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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尚思 陈垣同志的学术贡献

五十多年前,我在北京大学研究所(后常改名)求学,陈垣先生是我接谈最多的导师之一。饮水思源,我是永久忘不了他的。他于1971年逝世,终年九十一岁,今年是他诞生100周年,很值得全国学术界的隆重纪念。我现在回忆往事,真是历历如昨。作为一个学术工作者来评价一个老专家,我觉得陈先生(以下简称陈师)有下列几个特色。

一 专题深入的治学方法

陈师的治学方法,基本上是属于清代朴学的一个体系的,但在研究的范围和中心上,二者已经有所不同。他不再以经学、小学为中心,曾说“清代经生,囿于小学,疏于史事”,他颇相反,这是学问中心的不同。他比清代朴学家更加集中精力,专做“窄而深”的史学工作,不再上自天文、下至地理,近自书本、远至器物调查,什么自然科学与哲学社会科学、文艺等等无所不包。他曾亲口对我说:“像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之类的所谓名著,很像报章杂志,盛行一时,不会传之永久。”直到1933年,还来书教导我道:“思想史、文化史等颇空泛而弘廓,不成一专门学问。为足下自身计……似尚须缩短战线,专精一二类或一二朝代,方足以动国际而垂久远。”但在这里,不要误会,他的精不是不博的精,而是在一定广博的范围内的一种专精,所以他给我的另一封信说:“士各有志,不能强同。且仆所反对者系‘空泛弘廓’之理论,未尝反对‘博’,更未尝主张‘无博之精’也。来示先博后精之论,仆岂敢有异词?”而对于我的《中国思想研究法》,也说:“唯有望洋向若而叹,佩甚!佩甚!”在我的老师中,要推陈师最强调专题的精研了。凡专门史,如文学史、史学史、哲学史等等的研究,他尚且觉得范围太广,更不要说思想史、文化史了;至于中国通史、世界通史,那就更大而无当了。他自己是从来也不想做这一类的研究的。我的看法,和陈师有点距离:我以为,做学问要由博返约,这一点与陈师无大异;但必须明确,专精与博通是辩证的统一关系。古人把自然科学与哲学社会科学结合起来研究,是很有道理的。专精固然重要,博通也同样重要。专题研究与著作,固然是成就,专史、通史的研究与著作,也同样是成就。二者不可偏废,自古已然:司马迁、司马光等的通史,杜佑、郑樵、马端临等的文化史,难道会比一般断代史、专题史差而不需要吗?更切实地说,就是高邮二王、陈垣老师等人的专著很需要,而程瑶田的《通艺录》、梁启超的《中国学术史》(没有全部完成)、范文澜的《中国通史》之类,也同样需要。记得清代学者俞正燮说:“通人不专家,专家无通人。”这值得人们注意。我的浅见对不对,只好请学术界批评了!

陈师的专题学术著作很多,如《元也里可温教考》《明季滇黔佛教考》《清初僧诤记》《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和《火祅教入中国考》《摩尼教入中国考》《回回教入中国史略》等,是关于宗教史方面的专题考证;如《元西域人华化考》《元典章校补》《元典章校补释例》(即《校勘学释例》)、《元秘史译音用字考》等,是关于元史方面的专题考证。在专题论文中,甚至有《耶律楚材父子信仰之异趣》《耶律楚材之生卒年》《汪容甫述学年月日多误》《黄东发之卒年》《李志常之卒年》等。尽管如此,还是有必要的。

二 考证学的大成就

陈师除了继承清人朴学风气之外,由于时代不同,当然受到科学的洗礼,会比清代学者高明。在他的代表作中,有集其大成的,如校勘学、版本学等;有到他才成立为专门学问的,如避讳学;有关于中西交通史的特别研究,如《元西域人华化考》之类。

陈师在校勘学上是前无古人的,顾千里等著名校勘学者被陈师斥为“纰谬”“任意臆改”,不必提及了;就连清代校勘学成就最高的高邮二王,也比不上他。胡适在《元典章校补释例·序》中说:“他这部书的教训,依我看来,只是要我们明白校勘学的最可靠的依据全在最古的底本。凡版本不能完全解决的疑难,只有最渊博的史识可以帮助解决。……我们承认他的这件工作是土法校书的最大成功,也就是新的中国校勘学的最大成功。”胡适对陈师的评价,一点也不夸大。校勘学确实是到了陈师才“走上科学的轨道”的。而这种“新的中国校勘学的最大成功”,和他的“最渊博的史识”又是绝对分不开的。他曾借所撰《元典章校补释例》来通论校勘学,认为:

综举校勘之法有四:曰对校,以祖本相对校也;曰本校, 以本书前后互校也;曰他校,以他书校本书也;曰理校,不凭本而凭理也。

如果不能这样对校勘学做总结,也就不能做到校勘学的集成。清代朴学导源于明末的陈第,成立于顾炎武。陈第作《毛诗古音考》,每个古音分本证,即《毛诗》内的互证;旁证即引他种古书来证《毛诗》,顾炎武等都采用此种方法。陈师所说校勘学的本校、他校,亦即陈第、顾炎武考证学的本证、旁证。

连带关系,版本学也是陈师的专长。从《中国佛教史籍概论》一书中可以想见他对于版本考证的谨严,往往做出总结性的论断。试举四个要例为证。如《牟子理惑》一书,古来的人都说是东汉牟融著。陈师却认为《弘明集》卷一载《牟子理惑》,撰者佚名,今本有题汉牟融撰者,盖本之《隋志》,“实不可据”。近人梁任公以此论为伪,周叔迦、胡适以此论为真,他都不以为然。他说:

据吾所考证,今所传《牟子理惑》,本名《治惑》,如扬雄《解嘲》之类,初无“论”字,唐人改为《理惑》(尚思按:这要懂得避讳学。唐高宗名治,故唐人把“治”改为“理”),后人又加“论”字。牟子为后汉逸士,失其名,今本《理惑》前,有苍梧太守《牟子传》,题曰:“一云苍梧太守牟子博传。”颇疑“博”者误文,“传”讹为“博”,回改为“传”,而未去“博”字,后人因牟子无名,遂题曰“苍梧太守牟子博传”。……苍梧太守《牟子传》者,苍梧太守所撰之《牟子传》也。故以此为牟子自传者非,称牟子为牟子博者亦非,直以牟子为苍梧太守者尤非,以为汉有两牟融,则调停之说也。

按周叔迦著《中国佛学史》说“献帝时,苍梧牟融字子博”,证据比较薄弱。陈师把前人之说一扫而空,而且独能说出其所以致误的种种原因来,如此考证,就近真了。但他还是很谦虚的,所以只说“颇疑”而不完全断定。

如唐代著名高僧也是律宗大师道宣,陈师考出他也叫做“终南太一山释氏”和“终南山僧”,而为包括方以智、刘师培等在内的明清人所不知道。《通雅》《学海堂初集》《郑堂读书记》等均作广宜,而不知其为道宣。陶方琦的《汉孳室文钞》“附会支离更甚”,竟以“终南太一山智炬寺集”的“寺”为“等”,以为“终南太一山释氏”即智炬,而不知智炬是寺名而非僧名。

如《四库提要》不大懂得佛学,把嘉兴续藏本题的“陈实原编、姚舜温重辑”,一个原编,一个重辑,二者相对为文,竟理解为姓陈名实原,以陈实原是编者的姓名,以致《天一阁》《八千卷楼》等目录,均从其误了,真是大笑话!

如真可是明末四个佛教大师之一,而《四库提要》却误作“可真”。《千顷堂书目》《明史·艺文志》等均以真可的著作为德清的著作,盖由于只知德清号“憨山”,而不知真可号“憨头陀”和“憨憨子”,所以终于张冠李戴了。

从上述看来,陈师处处表现出他的考证学大本领,历史学工作者,真应当向他学习。

避讳的特殊性和重要性,陈师早已指出:“避讳为民国以前吾国特有之体制,故史书上之记载,有待于以避讳解释者甚众,不讲避讳学,不足以读中国之史也。吾昔撰《史讳举例》问世,职为是焉。”这里说的“中国之史”,实包括中国整个文化历史,而不限于中国的史学。陈师写了《史讳举例》一书,避讳学才成为一门新的专门学问。他的自序说:“嘉庆间,海宁周广业曾费三十年之岁月,为避讳史料之搜集,著《经史避名汇考》四十六卷,可谓集避讳史料之大成矣,然其书迄未刊行。”陈师著此书“意欲为避讳史作一总结束,而使考史者多一门路一钥匙也”。我没有看到过周广业未刊行的避讳专著,但以为从嘉庆到20世纪20年代又距离了一个历史时期,陈师不仅扩大其范围,充实其内容,而不限于经史,并且利用更新的治学方法,写出有系统的一本专书,所以真能“集避讳史料之大成”,使它成为一个专门学科者,倒是陈师而不是周广业那些前人。

我得到陈师的很大启发,30年代,入住南京国学图书馆读历代文集后,曾为陈师《史讳举例》一书增补几类,写了一篇长文。由于遭受“四人帮”的浩劫,残留下来的文稿尚未解放出来,等有机会,再找出发表好了。

陈师看见胡三省注《通鉴》有一处认为“四十余年”的“四”字误,当作“三”而说:“此理校也,亦几于考证学矣。”这似乎是说超过了校勘学的范围,就成为考证学了。我以为:校勘学也好,版本学也好,避讳学等等也好,都无法同考证学分开;用考证学去治校勘学就成为校勘学,用考证学去治版本学就成为版本学,用考证学去治避讳学就成为避讳学,主要方法只是一个。换句话说,考证学是整个的而无分于哪一部门的。

陈师是元史的著名专家,对元代学术与西域文明这一重要问题,有他自己的见解和总结:

第一是元代西域文明的为前此所未闻。他指出所谓“西域”的范围,是随时代的地理和知识及政治势力而不同的。汉武以前,大抵至今新疆为止,其后逐渐推广到葱岭以西,至今俄领土耳其斯坦,又到小亚细亚及印度全部。元人著述中,包括东欧在内。西亚诸国人,本有文字宗教,“一旦入居华地,亦改从华俗,且于文章学术有声焉”。汉唐以来的翻经沙门、传教教士均比不上元代的西域人,“经史辞章、老庄申韩、舆地、艺术、阴阳、医药之属,无不具,且皆华法,非西法……此元人特色也”。我最近就中西交通史方面的专著提及张星烺的《中西交通史料》,先后有两位老朋友发表意见:一位专家认为张星烺不如向达,另一位专家又认为张星烺、向达都不如陈垣。陈师对这个问题的研究,确实是比别人更加深入的。

第二是元代文化超过汉唐及清乾隆二十年(1755)以前。他谈文化和政治的关系:战国六朝,政治上最纷扰,学术思想上最自由。“汉唐号称盛世,然学术思想,辄统于一尊,其成绩未必即优于乱世。”“则汉唐清学术之盛,岂过元时?且元时并不轻视儒学。”如所谓“八娼九儒十丐”。他说:危素、干文传以成周比元,戴良且谓“虽成周之盛莫及也”。陈师对这个问题的论断,确实与众不同,足以纠正陈陈相因的传统看法。

三 史表的治学工具

中国古来尤其是民国时代,肯细心努力从事关于历史年表、年录一类的著作工作者,陈师算得是名列前茅了。他关于这方面的著作,有《二十史朔闰表》《中西回史日历》,是一般通用的工具书;有《释氏疑年录》,是佛教专史的工具书。而关于佛教的目录学、版本学如《中国佛教史籍概论》之类,也可以看作一种工具书。他曾对我说:“这类著作就是所谓工具书,给学人治学的一种便利罢了,不算什么!”他太谦虚了,做学问是少它不得的。

四 思想寄托的史学专著

自胡三省注《通鉴》以后,已有六百多年之久,从来没有人为他写过传记,研究过他的思想;清朝人偶然提到他,也误认他只擅长地理和考据,连万斯同、钱大昕等大家的有关著作,也并不例外。只有到了抗日战争时期,才有陈师真正完全地了解他。襄阳失守,临安失陷,帝后投降,再三年文天祥被俘,张世杰覆舟,陆秀夫背负帝昺投海,胡三省在悲愤之余,把全部精神寄托在他的《通鉴注》上,这就是胡三省著《通鉴注》的主要原因。胡三省“盖宁为亡国遗民,亦不愿为异国新民也”。他是一位爱国史学家,不仅是擅长地理和考据,这是胡三省的主要思想。陈师为什么独能看出这些,为什么独要著这本书?那是由于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统治着北京,人民在极端黑暗中过活,汉奸更助纣为虐,同人同学屡次遭受迫害”,而陈师自己“更是时时受到威胁,精神异常痛苦”,所以“阅读胡注,体会了他当日的心情,慨叹彼此的遭遇,忍不住流泪,甚至痛哭”,而“作了全面的研究”,尤其是对“他隐藏在文字里的思想的探索”。“不谙身之(胡三省字身之)身世,不能读身之书也。”可以说:没有胡三省的遭遇,就不会有《通鉴注》;没有陈师的遭遇,就不会写出《通鉴胡注表微》。此书主要是陈师的思想专著,而不是纯粹的史学专著。不仅胡三省,陈师也是近现代的爱国史学家,而不仅仅是历史考据家。凡他在抗日战争时期写出的著作,如《明季滇黔佛教考》《清初僧诤记》等,都没有例外:“其实所欲表彰者乃明末遗民之爱国精神、民族气节,不徒佛教史迹而已。”陈师指出《通鉴注》是胡三省的“政论”,“有时陈古证今”,“知其未尝忘情政治也”。我也同样地要指出,《通鉴胡注表微》是陈师的政论。它又不以政论为限,还包括了哲学思想、宗教思想等等,这很重要,现较全面地节引原文为证。

(一)政治思想——爱国思想

陈师说:

今者谓身之当时。呜呼!岂特当时哉!凡守边之兵,日久则懈,懈则一击而溃,每至不可收拾。

这令人想见陈师是在“陈古证今”,今指蒋介石对日本帝国主义采取的不抵抗主义。他又说:

借外力以戕宗国,终必亡于外人,自萧詧父子以至赵德钧、石敬瑭父子皆然。其例甚显,然不惜接踵为之,何耶!

争啖其肉,非果有其事也。史言人之恨之,不比于人类,而以为禽兽耳。千夫所指,不疾而死,引敌人残害宗国者,可为寒心矣!

这显然是指人民痛骂为日寇卖力的汉奸。反过来说,就是提倡必须爱国:

人非甚无良,何至不爱其国。

忠义之士,为夷狄所叹服,文、谢所以见重于北人也。

节义之士,令敌人起敬如此。

爱国者既都为敌人所敬畏,而投降者也必不齿于人:

降臣之不齿于人,自昔然矣。

臣节者人臣事君之大节。……故其时忠于君即忠于国。

所谓忠于国者,国存与存,国亡与亡。……国亡不亡,而犹欲保全其禄位,必顽钝无耻,贪利卖国之徒也。故胡注之论臣节,以能致其身为第一义,抗节不仕者次之,保禄位而背宗国者,在所必摈也,况助敌国以噬宗国者乎!

这明明是在评定国人在敌人统治下表现的甲乙。连由余、韩非也被他痛斥为贼臣:

由余、韩非,均为本国使秦,而导秦以伐其宗国,二者皆贼臣也。

只要卖国,都同是耻辱而无分于名义之高下:

……反观后世,石晋之于契丹称“儿皇帝”,辱矣;宋人之于女真称“侄皇帝”,亦何莫(尚思按:“莫”应改为“尝”或“独”)不辱乎!

但仕异国与仕敌国不同,应当加以辨别:

中国人仕外国者,古有之矣,苟不戕贼祖国,君子所不弃也。且仕异国与仕敌国不同,仕异国者客卿耳,仕敌国则降虏也。

果是“衣冠人物”,必不显于戎狄之朝;其显于戎狄之朝者,特降虏耳,曷足贵乎!

仕于本族的操、莽与仕于异族的刘、石不同,也应当加以辨别:

《春秋》之义,内外之别甚严,故仕于刘、石,比仕于操、莽者,其耻辱尤大也。

他很有信心地说:

……中国人所以有信心恢复中原也。

民族意识,人皆有之。……

这是暗认中国抗日战争一定会胜利。没有民族意识就不是人。

陈师论一个人的失节,其原因有三:

出处之于人大矣,迫于饥寒,怵于威力,炫于荣利,皆足以失其所守也。

这是认为即使有致失节的种种原因,也不应当失节,这是人人所必须自我警惕的。

他认为只要勇于斗争,就不必以成败论人:

唐张彦卿守楚州,部众千余人,至死无一降者,史以为美谈。吾阅曾国藩《同治三年(1864)克复金陵疏》有曰:“洪逆倡乱粤西,于今十有五年,窃据金陵亦十二年。……此次金陵城破,十余万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实为古今罕见之剧寇”。……对方一言,胜于自国宣传万万,固不必以成败论也。谁谓南士不堪一战哉?在有以作其忠义之气耳。

这段话,也在鼓励抗战而含有斥责蒋介石投降主义的意思。陈师对国民党反动政权的不得人心深致不满,关于这类言论最多,也是对历史的总结:

专制之极,使人不敢称其恶;今乃不许称人善,亦岂是非之公耶!

人非好为盗,亦不乐从盗,盗之起多由于不足与不平。至于智识分子背朝廷而附之,则朝政之不浃人心更可知矣……

民有离心,虽用重典,无济于事。故重典非万不得已不可用,即用亦必以哀矜之道出之,可一不可再,安有屡用之而能止乱者乎!

民心者,人民心理之向背也。人民心理之向背,大抵以政治之善恶为依归。……恩泽不下于民,而责人民之不爱国,不可得也。夫国必有可爱之道,而后能令人爱之,天下有轻去其国,而甘心托庇于他政权之下者矣。……其故可深长思也!

……得其地而不得其心,未为真得也;反之,失其地而未失其心,亦未为真失也。故得失在心不在地。

民主政治未建立之时,以天下为私物,忌疆吏之得众,然则疆吏之虐用其民,乃君主所深喜也。呜呼!忌同种之刘璠,而其害乃在异种之刘渊,岂山简之徒所及料哉?靖康元年(1127),李邦彦等之谮罢李纲也……谓纲为民心所归,帝亦愈疑纲而不可解,宋遂不得不南渡矣。

自晋太康十年己酉(289),至隋开皇九年己酉(589),凡三百年,中国始复归一统。身之于此大书特书刘渊之得众者,谓其得民心也,晋不足惜,如中国何!故与其谓之南北分裂三百年,毋宁谓之民心被劫三百年之为合于史实也。

陈师认为,历史贵求真,但也可以有例外:

史贵求真,然有时不必过泥。凡事足以伤民族之感情,失国家之体统者,不载不失为真也。

惟君子家丑不外扬而已。

此外,他还主张:必须自强然后可以得人之助;革命后可以一扫而空,千古弊俗也能一旦革新;古今异宜,不可纸上谈兵;等等。恕不一一举例了。

(二)哲学思想

陈师主张生死都要有意义的生死观,不然的话,都没有价值:

人生须有意义,死须有价值,平世犹不甚觉之,乱世不可不措意也。……胡身之生乱世,颇措意于生死之际,故注中恒惜人不早死,以其生无意义也;又恒讥人不得其死,以其死无价值也。兹特表而出之。

死贵得其所,身之此论甚精。缩高不为宗国死,而为宗国之仇死,可谓得其所乎?身之不取缩高,则凡不爱宗国, 谓他人父,谓他人昆,而为之出死力者,身之不取也。壮士战死,死之有价值者也。

……不能为宗国死,而卒死于兵,其幸耶?其不幸耶?身之盖深为仕于敌者惜也。

人有精明可以杀身,糊涂可以自全者,陈叔宝之谓也。然死于枕席,又何足贵乎!

偷生苟活者不得有所借口:

以苟且为明哲,则凡偷生者皆可借明哲二字为护符,此生之无意义者也。注曰:“然存其身者,所以存国也。”苟活者不得以斯言为借口也。

历史人物的具体例子,如王莽、秦桧之流都是早死比长寿为好:

张溥谓:“假令桧死于靖康,忠直著声,岂不与王莽之死于建平,谦恭流誉,同为贤士大夫乎!”亦惜其不早死,而有期颐之寿也。

又如隋宰相苏威入唐,不保晚节,卒于家,年八十二。史言他的长寿不若早夭。夏贵降元,授中书左丞,时年八十。有人赠以诗云:“自古谁无死?惜公迟四年。闻公今死日,何似四年前!”又有人吊其墓云:“享年八十三,何不七十九?呜呼夏相公,万代名不朽。”陈师接着感慨地说:

古之人以不得早死为憾者多矣,岂独苏威、夏贵哉?

陈师终于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

可以死而不死,可以不死而死,生死都无是处也。

人的生死是一个关系一切的重大问题。我由于得到胡三省和陈师的启发,将另作《历史人物的功过与寿夭》一文详论之,暂不在这里多说了。

关于各伦纪的轻重问题,陈师力主国重于亲与友:“君臣、父子、朋友,均为伦纪之一。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为国,则不能顾及亲与友矣。伪齐之立,有背祖国而从刘豫者,自诿牵于私谊也,亦终与刘豫偕亡而已矣。”“父母不欲其子就死地,私情也;为国而至于死,公谊也。公谊所在,私情不得而挠之。”

(三)宗教思想

陈师的宗教思想较突出的有下列四点:

第一,他以前对宗教,曾说过“上主呵护之灵”。第二,他主张信仰自由,对任何宗教都不要排斥。如说:“信仰贵自由,佛老不当辟,犹之天主不当辟也。且孟子尝距杨墨矣,杨墨何尝熄?杨墨而熄,亦其有以自致,非由孟子之距之也。韩昌黎辟佛亦然。唐末五代禅宗之盛,反在昌黎辟佛以后,其效可睹矣。况隋唐以来,外来宗教如火祅、摩尼、回回、也里可温之属,皆尝盛极一时,其或衰灭,亦其教本身之不振,非人力有以摧残之。吾国民族不一,信仰各殊,教争虽微,牵涉民族,则足以动摇国本,谋国者岂可不顾虑及此。孔子称‘攻其恶,无攻人之恶’,使孔子而知有异教,必以为西方之圣而尊敬之。故吾人当法孔子之问礼老聃,不当法孟子之距杨墨也。”陈师认为宗教与民族有密切关系,宗教的盛衰由于内因而不由于外因,所以极力提倡信教自由。但他引孔子之言为佐证,把孔孟分别开来,这一点并不合乎事实。不知孔子平日最强调的倒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认为“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不容许思想自由。其杀少正卯,就连教育也不例外了。孟子是一个最崇拜孔子的人。孔孟同是反对思想自由者。第三,宗教信仰与乱世成比例,越乱信宗教人越多。他说:“凡百事业,丧乱则萧条,而宗教则丧乱皈依者愈众,宗教者人生忧患之伴侣也。六朝五代,号称极乱,然译经莫盛于六朝,五宗即昌于五季,足见世乱与宗教不尽相妨,有时且可扩张其势力。”第四,宗教与政治分不开。他说:“言宗教不能不涉及政治。”陈师的《明季滇黔佛教考》一书,陈寅恪先生序说:“虽曰宗教史,未尝不可作政治史读也。”陈师也引为同调。

陈师和他人一样,当然也有时代、阶级的局限性。他生平受了旧传统思想教育的影响,在《通鉴胡注表微》这本书中,多称引孔、孟的言论以为佐证,详见《劝戒》《治术》《伦纪》《出处》《释老》《生死》等篇。我也不去评论他了。

五 文字的简洁

我在中学生时期,拼命学习韩文,带了一封信给京中各名师。我同陈师初见面时,他很夸奖我。30年代初,他还特别来信要聘请我去辅仁大学担任文史教学工作,说:“足下最适宜。”“且吾念念不忘吾尚思者,非爱其主观之哲论也,爱其滔滔不竭之词源也。”这指的都是我学习韩文的情况。但他多次亲自劝我,不要学习韩文,而要学习《日知录》式的文字,这就是写作只求通达不求文采,要少而精不要多而美,要史实不要哲论。他曾对我说:“文学家不配著史书,如欧阳修是文人不是史家,所以他写的《新五代史》是借史作文,有许多浮词。写作应当像顾炎武的《日知录》,一字一句能够表达就不要再写出第二个字第二句话。”我觉得陈师的著作在文字上真像顾炎武那些朴学家、考证学家的简洁。我自从得到他这样强调以后,于不知不觉中也受了陈师的影响了,文字比以前求简了。

六 教育家的风度

一般人只知道,陈师是一个有大贡献的学术家,而不知道他同时也是一个不易多得的教育家。他在北京大学研究所、燕京大学研究所、辅仁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最高学府的几十年中,不知培养出多少人才来。我在北京求学时代,他住在西城的一个女子中学校里。我曾经侧重教育家的态度方面,把当时的老师们分为几种类型:一种是上等的类型,师生间没有什么界限;另一种是下等的类型,对学生摆架子。陈师给我的印象最深的是:他当时是比我大二十多岁的中年人,我第一次去访问他,他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而很高兴地肯定我给他的信,问来问去,谈谈笑笑,非常风趣,真是和蔼可亲。我离开北大后,他来信仍然特别称我为“吾尚思”,这是何等亲爱的表示呀!我自有师长以来,也没有遇见这样一个好老师!有一次我写信给他,涉及经学上的一个名词,他一见面就对我详详细细地指出其所以然来,我觉得非常心悦诚服,真要多多向老前辈请教。这是陈师平时同研究生接谈的一些特点。

北京大学研究所没有年限,也不必上课。所里有一个房间,墙上挂着一只幻灯,有时由所里通知研究生去听讲。陈师常把自己写得端方四正的文稿作为讲义,放到幻灯里,一页一页地改换,由他作极其认真的解释。这是陈师对研究生讲学的一些特点。

1960年,我被调到北京参加编写《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通史》的思想文化部分,学术界在北京饭店聚餐庆祝他的八十大寿。我们大家都在纪念册上签名。我有一次到他家去见他,他很高兴地指出我是先签名的人,同我畅谈到几个钟头,彼此还是没有什么拘束,我心中私喜像三十多年前的情景。这就使我始终觉得陈师是一个非常可敬可爱的教育家。

陈师曾在与友人书中,自述其史学思想的变化道:“至于史学,此间风气亦变。从前专重考证,服膺嘉定钱氏;事变后,颇趋重实用,推尊昆山顾氏;近又进一步,颇提倡有意义之史学。故前两年讲《日知录》,今年讲《鲒埼亭集》,亦欲正人心,端士习,不徒为精密之考证而已。此盖时势为之,若药不瞑眩,厥疾弗瘳也。”我们从今天看来,他的全过程是:由钱大昕的精密考证学,而顾炎武的经世致用之学,到胡三省、全祖望的民族气节和爱国思想,终于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但他生平在学术著作上的大成就,仍然是属于清代以顾炎武、钱大昕等为首的考证学系统。他一生的治学范围,大体说来,1911年以前,以医学为主;1917年以后,以宗教史、元史、工具书及其他专题的考据为主。

1980年4月写于复旦大学

(原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0年第6期)

五年门墙,十条札记,耳闻目睹,精当温馨。 vnd4TDG/im1+Jp/Wo5J34Lu8XNOG68g4KT6REy6JtZDzSEpJlATtew+Frpp6m1M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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