那剧中还真的有人?

到家以后,亨利跟萨拉说了他和标本师的第二次会面。

“他可真是个人物,性情跟獾一样阴沉。他的剧本嘛,我也弄不明白。有两只动物角色——一只猴子和一只驴子——他们住在一件很大的衬衫上。想象色彩挺浓的,但是其中有些元素却让我想起了……想起了大屠杀。”

“大屠杀?你从什么都能看出大屠杀来。”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这次特别明显。比如说,那个条纹衬衣。”

“那又怎样?”

“大屠杀的时候——”

“我知道条纹衬衣跟大屠杀的关系,但是华尔街那些资本家也穿条纹衬衣啊,小丑也是。很多人的衣橱里都有件条纹衬衣。”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

亨利很恼火。萨拉老早之前就对大屠杀失去了兴趣,或者说至少对他关于大屠杀的创意写作失去了兴趣。而且萨拉说错了,并不是他从什么都能看出大屠杀,而是大屠杀跟什么都相关,不光是集中营受害者,也包括资本家,还有其他许多人,说不定甚至还有小丑呢。

那个周六,亨利和萨拉出去给即将出世的宝宝准备“行头”:婴儿车、摇篮、婴儿腰凳,还有小衣服——他们买这些东西的整个过程,脸上全都绽开了笑容。

他们离那家标本店不太远。亨利一时心血来潮,建议要不过去看看。萨拉答应了。他不应该提议去的,那次拜访很失败。站在店外的时候,萨拉还说那个㺢㹢狓看起来挺不错的,但一进到里面,亨利就看出萨拉不喜欢这个地方。标本师从他的“巢穴”里出来时,她好像抖了一下。亨利带萨拉四处看,给她指出各种细节,想要激起她的热情回应,但她的回答都很简短。不管亨利说什么,她都机械地点头同意,而且看起来很紧张。标本师呢,则怒目而视,就亨利一个人在说话。

他们还没到家就开始吵架了。

“他在帮我。”亨利说道。

“你说的 你是什么意思?怎么帮?用他骗你买的那个丑八怪猴子头骨帮你吗?那个怪物到底是什么人啊?你的哈姆雷特的郁利克 吗?”

“我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灵感。”

“当然啰,我都忘了。猴子和驴子的故事,小熊维尼碰上了大屠杀。”

“不是那样的。”

“那男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你没看到他看我的眼神吗?”

“你干吗对我大喊大叫?人们不经常盯着孕妇看吗?还有我跟谁一起,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啊?我喜欢他的标本店,它——”

“那里就是个殡仪馆!你天天跟一大堆死填充动物还有一个脏老头混在一起!”

“那你宁愿让我天天去泡吧吗?”

“那不是重点!”

“你就不能不对我喊吗?”

“只有这样你才会听我说!”

就这样,一场争吵大爆发,两人身旁摆满了装满各种婴儿用品的包包。

第二天早上,亨利早早地出门去上音乐课。一连串的事情让他心情大好。先是他的单簧管老师给了他一个意外惊喜,送了个礼物给他。

“这个我不能要。”亨利说道。

“你这说的什么话呀?这是一个好朋友给的,他是我之前的一个学生。他已经好久没用了,想把它打发掉。几乎没花我半毛钱。东西要是不用有什么意义呢?”

“那我把它买下来吧。”

“那怎么行?!除非我死了。你用它吹出美妙的曲子,就算是给我报酬了。”

于是亨利就双手抱住了这个世上最可爱的阿尔伯特式单簧管。

“而且我觉得你可以尝试一些布兰德温 的东西了,”老师接着说,“我们就从今天开始。”

亨利想,说不定我这笨重的黑牛终于要起飞了,毕竟总是在练习。他有两个妙招:一是在公寓里找个角落,专门用来练习音乐。他立了个谱架,按顺序排好乐谱,整理干净单簧管,还要放一杯温水用来浸泡簧片。二是经常练习,但每次时间都不长,不超过十五分钟。他经常都是在一些推不掉的约定之前练习,这样,如果他吹得还不错,他会遗憾地停下,并急不可耐地回来继续吹;要是吹得不好的话,他就会不得不停止练习,而不至于因为失望和恼怒想把单簧管扔到窗外。按照这样的安排,他一天能练习三四次。

他有两个忠实的听众:门德尔松和那个猴头骨。门德尔松非常耐心,对他的音乐也很着迷,就是只有小猫才会有的那种着迷;而那个猴头骨呢,亨利把它放在附近的壁炉台上。每次他演奏的时候,小猫和猴头骨那圆圆的眼睛总是盯着他。伊拉兹马斯是只俗狗,只会呻吟、嚎叫,所以亨利就只能把他关在另一个房间,一般都是跟萨拉在一起。

天气也让亨利心情愉悦。那天是个星期天,天气一反常态地暖和,发出冬日即将被征服的讯息,还真是符合“星期天”这个异教名字啊。关了一冬的门窗,总算是可以打开了,音乐从中飘然而出,整座城市的人都“倾巢而出”了。亨利早早就到了咖啡馆,想在与标本师约会前简单吃点午饭。还好他提前到了,因为店里挤满了人。他在靠墙边的区域找了张桌子,两把椅子一把在阳光里,另一把在阴凉处。跟往常一样,他还是把伊拉兹马斯带在了身边,不过他没了往日的精神头,只是静静地躺在桌下的阴凉处。

标本师下午两点整来的,准时得像个军人。

“阳光,温暖美妙的阳光啊!”亨利张开双臂兴高采烈地说道。

“是。”就这么一个字,标本师就算回答他了。

“你想坐哪边?”亨利问道,并微微起身表示不介意挪地方。

标本师一句话没说,坐在了阴凉处那个没人的位子上。亨利又坐了回去。出了那憋屈的标本店,标本师看起来格格不入。考虑到天气很暖和,他穿的有点多了。亨利注意到服务员过来的时候只问了他“您想要来点什么?”而没问标本师。而标本师呢,也没看服务员。亨利要了一杯拿铁和一份罂粟籽糕。

“你呢?”亨利问道。

“我要一杯黑咖啡。”标本师说道,盯着桌面看。

服务员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

不管一开始是他先不喜欢他们,还是他们先不喜欢他,反正很显然,现在他们已经是互不喜欢了。不难想象,要是有个什么街区联合会,有个什么议题,那个豪华高端的婚纱店老板、干净整洁的珠宝商、久经世故的饭店老板、时尚潮流的咖啡馆老板,还有其他人,会站在一边;而这个标本师,这个有一卡车一卡车拉过来的动物尸骨的人,这个从来不苟言笑的人,则会站在另一边。亨利不知道那些议题是什么,但毫无疑问的是,肯定会有这样的议题。不管是星期天、雨天还是随便哪一天,政治无处不在。

“你好吗?”

“好。”

亨利吸了口气,极力压下自己兴高采烈的精神头。如果不按标本师的套路出牌,他就只会跟对方说单音节词。有一点亨利很确定:他不会提到昨天跟他妻子的尴尬造访。

“我在想,”亨利说道,“你在剧本里对维吉尔做了描述,那你也应该描述一下碧翠丝呀。”

“是的。”

“我这么想是因为我几天前看见了一只驴。”

“你在哪儿看到的?”

“动物园。我自己去的。”

标本师点了点头,不过看起来对此也没什么兴趣。

“我看到那只驴时就想到了你,”亨利继续道,“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它。你猜我注意到什么了?”

“什么?”标本师说着,从外套里面胸部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

“我注意到驴子是一种很不错、很可靠的动物,有一种陆生动物的踏实感,这点很吸引人,同时它的四肢又相当修长,很让人惊讶。它坚定却又轻柔地与大地连通,如同一棵桦树。蹄子可爱、圆润又紧致。站着不动的时候,四肢直直地藏在身体下面。走动的时候呢,步子又很短促、优美。头部的比例——修长的耳朵,黑黑的眼睛,鼻子、嘴巴、鼻口的长度——非常令人满意。嘴唇强壮且灵活。驴子吃东西时那种嘎吱嘎吱的摩擦声听起来特别舒服,而它的叫声又如抽泣一般率真而悲恸。”

“这些都没错。”标本师说道,在笔记本上做着笔记。

“有些驴身上沿着背部和肩膀的毛那里有个十字,看起来就跟基督的十字架一模一样。”

“嗯,巧合而已。”这个细节标本师没记下来。

“那碧翠丝和维吉尔都做些什么呢?”

“什么意思?”

“在你的剧本里,他们都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交谈。”

“谈什么?”

“谈很多事情。我正好带了一场戏,发生在他们分开找食物之后。他们两个都害怕失去对方。碧翠丝刚走开去找维吉尔,维吉尔就回来了。”

他警惕地看了看其他桌,看到没人注意他们,然后从胸口内袋里掏出几张折叠的纸。亨利还想着总算有东西可以看看了。但标本师在自己面前把纸展开,往前坐了坐,清了清嗓子。即便是在这种公共场合,他也要大声朗读。真是个控制狂,亨利心想,而且有些恼怒。标本师开始读起来,声音很低沉:

(维吉尔扒拉着前方的地面,找一个想象中的标记。)

碧翠丝: (从右面上场) 原来你在这儿啊!我刚才在找你呢。

维吉尔: 我想你!

碧翠丝: 我也想你!

(他们相拥。)

维吉尔: 我还担心你出什么事了呢。

碧翠丝: 我也担心你。

维吉尔: 你要是遭遇什么不测,我愿意跟你有难同当。

碧翠丝: 我也一样。

(停顿。)

碧翠丝: 你的背怎么样了?

“维吉尔一直背疼,碧翠丝老是脖子疼,”标本师告诉亨利,“是因为压力。而且碧翠丝的一条腿还有点瘸,这个后面有解释。”

碧翠丝: 你的背怎么样了?

维吉尔: 还好。你的脖子怎么样了?

碧翠丝: 没什么不舒服的。

维吉尔: 你的脚怎么样了?

碧翠丝: 明天还是能撑过去的。

维吉尔: 我没找到吃的。

碧翠丝: 我也没找到。

(停顿。)

碧翠丝: 我们该怎么办?

维吉尔: 我不知道。

碧翠丝: 这条路肯定会通向什么地方吧。

维吉尔: 那个地方是我们想去的地方吗?

碧翠丝: 有可能是好消息呢。

维吉尔: 也有可能是坏消息。

碧翠丝: 又有谁知道呢?

维吉尔: 这里既安全又舒服。

碧翠丝: 危险可能正悄悄袭来呢。

维吉尔: 这么说我们应该走了?

碧翠丝: 我们是应该走。

(他们动都没动。)

维吉尔: 我有三个笑话。

碧翠丝: 现在不是讲笑话的时候。

维吉尔: 很好笑的,我保证。

碧翠丝: 我再也笑不出来了,甚至连笑都不想笑了,对任何事都这样。

维吉尔: 那些罪人真是把我们的一切都剥夺了。

服务员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标本师停了下来,把纸收到桌下。服务员把他们的咖啡和亨利的糕点放在桌上,说了句“您的咖啡和糕点”。

“谢谢。”

亨利意识到他忘了问服务员要两把叉子。他用服务员拿过来的那把叉子把糕点切成好几块,然后把叉子放到标本师那边的盘子里,他自己用咖啡匙就行了。

“随便吃。”亨利说道。

标本师摇了摇头,把剧本又从桌子下面拿了上来。

“那些罪人……”亨利重复道。

标本师点了点头,继续念剧本:

维吉尔: 那些罪人真是把我们的一切都剥夺了。

(停顿。)

碧翠丝: 好吧,继续,跟我讲讲你的笑话吧。

维吉尔: 可惜没有咖啡。

碧翠丝: 可惜没有蛋糕。

(他们又靠在了树边。)

时机这么讽刺,让亨利都觉得震惊。就在他们的咖啡和蛋糕刚刚端上来的时候,维吉尔和碧翠丝却哀叹没有咖啡和蛋糕。而且之前碧翠丝还说过太阳已经没了,导致他们没了信仰,亨利和标本师现在却沐浴在阳光中。维吉尔和碧翠丝如此坦白率真、充满活力,也让亨利觉得震惊,他们可比他们的作者展示的自己多多了。

维吉尔: 第一个笑话。 (他凑过身来,双手拢在碧翠丝耳边,激动地耳语着。断断续续地只能听出几个单词。) ……然后一个面包师……女儿说……第二天……一整个月……他失魂落魄……然后她说…… (他说了笑点。)

碧翠丝: (呆滞不笑) 真好笑。

维吉尔: 第二个笑话。 (他又一次朝着碧翠丝耳语。) ……到了另一个犯人面前……那封信开头的字母U……指着自己的胸口说…… (笑点。)

碧翠丝: 我没听懂。

维吉尔: 笑点在匈牙利语里…… (他朝她耳语进行解释。)

碧翠丝: (呆滞不笑) 哦,我懂了。

维吉尔: 第三个笑话。 (他朝她耳语。)

维吉尔: (呆滞不笑) 这个我以前听过了。

“他们一开始的对话就是这样,”标本师说道,“一边打发时间,一边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笑话是以耳语的形式呈现的,这点很好。”

“他们有时候也自言自语。独白。碧翠丝还能安静地休息,甚至能睡整夜,而且还能做梦。但维吉尔睡眠就没那么好了,他老是做同一个梦,梦到一阵噪声——一个钻孔声,声音很单调,缓缓增强,直到他喘着粗气惊醒,眼球凸得跟要爆炸的气球似的,这是他的原话。他开玩笑说自己是因为焦虑,所以总梦到白蚁。”

“维吉尔为什么那么焦虑呢?”

“因为他是一只生活在一个不喜欢吼猴的世界中的吼猴。”

亨利点了点头。

标本师继续道:“碧翠丝睡着的时候,维吉尔有时候会自言自语。他们在树边过的第一夜,他醒过来开始说起一本叫作《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的书。”

“嗯,是德尼·狄德罗 写的。”亨利说道。这是一本十八世纪的法国经典作品。他很早之前读过这本书。

“那本小说我一点都不懂。”标本师说。

亨利极力想记起那本小说的内容。雅克和他的主人骑马到处旅行,讲讲这个,讲讲那个。他们讲故事,但是经常被各种事情打断。雅克大概是个宿命论者,而他的主人不是,不过亨利也不敢确定,只是从书名这样推断而已。他不记得自己“读懂”过那本小说,只记得高卢人轻松、明快和书中那种现代、滑稽的感觉,有点像骑在马背上的贝克特

“你为什么要在剧本中引用一本你自己都读不懂的小说呢?”亨利问。

“这对我来说没什么,”标本师回答道,“我之所以用它,是因为我觉得书中有个元素对我有用。雅克和他的主人讨论过身体可以承受的各种伤害,以及每种伤害所对应的痛苦。雅克坚称膝盖伤是最可怕、最难以忍受的痛苦。维吉尔不记得雅克给出的例子是从马上摔下来,膝盖碰到尖尖的石头,还是膝盖被滑膛枪射中了,反正不管是哪种情况,他当时读那本书时是信了的。但是现在,在他的整段独白中,他仔细思量了身体痛苦的测定与比较。他承认雅克所描述的那种膝痛一定令人眩晕,但那种疼痛也是一种震动,在来袭的那一瞬间短促而强烈,但过后便会大大减弱。这种痛怎么能跟折磨人、拖累人的背痛相比呢?膝盖只是一个局部连接的小部位,而且相对不被轻易地使用。‘把脚搁起来休息休息’,甚至在老生常谈中都能找到不去用膝盖的乐趣。但背部是个名副其实的铁路枢纽,它连通一切,不时就会被用到。那跟饥渴的痛苦比又如何呢?又或者虽没有哪个器官特别受伤,却消灭了连通器官的精神?到这儿的时候,维吉尔开始哭了起来,但因为怕吵醒碧翠丝,又停了下来。这是他在剧中的其中一段独白。”

“我明白了。”

“那天早上,碧翠丝还在睡觉的时候,他又开始了一段独白。维吉尔记得他们的惨痛遭遇是如何开始的。从他心理上来说,是从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时候开始。他把当时的情景演了出来。他正在最喜欢的那家咖啡馆读晨报,目光被吸引到其中一个标题上,内容讲的是一项政府关于市民分类的新法令——或者更准确地说,那篇文章讲得很清楚,是关于市民和非市民的新分类。维吉尔读着读着感到越来越震惊,因为他意识到——他自己,他的各种细节特征,他,一只猴子,坐在咖啡馆读报这样一个司空见惯的事实——正是法令针对的目标。”

亨利在脑子里记了下来:政府颁布法令排挤维吉尔。标本师讲得活灵活现、神采飞扬,亨利不想打断他。有一两个客人不经意地朝他们这边瞥了两眼,但还是服务员过来才对标本师起了作用。他把手搭在大腿上,垂下眼睛。

“您需要帮助吗?”服务员问亨利,随即又改口问道,“您还需要点别的吗?”

“不用了,谢谢。”亨利答道,接着问标本师,“你要续杯吗?”

标本师一句话没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他看起来好像在假装自己不在那儿似的。

“请给我们结账吧。”

“好的,没问题。”

亨利感觉到服务员好像想要跟标本师说点什么,但又改变主意走开了。

标本师决意要讲完维吉尔在咖啡馆的场景,很快又继续开讲。

“这是被放逐出伊甸园!堕落!霎时间,报纸变成了一个浮在空中的巨大手指,指着他。维吉尔很担心咖啡馆的其他客人注意到他,因为很多人也在读同一份报纸。为什么,那边,还有那边,他们不是都在朝他看吗?他哀叹道,整件事情就是这样进入他的人生的,同样是这样进入其他许多人的人生的,这个庞大又多样的群体包括他自己,包括碧翠丝,也包括其他许多许多人,而这一切都发生在领悟的那一瞬间。在那一刻,世界就像一块玻璃板粉碎、破裂,一切看起来都恰如从前,却又如此不同,如此清晰、尖刻,带着敌意。那之后——”

服务员拿着账单再次出现。亨利心想,他的动作可真快,难道是想早点打发我们走?他付了钱,然后他们站起身来。因为标本师故事只讲了一半,所以别无选择,只能往标本店方向走去。虽说距离很近,感觉却像换了个世界似的。路上基本上没什么人,而且比街那头的商业区安静得多。看到每个凸窗上悬下来的黑色布料,亨利很是失望。他本来还期待着早点转过拐角,但真过了却发现效果跟他预想的截然不同。实际上,除了墙上一幅褪色的丛林壁画,并没有㺢㹢狓探出头来,这让整个效果大打折扣。标本师注意到他在盯着那块黑色布料看。

“店里没人的时候,我不想让人在这里驻足。人心难测啊。”他一边在大衣口袋里找钥匙一边说,同时还四下看了看,扫视着走过的路人——一对中年夫妇,一个没精打采的少年,还有一个独自走着的男人。

“你不太喜欢人,是吧?”亨利随口问道。

标本师又看了一会儿路人,然后转而盯着亨利——是精确定位,全神贯注,就像动物紧张时的那种盯视,没错,就是动物的那种。标本师这么盯着他看时,亨利突然想: 我也是人啊

亨利试着道了个歉:“我的意思是,你跟动物在一起会比较自在。你了解它们。而人呢,人都很奇怪,又不可靠。我是这个意思。”

标本师转过身,一句话没说就打开了店门。他们走了进去。在阴暗处,安静蛰伏却也焦急等待他回来的,是他的那些动物。他按了几个开关,灯光一照,它们全都活灵活现的。回到自己店里,标本师很明显感觉轻松了许多。他朝里屋走去。由于伊拉兹马斯卧在前台附近的地板上不肯走,所以亨利也就在这里逗留了一会儿。路过时,他注意到伊拉兹马斯好像有点不对劲。

亨利进到工作室时,标本师已经坐到桌子旁边了。亨利坐在自己的老位子——那条长凳子上面。什么都不能耽搁标本师说完刚才的故事。他这会儿读起来更加自如了。

“咖啡馆读报事件之后,维吉尔哀叹说自己的情感都枯萎了。不对,他改口道:应该是一种感情膨胀,就是恐惧,而其他感情全都枯萎了。智力刺激、美学喜悦、静静欣赏、美好回忆、诙谐搞笑——这些全都被恐惧排挤在外,导致他眼神空洞,大多数时候都冷淡漠然。维吉尔说,要不是生命中有了碧翠丝,他估计什么都感受不到。一切的一切,甚至连恐惧几乎都可以不予理会。他会成为行尸走肉,一捆不动脑筋的机器元件,就好像没有了住客的房子。他说这些的时候,又想起了前一天晚上的景象,想起了他多么深受感动。考虑到他的现实处境,他还是觉得很震惊,自己竟然能被一阵风和几片田野感动成那样。这种感觉好像在一座着了火的博物馆里悠然地欣赏一幅美丽的风景画。”

亨利想标本师会不会就住在店里,不是楼上也不是附近,而是确确实实住在店 里面 。他看了看维吉尔和碧翠丝,差点儿跟它们打招呼。他跟它们慢慢熟悉起来了。

标本师继续读,没有间断。

“这一突如其来的情感爆发令他兴高采烈,他喜不自禁地站起身,用双手翻了个筋斗,头朝下观看那一片风景。他侧向一边,悬在空中,只用一只胳膊支撑整个身体,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过了一会儿,他又四肢着地,然后开始用双腿玩同样的平衡把戏。先是两腿支撑,后来又换成只用一条腿。这对吼猴来说稍微有点难度,因为他们不常用两足着地。他的两只胳膊开始摇晃,抬起的腿也开始颤抖,尾巴在空中摇来晃去。就在这时,碧翠丝醒了,问了他本剧的关键问题。”

他在桌子上翻找。亨利不明白他那些纸为什么总是杂乱无章的,他总是在找东西。他就不能按顺序排好吗?这怎么说也是个剧本,剧本的场次难道不应该按照叙事逻辑排好吗?

“找到了,在这儿。”标本师说道。然后他开始读——不用说,当然是大声读。

碧翠丝: 维吉尔,你昨天问了个问题。

维吉尔: (背对着她,摇摇晃晃,差点摔倒,但还是单腿保持平衡) 哦,你醒了!早上好。昨晚睡得怎么样?

碧翠丝: 非常好,谢谢。你猜我昨晚梦到什么了?

维吉尔: (仍然在保持平衡) 梦到什么了?

碧翠丝: 一个梨!

维吉尔: (仍然在保持平衡) 但是你从来没见过梨。

碧翠丝: 但在梦里,我是千真万确看到了。那个梨比菠萝还大。

维吉尔: (仍然在保持平衡) 那不是很好嘛。

碧翠丝: 你昨天问了个问题。

维吉尔: (仍然在保持平衡) 我问了吗?还真是无聊。

碧翠丝: 不,那个问题问得挺好的。我昨天快睡着的时候就在想那个问题。

维吉尔: (仍然在保持平衡) 我问的是什么问题?

碧翠丝: 你问:“有一天,等这些都结束了,我们怎么跟人家讲自己经历的这些事情呢?”

(维吉尔摔了下来。)

维吉尔: 前提是我们可以活到那一天。

“这是整部剧的关键问题,就是他们如何讲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他们后来不停地绕回到这个问题上。”

“这也回答了我在咖啡馆问你的那个问题,”亨利插嘴道,“我问你剧中发生了什么事。事实上,剧本中他们是在讲述如何讲述的问题。”

“我把它看作讲述记忆的问题。”

要是说亨利之前还没看清楚的话,他现在总算是明白标本师的剧本问题出在哪儿了,明白了他为什么需要帮助。从本质上来说,剧本中没有故事,也没有情节。只有两只动物,坐在一棵树边讲话,颇有贝克特和狄德罗的风格。但有一点必须说明,这两位可技艺超群,表面上看毫无故事,暗里却塞满了众多情节,但这种“表面上毫无故事”的风格在我们这位《一件二十世纪的衬衫》的作者这里并不管用。

亨利想让标本师来解读一下自己的剧本,但他又不想先提大屠杀。他觉得让标本师自己说出来,以后他可能会比较愿意多说一点。

“我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你的剧本讲的是什么?”

这问题一出口,一阵反讽感便涌上亨利心头。将近三年前,在伦敦那顿灾难性的午餐上,那个历史学家问的就是这个问题,这个让他内心翻江倒海、哑口无言的问题。而现在,他自己竟然也在问这个问题。不过,标本师可不怵。他几乎是吼叫着回答的。

“讲的是它们啊!”他的手猛烈地横扫了一下房间。

“它们?”

“这些动物!它们有三分之二都死了。你难道不明白吗?”

“但是——”

“不管是数量上还是种类上,全部加起来,一共有三分之二的动物灭绝了,永远消失了。我的剧本讲的就是这个”——他搜肠刮肚,想找到合适的措辞——“这种无以挽回的恶行。维吉尔和碧翠丝管这个叫作——等一下!”

他言辞凿凿、慷慨激昂,让亨利大吃一惊。标本师又埋头在那堆纸里找。总算有一次,他马上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碧翠丝: 我们该怎么称呼它呢?

维吉尔: 这个问题问得好。

碧翠丝: 事件?

维吉尔: 描述性不够强,而且没有评断。名字和内涵必须合而为一。

碧翠丝: 无法想象?难以想象?

维吉尔: 要是都无法想象、难以想象了,我们还在这儿想什么呀?

碧翠丝: 难以命名?

维吉尔: 要是连个名字都没有,我们怎么跟人家讲述?

碧翠丝: 大洪水?

维吉尔: 跟天气没任何关系。

碧翠丝: 大灾祸?

维吉尔: 什么都可以是大灾祸,洪水、地震、煤矿爆炸。

碧翠丝: 灼烧?

维吉尔: 森林大火也可以叫灼烧。

碧翠丝: 惊骇?

维吉尔: 听起来像那种瞬间发生的事情,让人奔跑逃命,气喘吁吁。表现力不够。而且,这个之前已经被用过了。

碧翠丝: 混沌?

维吉尔: 听起来像不含乳制品的甜点。

碧翠丝: 恐怖?

维吉尔: 这个词义倒是强一些。

碧翠丝: “恐怖们”更好呢,复数形态但当作单数使用,“们”像地狱的一扇“门”,打开之后,全是不可想象、难以想象、大灾祸、灼烧、惊骇和混沌。

维吉尔: 那我们就把它叫作“恐怖们”吧。

碧翠丝: 不错。

(停顿。)

碧翠丝: 那么,我们要怎样来谈论恐怖们呢?

“你也看到了,他们一次又一次绕回到这个问题。维吉尔和碧翠丝列了张单子,一张非常重要的单子。在这儿,你看。”

标本师突然从桌子后面站起来。亨利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绕到碧翠丝旁边,一只手放在维吉尔的臀部,一只手放在它弯着的腿下,把维吉尔从碧翠丝的背上举起来,放到桌子上。

“你看。”他又说了一遍。

他指着碧翠丝的背部。亨利看了看,只能看到厚厚的驴毛,有些地方还纠缠在一起。标本师过去拿灯,灯一照,亨利就看出那些毛缠在一起,隐隐约约形成了一个图案花样。

“这就是那张单子,”标本师说道,“因为他们住的国家叫衬衣,所以管这张单子叫针线包。他们想到的所有可以用来谈论恐怖们的方法,维吉尔都蘸湿指尖,写在了碧翠丝的背上。”

亨利仔细看了看碧翠丝的皮毛。亨利心想,在驴的背上,唾液加毛发是不可能拼出什么东西的,最起码不可能维持一整天,不过想必这是标本师的又一个象征。

“针线包里的第一项是嚎叫。碧翠丝是从前一天晚上维吉尔的嚎叫中想到这点的。第二项是一只黑猫。”

“一只黑猫?一只黑猫怎么就成了表现恐怖们的一种方式了呢?”

“是恐怖们。像这样。”

标本师小心翼翼地把维吉尔放回到碧翠丝身上,然后又回去拿他那沓纸。亨利心想,要是他能把那剧本拿到自己手里看,事情就容易多了。他意识到他差点想 自己写 了。

标本师找到一页纸,开始读:

维吉尔: 说出来是为了活下去——我想我们之所以想这么做,就是这个原因吧。

碧翠丝: 嗯,为了铭记,但同时也是为了继续生活。

维吉尔: 知情但又要快乐——或者至少要知足、丰饶。

碧翠丝: 嗯。

维吉尔: 就像跟猫住在一起。它一直陪伴我们,却不会主导我们的人生。我们需要供它吃喝,给它梳毛,有时还要给足注意力,但它大部分时候只是自己单独待着就心满意足,躺在某个角落,在我们身边,却不是常常在我们心上。

碧翠丝: 恐怖们就是既像嚎叫又像黑猫。

维吉尔: 这个我得记下来。 (他环顾四周,注意到了碧翠丝的背。) 我知道在哪儿写了。 (他用舌头抿湿指尖,把碧翠丝的皮毛弄平整,在她身上写字。他用舌头抿了好几次。完工后,看了看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 完成了。我们就叫它针线包。

碧翠丝: 针线包,真相包。

维吉尔: 没错。

“这个也是象征。”标本师说道。

“嗯,我知道。但是,所有这些谈话跟所有其他故事一样,在一个剧本中,肯定会有——”

“沉默也是有的。有一次维吉尔说文字不过是‘咕哝声的精确版’。他说我们‘太高看文字了’。那之后,他们尝试用其他方法来谈论恐怖们,包括手势、声音、面部表情等,但这让他们筋疲力尽。那场戏现在就在我手边。”

他开始大声读:

碧翠丝: 我累死了,没法儿再进行下去了。

维吉尔: 我也是。要不我们就光听听吧。

碧翠丝: 听什么?

维吉尔: 听听沉默,听听它有什么要说的。

碧翠丝: 好的。

(沉默。)

维吉尔: 听到什么了吗?

碧翠丝: 听到了。

维吉尔: 听到什么了?

碧翠丝: 沉默。

维吉尔: 那沉默说什么了?

碧翠丝: 什么也没说。

维吉尔: 你做得很不错。我不停地听到自己内心有个声音在说:“我在聆听沉默,希望能听到点什么。”但我还有其他嘈杂和游离的想法。

碧翠丝: 哦,那些我也听得到。说的话不同,但都是一回事。

维吉尔: 我们应该尝试聆听真正的沉默,把头脑中的所有噪声全都清空。

碧翠丝: 我愿意试试。

维吉尔: 一、二、三,开始。

(维吉尔和碧翠丝直视前方,内心一片沉寂。飞来一只大黄蜂,声音响亮,嗡嗡地在他们前面飞直线。他们跟随着它的飞行方向,头一会儿朝向最左边,一会儿朝向最右边,但什么也没说。

左边树上一只鸟儿朗声啁啾。维吉尔和碧翠丝望向左边,但什么也没说。

右边远处一只狗在狂吠。维吉尔和碧翠丝望向右边,但什么也没说。

左边一只青蛙呱呱直叫。他们望向左边,但什么也没说。

两只松鼠迅速爬上右边一棵树,其中一只满腹牢骚地追着另一只。他们望向右边,但什么也没说。

左边鸟叫声像炸开了锅,他们望向左边,但什么也没说。

上面传来鹰隼的尖叫,他们抬头仰望,但什么也没说。

一片孤叶落地。他们两个的眼神都跟随着它坠落的舞姿。叶子掉在了地上。)

维吉尔: 上帝啊,这地方可真吵!

碧翠丝: 太容易让人分心了。

维吉尔: 根本就不可能听到沉默。

碧翠丝: 同意。

(沉默。)

维吉尔: 我敢打赌我要是制造好多噪声,你可能会更清楚地听见沉默。

碧翠丝: 你这么觉得吗?

维吉尔: 要不我们试试吧。 (维吉尔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用最大音量说了下面这些话。)

全部上车!全部上车!快点,快点,快点!呜——呜——呜——呜,可不能误了火车!呜——呜——呜——呜,饮料和零食别忘了!不想挨饿吧!保管好行李!呜——呜——呜!你,那边那个,你这是要去哪儿啊?进到车厢里去。全部上车!我说了全部上车!最后一次叫人了!呜——呜——呜——呜,火车马上要开了,呜——呜——呜——呜!一次难忘的旅程!呜——呜——呜——呜!准备出发,准备出发。(面向碧翠丝) 听到了吗?听到沉默了吗?

碧翠丝: 听到了。

维吉尔: 然后呢?

碧翠丝: 就好像有千万阴影压在我身上。

维吉尔: 它们都在说什么?

碧翠丝: 它们在哀怨自己未尽生命中的过往。

维吉尔: 它们用了什么样的字眼?

碧翠丝: 这个听不见。

维吉尔: 这些词跟一般的沉默有什么不同?

碧翠丝: 这个不好说。

维吉尔: 我们应该怎么引用这些词呢?

碧翠丝: 难以用语言描述。

维吉尔: 我们该怎样评述它们的话?

碧翠丝: 我的舌头打结了。

维吉尔: 假如说我正在读这些话,那么会读到什么内容呢?

碧翠丝: 我的笔没有墨水了。

维吉尔: 这个方法不行。我们得想个新法子。

(沉默。)

“所以你看,不光是有文字,还有声音和沉默,而且还有手势。比如说这个。维吉尔和碧翠丝把这个放到了他们的针线包里。”

标本师用右手在胸前做了个手势。

“我把手势给演员画下来了。”他又加了一句。

他把那幅画举在空中,高过桌面。画上有四步。

恐怖们手部动作

(插画:Tomislav Torjanac)

亨利注意到画中的胳膊上有好多毛。为了表现这种无法弥补的对动物的憎恶,标本师肯定会叫演员们为了角色扮成这样的。那只手放在胸前,两根手指朝下,手也放低。亨利很好奇为什么要两根手指呢?

“文字、沉默、声音、角色、象征——这些对一个故事来说,都是很重要的元素。”亨利说道,“ 但是你同时也需要情节,需要动作 ……”他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的,但标本师打断了他。

“单子逐渐增长。整部剧都是以它为中心的。我把整个针线包的内容都读给你听。在剧本快结束的时候,维吉尔也最后读过一次。这张单子是我最伟大的文学成就。”

听到这最后一句声明,亨利真想笑出来,但标本师这个人,可不是你想笑就能笑的,当然你也没法儿跟他一起笑。他周围的空气,他脸上的表情,全都把笑的生命力榨干了。

这张单子竟然没和他戏剧的其他部分一样混在他桌上那一堆纸里,而是从抽屉里拿出来的。标本师念道:

一声嚎叫,一只黑猫,言语及偶尔的沉默,一个手势,一件件少了一只袖子的衬衫,一段祷告,每次议会开始时的一段演说,一首歌,一个碟子,一辆游行花车,大众纪念版瓷鞋,网球课,朴素真理普通名词,长词,好多单子,绝境中展现虚假的好心情,证词,仪式和朝圣,私下或公开的正义与尊敬之举,一个面部表情,第二个手势,口头表达,[sic]剧,诺沃利普基大街68号,给古斯塔夫的游戏,一个文身,一年目标,奥斯基。

一堆胡言乱语。只是听了听,并没有真正读到,而且还只是听了一遍,还没等他想清楚是什么意思呢,就消失沉寂了。亨利基本上没记住什么东西,听明白的就更少了。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所以就什么都没说。标本师也什么都没说。

“最后那个我没听明白。”最后,还是亨利先说道。“奥斯基,奥—斯—基。”

“听起来像德语,但是我不认识那个词。”

“不,它不是德语词,有点算是一个长词吧。”

“我看也不长啊,只有六个字母。”

“不对,不是那样。”

标本师翻了翻纸页,用手指了指中间一个单词——长词。

“这什么意思?”

“这是碧翠丝的主意。”

他翻了翻,找到一页纸开始读:

碧翠丝: 我有个主意。

维吉尔: 什么主意?

碧翠丝: 一个长单词。或者用一个词来说,长词。

维吉尔: 你到底指什么——

碧翠丝: 嘘!

维吉尔: (惊吓状,低声问道) 怎么了?

碧翠丝: 我刚才好像听到什么了。

(沉默。)

维吉尔: 然后呢?

碧翠丝: 什么也没有。

维吉尔: 你确定?

碧翠丝: 不确定。

维吉尔: 我们要跑吗?

碧翠丝: 往哪边跑?

维吉尔: 往声音来源的反方向。

碧翠丝: 我不确定声音是从哪边传过来的。

维吉尔: 我们被包围了!

碧翠丝: 嘘,安静!

“在随后的那场戏中,他们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但其实他们弄错了。他们仍然安然无恙,所以就又回到了那个长词上。”

碧翠丝: 维吉尔?

(维吉尔睡着了。他慢慢倒下,直到靠到碧翠丝身上,开始轻轻打鼾。

碧翠丝一动未动,没发出任何声响,也没睡着,而是四下看了看。本来她又警觉又害怕,不过这里的平和宁静让她放松下来,开始饶有兴致地观察起周遭的风景。)

碧翠丝: 景色真美啊。

(除了维吉尔的鼾声,一片沉寂。)

维吉尔: (突然醒了过来) 什么?我刚才在说什么?

碧翠丝: 我不知道。我睡着了。

维吉尔: 是吗?

碧翠丝: 是的。

维吉尔: 你老是睡觉。

碧翠丝: 你放哨有什么情况要报告吗?

维吉尔: (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揉了揉眼睛) 没什么要报告的。

碧翠丝: 那就好。

维吉尔: 我们说到哪儿了?

碧翠丝: 什么意思?

维吉尔: 我们的讨论。我们在谈论怎么谈论恐怖们。

碧翠丝: 长词。

维吉尔: 嗯,用一个单词。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碧翠丝: 我们约定用一个长单词来表示恐怖们。

维吉尔: 你心里有备选项吗?

碧翠丝: 遗憾啊有这么多可能的事

维吉尔: 我喜欢这个。我也想到一个。

碧翠丝: 说来听听。

维吉尔: 邪恶的客厅大错特错

“再说一遍。”亨利说道。

维吉尔: 邪恶的客厅大错特错。

碧翠丝: 节奏还真难跟得上啊。

标本师点了点头,承认碧翠丝和亨利对维吉尔的长词看法一样。

维吉尔: 就像你说的,这是一个约定、一个协议。我们一致认同长词是关于恐怖们的。

碧翠丝: 同意。

维吉尔: 让我把这个写下来。 (他用指尖在碧翠丝的背上写字。)

“奥斯基是一个长词的变体。碧翠丝建议说,在所有图书、杂志、报纸上,根据作者或出版商的意愿,都应该在显眼或是隐蔽的地方印上这个单词,以示书中语言与恐怖们有所关联。”

“这个单子,衬衫的这个针线包里的其他所有项目也都是为了这样一个共同目标吗,让事情为人所知?”

“嗯,正是如此。”

“请问我能看一下那个单子吗?”

标本师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单子递给了亨利。

亨利掩饰住惊讶的表情,说了句“谢谢”。他简直不敢相信,满心以为标本师会趁他还没来得及看,就把纸一把抢回去。最终,他总算可以暂停标本师文字的流淌,而让这些文字呈现在自己眼前,像他的装裱动物一样固定不动。文字有点轻轻陷进纸里,背面产生出一种类似盲文的浮雕效果,这是机械打字的结果。

单子以一个列表形式展开:

恐怖们的针线包

一声嚎叫,

一只黑猫,

言语及偶尔的沉默,

一个手势,

一件件少了一只袖子的衬衫,

一段祷告,

每次议会开始时的一段演说,

一首歌,

一个碟子,

一辆游行花车,

大众纪念版瓷鞋,

网球课,

朴素真理普通名词,

长词,

好多单子,

绝境中展现虚假的好心情,

证词,

仪式和朝圣,

私人或公开的正义与尊敬之举,

一个面部表情,

第二个手势,

口头表达,

[sic]剧,

诺沃利普基大街68号,

给古斯塔夫的游戏,

一个文身,

一年目标,

奥斯基。

最后一项后面的句号穿透了纸页。这清单给人的感觉像一首奇怪的诗,而零碎与奇异、熟悉与陌生并列,却又不像一首诗。看到位于单子下面的诺沃利普基大街68号时,亨利的眼神逗留了一会儿。这个地址牵扯着他的记忆,但他又说不出缘由,就继续往下看。很显然,标本师很看重这张单子,想让他问些问题,但他只能在心里叹口气。通过一张 清单 来讲故事,就跟坐在舞台上念电话簿似的,对观众来说,还有比这个更扫兴的吗?亨利随便挑了其中一项。

“什么叫‘朴素真理普通名词’?”他问道。

“就是由词典支持的裁决。这是碧翠丝的主意。也就是说,像谋杀犯、杀人犯、灭绝者、虐待者、掠夺者、抢劫犯、强奸犯、亵渎者、暴徒、笨蛋、怪物、魔鬼这样的词。”

“我明白了,”亨利又从单子上选了另外一个词,“那这个‘口头表达’呢?”

标本师找出那场戏:

碧翠丝: 很好,还有别的什么想法吗?

(维吉尔又开始踱步。)

维吉尔: 一个表情。

碧翠丝: 又有表情了?会扭伤脸的。

维吉尔: 我的意思是口头表达。任何一群人——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纵队还是横排——他们的中间部分都会被指定为“处在恐怖们中”,这可不见得是坏事。毕竟相对于两边的危险来说,中间是最安全的。所以说,要是我们去看表演,引座员跟我们说“恐怖们中那个位置视线最好”或者是“很遗憾恐怖们那里的位子已经有人了”,这样,我们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还有可能记起在其他情况下,“处在恐怖们中”的那些人都怎样了。要我继续吗?

碧翠丝: 请。

标本师停了下来。

亨利点了点头:“那‘[sic]剧’呢?”

“sic是拉丁文的‘这样’,”标本师回答道,“用来表示某个印刷词是完全按照原意印刷的,或是从原本就有错的原文中精确复制过来的。”

“嗯,它的用法我很熟。”

“维吉尔有个想法,就是短剧里的单词,每一个单词都可以用sic来表示,考虑到恐怖们的情况,现在每个单词都是错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个匈牙利作家的写作风格跟这个类似。”

标本师没找维吉尔展现sic的那幕剧,也没跟亨利说他指的是哪个匈牙利作家,而是陷入了沉默。可以说,他们仿佛进入了幕间休息。亨利决定抓住机会再试试,不过这次要换个角度,不从情节和动作出发了,而是从角色发展切入。这样也许可以帮标本师完成剧本,还能让他谈谈剧本的起源。

“跟我说说,碧翠丝和维吉尔在整个剧本过程中是如何变化的?”亨利问道。

“变化?他们为什么要变啊?没理由变啊。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剧终时,他们仍然保持开始时的样子。”

“但是他们会交谈,会留意并意识到一些事情,还会静静沉思,收集并往针线包里面添置东西。这些都会令他们有所改变的,难道不会吗?”

“绝对不会,”标本师坚定地说,“他们没有变。假如说我们隔天再见到他们,我们肯定会说他们跟前一天别无二致。”

亨利想知道他那位教创意写作的朋友此时此刻会说些什么。他已经找到三个好单词了,事实上远不止三个呢,但这些单词背后,却没有故事可言。

“但是在故事中,角色——”

“动物已经忍受了数千年了,各种最艰苦的环境,只要你能想象到的,它们全都经受过了,也适应了,自身本性却始终如一。”

“现实生活中确实是这样。我完全同意。我毫不怀疑生物进化的有机功能。但是要讲故事就——”

“需要变化的是 我们 ,而不是动物们。”标本师看起来有点激动。

“我同意。没有环保意识,就没有未来。但是要讲故事的话——就拿你寄给我的福楼拜小说里的朱利安来说吧,经过时间的变迁——”

“要是维吉尔和碧翠丝非得按照他人的标准做出变化的话,他们还不如干脆放弃,绝种算了。”

那一刻,放弃的是亨利自己。“嗯,你的意思我懂了。”他说,想要安抚标本师。

“他们不会变。维吉尔与碧翠丝之前、现在和以后都保持不变。”

亨利又看了看那个单子。

“这个‘诺沃利普基68——’”他想问个问题,借此转移话题,但标本师突然高举手掌。

亨利闭上了嘴巴。标本师站起来,绕到桌子另一边来。亨利微微感到不安。

“真正重要的只有一件事。”标本师说道,近乎耳语。

“什么事?”

标本师慢慢从亨利手中把那张纸抽走,放在桌子上;亨利呢,则任其滑过指间。

“这个。”他说道。

他一手拿着灯,另一只手反方向拨开维吉尔尾巴底部的毛。

“就是这里的这个东西。”他说道。

亨利看到尾巴那里皮肤露出来的地方,有一圈圈绕着尾巴根部缝合的针脚,看起来是做过医疗处理,颜色发紫,恐怖骇人。

“它的尾巴被切掉了,”标本师说道,“我重新接上去的。”

亨利盯着看了一会儿。标本师把灯放回到柜台上,走到工作室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边。亨利伸出手摸了摸维吉尔的皮毛,本来是想整理平整的,但他重新翻起来看了看那个地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但他就是看了看,然后摸了摸。一阵战栗传遍全身。他抽回手,把那个地方的毛拍平整,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全被掏空了。把维吉尔那么漂亮的尾巴切掉,这么野蛮的事情,谁会做得出来呢?

亨利好奇标本师怎么不跟他讲剧本的事了,而是站在一张桌子前面摆弄着什么东西。难道亨利对他太苛刻了吗?对他的痛苦纠结太漠然了吗?

“你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你的剧本呢,或者你目前写出来的东西?”

标本师没有回答。

是因为觉得一旦把自己经营了一辈子的“财富”给人家看了,自己就会变得空虚、没有秘密、一无所有了吗?是因为害怕暴露内心的自我吗?又或者是担心亨利和其他人的反应? 弄了这么多年,就弄出这么点东西吗? 难道他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失败,却不知道败在何处,也想不出解决之道吗?亨利意识到这些问题他一个都回答不上来,因为他根本不了解标本师的内心。虽说一起讨论剧本时也进行了很多对话,但这个人本身对亨利来说仍然是一个谜,或者更糟糕的是:一片空虚。

“我该……”亨利开口说着,然后又没声音了。每次来访,标本师都会占用他大块时间。他起身,走到标本师站着的地方。

他正在处理一只红狐。那只狐狸仰面躺着,腹部已被剖开,从肋骨最下方一路开到尾巴根部。手指和小刀并用,他开始剥皮。亨利看着他工作,甚至有点病态般着迷。他之前从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刚刚死去的动物。标本师把狐皮剥至尾根部,那里则从里面用刀切掉,接着又开始处理腿部,到了膝关节那里,就直接切断。几乎没有血流出来。亨利猜想,淡粉色的是肌肉,还有大片白色脂肪,偶尔这儿或那儿还有点点深紫色。亨利以为标本师会沿着腹部往上,一直切到脖子底部,把胸腔割开,然后对前腿做跟后腿一样的处理,标本师却把狐皮由里到外翻转过来,顺着那个腹部切口游走自如。刀子所到之处,皮身全都分离。狐皮从身体上掉下来,就像脱掉一件套头衫一样。到前腿的时候,他把前腿切断,然后继续剥脖子那里的皮。弄到头部的时候,他把耳朵跟头骨连接的地方切开,只剩两个黑洞。眼睛就更怪异了,因为狐狸耳朵的外部结构全都随着皮毛一起弄掉了,眼睛却仍留在那里,现在去掉了眼睑,却越发显得凝神注视。标本师技艺高超地切掉了眼睛跟身体唯一相连的地方——泪腺,接着是嘴巴,刀锋切开了牙龈旁边的皮肤,最后轮到鼻子这个最后的连接点,切断软骨,深色皮毛就这样脱离剥落。他把皮毛恢复到原来的形状,里子朝内,就这样,皮毛和被剥掉皮的兽体并列而放。好像一个小宝宝刚刚脱去红色的睡衣,只是这个宝宝正用一双极黑的眼睛凶猛地盯着你看,还露出全部牙齿。

“这个是我为你做的,”标本师说道,“这是个头部标本。我只需要它的头。”

他拿起一把解剖刀,在狐狸皮喉咙那个地方开了个小切口。为了既要切断皮肤,又不至于切开狐狸毛,他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剪刀,把那只狐狸没了头骨的头割了下来,接着再次把里子翻出来,耳朵那块也一样。然后手指和小刀并用,刮擦挖抠,把皮肤上的肌肉和脂肪清理干净了。

“那个得处理一下。”他咕哝着,走到一个放满瓶瓶罐罐的架子旁边。

亨利盯着那个脑袋。那是一个狐狸的脑袋没错,但被掏空了,里面也翻了出来。鼻子、嘴巴、眼睛、大耳朵、脖子,一样不少——却全都不对,全都被翻了出来。亨利能看见狐狸嘴巴里面的白毛,那里本来应该有个舌头的。脖子切口的那个地方,可以看到红色的毛发冒出来。剩下的就是那个被剥掉皮的脑袋,未经加工,透着粉色,之前却还是个有感觉的活物。耳朵面积最大也最明显。双眼(或者准确地说是眼睑)紧闭,嘴巴却张开,好像正在狂叫。他又看了看脖子上那个切口,以及从里面冒出来的红色毛发。 一个在烈火中的灵魂 ,他想。突然之间,那个脑袋变成了一个正处于极度痛苦之中的动物的脑袋,不由自主地颤抖,没有由来,也无可救赎。一阵恐怖袭遍亨利全身。

标本师拿着一小罐白色糊状东西回来了,说是糊状,却有些颗粒。“硼砂。”他说道,没有进一步解释。

标本师一手放在狐狸脑袋里面,一手戴着橡胶手套,开始把那个糊状东西往狐狸脑袋上敷,使劲儿往里面揉搓。

“我得走了,”亨利说道,“我会很快再回来的。”

标本师什么都没说,就好像亨利根本不存在似的。亨利转身,离开工作室,拉起伊拉兹马斯的牵引绳,出门走进暮色之中。

接下来的几周是亨利人生中最紧张纠结、混乱不堪的一段时间了。

温室剧团在排练新剧——莱辛的《智者纳旦》 ,亨利在其中担纲主角,也算达到了他演艺生涯的一个小高峰。

温室剧团在过去二十多年中,在当地都是插科打诨、胡闹喧哗的传播者,直到后来来了个新导演,做了整顿。一时之间,过去的种种粗俗、简单、传统守旧思想全都被抛弃了。“为什么好剧都要留给那些专业人士呢?”他问道,“人人都有权享受伟大的戏剧。”他坚称跟成功的表演一样,略有瑕疵的尝试中同样可以看到伟大之处。这种方式当然有其潜在的灾难性后果,而且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有些演员演得比观众看得还好玩。但有什么好怕的呢?参与的每个人都是单纯为了戏剧创意的乐趣而来,其他别无所求。

导演是个塞尔维亚老移民——他自称是南斯拉夫人——充满活力,坚信人人平等,人人都该享受同等的尊严。他有梦想,并对此不懈追求。他有一项从不出错的能力:每个经他指导的人,他都能毫无例外地找出其身上的演员特质;并且主张重点不在于抹杀掉角色背后的自身,而在于将自身和角色融会贯通,达到平衡。“不要考虑演得好不好,”他过去常常跟团里人这么说,“要致力追求真切。”他分派角色也不考虑年龄、肤色、口音、体形,而且除非有直接联系,否则也不会考虑性别。这是一个民有、民治、民享的剧院,要想得到人家的赏识,就得让人家看到表演。

在他坚定而公平的带领下,温室剧团的演员得到了世人——也就是这座城市市民——的尊重。发行量很大的娱乐周刊曾经给他们做过一期专题报道,文章标题叫作《极致业余》。本市媒体也会定期对他们做些报道,大家一致同意这既是认真严肃的工作,又是令人神往、持续不断的社会学尝试。媒体曝光扩大了观众群,其中包括很多大学生——既有社会学和文化研究专业的,也有文学专业的——当然还有戏剧爱好者以及演员亲友团。

这些发展都是亨利来之前的事情了。他加入的时候,温室剧团已经发展成熟了。这也是他不愿意离开这座城市的原因之一。在空荡荡的舞台上,他喜欢跟同行演员坐在椅子上围成一圈对台词。那是一种怎样的信任、友爱和欢乐啊!

亨利对即将到来的表演非常上心,但他也没把标本师忘了,思绪会不时地回到那些动物身上,想起它们承受的“无法弥补的憎恶”,还有标本师想要借此创作的剧本。

对于动物遭受的痛苦,亨利和萨拉自己也深有体会。一天,亨利回家发现他们家的小猫门德尔松没有来迎接他,很是奇怪。通常情况下,一听到开门的声音,她都会出现在走廊尽头,尾巴翘在空中,摆成一个问号的形状,而且也没看见伊拉兹马斯狂暴地这儿闻闻,那儿嗅嗅。萨拉当时在睡觉——孕妇的睡眠可是神圣的,于是亨利自己悄悄地去找门德尔松。他看了看沙发底下,这里算是她惯常的避难所了,但没有看到她。最后,他注意到书架边有一点血渍,这才找到把自己卡在地板和书架底层之间的门德尔松。亨利咯咯叫了两声,又轻声喊了喊她的名字。她喵喵了两声以示回应,声音极其虚弱。她爬出来时,鼻子在滴血,背部全是血,皮肤被撕裂了,毛发也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而且后腿看起来好像无力支撑身体。因为她是只家猫,不可能遭到什么意外,所以受伤原因就只有一个:伊拉兹马斯。这也回答了亨利之前的问题:他们会怎么相处?(但他们 确实和谐 共处了好长时间,现在怎么就不行了呢?)

萨拉和他都注意到伊拉兹马斯近来有点古怪。亨利扭头,看见伊拉兹马斯在房间对面。这只小狗不对劲,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而且不是因为觉得伤害了门德尔松而内疚,也不是因为怕受到惩罚而担心、焦虑,那是一种别的什么东西。亨利轻轻叫了他三声,他都没过来,再走近一点,他就开始咆哮。亨利怀疑有哪里不对劲,穿上大衣,戴上厚手套去抓他。伊拉兹马斯疯狂反抗,又叫又咬,这种情况之前从没有过。萨拉也被吓醒了,尖声大叫。亨利冲她喊道“待在卧室不要出来”。他注意到伊拉兹马斯脸上有抓痕,原来门德尔松是自卫过的。最后,亨利把伊拉兹马斯裹在毛巾里,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这才叫萨拉出来。她把可怜的门德尔松抱起来,放到了她的旅行箱里。

亨利拉着这两只动物,打车去看兽医。萨拉本来也想一起去的,但考虑到她有孕在身,再加上小狗行为异常,两人还是决定她最好待在家里。

诊断结果是狂犬病。按说他们家的狗是打过疫苗的,怎么会得狂犬病呢?这个问题,不管是兽医还是他们当初收养伊拉兹马斯的那家动物收容所,都回答不上来。他了解到大城市好多野生动物都有狂犬病,甚至有可能更糟:有瘟疫。但正规的卫生环境阻止了疾病的传播,而且一般也不会传到宠物身上。也许疫苗失效了。亨利想知道伊拉兹马斯有没有可能是在标本师的店里染上狂犬病的,这个想法很荒谬,但还是闪过了他的脑际。

门德尔松的背部断裂了,肺也刺穿了,很显然是被伊拉兹马斯咬的。她痛苦不堪,只能实行安乐死。亨利把她抱在桌上,兽医则剃掉她一个前爪上的毛,在露出来的那块皮肤上扎针。她没有反抗,她信任他们。兽医把注射器活塞推下去的那一瞬间,门德尔松眼睛里的光芒便退去,头则向前垂了下去。

伊拉兹马斯的离去就没这么安静、平和了。考虑到小狗歇斯底里的状态,医生让亨利把他放到一个大的密闭盒子里,但有个窗户可以看到他。兽医的精确诊断是后来做完尸检之后才出来的。之前的那个诊断,那个封死了伊拉兹马斯命运的诊断,就是通过那扇窗户观察得出的。伊拉兹马斯一开始非常狂乱、暴力,狂吠咆哮,还用鼻子猛撞窗户,想要咬到外面正在观察他的人,完全不是他平时的样子。但过了一会儿,他就恢复了老样子,蜷缩在地板上,不过全身颤抖,不停呜咽。放毒气时有点轻微的嘶嘶声,这声音让他再次暴躁起来,狂跳着向前冲去,最后一次表达了他的愤怒。毒气虽说没有门德尔松的针剂那么迅速,但来得也算快,没过一会儿他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眼珠乱转,四肢颤抖。最后等亨利得到医生允许可以再抱抱他时,他已经完全僵硬了。

亨利在诊所竭力保持着冷静,因为孤身一人处在很多陌生人中间,确诊有手续要办,得做些决定,还有费用要交。在回家的出租车上,他则盯着车窗外面,整个人都麻木了。到了回家上楼的时候,他彻底崩溃了。因为觉得脚边空荡荡的,而过去常常都有一只小狗在身边,感觉右手也空落落的,少了一根狗绳。他花了好几分钟才把钥匙插进锁孔,开门进去。他害怕告诉萨拉发生的一切,她自己现在因为正在孕育一个生命,所以对生命特别敏感、忧虑。

萨拉站在走廊上,就是门德尔松以前站的那个地方。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焦虑又急切。但他其实不用说什么。萨拉立马就发现他空着手回来了,那是一种生命的戏剧性消逝。

他们俩都泪流满面。萨拉哭着说她去拜访朋友回来,精疲力尽,直接就去睡觉了。然后等她醒来就听见伊拉兹马斯在狂叫,而亨利则冲她喊,叫她待在卧室不要出来。她到家时并没有注意到那两只动物有什么异常,不过她也没找他们。她甚至都不记得有没有看到门德尔松。她太累了,只想打个盹儿。说不定那时候伊拉兹马斯还没攻击门德尔松呢。她怪自己没去找门德尔松,亨利则怪他自己没注意到伊拉兹马斯的性情变化——多了一股之前没有的阴郁。

接着他们又担心自己是不是也被传染了。萨拉特别担心会失去宝宝,但照顾动物的事情大部分都是亨利在做,她确定自己没被伊拉兹马斯和门德尔松咬过,甚至都没被抓过。亨利也确定自己没被抓过,但因为他们生命的最后那几个小时都是他在处理,他还是接受了一个疗程的狂犬病疫苗注射。

一天傍晚,在排练开始前,剧院的一位演员同行走到他跟前。

“亨利,”他说,“我之前都不知道呢,原来你是位名作家呀。我以为你只是个咖啡馆服务员。”

这位金牌律师兼演员朋友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在开玩笑,但亨利听得出来,他的意图很真切。他其实是想问: 你是谁?你的社会地位怎么样?我还以为我了解你呢,但很显然我并不了解。 他的语气中带有怨恨吗?现在他们对待亨利的态度会不同吗?亨利决定隐瞒自己的部分身份,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吗?

“上次有个人来找你,”那个律师继续道,“当时你已经走了。他说他认识你,开始描述,但就是对不上名字,最后他就把报纸上那个照片拿给我看了。”

上周市报上有一张他们排练的照片,还有一篇小短文。虽说化了妆,穿了戏服,而且也没有提到名字,但亨利的面貌还是清晰可辨。

亨利有一种预感:“那人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很高的一个老头,特别严肃?”

“他不愿意说名字,但肯定是他,跟殡葬师一样严肃。你认识他?”

“嗯,认识。”

“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律师说着递给亨利一个信封。

那个信封证明了那个人确实是标本师。亨利心想,他为什么不愿意说自己的名字呢?这个人的偏执、私密还真是令人困惑。亨利从没想过标本师不知道他的真名,每次见面就他们两个,根本没必要称呼名字,不管是真名还是笔名。

信封里装着标本师短剧的另一场:

碧翠丝: 我受够清单了。

维吉尔: 我也是。

(碧翠丝叹了口气,埋头睡着了。维吉尔在旁边闲逛。他在灌木丛中找到一大块布,鲜亮的红色,没有花纹。这是块桌布吗?还是一匹布?维吉尔把这块布捡起来,开始摆弄。他挥动着红布,把它扔到空中,然后看着它落下来。把自己包在里面,向后摔倒,然后开始跟布角力,他仰面躺在地上,大红布则盖在他身上。他突然停了下来,面向观众。)

维吉尔: 人们在垂死之际会抓住一块红色的苦难之布,又抓又扯。之前的人生中,从没有什么东西像这块红布一样将他们裹挟到全然情绪化的状态,也没有什么东西席卷他们,使得理智完全崩溃——“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于是除了那块布,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受不到,那块布会覆盖他们房间的墙壁和天花板;又或者,他们死在了户外,则会覆盖整片苍穹,苦难的红布会一点点接近他们,直到像衣服似的贴在身上,只不过比衣服要紧,接着又变成了裹尸布,不过比裹尸布要紧,再然后成了尸体防腐带,不过比防腐带要紧,最后,红布会掐住他们的脖子,直到他们呼出最后一口气。而就在那一刻,就好像魔术师出手一拉,那块大红布瞬间消失,只剩下一具尸体在那里,因其脉搏的跳动,周围的人没法儿看到那块布。日子则继续下去,大家都还觉得一切都欢欣鼓舞呢。直到有一天,那块大红布飘然进入你的视野,你意识到它是冲着你来的,然后你就在想,之前怎么就没看到,怎么能无视它呢?你满心不可思议,但也考虑不了多长时间,因为你已经摔倒在地,开始跟红色的苦难之布角力,又抓又扯了。

(他和红色的布角力。)

碧翠丝: (醒过来) 你在干什么。

维吉尔: (突然停了下来) 没干什么,就把这块布叠一下。

(他把布整整齐齐地叠成长方形,放在地上。)

碧翠丝: 你这是在哪儿找到的?

维吉尔: (用手指着) 那边。

碧翠丝: 我在想这东西怎么会跑到那儿的?

维吉尔: 不知道。

(沉默。)

维吉尔: 我们应该让心情好点。

碧翠丝: 是应该让心情好点。

维吉尔: 说点好玩的。

碧翠丝: 特别好玩的。

维吉尔: 但不要虚假的好心情。

碧翠丝: 嗯。

维吉尔: 不过虚假的好心情总好过压根儿没好心情。

碧翠丝: 我不这么觉得。比较绝望和虚假的好心情,只会让绝望更加悲惨。

维吉尔: 如果虚假的好心情是在绝望的情况下体现的呢?有没有可能那种讽刺会使你超越绝望,带来真正的好心情呢?在那个关键时刻,有没有可能虚假的好心情是通往完全了解宇宙之哲学阶梯的第一阶呢?

碧翠丝: 可能性微乎其微。

维吉尔: 要不我们来试试吧。我们约定在真正绝望的时候,就展现虚假的好心情,作为最后一搏怎么样?

碧翠丝: 我们可以试试。

维吉尔: 但是我们现在真正绝望了吗?

碧翠丝: (带着一丝好心情) 不,我们没有。

维吉尔: (开心地) 再往上一阶!我要记下来。 (他用指尖在碧翠丝的背上写字。)

亨利又看了一遍维吉尔的独白,整段话是一个长句。他能想象到演员的投入,表演时整个情绪力量的积蓄。代词的转换效果显著:从“人们”到“他们”,再到“你”,中间由那句充满讽刺的“日子则继续下去,大家都还觉得一切都欢欣鼓舞呢”中的“大家”来过渡。他想起了针线包里的“绝境中展现虚假的好心情”。跟那场戏一起的,还有一个小便条,字是打印上去的,非常简洁,是典型的标本师风格:

我的故事没有故事。

它基于谋杀的事实。

既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亨利想知道标本师为什么单单把那一幕和这个便条一起给他。红色的苦难之布——这是标本师自身焦虑的表现吗?至于那份虚假的好心情——那是表示他需要帮助,他自己正处在危急情势之中的信号吗?亨利决定尽快去找他。

亨利的“秘密身份”传出之后,他跟同行业余演员的关系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虽说跟上次排练相比,亨利还是那个亨利,一点没变,但他感觉得到,其他演员都在以异样的目光看待他了。大家谈话的时候,他被打断的次数可能是真少了,但也不像以前那样事事都叫他参与了。导演则对他一会儿超级严厉,一会儿又特别温柔。这些他倒也能应付。只要假以时日,重新熟悉,事情会再一次慢慢回归平静的。只是公开演出即将来临,这让亨利觉得有点压力。

音乐老师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课前课后聊天的时候,他说了出来。他拍了拍额头,朝着亨利微笑。他读过亨利的名作,是他女儿推荐给他的。他以亨利为傲,这点挺好的,不过上课的时候,他跟之前没有丝毫变化——除了换了个比喻,不再说公牛这么家养的动物了。反倒是亨利的单簧管现在成了一头需要驯服的野兽。

《智者纳旦》上演时,跟往常一样,大家疯狂地匆匆忙忙把一切都及时准备好,同样出了很多口误、纰漏,但借着“真切”的名义,一切都可以接受,一切都可以原谅。每周四到周日上演,一连两周,反响相当不错。虽说参演人员都没法儿说自己参演的戏到底怎么样,因为演员从来没亲自看过整个表演,但至少媒体的报道还是积极的。

接着萨拉的羊水破了,她只好躺下。很快阵痛开始折磨她,他们便去了医院。接下来的二十四个小时,她喘息、哭泣、狂叫无数次之后,用老话说,就是终于从体内排出了一磅肉——红红的,皱皱巴巴的,还黏糊滑溜的肉。要是把他们两个关在脏兮兮的栏圈里咕哝,简直就像动物一样。生出来的那个小东西,手脚虚弱地比画着,看上去像是人猿和外星人的混合体,但没有什么比这个婴儿能更强烈、更彻底地激起亨利的人性了。他一刻不停地盯着那个宝宝。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西奥,亨利心里这么想,完全呆住了。

尽管如此,在伊拉兹马斯与门德尔松相继离世、《智者纳旦》搬上舞台和西奥的降生之间,亨利一直都想着标本师和他的剧本。他对创作瓶颈的抗争鼓舞了亨利。就算作为作家,他们的情形不能相提并论,但他也同样是个在铁匠铺里抗争的赫菲斯托斯

而且,亨利之所以想到标本师,还有另一个原因:一天晚上,他对整部剧真正主题的怀疑得到了证实。

事情发生在那天半夜。这天晚上,亨利被西奥的哭声吵醒过很多次,现在这已经是他们家新的惯例了。毫无疑问,前面几周的大悲大喜加上重重压力所带来的混乱是罪魁祸首。无论心理学会作何解释,反正亨利那晚睡得极不安稳。他的头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名字。这名字来势凶猛,刺破了他的睡梦。他醒了过来,同时猛地坐起身,冲口喊了声“伊曼纽尔·林格本!”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电脑前,在疲惫的恍惚状态中浏览他之前翻转书中的散文部分。他找到了林格本的脚注,但没有地址。他又在电脑上翻了翻自己的研究文档,那里也有很多关于林格本的详细资料,但还是没有地址。最后他在互联网上找到了,其实,他本就应该首先上网查的。互联网还真是张网啊,可以撒得很远很远,远到眼睛都看不见的地方,而且不管捕获物有多重,都可以收回来。那神奇的网眼从来不会因为压力而断开,永远都会带着最令人惊奇的货物回来。他在搜索引擎中输入了“诺沃利普基大街68号”,就这样,0.4秒之后,就找到了他要的答案。

第二天,亨利回到了㺢㹢狓标本店。他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筋疲力尽,一副流浪汉的模样。他把自己手头上现有的标本师的剧本全都带了过来,其实也没有多少,就只有关于梨的那一幕,亨利写的那段描述维吉尔嚎叫的一幕,还有标本师放在剧院的关于红色的苦难之布和虚假的好心情那幕。亨利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这些东西一起拿了过去。也许在他心里,他想把一切都摆在桌面上,重新来过呢。

快走到标本店时,亨利想到了标本师的便条:

我的故事没有故事。

它基于谋杀的事实。

谋杀了谁呢?

那只㺢㹢狓令他既惊讶又开心,就像第一次看到它那样。亨利推开店门,听到了那熟悉的铃声。神奇的动物洞穴展现在他眼前。亨利想到伊拉兹马斯和门德尔松,喉咙一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意识到自己从没想过要把他们做成标本。他最后看了他们一眼,给了他们一个拥抱,然后就接受了他们的身体消失不见的事实。

跟往常一样,标本师很快就出现了。他一动不动站着,死死盯着亨利看,然后一句话没说,就进到工作室消失不见了。亨利盯着标本师刚才站的地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标本师的反应,亨利不过就是一个认识的人而已。没错,他们是讨论过标本师的创作,而且讨论得也还算深入——但这难道就意味着可以把礼貌的基本规则都弃之不用吗?说不定在标本师看来,既然亨利连他的剧本这么私密的东西都看过了,那也算是自家人了。我们对最亲近的人不都是不拘小节、粗暴无礼吗?亨利选择这样来理解标本师的行为。尽管很累,初为人父的亨利还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而且刚刚想到伊拉兹马斯和门德尔松也缓和了一下他的情绪。亨利无意制造摩擦。他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工作室。

标本师坐在桌子旁,看着他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纸。亨利跟往常一样,坐在了长凳上。

“你的真名到底是什么?你还有什么瞒着我?”标本师粗声问道,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叫亨利·L.霍特。我是用笔名写作的。不好意思有段日子没来见你了,我前段时间很忙。我当爸爸了。还有伊拉兹马斯,我的小狗,你还记得吧?我们不得不对他实施了安乐死。”亨利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柔。

亨利心想,真是奇怪啊,我竟然在因为我儿子的出世和我家小狗的死亡道歉。标本师没有回应。亨利又想,他到底是生气了还是觉得受到了伤害。他也说不清楚。不过亨利知道,不管是生气还是受伤,他都没资格。亨利不欠标本师什么。但作为一个艺术家,他是幸运的,标本师却不是。标本师的剧本弄来弄去就是弄不好,他却能靠自己的小说过日子,又初为人父,生活幸福。跟一个倒霉的老头置气,他能有什么好处?

亨利接着问道:“在你恐怖们的针线包里,有一项叫作‘诺沃利普基大街68号’。这个地方在哪里?”

“这是一个虚构的地址,关于恐怖们的所有点点滴滴全都被归档并且保存于此,包括所有回忆录、历史叙述,所有照片和电影、诗歌和小说,所有的一切。这些在沃诺利普基大街68号全都能找到。”

“那个地方在哪儿呢?”

“它存在于每个人心灵的某个角落里,每座城市的某块匾额上。这是个象征,是碧翠丝的主意。”

“为什么用诺沃利普基这么个奇怪的词呢?”

“碧翠丝觉得自己要哭了,她心想:现在,哦,嘴唇啊,不要再颤抖了 /诺-沃-利普-基。然后她把这句话简化,就变成这样了。”

“那在诺-沃-利普-基大街上,为什么要选68号呢?”

“没有原因,只是我选的一个数字而已。”

标本师表现得很奸诈。诺沃利普基大街过去是——现在依然是——华沙的一条大街。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诺沃利普基大街68号曾发现大量档案材料,足足装了十个金属集装箱和两个牛奶罐。资料种类各异,包括研究材料、证词、图表、照片、绘画及地下新闻剪报,此外还有官方文件,比如法令、海报、食物配给卡、身份证明等。后来证明,这些浩瀚的材料以编年史的形式记录了华沙犹太人聚居区从1940年到1943年的生活以及程式化死亡的方方面面,直到1943年犹太区爆发了起义,他们被根除。这里所收藏的材料都是由很多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医生、科学家、拉比 、社工还有其他许多人搜集的,他们的领导人物便是历史学家伊曼纽尔·林格本。该组织的代号为奥涅加犹太教安息日,在希伯来语中是“安息日之欢”的意思,因为他们通常在周六聚会。大部分成员不是死在犹太人聚居区,就是死于聚居区被毁后的余波。

就是因为想到了那个地址和那些孤注一掷的时间胶囊 ,亨利才确定标本师到底在干什么。证据毋庸置疑:他在通过大屠杀来讲述灭绝动物的故事。这些注定要灭亡的生物,它们无法为自己立言。在这里,它们被赋予了一个最口齿伶俐的民族的声音,而这个民族本身也遭遇了类似的注定灭亡的命运。大屠杀是一个寓言,他透过犹太人的悲剧命运看到了动物们的悲剧命运。所以,维吉尔和碧翠丝才总是饥肠辘辘、担惊受怕,所以他们才没法儿决定该去向何方,该做什么。亨利又想到标本师给他看的那幅恐怖们的手势图,现在想来,吸引亨利注意的其实不是维吉尔手指在胸前的动作,而是他手臂最初的姿势:那样子很像纳粹礼,难道不是吗?

命运把亨利跟一位作家——好吧,一位挣扎中的作家——联系在了一起,而这位作家所做的,正是三年前亨利在其被拒作品中力主该做的事情,他在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大屠杀。

“你何不再给我读你剧本的另一场呢?我们就以这种方式开始。”亨利说。

标本师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他找到一沓纸,清了清喉咙,用他缓慢、谨慎的嗓音开始朗读:

碧翠丝: 我从来没跟你讲过我的事,是吧?

维吉尔: 什么事?什么时候的事?

碧翠丝: 他们逮捕我的时候。

维吉尔: (心神不安) 没,你没说过。我从来没问过。

碧翠丝: 你想听听吗?

维吉尔: 你要想说我就听。

碧翠丝: 我至少得跟一个人说说,这样这段经历就不至于没用语言表现出来就消失不见了。除了你,我还能跟谁说呢?

(停顿。)

碧翠丝: 我记得第一次被扇巴掌,就在我被带进去的时候。早在那会儿有些东西就已经永远失去了,那就是基本的信任。这就像有个人在看麦森 精致瓷器收藏,然后故意把一个茶杯扔到地上摔得粉碎,这时候,他没理由不把其他东西也都摔烂呀。一旦他弄清楚了自己根本不把瓷器当回事,茶杯还是碗盖又有什么区别呢?随着被打第一个巴掌,我觉得自己心里的仿若瓷器的东西被摔烂了。很重的一个巴掌,粗暴却又随意,而且也没什么理由,当时,我还没来得及表明身份呢。他们既然都这么做了,干吗不再做得过分一点呢?确实啊,他们怎么能控制自己呢?一巴掌只是一个点,是无意义的。他们要的是一条线,各个点连通,这样才有目的和方向。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永无止境。

他们押着我走在一个走廊上。我想他们要带我去牢房。所有通向牢房的门都关着,除了其中的一扇,透过它,一束梯形的光照到了地板上。“到了。”我旁边的一个年轻人随口说了一句,就好像我们是在等公交似的。他个子很高,瘦骨嶙峋,那会儿他已经脱了夹克,也把袖子挽了起来。跟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他们都听命于他。我被带到一个摆设很简单的房间,光线很强,正中间放了个大浴缸,浴缸里的水满满的。他们二话没说就立马把我推进浴缸,让我跪在里面,身体跟浴缸边缘呈直角,还把我的头强按在水中保持不动。不过,要想按住我也没那么容易。我的脖子很有力,他们得三个人全部上阵才能把我按下去,而且我还不停地用肩膀把他们撞到一边。

他们想了个办法:他们让我站起来,把我的前腿和后腿分别绑起来,带到浴缸旁边,然后把我侧身推了进去。我仰面躺下,溅起一阵水花,四肢在空中乱蹬,头还撞到了浴缸边缘。他们又给浴缸里加了水,水冰凉冰凉的,但很快我就顾不得那个了。我依旧在挣扎,但他们显然轻松了许多。一个按着我的后腿,一个按着我的前腿,剩下的那个则无阻碍地把我的头按回水中。站着被淹是一回事,至少四肢切切实实踩在地上,头朝下好像在喝水。这单纯是被淹,很恐怖,但至少尊重你的重力感,而且也符合你头部的习惯位置,你还能一定程度控制在水中的呼吸。但叫你仰面躺着,一只手掌按着你的下颌,强迫脑袋向后仰,把它按到水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水会立即向你的鼻子袭来,瞬间你就会感觉到自己要淹死了。你还会觉得脖子疼得要命,因为你正拼命地想把脑袋往前倾斜。每次试着吞咽,就好像有小刀在刺穿喉咙一样。像那样的恐慌与惊骇,我之前从未体验过。

每次他们允许我把头伸出来,我都不停地咳嗽。但还没等我好好地吸上一口气,他们就又把我按到了水里。我越是挣扎,他们就按得越深。很快我就吸入了水,感觉身体突然松弛了下来。 这就是死亡 ,我想。就在那一刻,他们极富技巧地停了下来。他们把我拽了出来,扔在地板上。我躺在那儿,又是咳嗽,又是吐水。我以为苦难总算熬过去了。

其实才刚刚开始呢。他们把我的前腿解开,又是扇巴掌,又是拳打脚踢的,拽着我的尾巴把我拉起来,后腿还是被绑在一起。他们拽着我的鬃毛,把我带到隔壁一个房间。我则尽可能跳着走。我被带到一个类似马厩的地方,胸前套了一副马具,身体前部整个被托了起来。我前脚站的地方是一块临时用的木板,非常粗糙,颜色也已褪去。一个男的用胳膊卡住我的脑袋,另一个则从后面踢我的左膝,还把我的脚从地上举起来,就好像他是个铁匠,正要检查我的蹄子似的,但他就只是把我的脚举到空中。接着那个年轻男人跪着挤到我的右腿边上,迅速把一个长钉子钉进了我在地板上的那只脚里。他从蹄子边缘上方开始,以一个角度一直深入,穿了过去,把我的脚稳稳地钉到了木头地板里。我现在仍然记得那个锤子一上一下,那个男人的胳膊和他的头顶,还有他头顶的圈圈旋涡。锤子每次发出“砰”的一声,一阵战栗就传遍我全身,脚边一摊血迹扩散开来。然后他们放开我,走到我身后看不见了,接着他们又抓住了我的尾巴。被六只来者不善的手那样抓着,我浑身发抖。他们用尽全力拉我的尾巴,开始了一场尾巴和蹄子的拔河游戏。

我又叫又跳,还想踢腿,但我的一条前腿被钉在地板上,后腿也被绑在了一起,很容易就被钳制住了。我只有一条前腿可以自由活动。他们不停地拉呀拉。在那痛苦不堪的几秒钟中,我不再惧怕死亡,反而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比死亡更让我期盼的了。我想像老鼠那样仓皇逃入黑暗之中,一了百了。我失去了知觉。

谈论这些对我来说真的很不容易。很疼、很痛苦——就这样,要说也好像真的就只是这样而已,但是要切身感受就是另一回事了!一根火柴的微光都会让我们畏缩,我却处在烈火之中。而且我的痛苦到这儿还没完呢。我醒来时发现我的蹄子已经不行了,完全被扯烂了。我以为不会再有更痛苦的事了,毫无疑问,在经受了前面那些之后,应该不会有更痛苦的了,但还真就有啊。他们把我的脑袋扭过去,往我的右耳里面灌滚烫的沸水,还强行把一块冷铁条插入我的直肠,把我的内脏冻得冰凉冰凉的。他们不停地踢我的肚子,还有生殖器。就这样,在这整整几个小时中,他们隔会儿抽根烟休息休息,而我则无助地躺在那儿,身上带着马具。有时候,他们会开着通往走廊的门,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儿;有时候则站在我旁边干自己的事,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我失去意识好多次。

他们一再地凌辱我,但我倒不觉得他们是真的生气或是激动了。他们不过是在干自己的分内事而已。他们要是累了,就只是默默地干着活儿。

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我猜大概是五点钟吧。干了一天活儿,该回家了。他们卸掉马具,把我丢进了一个小牢房。我浑身疼痛,没吃没喝,在那里独自被关了两天两夜之后,被放了出去。他们打开牢门,让我站起身,把我带出去,然后将我抛在了大门外面,一句话也没说。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你也不知道我在哪儿。我一瘸一拐走到河边,瘫倒在一个僻静处,也就是你最后找到我的那个地方。

维吉尔: 我在附近打听了一下,担心我的问题会让人家起疑心,又害怕自己也被抓进去。但我必须得找到你。最后,我去了你过去工作的地方,那家人已经把你赶走了,也不知道你的下落。我正要走的时候,一个仆人出来告诉我,她听某某人说,据某某人说你被带到了某某警察局。于是我便去了那个警察局,小心打探了几句,并以那里为圆心开始找,桥洞底下、巷子深处、灌木丛后都找过了,直到后来碰到了你。

碧翠丝: 你首先摸的是我的脖子。

维吉尔: 嗯,我记得。

碧翠丝: 那里。

维吉尔: 那里。

碧翠丝: 你那柔软、小巧的双手。

维吉尔: 你那柔软、温暖的脖颈。

(他们开始抽泣。

碧翠丝睡着了。

沉默。)

剧本里的沉默延续到了剧本之外。标本师没再说什么,亨利则说不出话来。不光是因为对一只驴子的严刑拷打如此煞费苦心,如此缜密周详,吸引他的是别的什么东西,是关于那个领头折磨者的细节描写。碧翠丝描述说他“个子很高,瘦骨嶙峋”。这第二个形容词可谓异乎寻常,所以有那么一会儿,亨利误解了这个词的意思。一个清晰、可怖的形象闪过他的脑海。然后他又想起了这个词的准确定义:枯瘦、憔悴、没有肉感。亨利细想了一下那个形象——个子很高,瘦骨嶙峋的男人。他瞥了一眼标本师,也许是个巧合呢。

“这段还真让人不舒服。”亨利终于说道。

标本师没回答。

“剧本的人物介绍里,你提到了一个男孩和他的两个朋友。他们什么时候出场呢?”亨利问道。

“在剧本的最后。”

“你的动物寓言故事里突然闯入了人类角色。”

“没错。”标本师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那个男孩怎么样了?”

标本师拿起几页纸。

“维吉尔刚刚念完他们针线包里的东西。你还记得那个针线包吧?”

“记得。”

他念道:

碧翠丝: 开局不错。

维吉尔: 应该是吧。

(沉默。)

维吉尔: 恐怖们是一件脏衬衫,需要清洗一下。

碧翠丝: 非常脏的一件衬衫。

(沉默。

一侧有响动。)

男 孩: (拨开灌木丛出现,手里拿着一支步枪,看到维吉尔和碧翠丝大吃一惊) 什么?

(他的两个朋友站在他后面。维吉尔和碧翠丝站起身来,紧贴着对方。

全都惊呆了。维吉尔的毛发都竖了起来,碧翠丝的耳朵则贴着头骨。他们吓得不敢动弹,还有饿得一点力气都没了。)

“他们认出了那个男孩,”标本师说道,“他们前一天晚上待的那个村庄发生了一些暴行,那个男孩是其中一个始作俑者。”

“继续。”亨利说道。

标本师念道:

男 孩: (起初的惊吓早已消失不见,微笑) 等一下。 (他晃了晃手指) 我认得你们,之前见过。 (他笑出声来。) 你们跑去哪儿了?你们怎么跑的? (他靠近一点,走路大摇大摆。对着他朋友。) 我认识他们。 (对着维吉尔和碧翠丝。) 我们要去那边,又有活儿了,你们懂我的意思吧? (他步履自然欢快,微笑着,都跟昨天在村子里一样。他的两个朋友则开始玩把戏,故作轻松地绕着两只动物打转。)

你们知道我什么意思吧?

维吉尔: (对着碧翠丝,绝望状) 碧翠丝,碧翠丝,你还记得吗,一只黑猫和网球课。我们躲到恐怖们中去吧,躲到很里面去。记住:绝境中展现虚假的好心情。分秒必争啊。现在马上高兴起来。高兴起来。跟你在一起,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我们穿上瓷鞋跳舞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在微笑,在哈哈大笑。我很高兴。我充满喜悦[sic!sic!sic!] (整个过程中,他的手都在胸前滑动,两个手指朝下,然后再放下重新来过,一遍又一遍 —— 他在做恐怖们的第一个手势。)

男 孩: 你这疯疯癫癫的死老猴子,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碧翠丝: (声音颤抖) 是……是的!我也高……高兴。我非常高兴。

男 孩: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那男孩反转步枪,用枪把子朝维吉尔头上猛砸过去,身手很利落。维吉尔没料到这一击,也没有试图躲避。一阵噼里啪啦声。维吉尔惊叫一声,随即倒地。碧翠丝大叫着瘫倒在地。就这一击,维吉尔额骨的左侧就已经粉碎,额叶也受伤了,开始脑出血。维吉尔拼命地想要抓住碧翠丝并保持清醒,但他很快就不行了。步枪后来那几次撞击根本就是多余的,维吉尔的脸受到重伤,尤其是下巴和左颧骨都被打坏了,还碎了几颗牙齿,上下两排都有,右眼珠也爆裂了。右侧的几根肋骨还有股骨全都断了。一旦失去意识,死亡便接踵而来。

他们把碧翠丝按在地上踢,还用步枪枪把子打她。而碧翠丝呢,则试图用蹄子触到维吉尔,而且大喊跟维吉尔在一起,她很高兴,非常高兴。还说恐怖们是一件很脏的衬衫,需要清洗。她又找了一个词,一个她自己的词,一个长词,最后终于喊了出来:奥斯基!但接着就陷入了疼痛和恐惧的空虚、沉默之中。

他们放开碧翠丝时,她张开四肢,想要碰触维吉尔的身体。她中了三枪,其中一颗子弹卡在她的肩膀里,一颗从胸部穿透她的身体,几乎触及心脏,最后一颗穿过左眼眶,卡在她的脑袋里,这直接导致了她的死亡。

那个男孩从碧翠丝身边走过的时候注意到了她背上的奇怪标记。他用手摸了摸,立马激动起来,与其说是想检查,倒不如说是想毁灭。

那男孩拿出一把小刀,把维吉尔的尾巴割了下来。跟他朋友一起离开时,他把柔软的尾巴扔在空中把玩,就好像甩鞭子一样。没走多远,他就随手把那尾巴扔到了地上。)

标本师陷入了沉默。

“这是该剧的结局吗?”亨利问道。

“这是结局。在这之后,幕布就落下来了。”

标本师起身走到一个柜台旁边。过了一会儿,亨利也跟了过去。标本师正盯着几张整整齐齐平铺开来的纸页看。

“这是什么?”亨利问。

“我正在写的一个场景。”

“讲什么的呢?”

“古斯塔夫。”

“古斯塔夫是谁?”

“他是一具死尸,而且没穿衣服。他一直都躺在维吉尔和碧翠丝在的那棵树旁。”

“一具 的尸体?又出现了一个人?”

“嗯。”

“就那么露天躺着?”

“不是,在灌木丛里,是维吉尔发现他的。”

“他们此前没闻到尸体的臭味吗?”

“有时候生命跟死亡一样臭烘烘的。他们没闻到。”

“他们怎么知道他叫古斯塔夫呢?”

“他们不知道。这名字是维吉尔给起的。”

“他怎么会没穿衣服呢?”

“他们猜想,他是被命令脱掉衣服,然后被毙了的吧。他们觉得那块大红布说不定是他的呢。他没准儿是个小贩。”

“都已经发现一具死尸了,他们为什么还要待在那里呢?正常反应难道不应该是逃走吗?”

“他们觉得这地方已经被扫荡过了,现在应该安全了。”

“那他们是怎么处理古斯塔夫的呢?把他埋了吗?”

“没有,他们玩游戏。”

“游戏?”

“嗯。这是他们发现的另一种谈论恐怖们的方式。它也在针线包里。”

没错,亨利想起针线包里有一项:给古斯塔夫的游戏。

“旁边放了一具尸体,还能玩游戏,不是很奇怪吗?”亨利问。

“他们觉得古斯塔夫要是活着,应该会喜欢的。玩游戏是一种赞美生命的方式。”

“都是什么样的游戏?”

“这就是我要问你的问题。我觉得你也许能想出几个来。你看上去像是那种喜欢玩游戏的人。”

“怎样的游戏,捉迷藏那种吗?”

“我想要更加复杂一点的。”

“你提到了杀死碧翠丝和维吉尔的那个男孩带头煽动的一些暴行。”

“嗯。”

“碧翠丝和维吉尔目睹了这些暴行?”

“嗯。”

“他们看见什么了?”

标本师什么也没说。亨利本想再重复一遍他的问题,但仔细考虑了一下,又等了一会儿。过了好长时间,标本师才开了口。

“他们一开始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听到了一些响动。他们站在村里灌木丛中的水塘边,正在抿水喝,就在那时传来了尖叫声。他们抬起头,看到两个年轻女人朝水塘跑了过来,她们穿着长裙和笨重的农家靴子,胸前紧紧抱着个包裹。有几个男的在她们身后,并没有穷追不舍,倒是好像很享受地看着这两个女人落荒而逃。那两个女人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但也流露出了坚定的决心。有一个先跑到水塘边,接着第二个也赶到了。她们俩停都没停一下,就跑了进去。等到水没到大腿的时候,她们把抱着的东西放了下来。

“直到那会儿,维吉尔和碧翠丝才看清她们的包裹里面裹着的其实是个婴儿。那两个女人把孩子推进水中,按在那里,甚至后来水面上不再有泡泡冒出来时,她们还是没有犹豫,胳膊弯都没弯一下,反而继续往水塘深处走去,脚不断踢到裙子,身体差点失去重心摔倒,但重新站稳了。那几个男的则排成一排站在水塘边——肯定有十来个——见死不救就算了,还一个劲儿地讪笑她们,怂恿她们前行。

“其中一个女人确定自己的宝宝已经死了之后,在水下仍然紧紧地抓着他。这会儿黑洞洞的池水已经齐腰深了,她一头扎下去,立马就溺死了。她和她的宝宝全都沉入池底,再也没有浮出水面。另一个女人也想效仿,但就是求死不成。甚至后来她的宝宝也明显已经死了,她还是不断浮上来呼吸,又咳嗽又吸气的。岸上那些男的看到这个情景都大笑起来,扯着嗓子给她指点怎么才能一溺而死。依靠重力的作用,第一个女人死得干脆利落,第二个却费了点周折。有好几分钟,她站在水里直哆嗦,盯着水面和岸上的男人,试图再次自溺,整个过程中丝毫没有作秀或沟通的意思,而只是带着那种决意自杀的人所特有的严肃表情。她的宝宝已经死了,她也决心紧随其后。最后,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把她湿漉漉的孩子从水里捞出来,紧紧抱在胸口,奋力向前,终于如愿以偿,了却了自己的生命。水面上浮出一只手乱抓,一只泥泞的靴子不自然地蹬了几下,裙子漂过,激起点点水泡——然后就消失不见了。涟漪退去,水塘再次恢复平静。那些男的欢呼雀跃,然后离去。”

“这整个过程中碧翠丝和维吉尔做了些什么?”亨利低声问道。

“整个过程他们一动不动,也没发出一点声响,所以没人注意到他们。那些男人一散,他们就逃离了那个村庄。那些画面不断向他们逼近。碧翠丝能看见其中一个婴儿的脸,就是最先溺死的那个宝宝。粉嘟嘟的小脸一闪而过,表情丰富,小手从襁褓中伸出来去抓妈妈。而维吉尔则饱受另一张脸的折磨:那个男孩——他最多也就十六七岁,追那两个女人的时候,他放慢脚步,朝她们的方向踢地面,扬起一阵土石,踢的那条腿停在空中,只用另一条腿跳着前行,然后再停下。一切都轻而易举,充满青春活力,还伴随着呼喊号叫。接着,他才又开始追赶她们。在水塘边,他是叫得最响亮也最激动的一个。”

“他就是他们几天后碰到的那个男孩吧?”

“嗯,就像我刚刚读给你听的那样。”标本师答道。

“他们讨论梨的那个地方,是他们逃离村庄之后去的吗?”

“没错。”

接着又是沉默,标本师面对沉默坦然自若,不管是他个人还是其笔下都是如此。在这种沉默中,事物会生长,也会腐烂。

标本师先开了口:“我需要你帮我弄一下游戏那部分,就是碧翠丝和维吉尔要玩的游戏。”

说的是 游戏 没错,但声音极度压抑,表情也极其阴暗。亨利感觉到脑袋里一阵剧痛。

“跟我说说你剧本里的那个男孩——杀了碧翠丝和维吉尔之后,他怎么样了?你的动物寓言里面包括这块吗?”

“没有。我坚持只关注动物。我不要那种需要弄个棋盘,再来个骰子的游戏。”

亨利想起了标本师寄给他的那个故事——《圣朱利安传奇》。亨利现在才明白标本师为什么会对福楼拜的这个故事那么感兴趣了:故事里的朱利安虽然屠杀了大量无辜的动物,但没影响他得到救赎。故事宣扬了一种无须忏悔,同样可以得到救赎的观念。这对有着见不得人过去的人来说,应该是蛮有吸引力的。

亨利意识到,街对面的那个杂货店老板说的没错:一个疯老头;萨拉,虽然只瞟了一眼,判断也没错:让人起鸡皮疙瘩;咖啡馆服务员的感觉也没错。为什么偏偏就他花了那么长时间才看出来呢?他还在这儿跟一个臭纳粹分子礼尚往来呢。一个老纳粹分子,现在居然扮演无辜者的伟大捍卫者。把死去的动物拿来,然后把它们搞得光鲜亮丽。把凶残的非理性主义整洁干净地打包藏好,结果是什么呢?没错,是标本制作。亨利现在明白了为什么陈列室的那些动物全都一动不动了:标本师在,它们都被吓到了。亨利打了个寒战。他想把自己的双手、灵魂全都清洗干净。他觉得自己被这个人玷污了,想要把他永远从自己身上洗掉。

亨利看了看标本师,说:“我要走了。”

“等等。”标本师答道。

“干什么?”亨利厉声问道。

“把剧本带上。”标本师把柜台上的纸收在一起,大概有七八张,“整个剧本你都拿走。”他走到桌子旁边,迅速用他硕大的双手把上面的纸全都收在一起,“读一下,然后告诉我你的想法。”

“我不要你的剧本。你留着吧。”亨利说道。

“为什么?这样会对我有帮助的。”

“我不想帮你。”

“但是这个剧我弄了很久了。”

“我不在乎。”

亨利看着房间对面的碧翠丝和维吉尔,一阵悲哀袭上心头。他再也见不到它们了,多么可爱的动物啊。

亨利转身面对标本师,因为他正把剧本的纸页往他夹克口袋里面塞。亨利把那些纸拽出来,猛地扔到柜台上。

“我跟你说过了,我不想要你那该死的剧本。给,这些也都给你。”

亨利掏出他带过来的那部分剧本,向下扔了出去。纸页在空中飘动,落了一地。

“既然这样,作为交换,这个给你。”标本师平静地说道。

他随即转过身去,等他再次面对亨利时,手里多了一把短小的钝刀。他捅了亨利一刀,甚至在捅的时候都不紧不慢的:他看着亨利,把刀子插进了他的身体,刚好在肋骨下面。过了一会儿亨利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太难以置信了,所以他一时间都没觉得特别痛。标本师想再次捅他,但出于本能,亨利用双手一挡,减轻了一些力道。

“什么?什么……?”亨利急喘着气。

亨利感觉到他的衬衣底下湿湿的,手上全是血。突然间,恐惧和疼痛像电流一样贯穿全身,嘴里发出一阵哀号。他抓住柜台以防自己摔倒,然后转身奔向工作室的门,腿上像灌了铅一样。他当时肯定是跑着的,但感觉自己好像只是挪了挪步。心脏每跳一下,整个身体就颠簸一次,然后就有更多的血倾泻而出。他怕极了:标本师一定会追上他,把他干掉。“萨拉!西奥!”这几个字在他的脑海中跳动。

他到了门口。转身穿过门的时候,他瞥见了标本师。标本师在他后面走着,一脸冷漠,殷红的刀子仍然握在手中。

亨利失控地撞倒了那组老虎,自己也摔了下去。因为腹部剧痛,无法控制,他站起来的时候都没有慢慢来,而是猛地立了起来,就好像被线拉起的提线木偶。他竭尽全力快速跑到前门。门会不会是锁着的?他离门越近,就越觉得那扇门难以到达。会有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或者更糟糕,标本师的刀刃会穿过他的后背。

亨利扭动门把手。没有上锁。门缓慢而沉重地打开。他扑向店外,跌跌撞撞过了人行横道,走到马路上。就在那时,一辆小车开了过来。亨利站在了车前。小车来了个急刹车,亨利倒在了它暖暖的前盖上。直到那之前他还只是低声哼哼,这会儿他开始大声尖叫,马上就有血从鼻子里喷出,从嘴里咳了出来。车里出来两个女人,一看到他那副样子,也开始尖叫起来。杂货店老板冲了过来,还有其他一些人被声响惊动,也都聚拢过来。毫无疑问,亨利现在已经安全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不会有谋杀的,是吧?

就在周围拥挤的人群模糊了亨利的视线时,他回头看了一眼㺢㹢狓标本店,仍然担心标本师会过来追他。但他没出来。标本店门关着,他正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外面,非常平静,就好像在享受外面的明媚阳光似的。他们四目相对。他朝亨利微笑着,笑容很灿烂,绽满了整个脸庞。他的牙齿很漂亮,亨利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这难道是标本师在绝境中展现虚假的好心情吗?他转身进了店里,消失不见了,好像对自家门口的骚乱漠不关心。亨利瘫倒在地,淹没在血海里。

救护车还没来,就看见㺢㹢狓标本店里有火光蹿了出来。消防队几乎无能为力。店里有那么多木头、那么多干燥的动物皮毛,再加上那些易燃化学物品,很快便烧成了灰烬,整个过程很迅速也很彻底。一个嚎叫的地狱。

标本师葬身在火海中。

对一个健康的人来说,正常痊愈的骨头上面,之前断裂的那个地方是最坚固的。亨利告诉自己,你并没有失却任何生命。你依然可以活上几年,但生命品质不同了。一旦遭遇过暴力的伤害,某些“伙伴”便永远不会完全离你而去了,包括怀疑、恐惧、焦虑、绝望、沉闷。你再也没法儿发自内心地微笑,你曾经享有的逍遥也失去了魅力。于亨利而言,这座城市已成了伤心之地。萨拉、西奥和他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只不过,现在他们该去哪儿落脚呢?他们在哪里才能找到幸福?他在哪儿才能感到安全呢?

亨利后悔没有把碧翠丝和维吉尔救出来。他想念他们想到心痛,多年之后仍然如此。那种痛苦,就跟要离开西奥(无论离开多久)时的感觉一样,一种对相守在一起的渴求。他责怪自己。碧翠丝和维吉尔,他们并不存在,并不真实存在。他们不过是剧本里面的两个角色,只是两只动物而已,而且还是死的。所以,什么叫 救出他们 呢?他见到他们那会儿,他们就已经不在了。可现在的情况就是他特别想念他们。在他心里,他可以看见他们站在标本师的店里,维吉尔那样,碧翠丝这样——他试图使心里的画面尽可能清晰起来。但跟其他对面容的记忆一样,他们逐渐消退了。

现在,唯一剩下的就只有他们的故事了,一个关于等待、恐惧、希望和谈话的不完整的故事。一个爱的故事,亨利总结道。没错,讲故事的是个疯老头,他的内心亨利从来没有读懂过,但它仍然是一个爱的故事。亨利多么希望他当时拿了标本师的剧本啊。这是他的另一大憾事。当时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过,有些故事是注定要湮没的,最起码会部分湮没。

后来,亨利有几次看到吼猴的照片,几乎全都是在高高的热带树木上拍的,但是那些动物身上明显的野性,总是让亨利看不到维吉尔的影子。不过,驴子又是另一回事了。有一次,在一场圣诞节耶稣诞生表演中,有真的动物参加。亨利靠近一只驴子时,它看着他,好像认出了他,晃了晃脑袋,扭了扭耳朵,发出轻柔的鼻息声。当然,它可能只是想要点好吃的。这个亨利心里也清楚,但他还是轻声叫了叫她的名字——“碧翠丝!”——然后眼里就噙满了泪水。那之后,每次看到驴子,他都会想到碧翠丝和维吉尔,都会感到一阵悲痛伤心。

捅刺事件之后,亨利想起并如实写下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为了帮助自己回忆,他仔细研读了关于标本制作的资料。任何一点点信息,只要感觉有点熟悉的,他都记了下来。就这样,他把标本师念给他听的那篇文章全都重新组合了起来。在一本标本制作杂志上,他还发现了一篇关于标本师的文章,并配有一些宝贵的图片。就是以这些图片为原型,他在脑海中重新构建了㺢㹢狓标本店。故事的核心部分,即标本师的剧本,是最难再现的:信仰的太阳是在慷慨之风吹拂之前升起的,可是,是黑猫在前呢,还是那三个低声耳语的笑话在前?针线包里最难以捉摸的便是标本师从来没谈论过的那些东西,比如说那首歌、那个盛食物的碟子、少了只袖子的衬衫们、那些瓷鞋,还有游行花车。但亨利还是辛辛苦苦地一点一点重构了部分内容。

亨利在医院输完血并做完手术,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护士给了他一张扯裂的纸,皱皱巴巴,还带着血迹。她说那是亨利的东西,他一直带着那个。亨利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被捅之后转身的时候,他肯定是一只手放在柜台上,无意中拿了一张标本师的剧本。然后在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张纸被撕掉一半,那一半就不知道丢在哪儿了。

文字透过血色手印显现出来,就像皮肤上的深色瘀伤。亨利读了读这段,这是整个剧本唯一幸存的部分,是关于碧翠丝和维吉尔在树边发现那具尸体的:

维吉尔:我们能做的都做了。新闻媒体也找了,游行抗议也参加了,票也投了。该做的都做了,我们干吗不开心一点呢?我们要是不开心了,不就是向他们低头了吗?

碧翠丝:旁边有一具尸体,开心得起来吗?

维吉尔:我们给他起个名字吧,就叫他古斯塔夫。没错,就在古斯塔夫旁边,为了古斯塔夫,我们来玩游戏吧。

碧翠丝:古斯塔夫?

维吉尔:嗯,给古斯塔夫的游戏。

一开始,亨利给他遇刺的故事起名叫《一件二十世纪的衬衫》,然后又改成《标本师亨利》,最后决定用一个直捣主旨的名字——《吼猴、驴子与梨》(原书名为 Beatrice and Virgil ,直译为《碧翠丝与维吉尔》)。对亨利来说,这是一段纪实、一份回忆录。但在住院的时候,在开始写《吼猴、驴子与梨》之前,他又写了一篇小东西,他管它叫《给古斯塔夫的游戏》。它篇幅过于短小,不能称为小说;情节过于松散,不能称为短篇故事;内容过于写实,不能称为诗歌。总之,不管它是什么,它是亨利多年来写的第一部虚构之作。 eRuJqXKoDjgiy/qUE2nivn6EVfwQXmPqoij19M1IvO+6chUqiDLrgRobY7EMRng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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