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謇,字季直,号啬庵,江苏南通人。清咸丰三年(1853)五月二十五日生于海门常乐镇之敦裕堂,世业农。考彭年公始读书识字,督先生学綦严,谓从古无穷人之天也,人而惰,则天穷之。母氏金,训先生兄弟,必以远大中正,无世俗之言。生平师友,恩情最厚关系出处最大者为孙云锦、吴长庆、翁同龢。早年入学,学问上最受益者为赵彭渊,从而受古文辞者为张裕钊,若朱铭盘、周家禄、顾锡爵、范当世,皆早年乡里中论道讲学后又与共患难之人也。
先生以光绪甲午(1894)成进士。科举既罢,士习犹尚虚荣,兴学数年,成效实鲜。其时先生先后辞去崇明瀛洲书院、南京文正书院、安庆经古书院院长职亦已久。上书学部,请撤学堂奖励沿用科举之名目,使名与实孚,学与用一。江苏学务总会成立,被推为总理,旋改江苏省教育会,又数当选为会长。言论主张,举国宗尚,江苏教育,遂领袖各省。长中央教育会时,揭所主张于国之人,曰军国民教育,曰实利教育。
初,《马关条约》成,国威丧削,有识蒙垢。先生外觇大势,内审国情,知非普及教育不足以救危亡。普及之本在师范。设师范之资,其数非细。当是时,科举未停,民智未启,国家有文告而已,不暇谋也;地方各保固有公款之用而已,不肯顾也。推原理端,亟营实业。南通为中外有名产棉最王之区。会有议兴纺厂于通而谋及者,先生身任之,劳苦空乏,动忍拂乱,以植信用。利既日著,爰综自发起之日历存未支股东所许之俸给而计其岁息,得银二万余,合叔兄察与二三同志所赞助,以光绪二十八年(1902)五月,规定就千佛寺址而广之,于寺西南河中填增地四之一,建通州师范学校。是实中国师范学校之嚆矢。明年四月一日开学,先生为总理,总理职权视校长。于时有演说,其要曰:“中国今日,国势衰弱极矣,国望亏损极矣!国者民之积,民之中各有一身在焉,国弱望亏,其害之究竟,直中于人人之一身。欲雪其耻而不讲求学问,则无资;欲求学问而不求普及国民之教育,则无与;欲教育普及国民而不求师,则无导。故立学校须从小学始,尤须从师范始。下走生平及数年来所与二三同志磨砺而夹持者,以忠实不欺、坚苦自立为宗旨。今建此校,所愿与诸君相期者,亦唯此忠实不欺坚苦自立二语,为诸君磨砺夹持之助。诸君诸君:须是将天下一家中国一人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之道理,人人胸中,各自理会,须是将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之责任,人人肩上,各自担起;肯理会,肯担任,自然不惮烦琐,不逞意气,成己成物,一以贯之。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愿诸君开拓胸襟,立定志愿,求人之长,成己之用,不妄自菲薄,自然不妄自尊大,忠实不欺,坚苦自立,成我通州之学风!”词极警辟,后为建校记,则又以“世变亟矣,不民胡国,不智胡民,不学胡智,不师胡学”为说。
师范学校既成,由是有讲习科、简易科、本科之分。讲习、简易卒业,而有初等小学,乃有教员。本科与初等小学卒业,而有高等小学,乃有教员。复别营能容儿童五百人之附属小学,更就地方小学,为十六方里设一初级小学,合南通八千方里应设初级小学五百所之最低度计划,分年推进,而师范学校实为其策源地。
先生之言曰:“工苟不兴,国终无不贫之期,民永无不困之望。苟欲兴工,必先兴学。”光绪三十一年(1905)曾请就上海制造局附近设工科大学,同时建议学部请饬各行省筹建博览馆,并先于京师奏办帝室博览馆一区,为各省范,嗣又为国家博物苑、图书馆规划条议。三十二年(1906)为江督端方策划所谓南洋大学者,有曰:大学六科,分科八九十。每科每年约以五十人计,学期三年,约一万二三千人。非得宏敞爽垲之地不足以容。以鄙见论,江宁有二处,一灵谷寺,山门以内可为宿舍,自志公塔前至五百罗汉堂等处可为教室,浚山中八功德水可为饮料,广兴林木可适卫生,山门距铁道不及半里,交通亦便。一明故宫。而于资本编科学书养成教员,各有设计,皆格而未行。先生毅然自营博物苑、图书馆,并增农科、蚕科、测绘科、土木工科于师范学校,而纺织专门、医学专门、大学农科等,后称南通学院者亦以次观成。
师范学校以民国十二年(1923)为二十周年纪念,先生欣然赋诗。其一:“平生爱材美,尤爱自艺林。入市买果啖,家果意弥歆。晨溉夕翦拂,望之始一针。待其分寸长,动嫌日月骎。牛山古所叹,哲士缠苦心。成材但十五,何必高百寻。果实足充篚,不羡衔仙禽。以是结微念,疏畦绝沉吟。”其二:“欲贻世嘉榖,所事乃苗陇。辛苦语农师,勤勤物良种。沃之欲其秀,时之欲其重。导善必防贼,去莠必简冗。播获广菑畬,斟酌致培壅。黾勉二十年,所得几筥。未怯一州危,常当天下讻。庶几粒蒸民,不至荑稗唪。道远责未已,起祝苗菶菶。”其培植人才,属望后进与肇造师范之精意如此。
先生于南通又设女子师范学校、通海五属公立中学(今省立南通中学)、农业学校(今南通学院附属中学)、商业学校(今商立初级中学)、女工传习所、盲哑学校等。其应于一时之需而兴起者,有国文专修科、保姆传习所、镀镍传习所、银行专修科、甲种师范讲习所、乙种小学教员讲习所、盲哑师范传习所、单级教授练习所、法政讲习所、巡警教练所、盐场警察长尉教练所、监狱学传习所、宣讲练习所、清丈传习所等。其不属于南通一隅而为之监督或策进者,有江宁商业高中两等学校,有苏州铁路学校,有南京河海工程专门学校,有吴淞商船学校、水产专门学校,有东台母里师范学校。它若复旦学院,淮属师范学校(今省立淮阴师范学校)、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今国立中央大学),则亦以先生之创议而始经营者。而通州师范学校,尤先生心力所注。先生谓“家可毁不可败师范”,又谓“师范是鄙人汗血而成之地”。
先生于教育,尝为始与卒、新与旧之辩曰:“万事有始者有卒,教育,有始而无卒之事也。万物有新者有旧,教育,有新而无旧之事也。以一人业于一校,隘言之,有始卒;以一校被于人人,广言之,无始卒。今日之旧,前日之新也;今日之新,又明日之旧也。我所为新,恶乎非人之旧;我所为旧,恶乎非人之新。先是故厌我而徇人,非新,厌常而嗜怪,非新;必细乎旧而得理,易乎旧而得安之谓新。自国政不纲,而卮言日出。言教育者,不顾其后而惟新之羶,暮不待朝,乙务掩甲,不辨孰旧,且穷于新焉。南通当八面之冲飙,守一心之白日,去旧之非,求新之是,权新之用,轨旧之程,行之二十余年,世无圣人,不知果不谬戾以否。曷言旧?曷言新?夫无卒者必有始,有圣人之始,有吾人之始。圣人之始,始于欲人之所以成为人;吾人之始,欲师圣人所以成人之为人者而广其成。求所以师,则自教育始;求所以广,则不自教育始。昔者成周家塾党庠术序国学,吾不能详其设施若何,其用所从出若何。今国家凡民教育之费,与凡民当受教育之子弟,一切未有统计,无自推测。而以南通言,则始一二人而及人人。是一二人者,始实业而及教育,或乡里相友助成之。二十余年以来,中更荒歉,实业顿涩,志力亦稍阻矣。是则教育外有事在。故曰,不自教育始。不自教育始者,南通盖历试而灿著之言也。教育期人人知行艺,知邦法。知行艺,则国多可信可用之人;知邦法,则里无或暴或慢之俗。夫故邦法之外,凡《周礼》司徒所施十有二教,舍辨等制爵禄非民所有事,若民所能任,所谓教敬教让教和教安教中教恤教节教能之道,皆言教育者所当知,而司教育者所当引为责。是又绝无新旧之可言。”
又尝析文与学之用曰:“夫文与学同涂而殊轨者也,文为道华而学为事干。华甚美,弗实,而干虽小,无虚,而于国文则必期适用。”其示师范诸生,有曰:“仆若督诸生为国粹之文,是以欧、苏、韩、柳期之人人也,不谬若是。若督诸生必如孔子之所谓达,是以六经诸史之文期之人人也,不谬若是。所望于诸生者,说一事使人了然首尾,说一理使人了然眉目,说一境使人如到其境,说一物使人如见其物。在题中说出,不在题外敷衍。不华,可也;不雄,可也;不美,可也;不博,不深,甚至不长,可也。不切,不可;不通,不可。诸生其务为切,务为通!若以寻常适用之文为国粹,以寻常适用为辞达,则是不切,亦即不通。”
旨哉孔子于临之象曰,君子以教思无穷也。教为定体,而思无定向,以教致思而思为宾,以思运教而教为宾。三代共学,主于明伦,所谓教也。校教序射庠养,各因其时,而义不相袭,则思为之。塾之所以为塾也,庠之所以为庠也,序之所以为序也,学之所以为学也,如何而小成,如何而大成,则思为之。何为而须示以敬,何为而须官其始,何为而须孙其业,何为而须收其威,何为而须游其志,存其心,不躐其等,则思为之。有思而后教不穷,亦有思而后无穷。此亦先生所尝言,盖至尊视所谓教思也。
先生有无穷之思,故尝随机立教。以诗为言。某日,与友放舟观师范校池荷花。至纪念亭,与先至诸生话言。纪曰:“不雨屡作态,陂塘厌旸旱。泽农数花时,令芳中菡萏。南园水习深,宜藕叶滋演。东苑六花乙,盋龙不救浅。衰翁任天拘,艇子与人孏。门生清晓来,为语校池变。淮阴有短艓,亟呼看花伴。濠谷漾轻飔,波前野凫散,众行熟无睹,乍到忽惊眼。花与花纵横,叶为叶缱绻。叶面花凝妆,花腋叶张伞。叶微馥微薰,花少长少短。露应夕后繁,风至人前善。不嫌水位低,但觉香气满。我校二十年,学子日勉勉。安得茂对间,与之一吾览。徘徊欲有言,彳亍向亭馆。亭纪二十周,当时绕葭菼。植物视植人,俯仰惜惨憺。先校而有堤,先窞而有坎。常德习教事,经训系崇感。内顾花盈盈,外观水澹澹。水亦不可竭,花亦不可剪。”
先生于教授主自得,于管理主严格,训练准则,曰坚苦自立,忠实不欺。而教育鹄的,初曰救亡,曰雪耻;晚年诏其及门者,则曰:“教育恐不及救亡,亡之后图存,舍教育无由也”,曰:“有礼教有学问之国,即亡亦必能复兴。”曰:“死后求活,惟恃教育。”终先生之世,南通教育,自为风气。
先生致力于教育者若此。其在实业,曾创大生第一、第二、第三、第八纺织公司,广生榨油公司,复兴面粉公司,资生铁冶公司,大达轮船公司,通海垦牧公司,有大晋、大豫、大赉、大丰、华成等盐垦公司,淮海实业银行。在政治,曾任实业部总长、农商部总长、两淮盐政总理、江苏铁道协理、全国水利局总裁、交通银行总裁、导淮督办、新运河督办、吴淞商埠督办、江苏咨议局议长、江苏省议会议长、参议院议员、众议院议员。先生之言曰:“父教育而母实业。”曰:“政界乃腐败人才之地。”曰:“非普及教育,无以促进政治于良善。”然则先生在实业,在政治,于教育又相成而不悖。其营公园,辟县道,植学校林,设残废院、养老院,建公共体育场,创更俗剧场,营狼山观音院,立军山气象台,新曹公祠京观亭倭子坟,不必一一为教育,而揆诸所谓德育或智育,抑体育又或美育或群育,亦自有相成之道在。综计先生积年经费所耗,凡二百四五十万,壹以实业所入为济,不足则举债以益,又或鬻字以补之。先生之言曰:“国可亡,而地方自治不可亡。国即弱,而私人志气不可弱。”故其计自强,求自治,以实业教育互相孳乳,历三十年如一日。先生以民国十五年(1926)八月二十四日卒,年七十有四 。遗著《九录》。子孝若为编校行世。
(原载《第一次中国教育年鉴》,周邦道等编,开明书店,1934年版)
本文将张謇与孙中山、张之洞、严复、袁世凯、盛宣怀、康有为、梁启超并列,大致允当。又借张孝若所作之传记顺势标榜新史学的治学规范与价值判断——“用绣花针的细密功夫来搜求考证他们的事实,用大刀阔斧的远大识见来评判他们在历史上的地位”,则胡适本人的治学思想亦在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