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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霁野 忆鲁迅先生

1924年冬天的一个下午,被一位熟朋友领带着,我静静地走到北京西城偏僻的一角,到鲁迅先生的住处。一叩门,便被让进去,因为来访是事先约定的。不大的四合院里种着几棵小小的树,一点声音没有,静寂得犹如古寺。上边居中的一间屋分成两段,我们走进靠里的一间小屋。一位留着短短的胡须,上身穿着灰色毛线衣,裤脚扎着腿带的人从书桌跟前站起来。不用介绍,从额角和那炯炯有光的眼,我便知道这就是我所景仰的鲁迅先生了。

在乡间的师范学校读书时,每月有一件难以忘却的事,这便是《新青年》的寄到。拆开来第一先看看有否鲁迅先生的文字,对于卷首的大议论倒并不热切地想要拜读。以后先生常有译著的零篇发表,这些都最深切地引起我对于文学的嗜好,同时对于作者的好奇心,也随着增加起来了:我愿望见这样的人物。这是很自然的。但那时候觉得这希望很是渺远,因为我实在说不清离北京有多少路,也没有想出究竟怎么可以走到的方法。

1923年到北京读书时,鲁迅先生的文学活动正蓬蓬勃勃,我的要瞻仰瞻仰先生丰采的心倒冷却一些了。我是从乡间初来的人,深怕一种叫做“架子”的怪物,听说城里人多半都有这样一条守门狗,我想鲁迅先生大概也是不能例外的了。但是以后从间接的听闻得知,鲁迅先生并不是凛然可畏的人物,颇欢喜和青年人谈天说笑;可是我不完全相信这样的话。

1924年7月我译了《往星中》,过些时,领我的那位熟朋友便拿给鲁迅先生看去,因为先生常向他说太少见青年人的译作。我想这译稿不进纸篓,也得放在那里吃一二年尘土罢;不料只过了十几天,那位朋友便告诉我说,译稿不仅看过并且记出一点有待商酌的地方,留待有机会面谈一下了。这是一种意外的喜悦,也就是约定去访鲁迅先生的缘由。

我们所进的那一间屋真可以说是“斗室”。后墙上部全是玻璃窗,外面是一个小小的院落,有几棵稀疏的小树;窗下是一张木板床,虽然不宽,却几乎占去了屋里四分之一的地方,我就被让坐在这张床上。右手是一张茶几,两张木椅;左手便是先生著作的书桌,先生就转过桌前的椅子,在书桌跟前坐下来。

这屋里的一切和先生的衣服、被,都有一种乡里的朴实味,谈话又毫无虚套地立刻开始,我心里很泰然,觉得和我对谈的是一个诚诚恳恳的人,绝不是有一点架子的作家。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所经历的人生经验是何等深刻,他谈话时的两眼显然表示着他的观察是何等周密和锐敏。听到不以为然的事情时,他的眉头一皱,从这你也不难看出他能感到怎样的悲愤。笑话是常有的,但却不是令人笑笑开心的笑话,那里面总隐藏着严肃和讽刺。他的谈锋和笔锋一样,随时有一针见血的地方,使听者觉得这是痛快不过的谈吐。这是鲁迅先生所给我的最初的印象,在以后的接谈中除了他有时偏于抑郁,有时偏于愉快外,我觉得没有什么大改变。

鲁迅先生是不断吸烟的,所以这间小屋里早就充满了浓馥的烟了。看出我是怕烟的了,便笑着说,这不免太受委屈,随即就要去开窗子。我说不怕的,也就趁谈话有一段落,起来告辞,因为怕久坐耽搁他的工作。他说,既不怕,那就无妨再坐一时了。所以第一次的访问经过的时间颇长久,送我们走时他还叮嘱常去谈天。

和他谈天是一种愉快的经验,我们看着他的心和机智自然的活动,比读文章更多一种亲切感,所以这以后,我们两三个熟朋友总隔几天去访他一次。先生是健谈的,往往一谈几点钟毫无倦容,我们也不到夜深不愿走。有时我们知道他的写作都在夜晚,稍谈些时便勉强要告辞,但他说他唯一的休息和消遣便是谈谈天,我们若有闲暇,在他是并无妨碍的,我们自然乐于再坐下去。先生是爱吃糖食和小花生的,也常常用这些来款客。有一回随吃随添了多次,他的谈兴还正浓,我料想两种所存的不多,便笑着说,吃完就走。他说,好的,便随手拿出一个没有打开的大糖盒。这以后,有一回打开盛花生的铁盒时,里面适逢空无所有,他笑着说,这次只好权演一回空城计了。

所谈的话现在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觉得是非常可惜的事。只记得有一次问起他怎样写作,他详细地说了说他作小说的经验。他说偶尔有一点想头时,便先零碎地记下来,遇到或想到可写的人物特性时,也是如此。这样零碎的记录在心里慢慢融化,觉得人物有了生命,这才将片段的拼凑成整篇的东西。全篇写就以后,才细看哪些地方要增删。最后还注意到字句自然的韵调,有读起来觉得不合适的字眼,再加以更换。他又说,他的文章里找不出两样东西,一是恋爱,一是自然;在要用一点自然的时候,他不欢喜大段的描写,总是拖出月亮来用一用罢了。

关于骂人,记得也常谈到,他说一见到虚伪、卑污,和其他令人作呕的世态时,心里的悲愤便觉得非吐不快。有些个人或代表一种世态,骂他并不出于私怨,只是借此批一批社会的嘴巴罢了。社会是冥顽的,先生常叹息着说。在这样的谈话中你亲切地觉得有一颗炽热的心在。

每次谈话之后,我都觉得有一种爽快之感,仿佛给清晨的凉风吹拂了一样。深夜走出先生的住处时,那偏僻的小巷里早就没有人声人影了,他总是望着我们走远了才进去。北京的冬夜有时是极可爱的,在那静寂的街道上步行着,先生的声音和容貌还萦绕在脑际,这印象永远不会磨灭!先生离京南去时,我们感到莫大的惆怅。现在先生长逝了,我的悲痛怎样深切地唤醒这珍贵的记忆呵!

鲁迅先生对年轻人的诚恳态度,从译稿的看改和几次的谈话已经使我深信无疑了,所以以后偶有写作也寄给他去,我知道他是不会笑年轻人幼稚的。在收到我的一篇题作《生活》的小说时,他立即回信道:

……我略改了几个字,都是无关紧要的。

可是,结末一句说:这喊声里似乎有着双关的意义。我以为这“双关”二字,将全篇的意义说得太清楚了,所有蕴蓄,有被其打破之虑。我想将它改作“含着别样”或“含着几样”,后一个比较的好,但也总不觉得恰好。这一点关系较大些,所以要问问你的意思,以为怎样?

1925年5月17日

先生对一个初学写作的人竟这样周到,实在令人感愧。以后送去自己和别人的写作时,常常觉得是一种可笑的唐突,也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所感,但先生总说,哪有一生下便长成的人呢?说到我们译文的生硬,先生总比喻地说,能有不先涩苦的果实吗?遇有实在费解的地方,他总另用小纸条注记,夹在译稿里面,等见到时商酌。《黑假面人》的人物译名,几乎全给先生改正了,他笑着解释说,以中国的名姓译外国人的名字也许在懒惰的读者看来很顺眼,但在译者是绝对不可以的。但是译名是可以随意写上几个字的吗?这里却也需要一点斟酌:长体和扁体的字要间杂起来,一律长体或扁体是不好看的。

这使我想起他在1927年剪寄给我的一篇社论,在所骂的“中国的学者”中有一位邓南遮。在这篇大论后面先生写着:“这是1927年(注意:20世纪已经过了四分之一以上!)6月9日香港《循环日报》的社论。硬拉D'Annunzio入籍而骂之,真是无妄之灾。然而硬将外人名字译成中国式的人们,亦与有罪焉。我们在中国谈什么文艺呢!呜呼邓南遮!”更有附注说:“但该报发如此之‘新’的议论,是少有的。前几天转载严修们反对跳舞的信,还有许多空白字。你想,严先生之文而还以为有违碍字样,则方正可知。”

注意可笑的事物确是鲁迅先生的一种特性,我想这也就是他的讽刺所以深刻而多方面的缘故。有一回他寄给我大概也是香港出版的一种报纸,上面登着“征求爸爸”的广告,看了令人笑倒。现今的报纸上认贼作父的事情很多,慧心的读者都随时可以遇到这样的材料,我想不必再多举什么例子了。

未名社的成立是1925年的事。那时《往星中》的译稿已经放在他那里不少时了,他常常想到出版这本书的问题,虽然我们并不敢认为这译稿有什么印行的价值。对于普通以销售为标准的出版家,先生是极端厌恶的,也不愿和他们有什么交涉。因此,有了自己印书的意思了。这是毫没有什么宏愿的,只是先生对几个青年的一点鼓励,使他们能勤勤恳恳地努力,增加些文学的趣味罢了。

初成立的未名社,是设在北京大学第一院对面一个公寓里的,实际就是素园的一间小小的住屋。先生在北大下课后常常到那里去谈天,偶尔也就遇便吃饭;有过经验的人大概都知道北京学生公寓的饭是怎样的罢,然而先生只愿照样吃,添点菜(哪里有好菜)便极为不安。问到上课觉得有兴趣吗?先生总常谦虚地说,哪配教什么呢?不过很欢喜年轻人,他们也还没有讨厌自己,所以一点钟是还乐于去教的。讨厌?听过先生讲台上谈吐的,谁会忘记那样的喜悦!

这一年也是《语丝》最有生命的时期,继《新青年》之后最为一般喜爱文艺的青年所期待的,怕就是这个小型的刊物了罢,至少我是这样想。先生和启明先生的文章使这个小刊物有一种特殊的风味,是许多其他的刊物怎样也模拟不了的。他们的文章都有自己人格的印记,深为一般青年人所喜爱。鲁迅先生的笔锋怎样使“正人君子”们头疼,在这里是无须多说的了。

这时期先生除教书、做教育部的事,并不断地译作外,也忙些校阅印稿的琐细事。先生的译著印行时,总亲自校阅,也有些这样的小经验,喜欢向我们述说,例如莫使一行的顶上一格有无所属的标点符号,便是其中之一。经他说过后,看别家印的书籍上有这样缺点时,便觉得非常不顺眼。经我校过两次的印稿,他往往发现还有错误,有些不服气,我总想在他所校的印稿中找出偶一疏忽的地方来,但成功的时候却绝少。谈起来,他故意自傲地笑着说,你看,年岁和经验倒是有些用处的了!

记述这样琐事时,我感到深切的悲哀!有一次我去访他时,见他的神色很不好,问起来,他并不介意地答道:昨夜校长虹的稿子,吐了血。我的心立刻沉下去,几乎流了泪。以后他再也没有提起过,但那片刻所留的悲伤印象,哪里能磨灭?先生的贵重生命,竟这样毁灭了一部分!

常有人责难先生助长了有些青年人的狂妄,其实这哪能由先生去负责?在他们露出狗尾巴时,先生不惜去痛踢他们一脚,以这样算作有笑话可看的人们,可曾设身处地想一想这种经验是怎样滋味吗?然而先生还继续爱护青年人,为他们卖别人所不肯出的苦力,因而加速了自己的死亡。在这样崇高的人格前面,我们是只有俯首的。

鲁迅先生的欢喜革新,是始终一致的。他在“未名丛刊”里印行的《苏俄文艺论战》,大概是新文艺理论中最早的一本了罢。然而人常说,他是随着别人足迹跑的。十多年前,高尔基这名字在中国还很陌生;但那时先生便以他的作品翻译太少为惜,常常向我们提起来。现在是,正如最后一次相见时先生所说,连官报也大印高尔基的像作号召了。“空头文学家”之多,常常使先生叹息,所以有遗言中那样沉痛的警戒。不过,这样的话似乎是以少说为佳的,我还是记述一点琐细罢。

在小小的事情上,先生也往往喜欢和人异趣。记得有一回他指着《出了象牙之塔》里面六号字的小标题,问我是不是很新颖,自己说,这是他第一次试用的。书店的广告先生也不欢喜,往往自己动笔老老实实地写几句。看完我自己拟的一个广告,他说,好的,看了这样广告来买书的读者,该不会骂我们使他上当的;因为,那个广告实在是“生硬”得可以。不使读者上当,这是先生常常用以警戒未名社的话。先在期刊上发表又行集印成书的,如《君山》和《朝花夕拾》对于再行买书的期刊的订阅者,先生嘱咐都只收一点印刷的成本,人少或竟送给。我以为从这样一点小小的事,也不难见先生著作的良心。

书面的装潢,也是鲁迅先生首先注意到的。对于书店随意污损画家的原稿,或印刷时改变了颜色,他都很为愤慨。在一封寄给我的信中,先生有几句话这样说:“《坟》的封面画,自己想不出,今天写信托陶元庆君去了。……近来我对于他有些难于开口,因为他所作的画,有时竟印得不成样子,这回《彷徨》在上海再版,颜色都不对了,这在他看来,就如别人将我们的文章改得不通一样。”(1926年10月29日)一次为遗漏了作书面人的名字,先生特为写信到未名社嘱咐另印一页,加装进去。

因为鲁迅先生所树的敌非常多,有些人常常以为他有一种难与相处的坏脾气。这对于先生的性格,我认为是一种误解。和先生相处稍久的人都会觉得他是极富感情,感觉极为锐敏,对人很能体贴的人。就因为感觉锐敏,所以不免多疑,这是先生自己也并不否认的;但若得到坦然的解释,他也立刻就可以释然于怀。在先生离开北京的几年中,因为路远和传言,他对于未名社的事情也颇多误会,往往爽爽快快地写信来诘责;然而一明真相,他就一如往昔。我们感觉惭愧,无以对先生的是:经过许多的摧残和波折,我们的贡献远不如他的所期。在我们今年4月最后一次晤谈时,先生愉快地谈到未名社,说到现在还很有人怀念它的存在,我觉得是一种很大的安慰。不料为时不过数月,先生就和我们永别!

先生的长逝,使我不能不联想到素园的死和未名社的解体,而觉得这种损失,对我是一种更痛切的悲哀。记得1929年5月先生回北京时,一见便问我们怎样去看素园,过两天我们便一同到很远的他养病的地方去。在畅谈了几点钟之后,素园才想起几次让请先生吸烟,他都摇头说不吸了,是为避免使病室里有烟味,不是真的戒绝;再三说了对自己无碍,先生才走出病室,站得远远的,急忙吸完了一支纸烟。这是小事,是的,然而小事里正可以见体贴。先生对素园说,对于北京的朋友是常常怀念的。在接到素园逝世的消息时,他深以不能再图欢晤为哀。素园逝后,有些令我们悲愤的事件,我和先生几次晤谈时,他都绝口不提,因我提而偶一谈到,他也只有伤感,绝无讽刺,这种动人的体贴,不是高贵的性格是不会具有的。

在这次回北京时,我还记得有一件小事,可见先生连细微的小节也未尝不注意。在要将几本书分送给人时,谈到一位女孩,我们说已经出嫁了,先生笑着说,那就以不送为妥了。

因为先生是富于感情的,所以往往因失望而悲愤,对于丑恶的世态和不悦意的人物都痛加攻击。这是先生所乐为的吗?不是的,他不能自已。这样磨灭了生命,先生常常深为惋惜。在这次回北京,和我前今两年在上海和他晤谈时,他都含着深的悲哀向我说:这使我的灵魂粗起来!先生说完这话之后总沉默多时,向前定睛凝视,这时你不难看出他心里的经过是怎样的。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样悲伤的面影!

坏脾气,自找苦吃,也许有人这样说。是的,我们福气。我们没有那样的感觉,那样的感情:我们是有福了!我们用不着发这样的悲叹:这使我的灵魂粗起来!

先生是乐于助人的,尤其是对于受社会迫害的人。无地容身的F君的眷属,听说多时寄居在先生的家里。最后相见时,我们谈起深为我们怀念的F君,先生自己并不提这件事,却只说到他的诚实。讽刺着当时的“革命文学家”对于自己的攻击,先生故作庄重地向F君说,你们来到时,我要逃亡,因为首先要杀的恐怕是我。F君连忙摇头摆手地说:那弗会,那弗会!笑声在耳,先生却已长逝!

受迫害而毫无生计的人,先生往往让抄编一点他自己的文章,拿去代为换些稿费。选编他的杂感集的,听说就是一位死于非命的战士。

然而,对于挂羊头卖狗肉的“革命文学家”,先生是深恶痛绝的。在寄给素园的一封信中,有着这样的话:

上海去年嚷了一阵革命文学,由我看来,那些作品,其实都是小资产阶级观念的产物,有些则简直是军阀脑子。今年大约要改嚷恋爱文学了,已有“惟爱丛书”和《爱经》预告出现,“美的书店”(张竞生的)也又开张,恐怕要发生若干小Sanin罢,但自然仍挂革命家的招牌。

我以为所谓恋爱,是只有不革命的恋爱的。革命的爱在大众,于性正如对于食物一样,再不会缠绵悱恻,但一时的选择,是有的罢。读众愿看这些,而不肯研究别的理论,很不好。大约仍是聊作消遣罢了。

“革命的爱在大众”一语,可以概括先生近些年的精神和活动,也是发动他思想的原动力。在这里,我想只摘录几句话,以见先生对于新的文艺的信心:“中国的做人虽然很难,我的敌人(鬼鬼祟祟的)也太多,但我若存在一日,终当为文艺尽力,试看新的文艺和在压制者保护之下的狗屁文艺,谁先成为烟埃。并希兄也好好地保养,早日痊愈,无论如何,将来总归是我们的。”(1931年2月2日,寄素园。)

说到助人,还有一件我愿意记述的事。因为想换取自己的学费,我想将所译的《黑假面人》卖出去,素园在寄给先生的信中顺便提了一下,先生于是回信说:“《黑假面人》费了如许工夫,我想卖掉也不合算。……未名社之立脚点,一在出版多,二在出版的书可靠,倘出版物少,亦觉无聊。所以此书仍不如自己印。霁野寒假后不知需款若干,可通知我,我当于1月10日以前将此款寄出,20左右便可到北京,作为借给他的,俟《黑假面人》印成,卖去,除掉付印之本钱后,然后再以收来的钱还我就好了。……”(1926年12月5日)

几经还付,先生总不肯,因为那本书的印成既迟,卖去又慢,收回印刷的成本更是渺茫无期的。“一·二八”战役时有先生受难的流言传到北方来,我到北京的寓所探询消息时才将这百元还付了;而先生却写信来表示感谢!

一生战斗,在思想界发生了这样深远的影响,而且唤醒了“无声的中国”,先生却不曾以领袖自居,而持着非常谦逊的态度。记得1927年瑞典的S先生对中国的新文学很感兴趣,想托已故的L先生和他的朋友们选译鲁迅先生的作品,送给管理诺贝尔文学奖奖金的委员会,S先生以为是很有希望的。他们托T君写信去征询同意时,先生回信说,就作品而言,自己是不配的,《小约翰》那样的作品自己万作不出,而望蔼覃并未得奖金,若凭一张黄脸皮则又不是自己所愿。

和先生接谈过的人都知道他的谈话中有一种特殊的机智和风趣,是很值得记载的;先生的生活若好好地写起来,对于世人也可以有无限的教益。先生的不欢喜有传记,从他的最后一次谈话中我是知道的;然而我觉得很是可惜,所以北来写信时仍然提起,并且说以最有机会听录先生谈话的广平女士写作最适宜。先生的回信却是这样的谦虚:“我是不写自传也不热心于别人给我作传的,因为一生太平凡,倘使这样的也可做传,那么,中国一下子可以有四万万部传记,真将塞破图书馆。我有许多小小的想头和言语,时时随风而逝,固然似乎可惜,但其实,亦不过小事情而已。”(1936年5月8日)

然而细想起来,先生的传记也是并不必要的:他的全部著作也就是他的传记,因为那些真都是他“以生命写成的文章”。

先生写作之勤,常常使我们惊骇、忧虑,因为我们知道他近几年的健康远不如前,而他又不肯休息。1934年的夏天见到先生时,他的形容很憔悴,谈起来,知道他不能安居。这以后偶然的来信中也常有病老之感,每读到都只能徒自叹息。今年4月见到先生时,知道大病新愈,劝他休息时,他总只摇摇头,叹声气罢了,先生也谈到些动他悲愤的事,深叹这些使自己的灵魂粗起来。离开先生的寓所时,我的心里含着难言的悲哀。我觉得我们不配有这样伟大的人。

先生生前常哀“无声的中国”,也就对这样的中国,献给了自己全部的生命。从先生的死看来,中国多少是有声的了,这声是鲁迅先生的创造。愿这声不会随着鲁迅先生的死而消沉!

“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先生这样譬喻他的一生。愿费了这样贵重牺牲挤出的奶,一一吸进民族的生命里去!

“革命的爱在大众。”先生长逝了,先生的爱却永远存在。大众应当常常记住怎样才配接受先生的爱。

1936年11月11日,天津

(原载《文季月刊》1936年第2卷第1期)

马钰是鲁迅好友马裕藻的女儿,鲁迅很喜欢她。写这篇文章时,她才十五岁。马珏晚年回忆:

“不久,鲁迅先生来孔德学校,读到那期《孔德旬刊》,我没想到,先生看到我那篇小文章后,十分高兴。他夸我写得好,说我写的都是实话。后来先生把它收进了他亲自编选的《鲁迅著作及其他》一书中。他还送书给我。过了几天,父亲还带我去八道湾鲁迅家去玩。从那时起,鲁迅先生到我家,常问起我;如果我在,便和我说几句话。我们还多次通信。” aT3VHOwTmz6Tl60ffYws7HghqaeB5I/wTSWNPjo4VMUQKZ2ORGg/kgKhfFlzqc/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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