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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问取梅花消息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前尘往事,恍如一梦中。

书简湖,素鳞岛。

原本在闭关的岛主田湖君悄然出关,在山巅一座阁楼内摆下酒席,与一个儒衫纶巾的青年修士相对而坐。田湖君脸色微白,甚至不敢说几句寒暄言语,就像是一个自知顽劣的学塾蒙童在聆听师长教诲。

青年收起思绪,微笑道:“秦师兄还是这么忙吗?”

既然对方是一种疑问语气,田湖君就迅速小心酝酿一番措辞,颤声答道:“秦傕与坠鸢山赵浮阳是旧识,我与合欢山粉丸府虞醇脂也不算陌生。一百多年前,虞醇脂曾经来过青峡岛,师尊是让我代为待客的。前些年,虞醇脂的儿子虞阵也曾悄悄游历书简湖,拜访过我这座素鳞岛。所以这次合欢山招亲,秦傕不好推托,就单独赶去赴宴了。我需要闭关,也不愿与合欢山扯上关系,便婉拒了邀请。”

该回答的,一五一十照实说,只是田湖君绝不说多余的话,就怕画蛇添足,横生枝节。比如合欢山如今自称什么小书简湖,田湖君敢多说一个字?一时间,田湖君心中恨极了那个虞醇脂。好死不死的,自己怎么就认识了这么一号婆姨。

青年喝了一口酒,是他登岛之前专程从池水城那边买来的乌啼酒,调侃道:“一百多年前?前些年?好像田师姐说话还是这般含糊不清。”

田湖君霎时间脸色雪白,赶忙报出两个准确数字。

青年抬起手掌,用手心擦了擦嘴和鼻,随意道:“师姐不用这么紧张,号称小书简湖而已,又不是真的书简湖。何况真的书简湖又如何,如今不就在师姐与我的屁股底下。”

昔年泥瓶巷的鼻涕虫,如今的白帝城顾璨,多年前离开书简湖,如今刚刚从蛮荒天下返回宝瓶洲。

顾璨没来由问道:“师父没答应刘老成继任真境宗的第四任宗主,是有自己开宗立派的野心,还是在怕什么、躲什么吗?”

田湖君心口好似遭受一记重锤,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怪就怪上次师父带她一起去拜访章靥,她听了些不该听的,否则顾璨的这个问题,她便不用假装不知道了。

“师姐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何必如此紧张,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我要不是清楚师姐的为人,就要对师姐疑神疑鬼了。”顾璨放下酒杯,站起身,凭栏而立,“桌上的一对花神杯,就当是预祝师姐闭关成功、将来跻身元婴境的贺礼,不是仿造赝品。”

田湖君跟着起身。

顾璨说道:“曾掖跟黄鹂岛的吕采桑差不多,可能不能算是什么朋友,但是他们比起田师姐和秦师兄你们几个,在我心里,还是不太一样的。以后五岛派那边,田师姐记得多多照拂,成了元婴地仙后,在未来百年、数百年修行路上,帮曾掖做一两件雪中送炭的事情,至于锦上添花就算了,我不想因为这种事情欠师姐的人情。届时曾掖身边自然会有人提醒田师姐出手相助,帮着五岛派渡过难关,所以师姐不用费心思考虑何时出手、如何出手。”

田湖君非但没有心情沉重,反而松了口气,轻声道:“责无旁贷,我必定全力以赴。”

顾璨微笑道:“田师姐还是老样子,说着斩钉截铁的话,做着轻如鸿毛的事。”

田湖君头皮发麻。

顾璨说道:“但是比我强。”

这次从蛮荒天下那边脱困,他去了趟某座渡口,见到了那个已经贵为大骊藩王的宋搬柴。只是作为同一条巷子的多年邻居,如今再见面,反而好像没啥意思了,还不如年幼时隔着一扇门骂来骂去有趣。

顾璨突然伸出手,轻轻抵住心口,整张英俊脸庞都扭曲起来。他不由嘀咕一句,再骂了曹慈一句。

顾璨跟那个已经跻身神到一层的曹慈干了一架,结果输得凄惨无比。

顾璨遥遥望向那座昔年作为刘老成道场所在的岛屿。

宫柳岛如今是真境宗祖师堂所在。现任宗主刘老成,仙人境,而且还是宝瓶洲两千多年来的第一位上五境野修,一洲公认有大气运在身的人。

首席供奉刘志茂,道号截江,玉璞境。掌律祖师李芙蕖,如今真境宗靠前几把座椅所有者,只有这位元婴境女修曾是玉圭宗谱牒修士出身。

如今整座水域广袤的书简湖几乎都是这个玉圭宗下宗的私家地界,而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其中有五座岛屿自立门派,不归真境宗管辖,所以就显得尤其扎眼。

顾璨转头望向别处,曾掖和马笃宜如今就在那边修行。

姜尚真担任真境宗宗主之时,曾经未经祖师堂审议,更没有通知上宗,私自与大骊朝廷做了笔见不得光的买卖,以一个极低的价格,将包括白旄岛在内的五座岛屿“卖”给了落魄山,礼部秘密记录在册,交割地契。真要追究起来,漏洞极多,因为这份契约既没有山主陈平安的签名花押,真境宗和玉圭宗也都被蒙在鼓里,直接就生米煮成熟饭了。姜尚真一边用真境宗宗主的身份,一边用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的身份,就像是将五座岛屿左手倒卖给了右手。

当年在落魄山那边,朱敛得知此事时就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周首席好风骚的手笔,叹为观止,必须叹为观止。”

当然,这笔神仙钱还是姜尚真自掏腰包,反正就只有一百枚谷雨钱而已。

当初真境宗和大骊朝廷都并未对外公开此事,之后这五座岛屿一直挂在书简湖本土鬼修曾掖名下。后来玉圭宗察觉到不对劲,本打算小题大做,把姜尚真这个中饱私囊的狗东西牵回神篆峰祖师堂再喷他一脸唾沫星子。结果姜尚真回到宗门进行第一场议事时,还轮不到谁来兴师问罪,荀渊就辞任宗主,由姜尚真接任,而非由九弈峰峰主韦滢接任,故而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之后大战一起,蛮荒妖族围攻玉圭宗,就更顾不得这种芝麻小事了。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落魄山一直没有收取这块“飞地”,似乎有意让曾掖据此开山立派,就这么自立门户。

其实这是有一定隐患的,因为一旦玉圭宗和韦滢追究起来,拉上大骊朝廷三方一起打官司,真境宗极有可能就要收回这五座岛屿了。毕竟姜尚真如今除了一个姜氏家主的身份,在上下两宗好像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白丁了。

其实真境宗祖师堂里边的四十余把交椅,真正属于上宗出身的谱牒修士的只占了不到两成。即便如此,真境宗从无镇不住场子的隐患,毕竟前后三任宗主,姜尚真、韦滢、刘老成,单凭其中一人,就足够震慑群雄了。

五岛派如今有小两百号记录在册的谱牒修士,几乎都是鬼道修士和阴灵鬼物,不过若是有人在别处施展望气手段,就会发现这几座岛屿并无浓重的污秽煞气,反而颇为清灵。祖师堂内只悬挂一幅画像,却不是开山祖师曾掖的画像,而是一位面容清瘦的青衫书生,头别玉簪,双手负后,神色和煦。

在五岛派,章靥有个记名客卿的身份,他的琅嬛派算是与五岛派结盟了。

至于五岛派这个土得掉渣的门派名一直饱受诟病,马笃宜为此没少跟曾掖抱怨,只是更改门派名事关重大,需要跟大骊朝廷打交道,得去大骊京城礼部报备、勘验、审定,流程烦琐。马笃宜是个窝里横,又是鬼物,哪敢去大骊京城见什么世面,上次去拜访陈平安那个位于旧龙州的落魄山就已经是她的极限了,那还是因为当时她和曾掖都跟在顾璨身边。

女鬼马笃宜作为五岛派的二把手,这么多年始终住在那张狐皮符箓里边不愿意挪窝。对于修行破境一事,马笃宜没野心,无志向,反而只对花小钱赚大钱的包袱斋最感兴趣。她还是云鸠岛的岛主,岛屿名出自“云鸠拖雨”的典故。

顾璨冷不丁问道:“招亲酒宴就在今夜?”

田湖君点头道:“没有记错的话,就在今夜。”

顾璨打趣道:“是最小的那个赵胭,还是三姑娘虞游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三姑娘与坠鸢山祠的山神娘娘好像有一腿?”

田湖君茫然摇头:“正是虞游移要出嫁,只是我并不曾听说这些合欢山隐私,秦傕只说女婿人选其实内定了,是宝瓶洲南边密云国境内百花湖一位水府府君的幼子。”

说到这里,田湖君才猛然想起桌上的那两只花神杯。果不其然,顾璨是什么都知道的。

密云国是水乡泽国,境内有巨湖名为百花湖。此湖名字听着温柔,却是一个水性极烈、云谲波诡的广袤水域,别称葫芦湖,只因为大小两湖衔接处如束腰,恰好形若一只葫芦。在这条“腰肢”水道中央地界,建造有一座庙食千秋香火的龙王庙,前殿供奉着一位元将军,用以定波镇水,庇护一方风调雨顺。因为湖上至少有半年是大雾、雨水天气,故而路过龙王庙这片水域,水路渺茫,时常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在那大风大浪的时节,早年龙王庙的庙祝就会赶紧亮起灯光,敲响钟鼓,船只就可以循着光亮和声响安稳靠岸,等到风波平定再继续起航。因为护土、镇水有功,历史上密云国各朝各代的君主屡次为龙王庙内两位陪祀将军加封、追赠赐号,最终一个封王一个封伯。只是前些年不知为何,庙内供奉的龙王爷神像无故倒塌了,前殿供奉和主殿内陪祀的两位将军也不知所终,然后就被一只在大战中劫后余生的水中精怪占据了庙宇。短短十数年,不知多少官商大船在此翻覆沉水,如今只要路过那处葫芦口水道,当地船夫和过往旅客、商贾都要面朝旧龙王庙方向焚香烧纸、祭祀牛羊、燃放爆竹,以此祈求行船时顺风顺水。

顾璨笑道:“风水轮流转,好好一座百花湖,反而不如我们书简湖了。”

田湖君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顾璨说道:“还是羡慕曾掖这种人,稀里糊涂成将相,懵懵懂懂做公卿。大概这就叫傻人有傻福?”

田湖君犹豫了一下,说了句肺腑之言:“确实令人羡慕。”

顾璨说道:“你要是想要脱离真境宗和青峡岛的谱牒,我可以帮忙。”

田湖君心中天人交战一番,最后还是摇头——实在是不敢和顾璨牵扯太多,不如求个安稳,跻身元婴境。

顾璨笑道:“那就算了,我那师姑韩俏色原本想要让我帮她找个嫡传弟子,我觉得师姐你是最佳人选。”

田湖君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默不作声。

天气回暖,春日融融,景煦禽响,一好百般宜。

马笃宜怀抱着几只长条木盒,背着个包裹,来到云鸠岛岸边渡口,准备乘船去趟祖山枯骨岛和藩属心肠岛。

如今书简湖规矩多如牛毛,以至于谱牒修士必须人手一本册子,时常翻阅,才能不违例不犯禁,就连修士御风都有条条框框的讲究。五岛派是自家地盘,本没有这些限制,只不过相较御风,马笃宜更喜欢乘船慢悠悠泛湖。

云鸠岛几乎都是女修,撑船的是个老妪,瞧着瘦弱,气力却是不小。她笑道:“岛主,又有收获了?”

马笃宜玩笑道:“是挣是赔,得看运气,如果捡漏了,回来时你就有赏钱;如果亏了,就从你每月俸禄里边扣。”

她刚收了几幅字画和几本花鸟画册,打算让两个行家帮忙掌眼,辨别真伪。

老妪笑道:“岛主真是个会过日子的,持家有道,就是不知道将来哪个男人能有如此好福气可以迎娶岛主。”

马笃宜笑得花枝招展:“不管是亏是挣,都有赏!”

五岛派的祖山枯骨岛那边有个客卿,是马笃宜早年从路边“捡来”的一只鬼物,衣衫褴褛,但是瞧着气态雍容,满身穷酸气遮掩不住那份骨子里的贵气。鬼物名为邓麟炯,不善言辞,性情懦弱,但是精通鉴赏,有句口头禅——“这东西,不太对”。

至于怎么就不对了,邓麟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像袁埆那样能够清楚说出个三五六来的。不过经过邓麟炯掌眼的古董,他说不对的,事实证明,确实就是赝品、高仿。时日一久,起先横竖看邓麟炯不顺眼的袁埆也就从最早的口服心不服变成心悦诚服了。

白昼风和日丽,夜幕风月同天,在此人鬼共处,关系融洽,世外桃源一般。

曾掖如今已经是书简湖地界一个极富传奇色彩的修士了——不是他修行资质如何出类拔萃,毕竟尚未结丹,而是他的运道实在太好了。当年那个天生体质特殊的少年被章靥相中,带着离开茅月岛,本该注定丧命于师门的少年得以转去青峡岛,再被账房先生陈平安、后来的年轻隐官选中担任帮手。两人在山门相邻而居,后来陈平安离开书简湖,曾掖就跟在了顾璨身边,等到顾璨离乡远游别洲,最终成为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又“借”给曾掖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曾掖还是很后面才知道顾璨手段通天,竟然直接将这块无事牌的所有者变成了自己。

章靥对此佩服不已。一来,大骊给出的太平无事牌公认比宗门谱牒身份还要值钱,后者只能当护身符,前者却是免死金牌;二来,顾璨竟然能够将无事牌转移给曾掖,此举难度极大,这可不是买卖地产、交割地契那么简单的事情。

然后就是在枯骨岛上独自散步时,曾掖曾无意间在地上捡到一部秘籍,序文书页上写有一句谶语:“五百年后姓曾之人有缘得之。”

可惜这行字却是墨迹都还没干的那种,真是骗鬼了——当然还是姜尚真的手笔。

这部秘籍来历确实不简单,算是连姜尚真都比较看重的一部秘书灵笈——能够让姜尚真都觉得值钱的道书,珍稀程度可想而知。

秘籍是姜氏先祖自云窟福地得到的,因为只有鬼修才能研习此书,又因门槛高,对鬼修资质根骨要求极高,所以一直比较鸡肋,否则也无法拥有“可以为鬼道中别开一法门”的美誉。但是这本秘籍再鸡肋,天下鬼修毕竟不少,尤其是那些行踪鬼祟却个个肥得流油的得道鬼仙,姜尚真若是真想挣钱,根本不愁卖。

侥幸离开茅月岛,给青峡岛陈账房担任书童,顾璨赠送无事牌,得到一部品秩极高的鬼道秘籍,坐拥五座岛屿并凭此开山立派。短短不到三十年,接连发生这五件事,使得曾掖成为一座门派的掌门和开山祖师。

前不久有个女鬼加入五岛派,名为瞿塘,姿容艳丽,洞府境。五岛派是小门派,中五境修士寥寥无几,所以瞿塘加入谱牒后,顺势升迁为祖师堂供奉。

世间鬼物想要白日游荡,除非修道有成,或是依凭某些可以遮挡烈日、天地间自行流转罡气的庇护灵器,否则下场凄惨,轻则消磨道行,重则魂飞魄散。只是其中又有些修道小成的鬼物,不得不在白昼烈日下跋山涉水。此举类似“走水”,山泽水族走水是为了化蛟,这类鬼物则是为了躲避某些冥冥之中的刀兵劫数。它们必须离开原先的“阴宅”,否则就会引来诸多出乎意料的灾殃,可能是天上打个雷,劈下几道闪电,它们就烟消云散了,数百年辛苦修行付诸流水。这就需要它们寻求一张护身符,作为行走阳间的通关文牒,最佳人选往往是文气充沛的读书人,若是能够找到一个风水书上所谓命理富贵的“纱笼中人”,更是运气。至于武运强盛之辈,免了,那是飞蛾扑火,武夫拳意重,阳气就多,鬼物避之不及,怎会主动靠上去自寻死路。

之前瞿塘离开一栋荒废多年的市井鬼宅,就是躲在伞内,想要跟随书生一起过河,试图躲过河神和附近城隍爷的耳目,借机躲过一劫,结果渡河之前遇到了一位看破自己身份的青衫仙师,只是有惊无险,对方似乎存心试探,并未如何真正刁难她,反而送给她一摞黄玺符箓,还告诉她过河之后可以去书简湖寻找一个叫曾掖的修士。

五座岛屿中最大的心肠岛,据说是书简湖一位得道大妖的兵解遗蜕,洞窟数量众多,道路盘旋曲折,宛如一座地下迷宫。只是听着比较瘆人,其实是块山清水秀之地。袁埆,心肠岛现任岛主,是当年死在顾璨手上的众多书简湖修士之一。只是袁埆天生性情散淡,死后对顾璨怨念没那么大,这么多年一直跟在曾掖和马笃宜身边。袁埆跟陈平安和顾璨都很熟悉,经常陪着马笃宜一起当包袱斋,低价购买古董字画,帮忙鉴定真伪、估算价格,捡了不少漏。作为五岛派为数不多的功勋元老之一,袁埆如今担任供奉,身份有点类似狗头军师,道场就在心肠岛一座匾额是“肝胆相照”的洞窟内。马笃宜吃肉他喝汤,也攒下了一份不薄的家底,收了几个孤魂野鬼当门生弟子。

马笃宜没有想到袁埆和邓麟炯竟然在一起对弈,而曾掖这个臭棋篓子还在旁观战。一旁瞿塘在煮茶,玉簪螺髻,略施脂粉,闲碾凤团茶饼,真是个大美人。

马笃宜打开包裹,将刚刚低价收来的宝贝都摆在桌上,也不着急让两位高人帮忙掌眼,自己搬了把椅子过来,一本正经道:“瞿塘啊,陈先生肯定是看上你了,我见犹怜嘛,别说是男人,我瞧着都要喜欢,陈先生最是怜香惜玉了。”

曾掖没好气道:“别乱说!陈先生岂会如此行事,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轻薄了瞿姑娘。”

瞿塘笑道:“曾掌门,只要那位陈先生听了不介意,我是无所谓的。”

马笃宜朝瞿塘竖起大拇指,再转头看向曾掖,啧啧道:“曾掌门啊曾掌门,跟着陈先生这么多年,屁本事没学着,这一身酸儒气倒是学了个七七八八。”

曾掖笑道:“能学一点都是好的。”

瞿塘好奇问道:“陈先生是一位驻颜有术的得道之士?山上道龄有几个甲子了?”

她是与世无争的性子,到了这边就深居简出,也没什么朋友,何况如今五岛派的鬼物都喜欢各自修行,相互间几乎不会串门。

袁埆与邓麟炯对视一眼,都有点羡慕瞿塘。她可是那位年轻隐官亲自引荐而来的,只不过她好像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不晓得“陈先生”的真实身份,曾掌门与马岛主则默契地故意隐瞒了此事。

袁埆出身一个南边小国的地方世族豪门,是公认的少年神童,担任国史院检阅官时才十六岁,后来升迁为应奉翰林文字,编修前朝史书,在朝为官四十余年,朝廷制册诰令、一国勋臣碑铭,多出其手。袁埆生前喜好清谈,注重道德学问,在地方为官时,鄙弃刑狱缉捕、金谷钱粮、簿书户口等讲究务实的事功吏事。

袁氏家族藏书极丰,曾经号称甲于一国东南,袁埆又亲自搜书万卷,新建书楼“清言居”,曾为家藏孤本善本和名贵字画编写了两本目录书。是不是收藏大家,有个很重要的标志,就是家族收藏是否可以光凭条目就编撰成书。只是袁埆离乡修道之后,在书简湖失去了自由身,因书信不通,再无法照拂家族,才两代人,家族便败落不堪,家藏保管不善,不是被不肖子孙典当贱卖,就是被奸猾仆人窃去或转卖,婢妾所毁者过半。前些年袁埆回过一趟故国家乡,睹物伤情而已。

因为有曾掖与陈平安、顾璨的那层关系在,故而五岛派修士在如今有了翻天覆地变化的书简湖的处境大体上还是比较惬意的,比起那些尚未录入谱牒的真境宗外门杂役弟子,五岛派不说高人一等,至少不会低人一头。

至于马笃宜为何始终不愿恢复真实面容,她只说苏子有言,此身如传舍。既然道理如此,那么计较这个作甚,极为豁达。

曾掖突然说道:“马笃宜,我准备去一趟大骊京城。”

马笃宜问道:“你想好新名字了,要亲自去礼部报备?还是背着我与陈先生有书信往来?”

曾掖摇头道:“哪里好意思拿这种小事去麻烦陈先生,就是想要出门散散心。”

原来陈平安之前寄来一封信,让曾掖有空可以去京城游历,长长见识。信上还介绍了一位老仙师给曾掖认识,说老元婴刘袈是那条巷子的看门人,曾掖只需在那巷口停步,自报身份,说与陈平安是熟识,还可以让那个出身天水赵氏的少年赵端明带着一起游历京城,就说是他陈平安的意思即可。所以曾掖就想依循陈平安的建议,走一趟大骊京城。

马笃宜怒道:“小事,怎么就是小事了?!”

曾掖笑道:“门派名称,过得去就行了。”

夜幕中,一座四面皆是湖水的古老祠庙,山门前有条蜿蜒而上的狭窄石梯。

年轻道士坐在台阶上,山门口那边,岛屿山脚临水处趴着一只石刻癞头鼋,鼋背上驮着一块重达万斤的大石碑,碑上刻有一篇行云布雨的道书。

此地曾是某条真龙诸多行祠之一,她昔年在此落脚次数不多,却是极少保存下来的痕迹之一。

投玺在额,螭角微玷。

陆沉叹了口气,云水共悠悠,吹来飘去都是个心上秋。

望向那只大鼋,陆沉笑道:“别装睡了,说说看,怎么逃过一劫的,那朱厌怎么就没一棍子敲下来?”

驮碑石鼋竟然活了过来,扭转脖颈,看着这个头戴莲花冠的道士。大鼋好像极为心虚,沙哑开口道:“当年确有一劫临头,我便跟绯妃和朱厌说了,自己与陆掌教是旧识,谨遵法旨,奉命在此看守百花湖祠庙,顺便修炼道术,参悟背上天书,迟早有一天要去白玉京谒见陆掌教的,要是他们胆敢在此造次,小心陆掌教动怒。小的不敢隐瞒,大致就是这般措辞。那两只王座大妖闻言便放过小的了,连带着百花湖都一并保住了,都是沾光,沾陆掌教的光。”

陆沉啧啧道:“你说话很嚣张啊,他们还真信啊?”

大鼋以头点地,闷声道:“侥幸侥幸,托陆掌教的福。”

陆沉一挥袖子,凭空出现一幅好似工笔的仕女图画卷,正是那位吕姓女武夫的身姿。陆沉说道:“贫道记性不太好,如今又不方便频繁算卦,你帮忙瞅瞅,这个是不是她身边诸多宫女之一?”

大鼋双眼顿时金光熠熠,定睛一看,点头道:“是了是了。模样变化不小,气性却是变化不大,尤其是那双眼眸,错不了。”

陆沉打散画卷,笑道:“老伙计,难得见次面,要诉苦就抓点紧。”

“恳请陆掌教发发善心,帮忙移走石碑。”大鼋小心翼翼道,“求转人身。”

陆沉伸手挡在耳边:“啥,风太大,听不真切,说大声点……没事相求?好的好的,再见。”

等到那个陆掌教离开岛屿,重新扭头朝向湖面的大鼋过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呸了一声。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大鼋心湖之中便响起陆掌教的笑声:“修士只多浮躁气,便不是凝道之器。”大鼋倒是也没有如何惶恐。陆掌教有一点好,气量大,骂他几句不算什么。

与此同时,石碑上的道书文字如秋叶簌簌而落,片刻之后,石碑依旧在大鼋背上,但是那篇石刻道书已经消散。大鼋随之凝为人身,满身水运道气盎然,手托一块袖珍石碑作为本命宝物。他高高抬起手臂,往一处湖底水府狠狠砸去,慢吞吞道:“就我这暴脾气,能忍你们?!”

合欢山,山脚丰乐镇。

在一条巷弄内,刘铁与少女走在前边,吕默走在后方,距他们五六步远。

吕默只觉眼前一花,眼前出现了那个年轻道士的模糊身形,面带微笑,朝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风过吹沙一般,根本来不及反应的吕默,一位五境瓶颈武夫的女子小宗师,便瞬间血肉消融,筋骨悉数化作无数粒金色星光,朝墙壁一侧飘散而尽。

刘铁走出两步后猛然间转头,因为本该发出均匀且细微脚步声的吕默那里竟然失去了声响。好在吕默犹在小巷中,只是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刘铁松了口气。

吕默晃了晃脑袋:自己好像莫名其妙打了个盹?可总觉得好像错过了什么。

她浑然不知,自己在那道士一口真气吹拂过四肢百骸后,等于死去活来了一遭,就此脱胎换骨了。此生原本只有六境武夫成就的吕默,如同被重塑根骨一般,有了一副金枝玉叶的仙骨。

整个合欢山地界也无人能够发现这一幅奇异的画面:金仙庵道士孜孜不倦追求的证道征兆,便是作为筋之余的指甲处显化出一条长不过尺余的金蛇。在这条山脚巷弄中,骤然间亮起一条极其纤细的金色长线,有一尾赤金小蛇倏忽升空,在夜幕中拖曳极长,何止千里。刹那之间,那条金线就与神诰宗一座道观内的道童牵引在了一起,吕默一侧肩头与那道童的手腕之上先后绽放出一朵金色的莲花。

神诰宗天君祁真蓦然睁开眼睛,起身后一步缩地山河,看着山腰道观内那条渐渐消散的金色长线,此谓道缘。起始之处,好像是青杏国边境的那座合欢山?

祁真都没敢掐诀心算,只是惊讶万分:难道陆掌教重返浩然了?只是为何要去那么个弹丸之地?

小镇陋巷内,年轻道士双手笼袖,斜靠墙壁,打了个哈欠,微笑道:“还你三千年前本来面目。”

书简湖,一叶扁舟随波起伏。

有人在此停舟,淡淡风烟笼水,晚来泛舟垂钓,天边与湖面,上下是新月。

除了一个垂钓的老人,船头还坐着个极其俊美的少年,身材纤弱,面容阴柔,一身白衣,并未持竿,就只是作陪赏景。

少年问道:“章前辈,听说这里曾经有座横波岛?”

老人点头道:“你倒是书简湖难得一见的读书种子,听说最近几年,你在偷偷编撰书简湖地方志和年谱?”

少年嗯了一声:“闲着没事,自娱自乐。”

老人一个猛然提竿,将一尾淡金色鲤鱼攥在手中,丢入鱼篓中。

少年问道:“章前辈,能不能与你问个问题?”

只是一个简单问题,老人却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先是忍不住笑出声,继而放声大笑起来,好久才收敛笑意,歉意道:“吕岛主,对不住。”

被敬称为吕岛主的少年疑惑道:“章前辈为何发笑?”

老人看着月色如银的湖面,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吕岛主是顾璨来到书简湖之前的上任混世魔王,仗着有个随时可能跻身元婴境的岛主师兄横行无忌,无法无天。不料如今顾璨去了白帝城,你吕采桑也接管了黄鹂岛,甚至还编起了地方志,搁在当年,你们几个开口说话之前哪里会与我章靥问一句‘能否问个问题’,估计打死谁之前都懒得废话半句吧?”

吕采桑闻言并未动怒,反而点点头:“差不多。生杀予夺,单凭喜好,那会儿的书简湖是没什么规矩。”

老人感慨道:“曾经的书简湖跟蛮荒天下很像,唯一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

这个垂钓老人章靥曾经是青峡岛的元老人物,最早追随截江真君刘志茂,一起打拼,杀出一条血路,辅佐刘志茂成为短暂的书简湖君主。后来先是刘老成重返宫柳岛,再是大骊铁骑南下,最终真境宗入主书简湖,章靥便跟着换了个身份,出人意料地脱离青峡岛,摇身一变,成了琅嬛派掌门。只是在书简湖周边地界,琅嬛派属于那种根本不入流的山上门派,不像吕采桑所在的黄鹂岛,在真境宗拥有一把祖师堂座椅。

吕采桑继续问道:“章前辈为何不继续跟着刘首席?”

刘志茂如今是真境宗的首席供奉,这几年,有个小道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说现任宗主刘老成有过打算,希望玉璞境刘志茂能够接任宗主之位,好像被刘志茂拒绝了。以章靥跟刘志茂的交情,又是公认的刘志茂的左膀右臂,刘志茂在真境宗位高权重,章靥只要顺势进入真境宗,跟着鸡犬升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真境宗捞个一官半职也易如反掌,说不定都能够为他破个例,即便不是金丹地仙,也可以成为一座宗门的祖师堂成员,即便座椅再靠近大门,可是门内门外就是天壤之别。

章靥笑道:“人各有志。你们这些个当年的书简湖十豪杰,短短二十年,各自际遇,我们这些老东西的几个甲子光阴好像都比不上,都快可以编撰成一部既情节曲折又险象环生,还不缺香艳的志怪小说了,被书商版刻刊印出售后,相信销量肯定不会差。”

吕采桑摇头说道:“所谓的十豪杰,其实一直只有九个。”

昔年由顾璨牵头,他们九人在书简湖呼风唤雨。

吕采桑的师兄仲肃是黄鹂岛上任岛主,师兄弟其实差了五百多年道龄。仲肃在十几年前成功跻身元婴境,出关没多久就又开始闭关,所以每逢真境宗祖师堂议事,往往是继任岛主的师弟吕采桑代劳。因为吕采桑是黄鹂岛开山祖师的关门弟子,故而仲肃对吕采桑极为器重和宠溺,既是师弟,又像是嫡传,还当半个儿子养。吕采桑已经是龙门境瓶颈,即将结丹,所以这次外出,是闭关之前的最后一次散心。

刘志茂的二弟子田湖君因为师兄被顾璨打死的关系,顺势成了刘志茂的首徒,以及顾璨的大师姐。只是这些年田湖君几乎就没有怎么露面,好歹是个金丹境地仙,反而不如她那两个尚未结丹的师弟秦傕和晁辙那么引人注目。

池水城少城主范彦,那会儿公认的傻子,结果反而是城府最深的一个聪明人,如今已经在大骊中部陪都的刑部衙门任职“行走”了。

曾经的落难皇子韩靖灵成了石毫国皇帝,黄鹤成了石毫国的权臣,父子二人共同把持朝政,最早投靠大骊,唯大骊宋氏马首是瞻。

鼓鸣岛少岛主元袁投了个旁人羡慕不来的好胎,爹娘皆是金丹境,所以鼓鸣岛在真境宗祖师堂得以拥有两把交椅。可惜元袁自身修行资质一般,至今才是观海境,前些年得了一大笔神仙钱,跑出去做买卖了,据说前后被坑了两次,两手空空回家,去年末就又钱包鼓鼓出门闯荡去了,好像跟大骊京城一拨纨绔混得很熟,称兄道弟,成了菖蒲河酒楼的常客,结识的朋友多是那种一见面就说可以带兄弟挣大钱的官宦子弟。

章靥转头看了眼吕采桑,打趣道:“年少得志,修行顺遂,何必愁眉不展?”

吕采桑轻声道:“总觉得是风雨欲来,却未雨绸缪不得。”

章靥点头赞赏道:“你能这么想,就是真正的修道有成了。”

吕采桑咧嘴一笑。

章靥突然问道:“不如来我们琅嬛派当个客卿?”

吕采桑扯了扯嘴角,刚要拒绝,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觉得章先生的提议很不错,可以答应下来。”

黄鹂岛,碧天如练,光摇北斗阑干。

一位老者,道人装束,斋罢凭栏,湖光山色,千里秋毫一望中。他周身金光熠熠,却非身上那件法袍带来的异象,而是道气流淌的缘故。

老者身边气机涟漪微动,凭空出现一人,无视岛屿的山水禁制,伸手摩挲碧玉栏杆。

老人头也不转,嗤笑道:“刘真君,稀客。”

刘志茂抱拳笑道:“恕罪恕罪,不请自来,打搅载阳道友清修了。”

早年青峡岛跟黄鹂岛就不太对付,一个道号截江真君,精通水法,一个自号载阳真人,修行火法。

仲肃扯了扯嘴角:“刘真君知道就好。”

“黄鹂颜色已可爱,添得叶底三五声。”刘志茂轻轻拍打栏杆,轻声道,“确实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地方了,既养眼又养耳,前者容易后者难,所以当年我就想兼并黄鹂岛,只是碍于载阳真人火法精湛,虽有胜算,也是惨胜,实在不愿你我双方鹬蚌相争,被宫柳岛渔翁得利。”

仲肃笑道:“水君府吴先生前脚才走,刘真君后脚就来,怎么,是得了刘老成的授意,让真君敲打我来了?”

书简湖首任湖君夏繁,鬼物,战场英灵出身,曾是大骊边军斥候,战功累累。而那位湖君水府的谋主吴观棋,极有可能是大骊谍子出身。黄鹂岛这边,是吴观棋上岛做客,此人对吕采桑赞不绝口,言语之中,暗示仲肃这个当师兄的不妨为小师弟长远谋划一条新路。鼓鸣岛那边,更是湖君夏繁亲自登门。先前还有一些正月里的拜访,水府那边的诸司主官都没有刻意藏掖行踪,好像根本无所谓真境宗的看法。

刘志茂哈哈笑道:“仲肃老弟啊,既然咱俩都是给人当狗,又何必狗咬狗呢。”

仲肃是个书简湖的异类,最不像山泽野修,极风雅。当年阻拦刘志茂一统书简湖,黄鹂岛出力不小,却非利益之争,纯属仲肃看不惯刘志茂的蝇营狗苟,手段太下三烂。用仲肃的话说,就是丢一条狗坐在那把椅子上,也比刘志茂当书简湖共主来得好。

刘志茂笑问道:“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坚持山泽野修也是练气士?仲肃,说说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章靥这个老友是正儿八经的谱牒修士出身,他这辈子却一门心思想要当个野修。仲肃是书简湖土生土长的野修,反而总想着要当个讲规矩的散修。一个多年好友,一个死对头,都这么莫名其妙。

宫柳岛。

一位谱牒修士的修道生涯缺不了课业,甚至越是天才,师门长辈开小灶越多。

郭淳熙则属于那种明明资质极差却开小灶极多的“奇人”,这就要归功于郭淳熙是真境宗次席供奉李芙蕖的亲传弟子了。不过除了这个显赫身份,他就没什么可以称道的地方了,资质、家世、相貌、谈吐……在仙师扎堆的宫柳岛可谓一无是处。

关于郭淳熙为何如此被李芙蕖器重,同门间私下猜测不少,有说他来自宝瓶洲东南部的一个小国,以前是学武的,家乡附近有个仙府,好像是叫青芝派来着,反正就是个小门户,是一个常人听都没听过的寒酸门派。只是不知怎么就入了李芙蕖的法眼,将其破格收为嫡传,三十好几的人,结果如今才是二境练气士。可李芙蕖好像还是十分器重此人,不但亲自传授道法,还赐下一件用来汲取天地灵气的法宝。其余几个早已是中五境修士的嫡传弟子自然俱是一头雾水,既羡慕又诧异,却也不敢质疑师尊的决定,平时见着郭淳熙都会有个笑脸,喊一声“郭师弟”,亲近中略带几分讨好。

青芝派每隔一段时日就会举办一场镜花水月,多是在崖畔那座翘檐翼然的高哉亭内。郭淳熙必然一场不落,不看抓心挠肝,看更揪心。上山修行仙术后,都说修道之人六亲缘浅,转为与山水缘深,可他还是会定时寄去一封家书,跟爹娘说些在外乡混得还好的话,总之就是老调常谈,再寄给武馆一封信,和师父徐远霞唠叨几句山上的风土人情。修行之后,郭淳熙就戒了酒,一开始是彻底戒了,好几个月都滴酒未沾,后来看了一场镜花水月,如今几乎每天都戒。

郭淳熙没兴趣了解外边的山上事,光是修行,每天的课业,呼吸吐纳,就已经足够让他焦头烂额——实在是有苦自知,资质太差,那些一点就通的同门,甚至是师侄辈,学有所成,乐在其中,如鱼得水,他不行。修行是一桩实打实的苦事,既枯燥无味,又进展缓慢。平时师父开课传道授业,李芙蕖随便说几句道诀,再稍微解释几句,师兄师姐们便可以触类旁通,只有他听得如坠云雾。

只说冥思观想人身小天地的一众洞府方位,郭淳熙就要抓瞎,总是偏差极多极大,但是别说同辈修士,就是对那些师侄辈修士来说,这种事情简单得就像吃饭喝水。

师父的大弟子是个金丹境的陆地老神仙,这位师兄有数名亲传弟子,都有十几个再传弟子了,都是相当不错的修道坯子,平时走在路上,和他见了面,这些个修道天才还要向才是二境修士的他喊一声“师叔祖”。郭淳熙一开始脸皮薄,还会恨不得挖个洞钻下去,久而久之,也就麻木了。丢脸一事,习惯就好。从一开始的面红耳赤,嗫嗫嚅嚅,到后来脚步不停,点头致意而已。

那个当初在武馆与他一见投缘的周兄弟曾经送给他一件穿着极轻的法袍,青底子,织山水云纹。如果不是靠这件法袍帮着汲取灵气,估计如今“郭师叔祖”才是一境练气士。

郭淳熙不聪明,却也不是个傻子,知道自己有此造化,都要归功于那个自称同样受过情伤、与他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周兄弟。只是郭淳熙还是小觑了这件法袍的意义。

这是件出自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刻色坊的法袍,仙女缂丝,春水云纹,在桐叶洲山上很有名,又是从周肥手里拿出来的,所以怎么都该有个法宝品秩吧。只是周肥施展了仙家障眼法,又压下了法袍独有的通经断纬的抽丝神通,不然郭淳熙根本穿不上。一旦周肥撤掉术法,青芝派这会儿的山水灵气,若是祖师堂阵法拦不住,一下子就要少掉半数,被法袍汲取在身,融入那些经线当中。所以由不得李芙蕖不上心,不向郭淳熙认真传授道法。哪怕明知道是在浪费双方的光阴,李芙蕖都不敢有丝毫怠慢,毕竟这个弟子是姜尚真亲自“举荐”给她的得意门生。

就说郭淳熙如今身上的这件法袍,就连李芙蕖这种老元婴都要眼红几分——实在是名副其实的价值连城,一等一的法宝,攻防兼备。这件法袍主动汲取天地灵气的速度相当于一位地仙的闭关炼气。郭淳熙只是目前开府数量不够,等到境界提升上去,这位弟子就会越发理解法袍的珍稀程度了。其实如今准确说来,不是郭淳熙在炼气,而是法袍在帮着他淬炼体魄和滋润魂魄。

但是在宫柳岛,或者说整个真境宗,身份最特殊的修士,没有之一,还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修,名为周采真。月色中,少女独自走在岸边,手中拎着一枝折柳轻轻挥动。在岛上,恐怕也只有她敢折断柳条而不用担心受到任何责罚了。

周采真突然停下脚步,因为道路不远处站着一个气质温和的青年修士正笑望向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准备稍稍绕路,和那个陌生面孔的修士擦肩而过。青年却已经开口问道:“你叫周采真吧?”

周采真点点头,疑惑道:“你找我有事吗?”

青年摇头道:“没事,就是过来看看你。”

周采真停下脚步:“你是?”

青年笑问道:“在书简湖这边,有没有人欺负你?嗯,我是说在背地里说闲话、嚼舌头这种,想必在这之外,也没谁敢当面与你说什么难听话了。”

周采真哑然失笑,摇摇头。

青年微笑道:“不如再想想?”

周采真哭笑不得:“真没有。”是哪个真境宗修士,如此蹩脚搭讪?

见那青年纹丝不动,周采真玩笑道:“要是咱们刘老宗主,你该怎么办?”

青年眼神清澈,微笑道:“那就在百年之内,新账旧账一起算,找个由头,我帮你打死他就是了。”

周采真瞬间毛骨悚然,下意识后退一步。因为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看似谦谦如玉的青年绝对没有开玩笑!

真境宗一处隐蔽道场内,刘老成正在屋内与一位自称是韩俏色的白帝城女修相对而坐。门外还有个一身蛮荒妖族气息的妙龄女子,自称是顾璨刚收的随从,得给他卖命一百年。

岸边,那个拦住周采真去路的青年修士说道:“你好,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顾璨,来自骊珠洞天槐黄县城,跟那个人都住在泥瓶巷。”

玉宣国京城,永嘉县一条遍地鸡屎狗粪的阴暗巷弄内,年轻道士找到了一个曾经去过长宁县衙署附近的少年。他站在门外,喃喃自语,说了句“终于找到你了”,却高兴不起来。

有老人在屋内酣睡,偶尔不自觉咳嗽几声。

少年在灶房挑灯熬药,动作极轻,满脸阴霾神色,使得他越发显得苦相。只是每逢心情极差的时候,他就会没来由想起吴道长的那几句话,便会不自主地有些笑意,心里边想着以后自己若是能够当个道士就好了。

陆沉的出窍阴神在此悄然布下一座大阵。头疼头疼!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当真是有债还债吗?

泼墨峰之巅,赵浮阳和虞醇脂联袂御风赶来。既然两位府君并未携带那三方玉玺,其实没聊几句就谈不拢了。

赵浮阳冷笑道:“程虔,真要来个玉石俱焚?青杏国和你们垂青峰就不怕一个断国祚,一个断香火吗?”

“别给脸不要脸。”貌若少年的老真人抖了抖袖子,笑道,“一座合欢山而已,谈不上玉石俱焚吧,撑死了就是以卵击石。些许污渍,擦去便是。”

坠鸢山那处温泉,即将出嫁的虞游移与那位山神娘娘嬉笑着挽手从水中走出,泉水如同滑过雪白的肥腻凝脂,然后她们惊骇地发现那些衣裙竟不翼而飞了。她们面面相觑,皆非羞赧,而是恐慌不已:有谁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此地,再在距离她们只有咫尺之隔的地方窃走那些衣裙?!

身披鹤氅的白府主已经身在粉丸府内。即便是在一处偏厅,去不得那座灯火辉煌的主厅,白茅的座位依旧极为角落。

吕默带着那个叫倪清的少女离开小镇。女武夫心事重重,少女一步三回头。

霎时间,整个合欢山地界都同时察觉到了一股轰然散开的磅礴气机,就像一轮骄阳砰然砸地,如琉璃崩碎四溅开来。所幸这只是刹那之间的异象,不等所有练气士、武夫和鬼物回过神,那股如潮水般的气势便以更快速度倒流回去。

当时青萍剑宗典礼过后,一拨人浩浩荡荡,成群结队外出游历,然后在太平山分道扬镳,其中一行人继续结伴南游:同为文圣一脉,有李宝瓶、裴钱、郑又乾;一对名义上的主仆,当然胖子庾谨自己觉得与钟魁是共患难同富贵的好兄弟;还有个出身铁树山的小姑娘,她师父是道号龙门的仙人境果然,祖师是铁树山郭藕汀。

果然留在了太平山。他没什么不放心的,弟子谈瀛洲跟着他们不会有任何意外。别说是游历桐叶洲,就算是中土神洲,那一行人都可以百无禁忌。

一艘名为彩韵的渡船路过有一道雨幕的仙家胜景,因为渡船会穿过那道雨幕,所以乘客几乎都走出了船舱屋舍。船头这边来了一位风流倜傥的年轻修士,世家子气度,腰悬一面小巧铜镜,白玉冠,广袖博带,行走之间,衣袂有风动水纹之感。他向裴钱先掐诀行独门道礼,再轻声问道:“敢问仙子道号师承?”

裴钱脸色淡然道:“我不是什么仙子,是个武把式。”

经常会有类似眼前男子这样的谱牒修士,或是外出游玩的豪阀子弟前来搭讪裴钱,不止两三次了。李宝瓶趴在栏杆上,歪着脑袋,在一边看戏。

那人犹不死心,继续问道:“姑娘能否告知芳名?”

见裴钱没有说话的意思,男人也不恼,微笑道:“我叫褚高,道号飞霜,祖籍是大崇王朝翠柏郡,如今在云鼎山雷箸派,年幼就追随师尊雷芒仙师上山修行,待在七纸峰修道将近四十年,只因天资鲁钝,根骨一般,师尊不放心我离开七纸峰,故而极少外出历练。”

山泽野修,道号随便取,半点不值钱,但是谱牒修士有无资格拥有一个道号可就是一道巨大的分水岭了,跟一国商贾在那寸土寸金的京城有没有财力购置一栋大宅子差不多。

不远处的庾谨啧啧称奇,以心声笑道:“钟兄弟,听听,几句话就透露出这么多的关键信息,这家伙要是极少下山历练我就去吃屎,以后这条渡船的粪桶都由我包了。”

钟魁笑道:“你这样的请求,渡船那边都未必敢答应。”

不比跨洲渡船,脚下彩韵这些个小渡船之所以不喜欢接纳凡夫俗子和纯粹武夫登船,其中一个比较难以启齿的原因就是这帮人有吃喝就有拉撒得解决,不可能长久留在渡船上,所以在渡船上做杂务的,若是凡夫俗子也就罢了,如果是外门弟子的练气士,尤其是女子,每天对付那些夜壶粪桶就是一桩糟心事,或是清扫茅厕,那种污秽,臭不可闻,她们对此自然是极其不喜的。

褚高有个道号,意味着他至少是洞府境练气士。被仙师挑中资质,得以年幼登山,四十岁的中五境修士,不是天才是啥?姓褚,又出身大崇王朝翠柏郡,而翠柏褚氏是大崇鼎鼎有名的地方郡望豪族。此外,云鼎山雷箸派还是大崇王朝数得着的大仙府,比起只拥有两位金丹境祖师的青篆派是要胜出一筹的。那位道号雷芒的峰主虽非掌门,却是一位元婴境老祖师,因为参加过那场战事,小有战功,故而德高望重,算是如今桐叶洲名声、境界都数得着、排得上号的老神仙。

裴钱礼节性笑道:“久闻云鼎山雷箸仙府和飞镜峰雷芒真君大名。”

褚高说道:“实不相瞒,我此次出山历练是遵从师命,外出收集各地显化而生的雷函天书,缘于师尊近期想要为大崇王朝增补出一本雷法道书。再就是听说离此不算太远的兰桡国那边有妖物作祟,道行不低,导致两州之地,从去年末到今年春,已经干旱三四个月之久。这等反常天时,兰桡国朝廷和钦天监始终不知缘由,还是我在那边的一个山上朋友涉险前去探查,才发现有妖物竟敢盘踞在一处废弃的旧州城隍庙门口,故意以龙物自居,蛊惑人心,我就想与几个朋友一起将其降伏,擒拿回山。”

要说几十年前的桐叶洲,褚高这样的谱牒修士,有个元婴境修为的师尊也不算太过如何,外出游历很难称得上风光八面,毕竟他师尊有二十几个亲传弟子,褚高只是其中之一,何况云鼎山在大崇王朝也非山上仙府执牛耳者。可如今就不一样了,别说是大崇王朝,就算是去往桐叶洲南边,褚高只要亮出师门,就一定是各国帝王将相的座上宾,只会竭力巴结。

裴钱板着脸点点头,明摆着是在暗示对方:既然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庾谨说道:“我要是个初出茅庐的山上女修,眼皮子稍微浅一点,肯定主动为褚公子宽衣解带。”

钟魁调侃道:“就你这小三百斤肥肉,褚公子得是多饥不择食才看得上眼?”

钟魁继而笑道:“这些小把戏都是市井江湖玩剩下的路数,骗骗那些涉世不深的年轻仙子还行,用小时候的裴钱的话说,就是些狗都不叼的甘蔗渣子。跟裴钱玩这些伎俩,这位褚公子算是白瞎了,遇到裴钱,等于一个小骗子碰到自家行当的祖师爷吧。”

庾谨小心翼翼道:“裴钱这么厉害吗?”

钟魁笑呵呵道:“你要是跟我一样,见过小时候的裴钱,上次在青萍剑宗,是绝对不敢掉以轻心的。”

庾谨埋怨道:“你不早说?!”

钟魁说道:“早说个什么,我认识裴钱不比认识你更早?我傻吗,胳膊肘往外拐?”

庾谨伸手轻轻捶打胸口,痛心疾首道:“铁打的兄弟情谊,就这么一文不值?!气杀寡人了!”

钟魁皱眉道:“奇怪了,上官老儿怎么教出这么个不着调的风流弟子,就不怕晚节不保吗?回头我得问问去。”

那雷箸派修士约莫是与修行雷法相契合的缘故,大多性格刚烈,骨头极硬。当年那场大战,其中一拨祖师堂嫡传,在府主的带领下,与那个后来被誉为虞氏王朝国之柱石的年轻武将麾下兵马合拢,且战且退,而且一有机会就去袭扰蛮荒妖族,立功不小。但是功成之后,整个飞镜峰连同雷箸派祖师堂嫡传修士在内却毫不居功,甚至刻意隐瞒了这桩事迹。只是有个小道消息在山上流传:那上官老儿自称是帮黄将军这个人、这么一支兵马,不是帮那些见机不妙就跑得比兔子还快的虞氏皇族。

谈瀛洲以心声说道:“又乾,你这个裴师姐,脾气也太好了点,搁我,被个绣花枕头这么死缠烂打,早就一拳过去砸在对方面门上,不见满脸血绝不收拳!”

郑又乾其实也奇怪,总觉得这个裴师姐跟自己想象中的那个“郑钱”怎么都对不上号。尤其是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郑又乾发现裴师姐虽然话不多,但是常有笑脸,和气得很,一点都不凶神恶煞!反而像那种出身簪缨世家的女子,知书达理,贤淑温柔,极有家教。

还有个更奇怪的事情,谈瀛洲如何想都想不通:若说容貌,肯定还是那个宝瓶姐姐更好看,为何那些男人都是奔着裴钱去?他问郑又乾知不知道原因,郑又乾犹豫了半天,显然是知道答案,却不宜开口。毕竟她们都是师姐,聊这个,没规矩,不懂礼貌。

谈瀛洲没好气道:“法不传六耳,你担心什么,当我是小米粒吗,那么喜欢当耳报神?”

郑又乾这才小心翼翼说道:“李师姐长得太好看,一般男子都不觉得搭讪有任何用处,就干脆不自讨没趣了。裴师姐好看自然是好看的,只是没有李师姐那么好看。两位师姐每天几乎形影不离,每次露面都站在一起,如褚高这般心思活络的不正经男子就管不住花花肠子了。”

谈瀛洲冷笑道:“你这么懂?!”

小姑娘这么一说,郑又乾就更不敢说第二个原因了,咽回肚子,藏得好好的。

也有些男子,可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先与裴师姐认识,再去了解李师姐。唉,这些心术不正的浪荡子,真是白读了圣贤书。还是小师叔厉害,未卜先知,早就偷偷让自己记住一路山水见闻,尤其是记下那些登徒子的名字和山门。

谈瀛洲问道:“你的小师叔就没给你寄过密信啥的?”

郑又乾摇摇头,十分坦诚,说:“没有。”

小师叔忙得很,而且做的都是大事,再加上小师叔又不是那种喜欢自夸的长辈,就算最近又又又与谁问剑了,也不会跟他说的。

谈瀛洲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又乾,我觉得吧,隐官大人是觉得你没啥出息,懒得搭理你了。”

郑又乾咧嘴笑道:“我出息不大是真,小师叔却不是这样的人。”

谈瀛洲用一种既惋惜又神往的复杂语气说道:“听一个山上朋友说过,隐官大人除了砍人,骂人一样厉害。骂都懒得骂你,夸也不夸你,你有个小师叔是真,隐官大人有你这么个师侄却是假。”

郑又乾犹豫了一下,想到刚刚就有前车之鉴,就不敢多说什么了。

别看小师叔的吵架本事,因为在剑气长城当过年轻隐官,后来又参加过那场两座天下对峙的文庙议事,名声大了去了,几座天下都晓得小师叔的言语若飞剑,但是崔师兄私底下与他说,其实小师叔的吵架本事在家乡小镇那边都未必能排进前十呢。

钟魁让庾谨戴罪立功,帮裴钱解围,庾谨便自称是裴钱的远房大伯,再一声暴喝,让褚高那拨小王八蛋赶紧滚蛋。返回钟魁那边,庾谨笑道:“如何?”

钟魁可怜兮兮地望向庾谨:记小功一件是真,却又被记仇了更是真,你若是裴钱的大伯,那岂不是与她师父一个辈分了?

裴钱一行人都来到李宝瓶屋内,桌上还是堆满了数量众多的、种类不同的卯榫,各类卯榫小如指甲盖,甚至还有小如苔米的。还有一只小木箱,装满了不同规格的刨子钉锤榔头,这使得李宝瓶就像个木匠和机关师。桌上还摆了几件尚未真正定型、形制大致类似木鸢的样品。

除了这些,还有一本厚重册子,里边写满了李宝瓶自己研究出来的“术语”。

眼前景象,郑又乾已经见过多次,所以百思不得其解:宝瓶师姐每天捣鼓这些奇巧物件做什么,废寝忘食,到底想要做出什么,她不是儒家的书院君子吗?

见他们好奇,李宝瓶笑道:“突然有了天地灵气,人间才有了修道之士。那么假设哪天又突然没了天地灵气,练气士怎么办?还怎么御风,如何下水呢?”

谈瀛洲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李宝瓶笑了笑:“所以说是‘假设’啊。”

裴钱笑道:“宝瓶姐姐还有过假设,一大拨练气士被突然丢到了一处‘无法之地’,那个地方,山河版图相当于旧大骊,人口过亿,都没见过‘神仙’,而这拨外来修士境界都不高,没有中五境修士,所以他们每次出手打架就需要消耗自身积蓄的灵气。通过各自的秘法和法宝收回的灵气,肯定是比不上流失的总量,会入不敷出,所以每次出手,不管是为了什么目的,就都要慎重再慎重了。

“一般来说,三种神仙钱,金银铜钱,连同矿产储量,是可以有一个大致估算的,在文庙那边,或是皑皑洲刘氏的秘档上,可能分别有两个差距不会太大的数字,唯独天地灵气是注定无法量化的。所幸天地间有洞天福地,大修士还可以造就出小天地。”

李宝瓶捣鼓着桌上的卯榫,自顾自说道:“这种结构模型有几个关键点。首先,假设所有下五境练气士的灵气总和,等同于一位金丹地仙的灵气总量。第二,因为不存在额外的灵气,这座天地又是闭塞的,所以严格遵循术算一加一等于二的规则,故而修士炼气、画符、炼丹等无中生有的‘怪事’,就等于都被摒弃在外了。第三,得有几个狭义上趋向于‘永恒’的参照物,方位、重量、长度等,它们必须尽量稳固且恒定。第四,整个世界的内在运转方式,需要有几个底层运算方式,作为一个小却完整的世界扩展或是收缩的基础,准确说来就是人与人、物、天地相互间的连接以及某种回馈,到底是补偿机制,还是随机模式,还是两者结合,就需要仔细权衡了,脉络不明则大道不显,是环形,还是线状,是最终归拢于‘等价’,还是以无序作为唯一的有序,或是虚实之间转化存在着某个损耗数值,计算方式必须嵌入这个或者多个……”

郑又乾听得目瞪口呆。谈瀛洲打着哈欠,有点犯困了:唉,晦涩,听不懂,比师父传授那几种祖师堂秘传道诀更难懂。只有裴钱听得无比认真。

李宝瓶见状立即止住话头,笑道:“不聊这些,反正都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如果她继续说下去,还会更加复杂,会涉及绳线和绳结。例如山上练气士的道统法脉,儒家文脉的某某宗主与某某后进的“托付斯文”,两人互为朋友,各自又有朋友,钱财往来,曾经的对话、言语,谁想起谁的心心念念……只说财路,便分虚实,生意往来的钱货两讫为实,账簿上边的赊账欠款数字为虚……此外加上姻缘红线,山上的祖师堂谱牒,山下祠堂的族谱……就像一棵树,而且是生长在一处平静如镜的湖面上边,上下两者互为倒影,水面之上可以是真实的世界,水下是虚幻的世界,但是也可以颠倒来看。而这棵树的主干、枝丫、绿叶及开花、结果,既可以如人之身躯,会有落叶,消失无踪,化作泥土或者是落入水中;会有枯枝坠地,化作腐朽,恰似人之言行,如秋叶、枯枝渐渐消散在天地间,了无痕迹;亦会有些种子在附近落地生根,更远,一直蔓延下去……那些生意盎然的树枝,可以是,但并不仅限于是一条条思路,或者说脉络,每一个逐渐成形的认知和想法,某人之好坏、善恶,就可以是一片树叶、一朵花,人之体会冷暖、香臭、酸甜苦辣,感受他人之美丑……每一个已经成熟且固定的人生经验,就是一颗不落地的果实,长长久久挂在树上,长久怀念的某个人,也可以是,但是每当遗忘某人,或是改变了某个道理,它们就会悄然坠地,就此不见。而心中那些可以称之为根本的道理就是枝干,可枝干也可以是一年四季、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就是一根根树枝,总之李宝瓶还在分门别类,暂无定论,如同默默编撰一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丛书。

谈瀛洲私底下就跟郑又乾感慨一句:“这个宝瓶姐姐,每天脑子里边都在想啥呢?”

郑又乾不搭话便是了。

只有裴钱,每次李宝瓶眉眼飞扬聊这些时都会用心倾听。毕竟小时候第一次甘拜下风,就是裴钱在大隋山崖书院亲眼看到李宝瓶学舍内的一座“书山”。在那之前,裴钱觉得自己抄书一事已经炉火纯青了,结果等到她进门一瞧,小黑炭就立即没了争胜之心。

谈瀛洲和郑又乾离开屋子后,裴钱留在屋内,犹豫又犹豫。

李宝瓶笑道:“想问什么?”

裴钱赧颜道:“宝瓶姐姐,离着三教辩论还有半年,你需不需要开小灶啊?”

这次三教辩论与先前任何一次都不同的地方,就是此次儒、释、道三教各自都派出了九人,而本来是没有人数要求的。

儒家这边,就有中土横渠书院山长元雱、宝瓶洲山崖书院李宝瓶等人。

参加三教辩论真是裴钱想都无法想的事情。她自认打架可以,骂人也可以,至于这种辩论就算了。

李宝瓶笑道:“没必要开小灶,也没法子开小灶。”

见裴钱不理解,李宝瓶耐心解释道:“又不是什么照本宣科的事情,比较讲究临场发挥,否则去了那边,背书一般,在场辩论和旁听的都是聪明人,一下子就会露出马脚,到时候丢脸就丢大了。”

裴钱十分好奇一事,便小声问道:“宝瓶姐姐,你就不会紧张吗?”

李宝瓶愣了愣:“啊?”紧张啥?小师叔和师祖都没要求自己一定要吵赢啊。再说了,自己不还有个很会读书的大哥吗?

见裴钱一脸错愕,李宝瓶手腕拧转,手中多出一只酒壶,哈哈笑道:“紧张,怎么可能不紧张,必须喝口酒压压惊。”

裴钱有些无奈,李宝瓶又笑道:“其实第一个发言和最后一个发言,打头阵和压轴出场,只有这两者可能会有点紧张,毕竟所有旁听的都会格外留神注意。当然,轻松的法子也是有的,就是自说自话,全然不管其他人说了什么,打好腹稿,死记硬背,站起身,聊完,坐下,就没事了。”

裴钱问道:“宝瓶姐姐,你有想好大致的策略吗?”

李宝瓶双臂环胸,靠着椅背,神采奕奕,咧嘴笑道:“见机行事!大体上只有一个宗旨,就是可以的话,我能多说点就多说点,争取把所有旁听的人都给聊困了,我聊我的,你们该喝喝该吃吃!当年在山崖书院听夫子们絮叨,反复说些车轱辘话,这次我都得找补回来!”

裴钱无比确定,宝瓶姐姐没有在说笑,是极其认真的一个想法……

要是再被那些不是十四境就是飞升境的三教辩论旁听者晓得此事,得怨宝瓶洲山崖书院的那些教书先生了……

李宝瓶问道:“裴钱,这段时日没看你怎么喝酒啊。”

裴钱难为情道:“本来也不爱喝酒,师父又回了。”

李宝瓶压低嗓音说道:“大白鹅有没有与你说个打算?”

裴钱疑惑道:“小师兄说了什么?”

李宝瓶说道:“大白鹅如今特别期待小师叔的那个关门弟子,可能是一位小师妹,当然最好是个小师弟。大白鹅说了,要是小师叔帮他找了个小师弟,那就热闹了。”

裴钱默默记下。

文圣一脉的尊老爱幼是极有传统的。老秀才的护短,当真就如某位身为文圣一脉的狗头军师所说,跟一只老母鸡护住鸡崽儿差不多。再比如左右对先生的言听计从,以及陈平安对先生的嘘寒问暖,绝对没话说。无论是左右对曹晴朗、裴钱他们这些个师侄,还是陈平安对郑又乾,也都是有目共睹的护短。但要说平辈之间的同门友谊,呵呵。当年左右和齐静春,后来的崔瀺跟陈平安,李宝瓶跟崔东山,裴钱和曹晴朗……所以大白鹅在李宝瓶这边十分理直气壮,言之凿凿:“我们这叫继承传统,发扬光大。小师弟不拿来欺负,我们的先生和师父,宝瓶你的小师叔,如何有机会体现出对关门弟子的疼爱和护犊子呢?”

之后一行人遇到了个山水禁制重重叠叠的洞府秘境,还是裴钱先前在渡船上边无意间眼尖瞧见的。庾谨一听就来了精神:必须去瞅瞅啊!万一有艳遇呢?就姑苏哥哥这模样,这气质,这谈吐!

钟魁觉得问题不大,就当是游山玩水、访仙探幽了。

胖子庾谨这个苦力鬼仙一一破开那些禁制后,依稀可见烟雾朦胧中有古祠深殿,好像是一处废弃不用的道场。庾谨缩头缩脑,小声道:“钟兄,咱们不会撞见厉鬼凶煞吧?你晓得的,我胆小,最怕这个。”

钟魁笑道:“你是怕撞见艳鬼,还是怕遇不见艳鬼?”

庾谨答非所问:“清心少思寡欲,修身出世法也,我还稍微欠缺点意思。”

钟魁与庾谨相处久了,自然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若有艳鬼当道拦路,都冲我姑苏大爷来,只管施展出十八般武艺,考验考验我的道心和定力。

钟魁微微皱眉,低声道:“明明不是污秽之地,为何煞气这么重,已经相当于一处数万阴兵聚集的古战场了。”如果只有他跟庾谨在此晃荡倒是无所谓,只是如今身边跟着李宝瓶这些晚辈……算了,想到还有裴钱,钟魁就只是以心声提醒他们小心几分,相互间别拉开三步距离,尤其是叮嘱谈瀛洲和郑又乾这两个境界最低的孩子,同时让胖子记得护住这俩,别一心想着山野艳遇之类的。

庾谨点点头,再嗅了嗅:“如鱼得水,痛快痛快。”

山中突然有个浑厚嗓音响起,声若震雷,激荡回旋在众人耳边:“速速退出,此地凶险,不宜久留。”

庾谨环顾四周,咦了一声:“钟兄,这厮有点道行啊,连我都察觉不到声音的来源。以钟兄看来,是人是鬼,是敌是友?”

钟魁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起见,转头说道:“宝瓶,裴钱,你们跟在庾谨身边,带着郑又乾和谈瀛洲一起离开此地。”

庾谨跺脚道:“凭啥?!”

钟魁拍了拍庾谨的肩膀,庾谨缩了缩脖子:“也好。”

亭台楼阁,纸窗上月光渐满,影影绰绰,小园幽径曲折,路边花丛依稀有宫装女子轻步暗移蝉鬓动。

又有一个女子嗓音妩媚响起:“走什么,既然来都来了,何不一起留下?”

庾谨一听这嗓音,骨头都酥了,冷哼几声,沉声道:“钟兄,你亲自护送他们离去便是,我今儿反正是不走了!龙潭虎穴也要走上一遭,这等道行高深的邪祟精魅,我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帮着书院确定对方的身份和根脚,若是那种隐世不出的凶邪之辈,在此有所谋划,走过岂能路过,岂能坐视不管?!”

裴钱只是转头望向一处,距离看似很近,就在右手边几丈外,再偏移视线,换到西北方位,这一次视线却是更近了,好像对方近在咫尺。等到裴钱第三次转移视线,就望向很远了。庾谨对此惊奇万分:这个裴钱到底啥来头,自己咋就不晓得止境武夫有这般好似开了天眼一般的独门神通?

钟魁以心声问道:“发现对方踪迹了?”

裴钱以心声答道:“发现了,不过第二次和第三次我都故意看错了方向,至于这点小伎俩能不能骗过对方,我就不清楚了。”

钟魁伸手揉了揉眉心。不愧是小时候就能把那几个捕快骗得团团转的小黑炭。

钟魁凝神举目望去,所有障眼法都自行消散,再不见亭台楼阁,唯有一座小山坡,矗立有一道古碑,上写地字,下书天字。在古碑中间,犹有一竖行的古篆文字:永世不得翻身。古碑顶部,看似随意搁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钱剑。

这处古遗址,煞气全部出自那座山坡,却又被古碑和铜钱剑压制。

钟魁摇摇头:竟是被两个年轻修士占据了此地,在这边故意吓唬人呢,其中一个少年好像还是个剑修。此刻他们就躲在石碑后边,看样子都比较紧张。一男一女,境界都不高,尚未结丹,且非妖族,多半是桐叶洲本土散修出身,误入此地,只不过都已经有了被煞气浸染的迹象。说得简单点,久留此地,他们就会被石碑、铜钱剑镇压的那个怪物给借尸还魂了。

钟魁突然间察觉到不妙,一时苦笑:什么飞剑,本命神通如此匪夷所思吗?

不过他们机缘巧合之下误打误撞也好,或者是已经被当作牵线傀儡也罢,似乎掌握了这处遗址的阵法中枢。

原来钟魁好像重返狐儿镇那间客栈,老板娘坐在柜台后边笑靥如花。最可怕的是,一张酒桌旁,书院先生正在朝他招手,示意他坐下喝酒。不管钟魁如何施展术法,整个人就像被囚禁在一面镜子的……背面。

与此同时,庾谨大汗淋漓,山坡那边,竟然站着那个……文海周密!

庾谨壮起胆子,倾力朝那个定然是幻象的周密施展出一记压箱底的攻伐术法,周密淡然一笑,只是伸出手,就那么轻轻一下,就将他这个鬼仙打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头顶嗓音如天雷滚滚:“庾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你何用?”

裴钱站在原地,大汗淋漓。她瞪大眼睛,夜幕中,一个啃着馒头的干瘦背影缓缓转头,望向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

郑又乾恍恍惚惚,好像变成了一个妖族,身边四周皆是同类。他仰头望去,一座高大城头,飞剑如雨落,砸向自己。

谈瀛洲亦是身陷差不多的境界,小姑娘双目无神,惊惧异常。

只有李宝瓶抬起手背轻轻敲了敲额头,很快便恢复了清明神智,察觉到不对劲后,手中多出了一把狭刀。

就在此时,涟漪阵阵,另外一个“钟魁”踉跄走出一道大门,骂骂咧咧。原来他只是试图先步入阴间再重返阳间都不济事,必须得乖乖走一趟鬼门关黄泉路,过层层关隘,一路风驰电掣,都顾不得什么礼制不礼制、规矩不规矩了。钟魁好不容易才返回此地,反正在酆都那边,此次注定是要欠下一屁股糊涂账了。只是这个钟魁刚要李宝瓶不用担心,他就骂了一句娘,竟是再一次陷入幻境当中……

山坡那边,这一次钟魁惊鸿一瞥,却非幻象,而是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好像手挽一只竹编篮筐,怔怔望向那个钟魁,似乎在用心想起什么,只是偏偏想不起。她幽幽叹息一声,便转过身去,望向那道石碑,踮起脚尖,试图取走那把铜钱剑,指尖与铜钱触及之时,如有一股天火熊熊燃烧而起,瞬间蔓延至整座小天地,她却没有缩手,双指渐渐拈起那把看似轻巧无比的铜钱剑。

钟魁在阴冥道路上又开始跑路。债多不压身,只是这次得借取一方酆都重宝,作为压舱石用以镇压自身阴神才行!结果一路上都是些调侃言语:“钟大爷这是散步呢?”“哎哟,这不是钟魁老弟吗,逛鬼门关上瘾了不成?”

等到一身鲜红法袍的钟魁风驰电掣赶路,再半借半抢来一方重宝,一手高高托起,硬生生闯出那条阴冥道路,终于再一次现身李宝瓶身边,却发现山顶那边凭空出现了一个儒衫男子,一只手掌抬起,将漫天火海凝为一粒粹然火球,再伸手将那把铜钱剑轻轻压下,向那挽着竹篮的模糊身影微笑道:“前辈很快就可自行离开此地了,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儒衫男子轻轻一跺脚,大地尽作蒲团道场,原本摇摇欲坠的那道石碑如获敕令,瞬间纹丝不动。

李宝瓶收刀入鞘,晃了晃狭刀,笑着喊道:“哥!”

李希圣笑着点头。

李宝瓶急匆匆说道:“帮个忙!”

李希圣一挥袖子,所有人都恢复正常。

李宝瓶以心声问道:“她是?”

李希圣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却难得在宝瓶这边撒了一次谎:“大哥也不知道。”

钟魁刚想与这个道法堪称通玄的儒生询问那女子来历,李希圣便笑道:“我叫李希圣,是宝瓶的大哥,久闻钟先生大名。”

钟魁已经收起身上法袍,再将那方重宝收入袖中,听到对方自报身份,一时间有些尴尬:“那支小雪锥毛笔……”

李希圣笑道:“早年确实是我送给陈山主的,只是陈先生借给钟先生,就与我无关了。”

钟魁与李希圣相视一笑,几乎同时作揖行礼。

李希圣看着裴钱,神色温和,轻声笑道:“缘法而已,不用自责,即便我不出手,你们还是会有惊无险的。若是不信,回头可以问你师父,看看他怎么说。”

庾谨更是破天荒有几分愧疚,不敢去看钟魁。钟魁拍了拍他的胳膊,既不怪罪,也没说什么安慰言语,只是调侃一句:“胖子,晓得什么叫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吗?”

庾谨抬起头,咧嘴一笑。

天外一颗星星。

古怪山巅,一个魁梧身形盘腿而坐,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冷笑道:“碑文内容,气魄不小啊。”

一旁站着个青年修士,正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神色淡然道:“吹牛皮又不犯法。”

“这笔账怎么算?”

“你说怎么算就怎么算。”

魁梧汉子眯起眼:“那就这么说定了。”

三山九侯先生还是那句话:“吹牛皮又不犯法。”

众人离开那处遗址,钟魁将那对少年少女带在身边。李希圣随后与他们同游桐叶洲,庾谨一路上再没说半句荤话。然后某一刻,裴钱就听到一个心声,等到对方自报身份后,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她身上浓重的杀机。李希圣想了想,还是没有说什么。之后裴钱与众人抱拳告辞,转瞬间便身形消散,离开桐叶洲,重返宝瓶洲。

丰乐镇那条小巷中,裴钱瞬间收敛拳意,走入院子,与师父打过招呼后,直愣愣盯着那个道士,然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整个人、拳意、心思皆沉静如水,不起丝毫涟漪。

陆沉哀叹一声:“完犊子,又是一笔稀里糊涂的旧账。”

若是裴钱此次现身气势汹汹倒也不怕,二话不说便问拳一场是最好,可她偏偏是这般模样和心境,就很瘆人了。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很久没有一起行走江湖了。”

周楸呆呆站在原地。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周姑娘,她叫裴钱。”

裴钱咧嘴一笑,道:“我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 fhJvafOgbS25Y8KpLi9L6WVtJjhnCsqANVzSSlaiwDDEElgZzpqYkzoqijqAiEI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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