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楸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叫裴钱,女武夫,发髻衣饰都与那些神乎其神的传闻对得上,再加上对方的现身引发了玄之又玄的天地异象……可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只说裴钱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一事,就让周楸百思不得其解。她强压下心中波澜,忍不住问道:“可是落魄山的裴宗师,曾经在大骊陪都战场那边用了郑钱这个化名?”
虽说在合欢山地界,受制于身份,周楸的消息算不上如何灵通,但毕竟那十几份通过不同渠道获得的山水邸报都被她翻烂了,况且宝瓶洲四大宗师之一的名号,周楸岂会不知。人的名树的影,当年在那陪都战场,大渎两岸,“郑清明”杀妖救人两不误,在妖族大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裴钱抱拳笑道:“周姐姐,当不起‘宗师’一说。”
周楸转头望向那个背剑少年。如果眼前女子是裴钱,那么被裴钱称呼师父的人,还能是谁?之前还觉得这少年颇为心善,人是好人,就是好为大言的毛病实在是让人有点受不了。如今想来,对方哪里是吹牛皮不打草稿,故作耸人听闻的言语,分明是有的放矢,只是她和白茅不信罢了。
因为离得近,刘铁也已闻讯赶来。
周楸抱拳道:“大骊边军苏巡狩麾下大梁营随军修士,上骑都尉周楸,见过陈先生。”
披甲汉子沉声道:“大梁营斥候标长刘铁,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抱拳回礼:“大骊落魄山陈平安,见过周都尉、刘标长。”
裴钱小有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周楸。
上骑都尉在大骊边军旧制中属于武将勋号,正四品,虽不属于边军实职,但是如果周楸没有战死成为鬼物,能够活着离开战场,按照大骊新律,得到这么一个含金量极高的武勋,她转任地方驻军,就该是正五品实权武官起步,若是在大骊陪都兵部任职,说不定就是某司的主官郎中了。退一万步说,即便周楸已经是英灵,按例返乡,成为一郡城隍享受香火,亦毫无问题。
重新落座,周楸本想让这位名动天下的年轻隐官坐主位,不过陈平安依旧坐在原地。
陈平安问道:“我曾经在大骊京城亲眼见过朝廷派遣修士,连同沿途山水神灵和州郡城隍在内,引领战死在宝瓶洲南部诸国的英灵返乡,你们为何没有随行北归?”
刘铁犹豫了一下,大略解释道:“只因为同僚执念太重,一离开合欢山地界便会变得浑浑噩噩,失去最后一点真灵。我们在这边还有心愿未尽,不肯就此离开,即便沦为孤魂野鬼也在所不惜。”即便是面对陈平安,披甲汉子还是有所保留,毕竟对方没有大骊官方,尤其是边军身份。
周楸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乌藤山山神李梃手底下如今有一个妖族修士,叫顾奉,是李梃的得力干将,曾是青杏国边境的淫祠山神。顾奉曾暗中勾结蛮荒军帐,将我们一支精锐骑军的行踪泄露出去,建议设伏袭杀。我除了是随军修士,还负责一军谍报,察觉到那座淫祠庙祝不对劲,妖族军帐也担心是反间计,就派遣一支斥候先行探路,刚好与我和刘标长狭路相逢。那支蛮荒斥候队伍中藏着一位剑修,我们是事后,准确说来是死后数年之久,才知道那位蛮荒剑修跻身托月山百剑仙之列。当然,妖族试图设伏截杀我军一事也就化作泡影。这么些年,我们苦无证据,只是查出顾奉早年就与李梃关系莫逆,极有可能李梃才是幕后主使。我们两次刺杀未遂,合欢山赵浮阳知晓后,兴许是忌惮我们生前的身份,没有对我们赶尽杀绝,反而由着我们在丰乐镇落脚,只说有本事便杀了那位观军容副使,他绝不过问此事,但是这种没有确凿证据、纯属捕风捉影的私仇,也休想他治顾奉的罪。赵浮阳倒是说了,只要我们拿出证据,莫说是顾奉,就是李梃,他都可以亲自拧断脖子送到山下。”
陈平安点点头:“如此说来,周都尉是觉得赵浮阳和虞醇脂与蛮荒妖族勾结的可能性不大?”
周楸说道:“至少我这边,目前没有发现任何迹象和线索。而且按照大骊谍报机构的行事风格,战后会反复筛查、勘验战时情报,既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合欢山还是屹立不倒,至少在大骊朝廷兵部和刑部两处情报衙署应该都是被判定为底细干净了,当年确实不曾勾结蛮荒军帐。”
刘铁说道:“毕竟是两个金丹,树大招风,若是底子不干净,活不到今天,大骊陪都那边可不是吃素的,听说咱们洛王建立了个由他直辖的谍报机构,查案极狠,经常一抓就是一长串。”
棉袍道士终于有机会插上话了,笑道:“贫道与藩王宋睦是熟识,以前在大骊处州槐黄县城的泥瓶巷,我与他经常碰面的。”
周楸和刘铁一时间都吃不准这个道士言语的真假。
陈平安笑道:“不用理他,就是个骗吃骗喝的。”
道士说道:“最多是蹭吃蹭喝,怎么能说骗呢。”
十几个披甲锐士拥挤在门口巷弄,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院内那个背剑少年、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还有那个棉袍道士。
他们多是年轻面孔,年岁最大的也不过是刘铁这般三十来岁的青壮汉子。
今儿瞧见刘标长这个最不讲究礼数的莽夫挺直腰杆坐在那边,他们都觉得有趣。往常瞧见了某某将军,也没见刘标长如此乖巧啊,见了面也抱拳笑脸几句,只是转身便换了一副脸孔,开始与他们念叨:“老子要不是当了斥候耽误了前程,如今谁对谁喊将军还两说呢。女怕嫁错郎,郎怕入错行,就是说我呢。你们还笑,老子好歹是个标长了,你们这帮兔崽子呢……”
所谓的往常,也就是生前在世时了。
陈平安说道:“都让他们进来坐吧。”
周楸摇头笑道:“不用了。”
刘铁点头道:“就让他们在门口待着,都是些不省心的,看完热闹就得走。”
门口那边,聚在一起也不显得闹哄哄,只是有人忍不住开口询问。
“陈平安,剑气长城的城头到底有多高?”
“加上浩然各洲驰援剑修,剑气长城那边真有几十万剑修?陈平安,你当的隐官也是个官吗,多大,可有品秩?”
刘铁瞪眼道:“放肆,陈先生的名字也是你们可以直呼的?”
周楸笑眯起眼,道:“不可直呼名讳,你们喊陈公子就好了。”
刘铁无奈道:“瞎胡闹。”
披甲汉子朝门口喊道:“都规矩点,陈先生可是文圣的关门弟子,读书人!你们这帮兔崽子别给大梁营丢人现眼!”
“陈先生,我是郓州盐仓郡人氏,跟龙州近得很,祖辈都是行商的,经常去红烛镇。”
“陈先生,我是京畿松游县的,听二叔公说过,他年少时曾经在山崖书院求学,齐山长教过他们刑罚和术算。”
裴钱抬头望向一处屋脊,正是天曹郡张氏的首席客卿、金身境武夫戚颂。
先前察觉到这边的那股异象,戚颂惊惧不已,还是忍不住赶来一探究竟。仅是与裴钱对视一眼,戟髯蛙腹的老人便压下心中惊疑,聚音成线,试探性问道:“郑钱?”
去过大骊陪都战场的修士,尤其是纯粹武夫,绝对不会认不得女宗师郑撒钱。
裴钱点点头,戚颂立即自报名号,裴钱抱拳还礼:“久仰大名。”
天曹郡张氏好像有个金丹境的老家主,曾经与她在陪都城内打过照面,见过而已,没聊过。
戚颂当然知道这只是裴宗师的客套话,却已经觉得不虚此行,颜面有光,回头在张筇老儿和程虔那边得好好说道说道。
见院内热闹,戚颂是老江湖,就不去自讨没趣了,只是说了句场面话,邀请裴宗师得空可以随时找他喝酒。
陈平安说道:“周姑娘,刘老哥,我帮你们分别画一道神行符和保灵符,都回家吧。至于这边的李梃和顾奉,交给我处置。”
刘铁望向周楸,周楸也有些为难。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显得矫情;答应了,又总觉得空落落的,不得劲。
陈平安笑道:“此事不用着急,我先带裴钱去合欢山凑个热闹,你们是走是留,先商量出个结果,等我们下山再说。而且走有走的安排,留也有留的说法,其实都没有问题,不必为难。”
周楸与刘铁起身抱拳致谢。
周楸心情复杂。眼前这个身份吓人的背剑少年,好像在身份水落石出之后,一下子就判若两人了。她实在是无法将先前言语无忌、性格跳脱的草鞋少年,与眼前这个性格稳重、善解人意的年轻隐官,双方形象重叠在一起。
刘铁先行离开院子,带着那帮麾下生死与共的斥候英灵让出道路。别看他们今夜如此“聒噪”健谈,各有问题,但其实这么多年,无论是结队骑行在夜幕中,还是在丰乐镇陋巷内聚在一起,往往沉默寡言。
走在陋巷中,裴钱往脸上覆上一张老厨子精心打造的面皮。她转过头去,伸出手指,轻轻揉捏抚平鬓角,再转头,就是个肌肤微黄的少女了,鼻尖处雀斑点点。
裴钱聊起了那场遗址游历之行的过程,只是某些细节被她故意略过了。
即便她聚音成线与师父密语,以这位白玉京陆掌教的境界,对他而言,肯定跟大嗓门说话没什么两样。
“根据钟先生的推算,那处遗址岁月极久,镇压着一位很难用正邪去断定的山上前辈,只因为岁月太久,那块石碑的文字,道意几乎消散殆尽,再加上桐叶洲山河破碎,影响到了那块石碑的稳固程度,故而有了提前破土而出的迹象。石碑摇晃,又与光阴长河时常冲撞,就像开辟出一条勾连幽明的岔路河床,河水涨潮退潮不定,才有了那两个修士的误入其中,只是未曾溺毙在水中。”
陆沉原本打算当个听众就好,就当不花钱听了一场说书,只是陈山主已经询问一句“陆掌教有何高见”,他便只得开口说道:“多半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笔。这处遗址内,被石碑和铜钱剑镇压者,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差点走火入魔的兵家修士,故而三山九侯先生才会亲自出手,立碑搁剑,使其不得脱困,既是压胜,也算一种用心良苦的护道。若非如此,虽说天大地大,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以她一贯的脾气和行事作风,是肯定不惜鱼死网破的,人间不会有她的立锥之地。”
只是陆沉没有全盘托出,不过相信以陈山主的见识,想必已经猜出对方的身份。
那个试图取走铜钱剑的挽篮女子是兵家二祖,亦是兵家初祖的道侣。
陈平安想起那个篝火堆旁的女子,沉默片刻,有了笑容,问道:“那两个得此福缘的年轻修士是山泽野修?”按照裴钱的说法,他们会跟在李希圣身边修行。
裴钱答道:“不是散修,而且他们年纪都不大,不到二十岁,师出同门。女子叫苗稼,她的师弟叫何洲,都是谱牒修士,来自桐叶洲南部一个叫素霓山的小门派,主修阴阳家五行神通,兼修兵家术法。当年山门被蛮荒妖族攻破,他们的师尊便捏碎了一枚祖师堂供奉多年的镇山符,本意是将他们送出战场之外,争取到一线生机,至于能否活下来,一切看命了。但他们运气极好,最终通过素霓山本门秘传的一种‘通幽’神通,得以‘走水’,误入那个退潮的河床,未被光阴长河洗刷掉神识,走到岔路尽头,如渡口登船一般,成功闯入那处秘境,这么多年就在那边修行。苗稼还得到了护持大阵的枢纽法宝,是个极为粗糙的古陶罐。
“他们境界不高,苗稼如今是洞府境,何洲是一个走水时临时开窍的剑修,现在才是四境,却拥有一把很古怪的本命飞剑,能够制造幻象,让人怕什么见什么,只要道心稍有瑕疵,无论修士境界高低,都会被钻了漏洞,道心连同神识如深陷泥潭中,又像是被囚禁在一面镜子中,不破心魔便无法脱困。苗稼修道资质很好,在遗址内得了一本只有图案而无文字的道书,单凭自己的体会就成了一位山上的描眉画师,能够单凭想象编织山水画卷,加上她得到了那只陶罐,能够驾驭遗址内的天地灵气,与何洲的飞剑神通配合,天衣无缝。”
陈平安突然问道:“陶罐容量如何,是不是刚好能容纳一升水?”
裴钱想了想,点头道:“差不多。”
陆沉开口道:“想必那苗稼的资质也不会太好,只是在遗址那边长久受到精粹道气浸染,日积月累,易经伐髓,得以脱胎换骨,有了一副金玉根骨,被强行淬炼为道种。那少年是剑修,资质要比师姐好许多,只是被那座小天地古迹天然排斥,在那边修道,几无裨益,反而会被压制,所以境界才会多年停滞不前。也亏得如此,不然他们根骨越好,越容易道心失守,早就被那些古碑铜钱剑镇压不住的流散煞气占据心神、百骸了,他们就会成为那位前辈的一座通幽桥梁,真身依旧被困,出窍阴神和阳神身外身却能凭此重返阳间,继而打碎石碑,取走铜钱剑,提前几年出世。
“至于两个下五境练气士为何能够安然无恙进入遗址,光靠他们自身道行是绝对做不到的,还是被那位长辈在一条滚滚流逝的光阴长河中,察觉到了自家道脉的两缕细微气息,如两粒萤火闪烁在无尽夜幕中,才会有意将他们打捞而起。”
说到这里,陆沉压低嗓音,一语道破天机:“那只作为大阵枢纽的陶罐,除了是天地间最早用来确定容积的计量之物,恐怕也是某位兵家修士的骨灰坛。此事不确定,就是个猜测。”
陆沉随即笑道:“至于那位前辈的手挽竹篮,倒是不难猜,必然是一件重宝。竹篮打水未必一场空,可以用来打捞长河中漂浮着的远古神灵金身碎片。”
因为眼尖,率先发现遗址的裴钱曾经登顶过那座古怪山巅。钟魁、庾谨都是鬼物,而那双少男少女可算半个兵家修士。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不知何时,这个身穿棉布道袍的年轻道士手里多出一根树枝,戳在街道上边,树梢在地面上蹦跳,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其实倪清、周楸、刘铁他们眼中所见的白玉京陆掌教都是不一样的相貌,比如少女看陆沉,就是头戴莲花冠的本来面貌;周楸眼中的道士,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俊俏后生;刘铁所见,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道士。只是世间,谁会质疑一个“眼见为实”?
陈平安说道:“一直忘了问,陆掌教跑来这边做什么?”照理说,在裁玉山散花滩碰过面,又在落魄山的山脚聊过,陆沉是不会多此一举再来这边晃荡的。
陆沉有点尴尬,抬起手中那根树枝晃了晃,绕过肩头指向南边,再朝青杏国金阙派的方向点了点:“有条脉络,七弯八拐,不小心就牵扯到了贫道。无妄之灾,贫道算是哑巴吃黄连了。”
陈平安好奇道:“怎么说?”
陆沉倒是也没有藏掖。旧白霜王朝的灵飞观,观主曹溶是陆沉留在浩然天下的嫡传弟子之一这件事已经一洲山上皆知。而青杏国境内金阙派的开山祖师,又是灵飞观一位被勾除谱牒名讳、道号的弃徒。合欢山的赵浮阳,则又曾是金阙派金仙庵一脉的外门弟子,只说所学秘法神通,道脉却是再正统不过,只因为金仙庵一位祖师对赵浮阳青眼相加,并不计较后者的精怪出身,故而赵浮阳算是这位祖师的不记名弟子。只说将乌藤山搬迁来此,与坠鸢山做缠绵状交尾,就来自金仙庵秘传的一门“担山”神通。此外,虞醇脂的那面雨幡能够布雾和祷雨,想必也是赵浮阳传授给她的金仙庵秘法。
那位对赵浮阳悉心传道的金仙庵祖师,既是金阙派开山鼻祖的关门弟子,按照谱牒辈分算,还是垂青峰程虔、金阙派当代掌门的师伯。为此陆沉才亲自跑了一趟合欢山,当然前提是算到了某个“陈平安”在此游历,否则赵浮阳的生死荣辱,命由天造,咎由自取。一旦与陈平安牵扯在一起,就由不得陆沉不亲自出马了,怕就怕一团乱麻乱上加乱。
先前闲逛两山,陆沉发现这位坠鸢山的府君老爷倒是念情,在氤氲府祠堂内秘密供奉有三幅祖师爷挂像。居中一幅画像是灵飞观的上任观主、仙君曹溶。两边分别是金阙派中年女冠模样的开山祖师,和对赵浮阳有传道之恩的那位祖师爷,披蟒腰玉,剑眉紫须,蓬然虬乱。
只差一点,当年赵浮阳就要追本溯源,在墙壁更高处悬挂一幅陆掌教的画像了。
还是道侣虞醇脂好说歹说才劝阻下来:“夫君有心就好,陆掌教是何等道法通天的上界神人,咱们下界擅自悬挂其画像,终究于礼不合,小心惹得那位高高在天的掌教祖师不快,引来天劫。”
那幅灵飞观曹仙君的画像,落款是“清静峰金仙庵弟子赵浮阳沐手敬绘”。可问题是陆沉一点都不想要赵浮阳这么个徒子徒孙啊。
泼墨峰之巅。
整个合欢山连同丰乐镇剧烈一震过后,赵浮阳脸色微白。这位地仙府君立即运转体内灵气,脸色很快转为红润。
虞醇脂转头看了眼合欢山,脸色阴晴不定,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如何焦急,却以心声急匆匆询问道:“浮阳,可是程虔或是张筇的阴损手段?故意骗我们出来,好在山脚小镇里边偷摸布阵,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那股令人心悸的磅礴气势一闪而逝,又不像是建造阵法的迹象,这就让赵浮阳和虞醇脂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赵浮阳以心声说道:“只要是在合欢山地界,就不怕张筇鬼祟行事。”
虞醇脂看了眼程虔,老狐狸神色自若,倒是张彩芹微微皱眉,似乎同样心生疑惑。
赵浮阳并未就此离去,反而从一开始的态度强硬转为讨价还价:“程虔,我可以退让一大步,那方用来册封太子的关键玉玺近期就可以归还青杏国柳氏,但是你们必须承诺,半年之内,用三到五方别国玉玺来交换。反正如今宝瓶洲南方复国与新国都很多,散落各地的传国玉玺为数不少。我们合欢山门路少,但是以金阙派和天曹郡张氏的人脉和财力,为柳氏皇帝做成此事,难度不大。”
虞醇脂好像没有料到夫君会主动做此退让,双方并未事先商量,只是男主外女主内,她虽然备感意外,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程虔笑道:“既然是以物易物,那就干脆点,三方宝玺换三方,你我就别在这边浪费口水了,行与不行,劳烦赵府君现在就给句准话。”
赵浮阳说道:“此次招亲和之后的婚宴酒席会一直举行到明晚……那就后天,我派遣心腹将三方玉玺送往青杏国京城。”
程虔点头道:“那就如此说定。”
赵浮阳爽朗笑道:“既然谈妥了,程老真人与张剑仙能否卖我一个薄面,去府上喝杯喜酒,稍坐片刻,露个面即可,免得客人们胡思乱想。不然就得劳烦你们两位暂时离开合欢山地界了,否则府上贵客们一个个心惊胆战,喝酒不痛快,都要忧虑老巢、道场会不会被掀个底朝天了。”
程虔摇头道:“登山喝酒就不必了,我与彩芹都没有携带贺礼。放心,我们这就离开泼墨山,只希望赵府君言出必行,五天之内务必让我们皇帝陛下见到那几方玉玺,否则我今夜卖两位府君一个面子,却要害我在陛下那边丢尽颜面,那就不妥了。对了,还要劳烦赵府君帮忙捎句话给戚颂和吕默,让他们师徒二人今夜就离开小镇,不必在那边与你们置气了,就说是家主张筇的意思。”
赵浮阳拱手告辞,带着虞醇脂一并离开泼墨峰。御风途中,虞醇脂转头一瞧,发现赵浮阳嘴角渗出血丝,她惊骇万分,神色焦急道:“怎么回事?!”
先前小镇异象,只是那么一下就重创了夫君?要知道,夫君的真身是条白蟒,是蛟龙后裔之属,天生体魄坚韧,又是走盘山一道的,整个合欢山就是他名副其实的“道场”,若非元婴境或是金丹境剑仙出手,休想让夫君受伤。
其实赵浮阳此刻还尚未镇压住人身天地山河中的乱象,只以心声说道:“回到山中再说。”
虞醇脂小心翼翼道:“真不用引诱他们上山?”
赵浮阳冷笑道:“吃不下的。程虔不比寻常地仙,张彩芹又是一位剑修,若是再加上不知藏在何处的张筇,小心撑破肚皮。”
程虔抬起手掌,施展掌观山河神通,咦了一声。原来小镇那边异象生发之地竟是云遮雾绕,看不真切,似有高人坐镇,故意混淆气息,干扰视线。
张彩芹以心声说道:“程世伯,我们这就离开?”
程虔笑道:“也好,免得打草惊蛇。”
不管赵浮阳是施展了拖字诀,还是另有企图,都无所谓了,合欢山注定都要红白喜事一起办了。
张彩芹背后长剑铿然出鞘,剑光莹然,如一条秋泓。她脚尖一点,踩上长剑,御剑远游,跟随貌若少年的老真人一同离开泼墨峰,再次划出两道刺破夜幕的光亮。
原来青杏国在内三国朝廷兵马,已经按照约定,各自聚集在合欢山边缘地界,从三个方向围困攻伐合欢山。而且抽调兵力一事极其隐蔽,事先没有透露出半点风声,许多带兵武将甚至都不知道要攻打谁。柳氏皇帝更是御驾亲征,率领一众皇家供奉、各路山水神灵和精锐边军,与其余两国一同收网。
只说青杏国柳氏这边,就派遣出了三千禁军、八千边军精骑和两万步卒,再加上那拨临时征召而至边军驻地的五岳山君、数十位神灵,金阙派金仙庵一脉,以垂青峰为首,更是诸峰嫡传修士皆已下山,临时担任青杏国随军修士。
柳氏皇帝与其余两国君主,相约今夜亥时与子时之交,一起起兵围剿合欢山。
不过大军开拔,即便修士、神灵动用了各种用以开道的神通术法,而且加上渡船、符舟,依旧还是得明天清晨时分才能瞧见合欢山。
事先知晓内幕的人,只有青杏国柳氏皇帝、护国真人程虔、天曹郡张氏老祖、剑修张彩芹,以及其余两国皇帝和国师等,加在一起,不会超过十个人。
自然还是青杏国和天曹郡张氏出力最多,承诺此次剿灭合欢山,这方圆千里山河版图,柳氏只象征性收取极小一块地盘,其余都交予两国自行瓜分。而且一旦合力荡平合欢山地界,青杏国柳氏会严格遵循既定的行军路线,沿途十几处大小道场、洞府,收缴而来的战利品,作为青杏国此次出兵的唯一收益来源。此外,合欢山的整座财库,以及坠鸢山氤氲府和乌藤山粉丸府,连同两座山神祠在内,一切库藏和所有收益,青杏国不会染指丝毫,战后皆由两位盟友自行分账。
张彩芹的剑光与真人程虔的御风身形骤然间消散,此后两人皆隐匿气息,潜行百余里,最终来到一条阴风凄恻的山岭。
山野莽荡,草木幽蔚,磐石阪两侧,古木树龄不知几百岁,惨惨幽幽无生意。
一个须发皆白的魁梧老者坐在崖畔巨石上,笑问道:“赵浮阳还是没有察觉到处境不妙?”
程虔盘腿坐在一旁,点头道:“仗着有座新建的护山阵法,附近数国也无敌对的元婴境地仙,换成我是他,也会掉以轻心。凭他和虞醇脂的境界,能守也能跑,笃定我们不敢与合欢山结下死仇。”
张彩芹对着老人喊了一声“太爷爷”,老人笑着点头。
他们已经对合欢山形成了合围之势,即将瓮中捉鳖。合欢山今夜大举操办一场招亲婚宴,群獠汇聚,蛇鼠集于一窝,倒是省去许多麻烦,否则这方圆千里地界,三十余处,乱七八糟的大小道场府邸,坑坑绕绕,难免有些漏网之鱼。
张筇感叹道:“看似异想天开,却行之有效。撇开出身不谈,赵浮阳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修道天才。”
程虔说道:“终究是将旁门左道用在了歪门邪道上边,长远来看,道心被本性无形牵引,而非以道心淬炼本性,只会误人误己。”
在山上,旁门左道,其实是个褒义说法。
赵浮阳和虞醇脂,一蟒怪一狐精,早年分别盘踞在一条大江两侧,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实则早已结为道侣,同气连枝,互为奥援。而这条宝瓶洲中部大江,后来也成了大渎其中一截的主道。真身是一条白蟒的赵浮阳,先以秘法盘山,彻底炼化了整座坠鸢山,再帮助虞醇脂搬迁来一座乌藤山,传授她一门上乘房中术,两山依偎交尾状,精进道行。
张筇对此不置可否,只是调侃道:“这对道侣,真是以天为被地为床,野战一场了,叫老夫这种正经人实在是没眼看。”
程虔提醒道:“张老儿,休要为老不尊,彩芹还在这边。”你张筇年轻那会儿闯过的脂粉阵还少吗,山上山下欠下一大堆的情债,是谁自称“天曹郡姜尚真”?
张筇悻悻然,问道:“虞醇脂的金丹气象如何?”
程虔说道:“今日一见,不容小觑。虽然她暂时没有需要闭关的迹象,但是想必不会太晚。”
张筇啧啧道:“那就是与程老真人一般,皆是金丹境瓶颈了?赵浮阳也就罢了,毕竟是在你们金阙派得过真传的,论师承,和你这个掌门比亦逊色不多,他先天出身好,修道资质更好,被他跻身元婴境,我也服气。白蟒盘山化蛟,阴蛟吐瘴云,呵呵,好大气象。可要说虞醇脂这等狐魅,若是也跟着赵浮阳一并跻身了元婴境,那就好玩了。她可是狐狸精,一般的金丹境修士还不被她轻轻松松玩弄于股掌之间,随便采阳补阴?狐魅念情也最是记仇,此次围剿,若是万一被她走脱,我肯定要躲得远远的。”
这些年,不提早已一颗金丹圆满的赵浮阳,只说这次在泼墨峰见到虞醇脂这只狐妖,程虔就发现她也有了一分瓶颈的迹象。由此可见,赵浮阳亲手开辟出来的这条修道捷径,确实被他们走通了,若是再给赵浮阳一些年月,他能够潜心存神炼气,同时再多搜集一些亡国玉玺,汲取龙气,用来淬炼合欢山,说不定甲子之内,他与道侣还真就有望双双跻身元婴境。又由此可见,将赵浮阳说成一方枭雄也丝毫不为过。
张筇笑道:“估计赵浮阳怎么都想不通,为何边境摩擦不断的其余两国愿意与青杏国柳氏联手。”
程虔脸色淡然道:“自古名利二字不分家。”
看似是青杏国柳氏求名,其余两国求利,各取所需。事实上,其余两国君主如今对柳氏皇帝已经极为客气了,相信以后只会更加客气。
毕竟除了青杏国,整个宝瓶洲,暂时还没有任何一个山下朝廷,能够邀请到那位大人物亲自参加观礼,就连那个犹然占据半洲山河的大骊王朝都不能例外。
百花湖的暑月府这次来了大队人马,先前白茅他们在泼墨峰之巅远眺荒原所见的那条火光长蛇便是这座水府的阵仗。看架势,此次迎娶合欢山三姑娘,暑月府势在必得。湖君张响道,携手道侣魏婵,带着幼子张寒泉,一起赶来合欢山。其实这位道号龙腮的水府小王爷早已被内定为合欢山的乘龙快婿,今夜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暑月府位于密云国境内的百花湖,霸占了那座相传庙食千年的龙王庙,赶跑了庙祝,用上了自己的人手,兴风作浪,与所有过路者索要路费孝敬和香火供奉,张响道在湖底开辟宫阙,用了僭越的陆地湖渎的龙宫形制。
此刻粉丸府内,为了今夜招亲,专门建造出一圈环形的宴客厅,其中单独一间雅致花厅中,只有张响道一家三口正在饮酒,其余一众水府官吏都被安排在坠鸢山那边。
一个五短身材的青年瓮声瓮气道:“听说那三姑娘名声不太好,孩儿可莫要尚未跟她入洞房,就已经戴了顶绿油油的帽子。”
张响道消瘦老人模样,头戴朝天冠,身穿一件黑色龙袍,施展了一道本命水法,霎时间花厅内雾气朦胧,防止隔墙有耳,这才抚须而笑道:“修道之士,计较这种事情做什么,肚量大些。合欢山这边,三女一男,虞阵是唯一的男丁,却是个不靠谱的货色,似乎对继承家业并不感兴趣,就喜欢在外边浪荡,说不定哪天就要死在外边,只会无人收尸。寒泉,你努把力,有朝一日说不定就可以一人顶着三府府君头衔了。”
一旁两腮涂抹浓重脂粉的宫装妇人咯咯直笑。妇人生得一副天然尖刻相貌,故作妩媚道:“寒泉,娘亲是过来人,最是熟稔男女情爱之事,一眼便可看得分明。娘亲可以断定,虞游移这个尚未过门的好儿媳,与那坠鸢山的山神娘娘,就是鬓角厮磨惯了的相好。好儿子,你艳福不浅哩。”
张寒泉眼睛一亮:“当真?!”
那个坠鸢山祠的山神娘娘一看就是个精于床笫厮杀的尤物,比起即将娶过门的合欢山三姑娘,容貌气态只好不差。他本就对她垂涎三尺,只是碍于对方的身份,不敢造次,不承想还有这么一桩姻缘。
张寒泉咧嘴笑道:“如此说来,便是虞游移身怀六甲,买一送一,孩儿也忍了。”
张响道一拍桌子,赞叹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此肚量,何愁大事不成。”
就在此时,张响道腰间一枚螭龙玉佩嗡嗡作响。螭龙玉佩共有两枚,刚好成双,是无意间得自龙王庙秘藏的山上重宝,张响道好不容易才琢磨出门道来,其中一桩妙用便是可以万里传音,张响道就将另外那块交给了龙宫一位龟精丞相。至于那个豪奢且荒淫无度、只会豢养面首的长女,算了算了,张响道已经对她彻底不抱期待,偌大一份水府龙宫家业,还得是靠幼子张寒泉撑起来。
“湖君老爷,大事不好,那座龙王庙的驮碑石鼋,不知怎的,在今夜活了过来。畜生好大杀性,驾驭那块炼为宝物的石碑,对着咱们水府龙宫就是一通乱砸,小的派使者去商量,对方也不接话,只顾着大开杀戒,如今水府将士死伤惨重,死的死,逃的逃,十不存一。大浪滔天,水脉混乱,龙宫毁了,都毁了,长公主殿下的肉身也被那怪鼋一石碑砸成了一摊肉泥,只留下魂魄逃出生天,长公主殿下便自顾自往岸上避难去了。小的刚刚侥幸逃到岸边,稍有闲工夫可以喘口气便与湖君禀报此事,求湖君速速返回……啊……”
张响道与妇人面面相觑。家没了?
随着龟丞相哀号一声,再响起一阵好似砰然裂开的沉闷声响,再无音讯。
片刻之后,一个陌生嗓音响起,慢悠悠道:“小龟儿这厮不耐打,已经被我拍死了。张响道,还有那个老蚌精,你们既然已经得知消息,要回便回,刚好送你们一并上路,即便不回,我也会去找你们一找。”
合欢山的招亲嫁女宴即将开始,各路宾客都已就座,山泽野修、淫祠神灵,府名道号可以乱取,位置是绝对不能乱坐的。
除了暑月府,书简湖秦傕也有资格单独占据一间花厅。其余几位合欢山的头等贵客占据一间占地最大的宴客厅,比如道场名为天籁窟的琵琶夫人,她送出了雷杏一颗、水丹一枚,算是极其礼重的贵客了,只因为她与粉丸府主虞醇脂关系极好。
她一旁坐着个道号黑龙仙君的老者,是观海境妖族修士,曾是宝瓶洲南方一位淫祠水神,送了一个装有十八枚雪花钱的红包。
还有那个洞府位于猿猱道上的妖王唐琨,洞府境,却有一身横练功夫,相当于五境武夫的体魄,使得一手炉火纯青的枪棒功夫。
至于那位乘坐一条私人符舟来此道贺的壮硕汉子,他与唐琨不同,是货真价实的纯粹武夫,六境。这趟登门道贺,两手空空,未带礼物。他最是贪杯,明摆着带着俩侍女来合欢山,就是因垂涎那几壶仙家酒酿。
符气因为是虞阵的好友,也在宴客厅落座。坠鸢山的山神娘娘负责招呼他们,她穿绛色深衣,身姿曼妙,艳美绝伦。
隔壁宴客厅,是乌藤山的山神李梃负责待客。
最后才是一座偏厅,粉丸府虞管事负责端茶送水,与各路豪杰联络感情。
楔子岭清白府白茅白府主给了五十枚雪花钱和一套御制古墨,也就只能在偏厅喝酒。所幸这次合欢山虽说将客人分出了三六九等,但是在酒水一事上还是做到了一视同仁:一种价格不菲的仙家酒酿,人手两壶。由此可见,合欢山还是财大气粗。白茅饮酒还算含蓄,如果是隔壁唐琨的喝法,估计很快就可以回本了。
鹤氅文士模样的白府主从盘子里拈起一块糕点细细嚼着,从他这个方向,刚好可以看到坠鸢山娘娘,尽得成熟妇人之美。
只是不知为何,合欢山赵、虞两位府君,还有他们的子女,一个都没有露面,此时比起预定时辰已经超出两刻钟了。
小镇主街那边,一个年轻道士手持树枝如驾车,抬头望向坠鸢、乌藤两山,微笑道:“行不上也乌鸢山,毒蟒寄穴狐作窟。”
招亲即将开始,合欢山地界的各路妖王、仙君、洞主都已悉数到场,山脚牌坊楼下也就没有了那位唱名的虞管事,已经去粉丸府待客了,只留下那个负责书写礼单的账房先生,依旧坐在那张铺着大红绸缎的桌子后边。虞管事不忘安排几个护卫,免得账房先生说没就没了。
陆沉转头看着那棵大树,笑道:“这个赵浮阳,也算不俗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旁门左道的路数,硬是被他悟出一条跻身元婴境的捷径,如今都有了崭露头角的峥嵘之相,金阙派错过了一位天才。”
若是在九山一水的青冥天下,寻一处山运浓厚之地盘踞龙脉,坐实了“地头蛇”,赵浮阳早就是一条能够呼风唤雨的元婴境山蛟了。
想要在水运稀薄的青冥天下走水化蛟实在太难,所以在那边,被迫转去走盘山、炼岳一道的山野精怪数量不少。
到了山脚桌边,陆沉从袖中摸出三个红包,每个红包里边都装着两枚雪花钱,道贺礼单上边分别写着陈仁、郑钱和道士陆沉。
上山氤氲府紧急召开了一场祠堂议事,没有外人,就连两位山神都没有喊来。除了赵浮阳、虞醇脂,便只有回娘家省亲的长女,次子虞阵,即将出嫁的三姑娘虞游移,还有最得宠的四小姐赵胭。
赵浮阳淡然道:“刚刚得到情报,程虔和青杏国柳氏牵头,联手周边两国大举进攻我合欢山。三方势力,各路山水神灵和麾下佐官、胥吏,以及供奉修士,加在一起恐怕就是三五百的数量,山下兵马甲士也有小十万的数量,从三个方向围攻合欢山,已经开拔了,显然是早就约好的。”
虞游移震惊道:“青杏国与他们素有怨怼,这些年边境纷争不断,怎会突然联手?”
赵浮阳嗤笑道:“现在问这种问题还有什么意义。”
虞阵脸色复杂道:“与那青杏国柳氏皇帝和程虔当真没有半点回旋余地了?”
赵浮阳脸色阴沉,摇头道:“不用谈了,只会白费口舌。一个个都吃错药了,非要来啃合欢山这块硬骨头。”
虞醇脂小声说道:“琵琶夫人那边?”
赵浮阳冷冷瞥了她一眼。虞醇脂噤若寒蝉,再不多说半句。
赵浮阳望向虞阵,问道:“你那个姓燕的朋友,可是出自苻氏燕誉堂?”
虞阵点头道:“真名符气。他不但是苻氏燕誉堂子弟,而且深受燕誉堂老祖器重,自幼就被带在身边精心栽培,如无意外,以后老龙城苻氏祠堂的那把椅子,只等符气跻身金丹境,就会由他接替。”
虞醇脂说道:“虞阵,稍后你去通知秦傕和符气一声,让他们立即下山。一个是真境宗谱牒修士,一个是苻家嫡系成员,就算半路遇到程虔他们,相信只需亮明身份,都不会拦阻他们离开。”
虞阵松了口气,说道:“原本我是想要通过苻氏燕誉堂,在桐叶洲收购和搜集玉玺,帮助父亲你增长道行。”
宝瓶洲这边已经很难获得这些出自帝王家的玉玺了,除非硬抢或是偷窃。可如此行事风险太大,一旦被儒家书院知晓,吃不了兜着走。
赵浮阳赞赏道:“有心了。”
赵胭一头雾水:爹娘这是要做什么?
虞游移脸色惨白,颤声道:“她和那李梃?”
赵浮阳嗤笑道:“在他们两个成为坠鸢、乌藤两山山神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下场,早晚而已。”
赵胭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爹,娘,你们到底在商量什么啊?”
虞阵无奈道:“你以为这场招亲嫁女,图个什么?”
赵胭问道:“不是要让三姐嫁给张寒泉那个傻子,我们合欢山好与百花湖暑月府联姻成为亲家吗?百花湖是水路商贸枢纽重地,如此一来,金阙派和天曹郡张氏就会对我们更加忌惮几分……”
赵浮阳冷笑道:“张响道跟那个老蚌精,一个道心稀烂的金丹境老鳖,一个无望结丹的龙门境,也配与我成为亲家?”
虞醇脂掩嘴娇笑不已,蓦然间眼神凌厉起来:“今夜就是你们爹的证道之时!所有参加粉丸府酒宴的人鬼神仙怪异,他们的身躯血肉、魂魄灵气、妖丹,那些来路不正的淫祠金身,皆会被坠鸢、乌藤两山碾压,悉数研磨殆尽,全部沦为你们爹跻身元婴境的成道之基业!”
山脚那座丰乐镇,约莫两百户阳间活人,再加上招徕山怪、阴兵聚拢成军等等,不过是赵浮阳和合欢山摆出架势来给程虔这些外人看的,好像要长久经营此地,当个藩镇割据势力。先前赵浮阳帮着那几个淫祠神灵成为各国朝廷的“白书”神祇,自然都是为了防止合欢山地界琵琶夫人、唐琨他们起疑心,尤其是程虔那个杂碎,最是生性多疑,很容易坏事。
经过这么些年的运作,合欢山地界的精怪鬼物、山泽野修、淫祠数量已经趋于饱和,所以赵浮阳就办了这么一场所谓的山神嫁女宴,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反正包括青杏国柳氏在内的几个朝廷都将这些货色视为眼中钉,原本赵浮阳是打算跻身元婴境后,再凭借这么一桩绞杀的天大功劳,好跟他们做笔买卖,对方若是识趣,他便帮道侣虞醇脂讨要个封正,让她当个名正言顺的山神,而他自己跻身了元婴境,可就要替金仙庵一脉向金阙派那座垂青峰讨要一个公道了,可谓一举数得。
虞醇脂小心翼翼说道:“夫君,小镇里边那拨斥候鬼物的身份……”
凶性毕露的赵浮阳如今连程虔都敢杀,唯独在此事上显然也颇为头疼,他思量片刻,说道:“游移,你等下去将顾奉杀了,将那颗脑袋拧下来丢给刘铁他们,再将他们驱逐出小镇,再与他们说一句,除了顾奉,乌藤山李梃很快就会跟着毙命,此外你不必多说什么,免得节外生枝。他们要是不愿离开小镇,那就留下好了,自己找死怨不得谁。
“开启护山大阵,你们只需撑过一刻钟,若能支撑半个时辰最好,我就可以完全稳固元婴境。在此期间,财库加上你们各自所有积蓄,全部用完,无须心疼。
“在至关重要的一刻钟之内,你们要特别留心程虔、张筇、张彩芹以及武夫戚颂这几个刺头,千万别让他们坏了我的好事。一刻钟之后,大功告成,青杏国柳氏皇帝不是御驾亲征吗?正好,等我跻身了元婴境,就去会一会他。我倒要看看,那程虔和青杏国还有无玉石俱焚的底气,程虔还敢不敢说我们是以卵击石,擦擦袖子就能一干二净!”
其实当下整座粉丸府就位于大蟒真身的一张血盆大口之内,“赵浮阳”稍抬头,便可将其吞咽在腹。而作为狐魅的虞醇脂,早已祭出了本命物之一的那顶红粉迷魂帐。酒水和食物也被动了手脚,藏有馋虫和一味媚药。
赵浮阳和虞醇脂先是炼山,接下来这双道侣就要各自现出真身“翻山”,好似行云雨之事,其间那些道贺客人的魂魄血肉和金身碎片都将融入两座山中。在这之后,赵浮阳就可以将山炼为真身一部分,宛如多出一座小天地,再不用画地为牢,被既是道场又是牢笼的坠鸢山“拘押”在原地。
赵浮阳沉声道:“成败在此一举!只要今夜事成,若是运道稍好几分,你们娘亲都可以打破金丹境瓶颈,一步跻身元婴境。到时候不管是与青杏国柳氏皇帝讨价还价,由我来代替程虔担任金阙派掌门和护国真人,还是我们干脆搬去桐叶洲落脚,在那边创立门派,都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三人走在山道中,临近那座张灯结彩的粉丸府,年轻道士还是以一根弯曲树枝戳地,一个不小心被树枝戳中腹部,便随手将那根树枝丢远。陆沉揉了揉肚子,竖起大拇指,笑道:“对一位金丹境修士而言,确实是一等一的大手笔,大气魄。”
陆沉身体后仰,看了眼陈平安当下所背的空空如也的剑鞘,由衷赞叹道:“一条古时水,勿薄细碎仇。”
陆沉感叹一声,唏嘘不已:“幽思费酒费晷景,日月如梭如跳丸。”
昔年天家帝女歌舞地,后来宫阙不闻更漏声,等到虞府尊接手整座乌藤山,将被封为县主的皇族女子这处荒废多年的私人府邸重新修缮、扩建,才恢复了往日繁华风貌。
三人只是临近粉丸府,尚未登门,就已经闻到了夜风中飘着一股浓重的酒香和脂粉气味。陆沉随口问道:“陈平安,你知不知道坠鸢山和粉丸府的名称由来?”
陈平安说道:“周楸只是提过坠鸢山有洞窟崖刻,山名与谶语有关,被赵浮阳视为成道根基所在,至于粉丸府,就不清楚了。”
先前陈平安在泼墨峰之巅远眺合欢山,就曾见到两粒荧光,除了坠鸢、乌藤上下两山如两蛇交尾状,氤氲府与粉丸府这两座府邸的地理位置,亦有一阳一阴两气相接的隐蔽妙用。不过陈平安只能算是看个大概,毕竟境界如山,站得高才能看得深远,当下一粒心神附着的这副符箓傀儡分身,极大限制了陈平安的眼力。
陆沉笑道:“若是在天外看月相,便如地上一弹丸,有人以粉涂其半,侧视之则粉处如钩。对吧?”
陈平安想到先前在天外俯瞰浩然、过路古星荧惑等壮观画面,点头道:“陆掌教说了个好比喻。”
陆沉搓手道:“小赌怡情,赌一把?”
陈平安都没问赌什么,直截了当蹦出两个字:“赌注。”
陆沉说道:“若是贫道赢了,就将赵浮阳交由我处置;输了,贫道今夜就当一回挑粪工,整个合欢山地界的屎尿屁烂摊子都由我收拾。除此之外,我们顺带加一点小彩头,一百枚金精铜钱?”
陈平安这才问道:“准备赌什么?”
陆沉伸出手掌,摇晃了一下。
陈平安说道:“别这么没头没脑的,总得给点提示。”
陆沉一拍脑袋,忘记身边的这个年轻隐官如今只是个精通剑术的四境武夫,许多类似山神、湖君本命神通的望气功夫,以及符箓手段,恐怕都交给了玉宣国京城的那位吴镝道友,想必坠鸢山祠堂内的那场议事,陈平安是当真不知晓内容。陆沉便指了指前方的府邸,给出一条线索:“既然走了一条炼山和房中术兼备的道路,赵浮阳不愿乌龟爬爬,只能靠着汲取玉玺龙气炼化坠鸢、乌藤两山,以此来打破金丹境瓶颈。他不但要跻身元婴,也想着拉道侣虞醇脂一把,想要在今夜双双破境,好给青杏国柳氏和天曹郡张氏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所以我们就赌整座坠鸢山翻身之时,是往左,还是向右?”
陈平安一点就透:“陆掌教这是上杆子送钱?”
设置粉丸府是赵浮阳的手笔,而按照陆沉透露的消息,赵浮阳与金阙派、灵飞观又有不浅的渊源,修行路数属于极为纯正的道家法统,再加上儒家主张七曜顺天左旋,阴阳五行家和历家则刚好相反。如此说来,早已与坠鸢山炼化一体的赵浮阳,翻身定然是右旋了。
裴钱敏锐察觉到脚下山根地脉的轻微震动,她迅速抬头望天,星象正常——既然不是天灾,那就是修道之士精心设置的人祸了。牵动山势,正合《阴符经》所言的“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粉丸府内正在大口喝酒吃肉的各路豪杰大多已经醉得七荤八素,未必能够意识到这份不同寻常的迹象。
这是要被一锅端了?这个赵浮阳,够心狠手辣的。粉丸府一众客人喝酒吃肉,他就连人带酒肉一并吞入腹中,吃干抹净?打得一手好算盘,果然肥水不流外人田。
陈平安说道:“我赌地不动山不摇。”
先前陆沉手里边拿着根树枝,多半是在寻龙点穴了。陆沉用一种看似很儿戏的方式,随手便压胜了一座合欢山。
陆沉侧身行走,抬起双手,皆竖起大拇指:“都高明。”
丰乐镇主街道路尽头,山门口那边有棵大树,坐在桌后打哈欠的账房先生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吓了一跳。原来是有一根树枝掉落在地,借着牌坊和附近酒楼大红灯笼的烛光,年轻人伸长脖子望去,只觉得古怪,并非是树上的枯枝。
怎么有点眼熟?能当账房先生的,记性都不差,略微思索,就想起先前那个掏出三个红包的棉袍道士手里边好像就是这么一根“行山杖”,怎么丢下山来了?
粉丸府两位临时担任门房的婢女怎么都没有料到,这么晚了还有客人登门道贺,一个体态婀娜的妙龄少女赶忙将手中糕点偷偷藏入袖中,再转过头去擦拭嘴角。
背剑的草鞋少年,小腿绑缚布条的青袍道士,姿色一般的年轻女子,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富贵丛中人,所以很理所当然的,他们仨就被那个婢女领着穿廊过道,最终领进了偏厅。原本坐满的七八张酒桌,这会儿稀稀疏疏,至少有半数空位。在这边负责添酒的虞管事对此也很无奈:这些王八蛋,都一手拎酒壶,一手持杯,主动跑到隔壁两间宴客厅去敬酒了,有些干脆就在那边屁股生根了,也有些身份不够的,宁可站着喝酒,也不愿返回原先偏厅位置上坐着吃菜。
天籁窟的琵琶夫人与一旁自封黑龙仙君的老人聊得极为投缘,体态丰腴的妇人笑得花枝招展,前仰后翻。两人身边围着一帮双手持杯而立的听众,既有想要见缝插针敬个酒的,也有在这边专门给两位大人物捧场的。况且谁都不白忙活,随着琵琶夫人的夸张动静,一个个偏移视线,喉结微动。
在猿猱道上开辟洞府的大妖,与那胆敢空手登门的六境武夫正在相互劝酒,聊些体魄横炼一道的心得体会。他们也不用杯碗,直接拿起酒壶,揭了泥封就喝。粉丸府自己酿造的仙家酒水蕴藉灵气,远胜一般仙酿,若是放在渡口售卖,没个三五枚雪花钱休想入手。而且今夜的酒水,滋味似乎尤其醇正,灵气充沛程度远超合欢山之前举办的那几场酒宴上的酒水。两位府君到底是财大气粗,这一场喜宴办下来,岂不是直接就喝掉了好几座楔子岭清白府的家底?
许多负责端菜取酒的粉丸府侍女,穿针引线一般穿插在宾客之间,有些被劝着喝多了酒,酒香薄衫凉,凉衫薄汗香。
隔着一间宴客厅,那位坠鸢山的山神娘娘也没少喝,已经有几分不胜酒力的醉态了,媚眼如丝。
陆沉笑呵呵道:“鬼门关外大摆宴席,粉红帐内喝断头酒。”
鹤氅文士白茅看到背剑少年的身影,拿起筷子指了指对方,无奈道:“就这么犟吗,什么热闹都喜欢凑。”
背剑少年笑道:“打小就喜欢凑热闹,以前欠下的,现在都补上。”
白茅招招手,压低嗓音说道:“来都来了,就坐下慢慢聊,好吃好喝,争取把份子钱找补回来。”
先前白茅一直心疼自己的红包,足足五十枚雪花钱呢,这会儿多出个陈仁,关键这个背剑少年还带了俩蹭酒席的朋友,他心里一下子就觉得舒服多了,好像没亏太多。白茅眼见着虞管事在别桌忙着劝酒,就继续提醒道:“陈仁,记得今晚能多喝一壶就多喝一壶,不喝白不喝的好酒,可是货真价实的仙家酒酿。咱们这屋子,虞管事说是按府上规矩,人手一壶。可只要你肯开口,第二壶都会有,有无第三壶,就看你嘴巧不巧,虞管事肯不肯卖面子了。瞧见没,隔壁桌那个,摇扇子的那位,细皮嫩肉,就是个斯文败类,与这边的侍女调笑几句,便偷摸拿到第三壶仙酿了。”
陈平安落座后说道:“我这人脸皮薄,不敢多讨酒喝。”
白茅一时语噎。
陈平安说道:“没事,我身边带了个脸皮厚的,等会儿让他开口,给侍女看个手相、算算姻缘什么的,两壶三壶酒就都有了。”
陆沉背靠着椅子,右手揉着左肩,瘫软着坐着,见鹤氅文士白茅投来视线,便笑容灿烂,抱了抱拳:“贫道精通手相,给女子看更准些。”
陈平安看着那个坠鸢山的山神娘娘,想了想,记起来了,难怪会有点眼熟。
时隔多年,她容貌的大致轮廓没变,但是成为山神之后,气态变化不小,而且瞧着像是年轻了近十岁,这就是修行的好处了。许多修道资质好的女修,她们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眼角鱼尾纹为何物。自古修道境界,就是女子最好的脂粉。
裴钱聚音成线,密语询问道:“师父,碰到熟人了?”
陈平安摇头道:“算不上,以前游历梳水国的时候,勉强算是打过照面,都没聊过一句话。如果没记错的话,她本名姓萧才对,就是不知为何她会成为坠鸢山的山神娘娘。”
梳水国距离这合欢山地界,可有一段山水路程。
记得当年离开剑水山庄独自远行,从那山林中闹哄哄冲出一大拨江湖人士,奔着官道上的一支梳水国显贵亲眷车队而去。前者显然情报有误,当时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踢到了一块铁板,那支车队里边除了大将军楚濠的妻子,还有两名身份不俗的女子。而且除了一队扈从精骑,其实光是随军修士里边就藏着一位龙门境符箓修士和一位观海境剑修,随便拎出一个,顷刻间就可以把那拨江湖刺客打杀干净。结果某位江湖老前辈,年纪不小,做事情却不太地道,故意打着剑水山庄和宋雨烧的旗号,试图把一国江湖水搅浑,至于山庄和宋前辈的生死荣辱,会不会被梳水国朝廷派兵剿灭,是半点不顾,尤其是那位老江湖跟陈平安擦肩而过的时候,心生一计,直接就送给陈平安一个剑水山庄“楚越意”的名字和身份……最后还是陈平安与那位观海境剑修厮杀了一场,才算摆平那场风波,顺带着让那拨江湖人逃出生天,当然他们也没如何念情就是了。按照那个观海境老剑修的说法,每颗脑袋都能换取神仙钱,她怎么都该值个一枚小暑钱。
没过多久,陈平安还没走到东家是张彩芹的那座青蚨坊,在地龙山渡口那边就听到了一个消息:以那位萧女侠为首的江湖义士舍生忘死,不惜与楚党逆贼死战,可惜车队当中,有一年老一年轻两位剑仙坐镇,不惜为虎作伥,这才导致他们功败垂成。
白茅发现了背剑少年的目不转睛和魂不守舍,哈哈笑道:“陈兄弟,果然是同道中人,一见如故自有一见如故的缘由!”然后这位楔子岭白府主就发现那个相貌平平、仅是中人之姿的年轻女子朝自己看来,眼神古怪。
白茅笑问道:“陈老弟,这位姑娘是?”
陈平安笑道:“大弟子,跟我学武多年,姓郑名钱。资质不错,闯出名堂了,在江湖上的名气比我这个当师父的还大。”
白茅已经摸到和这家伙聊天的大致脉络了,只要彻底放开,豁得出脸皮,就再无别扭,再来扯闲天,就可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惬意,点头道:“比陈老弟的名气大实属正常,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好事。都说江湖上,明师找高徒三年,高徒找明师也三年,相互成就才能光大门庭,总好过一个误人子弟,一个相互耽误。”
其实白茅是想说:就凭你陈仁的年纪,如今才几岁,走江湖又能有几年,能有什么名气,比得过那位少年剑仙张雨脚?
白茅转过头,望向雀斑点点的裴钱,扬起一个笑脸,端起长辈架子,问道:“可曾跻身炼气三境?”
裴钱笑道:“得看对手的境界。”
白茅一怔:不愧是陈仁的高徒。一两本钱,从你们师徒嘴里说出来,总有一斤重的气势和风范。难道现在外边江湖上的年轻人,说话都是这般德行了?
陈平安拿起筷子,笑道:“吃饭。”正襟危坐的裴钱这才跟着拿起筷子。
白茅暗自点头:还是有点规矩的。看那女子,也不喝酒,只吃桌上眼前的菜。倒是那个身穿棉布道袍的年轻道士像是个饿死鬼投胎的,在几乎所有人都忙着多喝一口酒的时候,偏偏他跟一名侍女讨要了两碗米饭,还专门叮嘱上大碗,这会儿已经开始低头扒饭了。头上一顶道冠,让生前就精于鉴赏的白茅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总觉得值点钱。
陆沉抬起头,夹了一大筷子菜,含糊不清道:“白府主怎么就不好奇,为何郑姑娘会与我们陈兄弟拜师?”
白茅笑道:“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年纪不算什么,武学路上,走在前边的就是长辈。”
只见年轻道士使劲点头:“难怪都说师爷拜徒孙,有道便为尊。以前总是一知半解,白府主今儿一句话,算是给彻底整明白了。”
“道长怎么不喝酒,这可是整个合欢山地界独一份的仙家酒酿,是道统法脉有门规戒律,不许你们饮酒?”
方才虞管事让侍女送来了三壶粉丸府仙酿,果然没有多给,只说喝完后,觉得不够,可以与他知会一声。毕竟这处偏厅中的人身份不够,像其他几处宴客厅,人手两壶酒水起步。至于琵琶夫人那边,喝酒都快跟喝水差不多了。可问题是,眼前这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吃荤是一把好手啊,照理说荤酒不分家,怎就干吃饭菜不喝酒?
“哪里哪里,小道这一脉,寒酸哪,就没有祖师爷,师父也不管这个。”陆沉摆手道,“再说了,听君一席话,如饮三坛酒。”
白茅大笑不已:终于见着个会说话的正常人了。
抿了一口酒,白茅灵光乍现,终于想通为何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了。他转头问道:“郑钱?关耳郑?钱财的钱?”
裴钱点点头。
白茅拿手指敲了敲桌面,笑道:“你这姑娘,到底怎么想的?容本府主倚老卖老说你一句,你再崇拜那位女宗师,也不至于连姓氏名字都改了啊。”
裴钱扯了扯嘴角,没说话。这要是她小时候,白府主祖宗十八代的坟头估计已经堆满爆竹了。
白茅是读书人,好面儿,拿她没办法,就转头望向陈平安:“陈老弟,你这个当师父的,摊上这种大事,也不管管?”
陈平安笑着点头:“对对对,有理有理,是我常年在外闯荡,对徒弟疏于管教了。”
裴钱夹了一大筷子山珍野味细细嚼着,腮帮鼓鼓,嘎吱作响。
陆沉幸灾乐祸,笑嘻嘻道:“白府主,咱哥俩同病相怜,走一个,贫道以汤代酒。”
白茅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陆沉从袖中摸出一本花鸟画册:“白府主一看就是个收藏大家,这是我花大价钱捡漏而来的,央府主帮忙掌眼则个,赏鉴赏鉴。”
白茅笑了笑,抖了抖袖子,伸手接过那本册子。都什么跟什么,花了大价钱,还捡漏?随手翻了几页,白茅犹豫了一下,说道:“照实说,功力是有的,一看就是富贵子弟的手笔,是得了界画精髓的,一丝不苟,严谨工整,可惜终究是死画。这些花鸟,总觉得不光是素雅简淡,看久了,还有几分阴气。”
见陆沉一脸被雷劈中的痴呆模样,白茅连忙解释道:“本府主所说阴气并非贬义,类似寺庙宫观里边的某些水陆画,鬼气森森,可以警示人心。我只是担心画册主人,不是那种长寿之人。道长也该知晓,画坛名家,若是短寿,成就和名气就很难高了,未能衰年变法,价格往往就上不去了。”
陆沉惨然道:“活不长久,同辈唱和就少,徒子徒孙也少;孝子贤孙一少,帮其扬名鼓吹的力度就小,力度小就无法被后世推上神坛;无法登上神坛,如何卖出高价,何谈值钱?等到将来世道好了,兜里闲钱就多,有钱的外行傻子更多,只认门面不认人。尤其在这古董行当,如何能够编几个故事,骗来大钱?”
白茅一拍大腿:“道长这番见解,可谓拨云见日。”
陈平安瞥了眼那本画册所绘花鸟,并无落款,却有几方私章钤印,凭此已经知道画册出自青杏国柳氏太子之手。白茅眼力还是不错的,确有几分阴气,这位储君作为一国潜龙,并无中兴国主的浑厚气象,用墨笔力纤弱,说得难听点,更像是一位亡国之君的手笔。至于青杏国京城那边的街谈巷议,还有仙家客栈里边一些茶余饭后的闲谈,都对这位素有才名的柳氏太子评价不低。
陆沉笑道:“归根结底,终究是未能领会界画精髓使然,否则只会活泼泼,生意盎然,岂会让白府主瞧着只觉得索然无味,了无生意。”
说到这里,陆沉叹息一声,将那本画册狠狠摔在桌上:“罢了罢了,就当吃了个闷亏,眼不见心不烦,不如低价卖给白府主。”
白茅见陆沉好不要脸,竟是双指并拢,将画册推向自己这边,这是要强买强卖?敢情所谓的花大钱捡漏,就是为这会儿的杀熟做铺垫?好个图穷匕见!白茅便伸手牢牢按住那本画册,皮笑肉不笑道:“即便不是价值连城的物件,也绝非什么粗劣画作。君子不夺人所好,就算道长舍得贱卖,白某人也不好意思买。恳请道长,收回去!”
陆沉铆足劲,双指微颤,暗中加重力道,仍是未能挪动画册,霎时间满脸涨红:“白府主,都是聊得来的朋友,价格好商量的。”
“道长何必割爱。”
“实不相瞒,这画册后边还有无名氏抄录而成的一篇道书,千余字,高妙无匹。根据内容记载,除了可以白骨生肉,还言说了诸多修行至理,例如‘可白骨生肉,何物可生骨’。白府主,有钱难买不死方,机会难得啊!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既然藏着不死方,道长为何还要转售他人?”
“贫道修行资质,凑合,十分凑合,该学到手的都学了,实在是学不得更多。”
“多少钱?”
“两枚雪花钱。不能更少了!”
“……”
白茅脸色僵硬,差点破口大骂。当老子傻吗,所谓的不死方,就只开价两枚雪花钱?
“看在朋友的分儿上,一枚雪花钱也成!”
“……”
白茅黑着脸。可以确定了,对方是个傻子,然后试图拉上自己一起当傻子。
就在此刻,陈平安抬起手,向婢女多讨要了一壶仙酿。白府主想了想,便从袖中摸出一枚雪花钱,放在那本花鸟册上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其实白茅原本想要买下画册后就归还对方,再语重心长地劝一劝这个骗术蹩脚拙劣的年轻道士以后别这么混了,出门在外,容易挨揍。只是白茅担心如此一来落了对方面子,便作罢,就当花一枚雪花钱交了个不靠谱的朋友,反正以后也不会碰面了。
给出神仙钱时,画册内某页便多出一篇金字道书,直指金丹境。当白茅有之前那些念头时,画册中又多出道书的中篇文字内容,可直至玉璞境。
白玉京陆掌教的分身之一李子树下白骨真人,如今已是青冥天下最新候补十人之一。这篇道诀,正是白骨真人的修道根本所在,陆沉所谓的“不死方”,确实是再名副其实不过了。
因为合欢山两位府君迟迟没有露面,参与嫁女招亲宴的各路客人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妙的苗头。只说那处花厅,百花湖暑月府的贵客就没来由炸窝一般,合欢山的大小姐和四小姐,好像正在那边安抚湖君张响道。
虞阵将单独一间屋子的秦傕,还有隔壁的符气一并喊出,径直往粉丸府外走去。
坠鸢山那位已经喝到微醺的山神娘娘和乌藤山李梃,好像得了两位府君的密旨,说最多一刻钟,今夜酒宴就会正式开席,保证不会让诸位贵客久等。
来到府外,虞阵抱拳低头,赔罪不已,苦涩道:“府上出了点状况,需要关起门来做事情。秦叔叔,燕兄,让你们见笑了。”
秦傕是书简湖本土修士出身,对此早已司空见惯,问都不问,甚至懒得抱拳告辞,二话不说,径直御风走了。符气到底是身世清白的豪阀子弟,虽说外出历练也有数年光阴,可这等阵仗还是头一遭遇见。他轻声道:“你们已经跟金阙派和天曹郡张氏撕破脸了?若果真如此,以这些山上仙府、修士世族的行事风格,定然早有准备,今夜粉丸府内道贺客人当中说不定就有他们的内应。”
虞阵总不能将父亲那桩谋划泄露出来,只得搬出一个在家族祠堂内就想好的借口:“上山氤氲府那边的宝库,有一件我父亲很看重的镇宅之宝,就在刚才,莫名其妙失窃了。父亲震怒不已,已经传下一道密令,需要马上封山,关起门来搜查所有人,不管是谁,只许进不许出。今夜来山上道贺的那帮货色,你也清楚,都是些桀骜不驯的亡命之徒,就没有省油的灯,等会儿很容易闹起来,说不得就要见血。”
符气询问道:“真不需要我留下来帮忙?”
在附近数国境内,山上两位府君,还有程虔、张筇的金丹境,就是顶天了,那他这个龙门境,不说力挽狂澜,只说略尽绵薄之力,想来还是不难。
虞阵摇摇头,眼神诚挚道:“符气,听句劝,你别掺和。事情确实比较大,总之你我回头找机会再叙。”
符气点点头:“我打算走一趟书简湖,黄鹂岛仲肃与我家老祖关系不错,要找我,就直接飞剑传信黄鹂岛。”
丰乐镇,戚颂找到了张雨脚和金缕。老人也没废话,和少年少女密语一句,直接让他们跟自己离开小镇。
因为戚颂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尚不能覆地远游,老人就只是在夜幕中长掠。
张雨脚御剑,离地丈余而已,金缕在一旁贴地御风。
金缕打趣道:“戚爷爷,你好酒如命,怎么不登山参加喜宴?你要是去了,我和张雨脚就可以跟着上山了。”
天曹郡张氏的首席客卿戚颂是个极负盛名的老顽童,很有晚辈缘。他此刻笑道:“酒是烧身硝焰,色为割肉钢刀。要是我到了山上,一个把持不住,喝得稀里糊涂,再被那位三姑娘一眼相中,赵浮阳和虞醇脂非要认我当女婿,又喝酒又是入洞房的,吃不消啊。”
金缕呸了一声。
戚颂调笑道:“金丫头,虞游移看不上我这个糟老头当然不奇怪,可要说看不上雨脚这种风度翩翩的惨绿少年才算怪事吧,你便开心了?”
张雨脚好奇问道:“戚爷爷,前边小镇那个动静可有说法?”
戚颂拍着肚子,摇摇头:“有说法,不能说。等到以后有机会,你小子请我喝顿好酒,再看心情。”
先前裴宗师提醒过一句,不要泄露她的行踪,戚颂可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戚颂脚尖挑起几颗石子,一挥袖子,纷纷激射向空中,身形拔地而起,踩在数颗石子上边,如拾级而上。他看似身材臃肿,此刻提起一口纯粹真气,却也轻若羽毛,被最后一颗石子托起,呈冉冉飞升状。升至最高处,戚颂身形暂停悬空,居高眺望,发现了弟子吕默的踪迹,吕默正带着一个黝黑少女赶夜路。
戚颂飘然落地,大笑一声:“跟我走,谁慢了谁请喝酒。”
身穿一身夜行衣的虞游移,身形若鬼魅,在山林间兔起鹘落,快若一缕青烟,来到山脚小镇。她站在一处屋顶,将一个被鲜血浸透的绸缎包裹丢在一处陋巷小院内:“这颗脑袋是观军容副使顾奉脖子上边的,至于乌藤山的山神李梃,与顾奉一样都活不到今夜,也算我父亲和合欢山向你们有了个交代,莫要再继续纠缠下去了。柳姑娘,你和刘铁他们务必在半炷香之内离开小镇,走得晚了,后果自负。将来哪怕是陪都洛京那边追起责来,我们也问心无愧。”
不像以往,在小镇内外遇到撑伞的无头女鬼,虞游移总会像个调戏良家的登徒子,非要纠缠着柳姑娘聊几句,今夜行事却是毫不拖泥带水,把话带到,便身形矫健地重返山中。
周楸喊来刘铁,刘铁沉声问道:“怎么说?要不要留在这边,等他们三人下山?”
周楸笑道:“哪里需要我们担忧他们的处境,去泼墨峰那边等消息好了。”
粉丸府内,陈平安突然问道:“赵浮阳以后的成就有多高?”
陆沉笑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得两说。”
陈平安说道:“假设被赵浮阳做成了这件事?”
“明天的新元婴,将来有希望跻身玉璞境,就是难度不小,会在桐叶洲那边磕磕碰碰。”陆沉抬起手,掐指一算,沉吟片刻,“如果未能得逞,在今夜功亏一篑,炼山不成反而丢掉这份道本,赵浮阳明天就要从金丹境瓶颈跌至龙门境了。至于将来嘛,得是仙人境起步了。”
除了白茅听不见对话内容,裴钱都能听清楚师父跟陆沉的聊天。
陈平安说道:“陆掌教是不是少说了一种或者两种情况。”
陆沉点头笑道:“若是赵浮阳能够待在这边,上下两山皆原封不动,他与青杏国柳氏井水不犯河水,迟早会被顾璨打死,自然是万事皆休的下场了。或者说赵浮阳能够顺利跻身元婴境,又使出金阙派一脉秘传的‘担山’神通,最终离开这处是非之地,万一,贫道只是说万一,有朝一日他可以成为数量众多的人间真龙之一,赵浮阳还有望以盘山一脉的魁首身份占据陆地气运,与很能打的那么一小撮飞升修士在山巅并肩而立。
“只说在当下这一刻,赵浮阳就有四条路可走。但是赵浮阳到底会走哪条路,最终成就高低,大道前程好像又取决于我们俩在这张饭桌上怎么聊。
“就像这张桌子,有你我,有裴钱,如今又有了楔子岭鬼物白茅。若是贫道愿意,还可以拉上虞管事,和那个端酒送菜的婢女。”
陈平安问道:“路过浩然,先为白茅传授一篇不死方,再收个飞升境资质的不记名徒孙,陆掌教都是顺手为之?”
听得出来,赵浮阳想要走到山巅,有个先决条件:他得跟着陆沉这位隔了许多个辈分的祖师爷,一起去往山运厚重的青冥天下。
陆沉反问道:“看史书,那么多出身贫寒的开国君主身边,或者说在那龙兴之地,一县之内,最多是一郡之地,怎就有那么多非公即侯的厉害人物?看遍数座天下,在山上,类似宝瓶洲骊珠洞天、青神王朝的五陵少年窟,拢共才几个?”
陆沉将手中筷子往饭碗上边一放,如悬空架起一座桥梁,自问自答道:“世路歧途乱如麻,大道能有几条?跟对人,走对路,就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走错了路,任你是心比天高的英雄豪杰,也要抑郁潦倒不得志。兴许偶有例外,终究只是例外。话说回来,光有一条平步青云的宽阔道路,没有恒心,脚力不济,当然也难走远。
“陈平安,你猜错了,赵浮阳想要成就最高,就不能被谁牵着鼻子走,也不能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这就是他的第五条道路。
“别忘了,为何会有人说山上没有上五境的纯粹野修。同时更别忘了,白帝城郑居中虽有师承,但是真正意义上,他也是山泽野修,他才是纯粹野修。”
陆沉拿起一根筷子:“独木难支。即便上了桌子,用手扒拉饭菜总不像话,是会被旁人打手、长辈训斥,或是赶下桌去的。”
陆沉再拿起一根筷子:“相辅相成,就能夹菜吃饭了,至于能吃多少,各凭坐在饭桌旁边之人的胃口和肚量。一双筷子,可以是泥瓶巷的陈平安跟杏花巷的马苦玄,或是刘羡阳跟陈平安,也可以是顾璨跟宋集薪,宋集薪与赵繇,李槐与胡沣,胡沣跟董水井,等等,诸如此类,以此类推,既可以是一张饭桌,也可以是一张赌输就撤掉椅凳的赌桌,还可以是一张香火袅袅的供桌。”
金阙派祖山,清静峰,金仙庵。
当代峰主是一位老妪模样的金丹境修士,正领着一众嫡传站在一处崖外白云如海的凉亭附近,联袂恭迎上宗仙师大驾光临。
金阙派开山祖师在兵解离世之前,曾经为诸峰嫡传弟子留下一道法旨,或者说是她的遗愿,希望金阙派子弟,能够日积月累,累积功德,有朝一日帮助她在白霜王朝的那座灵飞观恢复谱牒身份,重新录名。仅此而已。与此同时,她也下了一道死命令,即便是自家门派处于生死存亡之际,也绝对不可叨扰灵飞观内她那位师尊的清修,谁敢有违此律,就是欺师灭祖。所以即便是在那场战事当中,金阙派诸峰修士始终恪守祖训,没有主动与灵飞观联络。哪怕灵飞观老观主仙君曹溶横空出世,在老龙城一役立下不朽功业,金阙派尤其是金仙庵一脉嫡传修士再激动万分,也只能将这个秘密藏在内心深处。故而当先前的灵飞观,如今的灵飞宫,主动书信一封至金仙庵,说宫主会来此做客,所有金仙庵嫡传弟子均为之狂喜。
明月夜中,一位年轻女冠缩地山河,率先现身崖畔,随后有一位稚童模样的白发修士手捧拂尘、背桃木剑,站在女冠身边。道门有仙真,可返老还童,白发长婴儿。
之后天边雷声阵阵,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男子风驰电掣而至,沿途片片云海如被剑斩开,落在白发童子身旁。青年想要伸手摸一摸稚童的脑袋,蓦然剑光一闪,只得缩回手。
金仙庵老妪情难自禁,眼眶红润,打了个稽首,颤声道:“清静峰金仙庵诸弟子,拜见灵飞宫湘君祖师。”
其实老妪不是不清楚其余两位的身份,而是她必须将这位道号洞庭的上宗湘君祖师单独摘出来对其敬称。如此一来,就等于她代表下山金阙派,向上宗灵飞宫的一种礼敬。确切说来,是为自家开山祖师与灵飞观行了个稽首礼。
湘君淡然道:“不必多礼。刑紫,除了你留下,其余都各自修行去。”
老妪一挥袖子:“你们都退下。”
湘君率先走在崖畔一条青石板路上,名为刑紫的老妪这才赶忙向那稚童和青年补上稽首礼:“金仙庵刑紫,见过韦真人、温宗师。”
这个好像从无道号的韦真人是昔年灵飞观的掌律道士,如今道观升为道宫,他反而卸任掌律。但是没有谁会觉得这个小道童是被贬谪了,原因再简单不过:他是上任观主曹溶的关门弟子。无论是山上仙府,还是山下门派,似乎历来只有收错的开山大弟子,从无犯错的关门弟子。
至于那位温宗师,名为温仔细,山上绰号“温郎”,不到四十岁就已经是一位远游境武夫,关键他还是一位道门金丹地仙,更是个风流浪荡子。
湘君刚刚与董水井分开没多久,从一个小门派赶来金阙派。韦师弟方才还在青杏国京城,至于师侄温仔细,不出意外,刚从某个脂粉窝里脱身。
金阙派垂青峰有一处名胜,是条倒流瀑。
湘君停下脚步,望向那条飞溅如雪有雷鸣声的瀑布,说道:“师尊下山远游之前曾传下密旨,准许她恢复灵飞观谱牒身份。还说你们金仙庵一脉可以脱离金阙派,与灵飞观认祖归宗。当然,不强求,清静峰修士去留都随意。至于金仙庵之外的金阙派诸峰就算了,估计他们也不甘心,我们就省得自作多情了。”
刑紫泣不成声,面朝南方,伏地而拜,三拜九叩,与那位老祖宗曹天君磕头致谢。
湘君将她搀起:“如果程虔拦阻,我可以让韦师弟和温仔细留在清静峰这边。”
刑紫起身后,多次掩面而泣。
温仔细笑道:“你们听说了吗,桐叶洲今年开春后出了好些大事。”
韦真人嗤笑一声。除了做惯买卖的老龙城几个大姓家族,宝瓶洲这边如今几乎都不爱打听桐叶洲的山水人事。风水轮流转,昔年桐叶洲山上修士也是这般看待北边邻居宝瓶洲的。
湘君点头道:“是大事。”
韦真人这才提起一点兴趣:“怎么说?”
温仔细抬起双手,抖动手腕,微笑道:“第一件大事,是在大渊袁氏王朝的最南边,出现了一个名为青萍剑宗的崭新宗门,事先没有透露出半点风声。这青萍剑宗,是那宝瓶洲落魄山的下宗,首任宗主名为崔东山,是一个原本寂寂无闻的陌生角色,此人唯一一次公开现身,是咱们那位年轻隐官与他的好友刘羡阳一起问剑正阳山时。按照落魄山祖师堂谱牒,算是陈平安的学生。”境界高低,是个谜。
湘君笑道:“对落魄山陈先生和青萍剑宗的一宗之主,你都放尊重点。”
照理说,担任首任下宗宗主,得是玉璞境。之后的继任者,反而对境界没有要求,只要宗门内有玉璞境谱牒修士坐镇山头即可。
况且青萍剑宗还是一座极其罕见的剑道宗门,是桐叶洲破天荒的事情了,崔东山若真是一位玉璞境剑仙,在那战事惨烈至极的宝瓶洲又岂会毫无建树,不曾立下寸功?就像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化名“郑钱”的裴钱,她不单单是在中部大渎战场大放异彩,早先在金甲洲中部到北方的几处战场就已经声名鹊起。
所以这个崔东山,到底是一位玉璞境,还是元婴境剑仙,众说纷纭。毕竟以陈平安的文脉身份和他在避暑行宫攒下的战功,文庙就算为青萍剑宗破例,允许一位非上五境修士担任宗主,也实属正常,反正这几年内,几个浩然新宗门都是如此,不算孤例。
温仔细笑道:“可惜当年祖师不许我下山,没能去大骊陪都,不然就可以与那个裴钱切磋切磋了。”
韦真人冷笑道:“觉得跟裴钱只有一境之差,就有得打了?那你怎么不干脆找她的师父,找那位陈隐官的麻烦?”不否认,这个师侄是个习武天才,每逢下山游玩,最喜欢故意低人一境,再问拳胜之。
温仔细哈哈笑道:“陈平安比我年长近十岁呢,我要是早投胎十年,如今不说止境武夫,怎么也该有个山巅境瓶颈了。”
湘君说道:“裴钱不是你以为的那种空皮囊武夫,她当年的七境和八境,只会比你更扎实。”
温仔细眯眼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第二件事跟玉圭宗有关,宗主韦滢远赴蛮荒,九弈峰新任峰主是个名为邱植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已经是一位龙门境剑修。
再就是太平山那边,女冠黄庭从五彩天下重返桐叶洲,出现了浩然历史上极为罕见的一人一宗门。由于她返回家乡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剑小龙湫,故而黄庭已经是毋庸置疑的玉璞境剑仙。
不愧是堪称桐叶洲福缘第一人的黄庭,好像破个境就跟女子换身衣裳一样轻松。更不愧是昔年能够与姜贼齐名的女修。
而那小龙湫,出现了惊世骇俗的动荡,两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元婴境修士,不知犯下什么过错,被来自中土大龙湫的龙髯仙君亲手拘押回宗门,没过多久,司徒梦鲸便亲自担任下山小龙湫的山主。这就像往池塘里边砸入一块巨石,掀起惊涛骇浪,不等为之注目的旁观者恢复平静心情,就又直接来了一座“飞来峰”将小水塘给填平了。在这之后,就是小龙湫对外宣称封山一甲子。
蒲山云草堂,叶芸芸好像刚刚跻身武夫十境归真一层。
大伏书院老蛟程龙舟,改任大骊王朝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副山长。不过林鹿书院并非七十二书院之一,但这是文庙历史上第一位妖族出身的儒生担任书院山长。
俱芦洲鱼凫书院山长周密,也是历史上第一位没有大过失却被罚去功德林的山长,最终转为担任桐叶洲五溪书院山长。此外,那个极负盛名的君子温煜,出任天目书院副山长。在外人看来,正副山长皆是外乡人氏的桐叶洲三座书院之间可不是一般的暗流涌动。
温仔细虽然好奇那个叶芸芸到底是怎么个倾国倾城的姿色,却也没不知天高地厚到想要去桐叶洲找她问拳,怎么都得等个十几二十年——无妨,他与那叶芸芸是一样的修行之路,修道岁月悠悠长,不急于一时。
温仔细嘀咕道:“这个周海镜怎么如此难找,在大骊京城说不见就不见了,总不能是被谁金屋藏娇了吧?”
裴钱毕竟在宝瓶洲四大武学宗师中排第二,仅次于那个据说曾经步入十一境门槛的宋长镜,那么名次垫底的周海镜,就是温仔细想要问拳的绝佳对象了。山巅境,还是个漂亮女子,提着灯笼都难找。为此温仔细专门去了趟大骊京城,结果明明没有离京的周海镜,愣是让温仔细找了个把月都没看到人影。
湘君没来由道心一震,抬手将一把碧绿幽幽的传信飞剑卷入袖内,以秘术打开飞剑禁制,心湖内随之响起师尊的嗓音:“师尊有令,留下韦拂晓,带上温仔细,去合欢山。”
湘君起先没多想,只是觉得有点别扭,随即恍然大悟:师尊是在说他老人家的那位……师尊?!
而这位上五境女冠的师尊的师尊,此刻正在合欢山粉丸府的一处偏厅内,给数个婢女看手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