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般人都称豫才为“鲁迅”。其实这只是他的笔名;他并没有把正式的姓、名、号废除,他的名片上刻的是“周树人”,他写给他的老朋友的信都署“树人”或“树”(十月二十一日《世界日报》上影印他十月十二日给宋紫佩君的信,署名“树人”,是其证),他们也都叫他“豫才”;我也是他的老朋友之一,故此文称“周豫才”而不称“鲁迅”。至“鲁迅”二字之由来,则因他在民元以前所做的文章往往署名曰“迅行”,而其太夫人姓“鲁”;他撰《狂人日记》时,省“迅行”为“迅”而冠以母姓也。或误以“鲁迅”二字为其别号而冠其父姓曰“周鲁迅”,大误。
玄同附记。
我与周豫才君相识,在民元前四年戊申(1908)。至今凡二十九年。我与他的交谊,头九年(民前四—民五,1908—1916)尚疏,中十年(民六—十五,1917—1926)最密,后十年(民十六—二十五,1927—1936)极疏,——实在是没有往来。
民元前四年(1908),我与豫才都在日本东京留学。我与几个朋友请先师章太炎(炳麟)先生讲语言文字之学(音韵、《说文》),借日本的大成中学里一间教室开讲。过了些日子,同门龚未生(宝铨,先师之长婿)君与先师商谈,说有会稽周氏兄弟及其友数人要来听讲,但希望另设一班,先师允许即在其寓所开讲。(先师寓牛込区新小川町二丁目八番地民报社中,《民报》为孙中山先生所主办,即同盟会之机关报也。)豫才即与其弟启明(作人)、许季茀(寿裳)、钱均甫(家治)诸君同去听讲,我亦与未生、朱蓬仙(宗莱)、朱逖先(希祖)诸君再去听讲。周氏兄弟那时正译《域外小说集》,志在灌输俄罗斯、波兰等国之崇高的人道主义,以药我国人卑劣、阴险、自私等等龊龌心理。他们的思想超卓,文章渊懿,取材谨严,翻译忠实,故造句选辞,十分矜慎;然犹不自满足,欲从先师了解故训,以期用字妥帖。所以《域外小说集》不仅文笔雅驯,且多古言古字,与林纾所译之小说绝异。同时他在《河南》杂志中做过几篇文章,我现在记得的有《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摩罗诗力说》等篇,斥那时浅薄新党之俗论,极多胜义。我那时虽已与他相识,但仅于每星期在先师处晤面一次而已,没有谈过多少话。
他于民元前三年己酉(1909)回国。民国元年(1912)他在北京教育部任佥事职。二年(1913)二月,教育部开读音统一会,他也是会员之一,会中为了注音符号的形式问题,众论纷纷,不能解决。先师门下任会员之豫才、逖先、季茀、马幼渔(裕藻)四君及舍侄钱稻孙君提议,采用先师在民元前四年(1908)所拟的一套标音的符号(以笔画极简之古字为之),会中通过此案,把它斟酌损益,七年(1918)冬,由教育部正式颁行,就是现在推行的注音符号(黎劭西君所著《国语运动史纲》第56及75页中有详细的记载)。
二年(1913)九月,我到北平来,从那时到民国五年(1916),我与他常有晤面的机会。他住在南半截胡同绍兴会馆里(即《呐喊》自序中之“S会馆”),他那时最喜欢买“造像记”,搜罗甚富,手自精抄,裒然成帙。三年(1914),他曾用木板刻所辑的《会稽郡故书杂集》。
六年(1917),蔡孑民(元培)先生任北京大学校长,大事革新,聘陈仲甫(独秀)君为文科学长。胡适之(适)君及刘半农(复)君为教授,陈、胡、刘诸君正努力于新文化运动,主张文学革命;启明亦同时被聘为北大教授。我因为我的理智告诉我,“旧文化之不合理者应该打倒”,“文章应该用白话做”,所以我是十分赞同仲甫所办的《新青年》杂志,愿意给它当一名摇旗呐喊的小卒。我认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所以竭力怂恿他们给《新青年》写文章。七年(1918)一月起,就有启明的文章,那是《新青年》第4卷第1号,接着第2、3、4号都有启明的文章。但豫才则尚无文章送来,我常常到绍兴会馆去催促,于是他的《狂人日记》小说居然作成而登在第4卷第5号里了。自此以后,豫才便常有文章送来,有论文、随感录、诗、译稿等。直到《新青年》第9卷(十年下半年,1921)止。
稍后〔记不起正确的年代,约在十年(1921)到十五年(1926)〕,他在北大、师大、女师大等校,讲授中国小说史,著有《中国小说史略》一书。此书条理明晰,论断精当,虽编成在距今十多年以前,但至今还没有第二部比它更好的(或与他同样好的)中国小说史出现,他著此书时所见之材料,不逮后来马隅卿(廉)及孙子书(楷第)两君所见者十分之一,且为一两年中随编随印之讲义,而能做得如此之好,实可佩服。
十三年(1924)冬,孙伏园与李小峰诸君创办《语丝》,约周氏兄弟、王品青、章衣萍(洪熙)、章川岛(廷谦)诸君共任撰稿,故《语丝》中豫才的文章也很不少。十四年(1925),他又与他的几位朋友(姓名都想不起来了)共办《莽原》。此外则徐旭生(炳昶)、李玄伯(宗侗)诸君所办的《猛进》中,也有豫才的文章。
十四年(1925)夏天,女师大学生反对校长杨荫榆的事件发生时,豫才是女师大的教员。他是站在学生一边的,被教育总长章士钊所知,于是下令免他的佥事职。十五年(1926)“三一八”的惨案发生以后,北政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倒行逆施,竟开出所谓知识界的过激分子五十个人的名单,要通缉他们,豫才也是其中之一人,于是他不得不离开北平,上厦门去教书。
十五年(1926)秋天他上厦门直到现在。这十年之中,他与我绝无往来。十八年(1929)五月,他到北平来过一次。因幼渔的介绍,他于二十六日到孔德学校访隅卿(隅卿那时是孔德的校务主任),要看孔德学校收藏的旧小说,我也在隅卿那边谈天,看见他的名片还是“周树人”三字,因笑问他,“原来你还是用三个字的名片,不用两个字的。”我意谓其不用“鲁迅”也。他说:“我的名片总是三个字的,没有两个字的,也没有四个字的。”他所谓四个字的,大概是指“疑古玄同”吧。我那时喜效古法,缀“号”于“名”上,朋友们往往要开玩笑,说我改姓“疑古”。其实我也没有这四个字的名片。他自从说过这句话之后,就不再与我谈话了,我当时觉得有些古怪,就走了出去。后来看见他的《两地书》中说到这事,把“钱玄同”改为“金立因”,说,“往孔德学校,去看旧书,遇金立因,胖滑有加,唠叨如故,时光可惜,默不与谈”(第244页)。我想,“胖滑有加”似乎不能算作罪名,他所讨厌的大概是唠叨如故吧。不错,我是爱“唠叨”的,从二年(1913)秋天我来到北平,至十五年(1926)秋天他离开北平,这十三年之中,我与他见面总在一百次以上,我的确很爱“唠叨”,但那时他似乎并不讨厌,因为我固“唠叨”,而他亦“唠叨”也。不知何以到了十八年(1929)我“唠叨如故”,他就要讨厌而“默不与谈”。但这实在算不了什么事,他既要讨厌,就让他讨厌吧。不过这以后他又到北平来过一次,我自然只好回避他了。自从他上厦门到现在,这十年中,我除了碰过他那次钉子以外,还偶然见过他几本著作(但没有完全看到),所以我近年对于他实在隔膜得很。
我所做的事是关于国语与国音的,我所研究的学问是“经学”与“小学”,我反对的是遗老、遗少、旧戏、读经、新旧各种“八股”,他们所谓“正体字”、辫子、小脚……二十年来如一日,即今后亦可预先断定,还是如此。我读豫才的文章,从《河南》上的《破恶声论》等起,到最近〔二十五年(1926)十月〕“未名书屋”出版的《鲁迅杂文集》止,他所持论,鄙见总是或同或异,因为我是主张思想自由的,无论同意或反对,都要由我自己的理智来判断也。
至于我对于豫才的批评,却也有可说的:(1)他治学最为谨严,无论校勘古书或翻译外籍都以求真为职志,他辑《会稽郡故书杂集》与《古小说钩沉》,他校订《嵇康集》与《唐宋传奇集》,他著《中国小说史略》,他翻译外国小说,都同样认真。这种精神,极可钦佩,青年们是应该效法他的。(2)日前启明对我说,豫才治学,只是他自己的兴趣,绝无好名之心,所以总不大肯用自己的名字发表,如《会稽郡故书杂集》,实在是豫才辑的,序也是他做的,但是他不写“周树人”而写“周作人”即是一例。因为如此,所以他所辑校著译的书,都很精善,从无粗制滥造的。这种“ 修”的精神,也是青年们所应该效法的。(3)他读史与观世,有极犀利的眼光,能抉发中国社会的痼疾,如《狂人日记》《阿Q正传》《药》等小说及《新青年》中他的《随感录》所描写所论述的皆是。这种文章,如良医开脉案,作对症发药之根据,于改革社会是有极大的用处的。这三点,我认为是他的长处。但我认为他的短处也有三点:(1)多疑。他往往听了人家几句不经意的话,以为是有恶意的,甚而至于以为是要陷害他的,于是动了不必动的感情。(2)轻信。他又往往听了人家几句不诚意的好听话,遂认为同志,后来发觉对方的欺诈,于是由决裂而至大骂。(3)迁怒。譬如说,他本善甲而恶乙但因甲与乙善,遂迁怒于甲而并恶之。以上所说,是我所知道的豫才的事实,我与他的关系,我个人对于他的批评。此外我所不知道的,我所不能了解的,我都不敢乱说。
中华民国二十五年(1936)十月二十四日
(原载《师大月刊》1936年第30期)
曹聚仁游走国共两党之间,以中立自居。他与周氏兄弟都有交往,也基本维持了与双方的良好关系。他撰有《鲁迅评传》《鲁迅年谱》,后来又助成出版《知堂回想录》。文中“鲁迅生平有五位姓许的知己朋友”的说法,独具只眼,值得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