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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聚仁 鲁迅与我

我从来没有说过,鲁迅是我的朋友。一则因为论语社有一条禁例是不许说“我的朋友胡适之”,依例当然不可说“我的朋友鲁迅”。二则此间有人说我在上海卖文,全靠鲁迅提拔,后来又背叛鲁迅了。可是,我从1922年到上海,直到1927年,鲁迅才到上海久住。我和他本不相识,而我又从不靠卖文过活,不知如何提拔我?三、鲁迅是章太炎的入室弟子,我呢,已经是后辈又后辈了。钱玄同先生和鲁迅是同辈,我的老师单不庵和钱玄同一辈,我是该退居后辈的。四、鲁迅先生是文学家,我呢,只是研究历史的人,道并不相同。不过《鲁迅全集》出来了,他的《书信集》也出来了,还有《鲁迅日记》也出版了,证明了我和鲁迅并非泛泛之交。从《鲁迅书简》中,大家才承认《集外集》中那篇顶长的《文艺与政治的歧途》(讲演稿)是我的手笔。这篇讲稿,并不曾在上海版《语丝》半月刊刊出,给章衣萍挡住了,退还给我,后来刊在《新闻报·学海》上。那年,杨霁云兄编《集外集》,我把剪报交给他,鲁迅先生看见了,要去编入正文的。(可看鲁迅写给杨兄的信,杨兄那时在持志学院听我的课。)总之,文坛的事,揭开盖子一看,也是跟政坛差不了多少的,我并不想在文坛插足呢!

本来替鲁迅作传记轮不到我头上来的,鲁迅纪念委员会,预定由茅盾兄主稿,有《鲁迅论》的样板在,一定错不了的。孙伏园兄推许写鲁迅事迹考的林辰先生,我也赞同。此外,知堂老人、周建人、许广平、孙伏园、许寿裳诸氏,都贡献了许多第一手资料。在鲁迅身后二十年,我才开始写《鲁迅评传》,后来,又再三易稿,写成了《鲁迅年谱》,真的谬托知己了。鲁迅先生在《忆韦素园君》的尾上说:“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或许我也是这样的“无聊之徒”呢!

我记得三十年前,宋云彬兄生了病,在桂林医院休养;那时,纪念会编刊的《鲁迅全集》刚出版,寄到了桂林,他仔细读了一遍,编了一部《鲁迅语录》。后来,我到了桂林,宋兄问我:“为什么鲁迅没骂过你呢?”我说:“鲁迅对我说过,他也有真正的朋友的;而且,我要告诉你,鲁迅从来没骂过易培基呢!”

许多朋友问我:“鲁迅究竟是怎么一个人?”我说:“‘知人则哲’,要了解一个人谈何容易。虽说‘文如其人,人如其文’,但从一个人的文章来了解其人,比以貌取人还要渺茫些呢!”大体说来,他是一个很寂寞的人,他题在《彷徨》上的诗句:“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他在《自选集题序》中,加过一段注解:“……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这是实情。

鲁迅生平文稿,在他身后,收集得最完全;《集外集》之外,又编了那么多的“拾遗”。除了鲁迅自己手编的《关于鲁迅论及其他》和《看萧和“看萧的人们”记》,可说都收罗起来了。这样,对于那些凭着主观来歌颂或诅咒鲁迅的人,颇为不利,因为他们所要涂饰在鲁迅身上的东西,不管是金片还是泥巴,我们都可用鲁迅自己的手一一揭下来。有人说我所刻画的鲁迅,既不是歌颂他,也不是贬抑他,而是还他一个真实的鲁迅(见日译本《鲁迅选集》)。这是我所要做的,能做得几分,只好让读者去衡量了。

我对鲁迅的描述,见之于《鲁迅评传》和《鲁迅年谱》,在这儿不再赘述了。在这儿,且说说几件琐事。有一晚,他在我家中吃晚饭,在座的有曹礼吾、周木斋、黎烈文、徐懋庸、杨霁云、陈子展、陈望道诸先生和李鯈(他是我的四弟)。他才知道周木斋并非笔名,而李鯈倒是笔名,并非姓李的。我这么一说,大家就可以看懂《且介亭杂文》《且介亭杂文二集》《且介亭杂文末编》中附记的文字了。那晚我和鲁迅先生在书斋中谈了一回,谈的是他们正在为“义子”而头痛的事。(“义子”的事,可看章锡琛先生的随笔。)我说:“周先生,别人说你世故,而且有了‘世故老人’之称。其实,你太不世故了!你们那双义子义媳,非亲非故,从闽南到上海来,就让他俩住在你们家里,我们都以为是太惹麻烦了。‘相见好,同住难’,可以请他们吃饭,可以借钱给他们,就是不可留住在家中,麻烦在后头呢!”那双义子义媳,真是妙不可言,听到他们下楼来,便高声念念书,表示十分用功,像对贤子贤媳呢!后来,看看跟着鲁迅,并没有什么前途,又去找创造社的人。创造社的人,那时和鲁迅是冤家对头,因为他俩住在鲁迅家中,冷淡了他俩,还嘲笑了一阵子。后来他俩倦游还乡,对鲁迅十分失望,决意回家了,他两个要鲁迅送五千银圆的路费,这幕闹剧,就此落幕。要是《鲁迅传》影片中,插上这一幕真实的闹剧,岂不笑死了天下后世人?我这么一说,大家看了,又该有什么感想?

世人对于自己所敬仰的人,总设想他们是圣人或贤人,那位孔老二,他自己明明白白形容自己“惶惶如丧家之犬”,他并不是生而知之者,也不是什么圣人;他那点知识,是“好古敏以求之者”。可是那些把他送进神座里去的人,一定要他吃冷猪肉;连《论语》所载《子见南子》,替那位美人拉马车的实事,曲阜孔家子孙就不准在济南中学演出呢!鲁迅在《两地书》中,也有绵绵情话,也有“岂谓虽鞭之长,不及马腹乎?”这样的妙句,我知道有人是不让我把它写出来的。我对鲁迅说:“我相信你并不要希圣希贤,你是一个智者。你是尼采!”鲁迅先生说,真的孔夫子,他是富有人情味的,孟夫子就不同了。(参见鲁迅《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他是创作《孔乙己》的人。

鲁迅先生看见我书架上的一角,堆积了他的种种作品以及一大堆资料片,知道我准备替他写传记。我笑着对他说:“我是不够格的,因为我不姓许。”他听了我的话,也笑了,说:“就凭这句话,你是懂得我的了!”就凭这一句话,我就在大家没动手的空缺中,真的写起来了。原来,鲁迅生平有五位姓许的知己朋友:三男,许季上、许寿裳和许钦文;二女,许羡苏(钦文的妹妹)和许广平。朋友们心中,都以为许羡苏小姐定将是鲁迅的爱人,不过男女之间的事难说得很,我在这儿也不多说了。

谈鲁迅往事的林辰先生,他在开明本的《鲁迅事迹考》中,有过《鲁迅与狂飙社》的专章,到了1956年重版的《鲁迅事迹考》,狂飙社和莽原社各立专章。狂飙社,1926年成立于上海,它的重要角色有高长虹、向培良、尚钺、朋其、高歌、沐鸿等人,都是过去莽原社社员。原莽原社是鲁迅组织的,主要社员有韦素园、李霁野、台静农和高长虹等人,正如众星之拱北辰。可是,到了那年8月,鲁迅离开了北京,为了向培良的稿子问题,那团体内部发生冲突了。高长虹他们,在上海成立了狂飙社,开头便攻击鲁迅先生了。指鲁迅为“世故老人”,“戴着纸糊的思想界的权威者”的假冠,“入于身心交病之状况矣”等等下劣的谩骂,和“鲁迅常说郭沫若骄傲”一类的挑拨。真是窝里反了,对鲁迅是一件最痛心的事。到了后来,鲁迅才知道高长虹所以毒骂他,向培良等的稿件只不过是一个表面的原因;真实的原因,却是“为了一个女性”。鲁迅说:“那流言,是直到去年十一月,从韦漱园的信里才知道的。他说,由沉钟社里听来,长虹的拼命攻击我是为了一个女性。《狂飙》上有一首诗,太阳是自比,我是夜,月是她。……我这才明白长虹原来在害‘单相思病’,以及川流不息地到我这里来的原因,他并不为《莽原》,却在等月亮。”(《两地书》)于是鲁迅就写了一篇小说,叫《奔月》,和高长虹开了些小玩笑,寄到未名社去。用的是《逢蒙学射于羿》,后来“思天下唯羿为愈己,于是杀羿”的故事。高长虹在三角恋爱中败了下去,那就永远怀恨在心了。到了鲁迅逝世以后,狂飙社三剑客,除了尚钺还怀念旧情,高长虹和向培良,一直骂个不完。鲁迅曾对许广平叹息道:“我先前的种种不客气,大抵施之于同年辈或地位相同者,而对于青年,则必退让,或默然甘受损失。不料他们竟以为可欺,或纠缠,或奴役,或责骂,或诬蔑,得步进步,闹个不完。”他想不到在他身后,狂飙社嘁嘁喳喳之声一直响了下去。这场带醋味的小风波,读者欲知其详,请看林氏的书。假使写成一出剧本,或许比《子见南子》还更风趣些。不过,许广平这位月亮,会不会以为我们也在“幽了鲁迅一默”呢?

鲁迅的知己朋友,除了五位姓许的以外,我应提到一般人所想不到的陈公洽(仪)将军。鲁迅每逢碰上了挫折,总是长叹息道:“我要到公洽那边当兵吃粮去了!”后来,黎烈文兄在上海抑郁不得志,介绍他到福建去做文化工作,创办了改进出版社的便是鲁迅之力。后来又随陈将军到台湾去了。

(录自《我与我的世界》,曹聚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新月派是鲁迅的宿敌,叶公超是新月派的主要干将之一。鲁迅逝世后,他接连写了两篇很有分量、颇受关注的文章,深切的理解和高度的评价情见乎辞。这曾令叶氏好友、新月派主帅胡适感到不快。 cIf6uqfSWbzIBqnW0jkE6D+cC5afUoWTRJd3HIVMBbmqMGzAbZ+Y9kOZghysuM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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