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椿名琮,畏庐先生第六子。先生小时,数为人言季椿之贤,季椿年二十二耳,文章胎息绝古,师事陈太傅宝琛,太傅每读其文,辄奇高未尝加乙。予自先生归道山,辄念季椿,苦不得见,日者忽来访云:“先生已告窆闽之白塔陇祖茔,当弥留时,犹为季椿言:‘有陈生者,汝过江南必往访之,吾老乃未见其人。’”嗟乎!仆以后生,劳先生爱念如此,岂有异能,正见先生至性过人耳。季椿自先生病,衣不解带者近月,既殁,季椿即大病,经年不愈,自言:“扶柩南归,未尝面客,今以亡父之命,特匆匆过沪面君。”其人盖雋爽笃旧人也。畏庐先生文章满天下,感念之者,当复不少,因略纪其所闻,以示今之念先生者。先生身后极萧条,遗产仅八千金,并裘家弄古宅一所;而有子八人,季椿以上,幸皆自立,惟季椿能读父书,其下尚有小妹弱弟四人,皆季椿抚之,状殊清苦。或言先生遗产钜万,皆不足信,先生为小说业,始《茶花女》,其后始渐渐为之,以稿赠“商务”,愿不取资;惟与曾宗巩合译者,则少取值,而曾所得为多。迨其晚年,门人贫苦者,皆译书具先生名,售之以得重价,然先生不问也;故先生终无赀。徐又铮与先生极莫逆,又铮沉鸷好杀伐,先生辄规正之,所全甚众,人不知也。安福盛时,梁鸿志、曾宗鉴皆先生弟子,众异诗才尤玮,先生每自愧不如,及又铮与先生交结,二人辄避去,畏又铮也。然众异母死,不侍疾,及发丧,靡费五六万,先生叹口:“葬之厚也,何如养薄。”由是疏众异,有新作,先生仍诵之不去口,曰“奇才!奇才!”又铮欲先生入党,寿三千金,先生怒曰:“吾平生无党。”又铮不敢复请。当先生为北大教授,束薪仅百两耳,既以白话之争,与胡适绝,遂出大学,又铮乃月致五百金,先生曰:“吾不能无功而禄也。”乃自请为正志中学教授。又铮畏先生,师事之,而与季椿善,请以季椿为秘书。先生笑谢曰:“吾爱少子,不忍使其为石厚桓范也。”然又铮亦不怒,人颇以此多又铮。甲子江浙役罢,又铮走香港,遂历聘各国,豪气渐除,颇有东坡海上之想,尝以书与季椿云:“思亡师之言,不觉不寒而慄,今而后或知免夫。”先生少年气极盛,喜新法,闻康、梁将变法,亦以书与德宗数万言,德宗大喜,将除之官,而六君子祸起,郑海藏夜走告先生曰:“祸及矣,胡不逃?”先生遂逃至天津,而谭嗣同等以被诛闻矣。由是与康、梁为同志,民国以来,梁任公颇易素志,先生语人曰:“古人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若任公者,岂止三变而已哉!”乃不复通闻问,先生忠于德宗,尝与梁星海哭陵,星海卒,先生仍行之不废,迄卒,凡十三次,皆有文或诗纪其事。或以复辟问先生,辄不悦曰:“徐俟斋、萧尺木皆明遗民,心有隐痛,以画自给,若武庚、管蔡之谋,固非敢与闻也,吾之忠清,盖亦人各有志耳。”既卒,门人为之请谥,拟曰文贞,清室不可,以为先生在清一举人耳,法不当谥,而陈太傅持之尤力,乃不复请,拟金孝章之例,私谥曰文贞先生。
(原载《中国小说史》,范烟桥著,苏州秋叶社,1927年版)
林纾因译介西方小说于国人思想启蒙居功至伟,却因反对白话文运动而被视为逆流,可见人之观念往往难以超越个人经验。中年以后仍具备好学精进的体力与自由开放的头脑,并不多见,因而与“四十无闻,斯不足畏”互相阐发的道理是要对前辈权威抱有批评的勇气。胡适此文,便算一种批判之余兼顾公平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