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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古之音

年少时,终日野地里漫游,抬头看白云,低头见草虫,极目茫茫山外山,直到有一天,在书里遇到宋元山水画,才好像见到了天地。后来,在电视里偶然听到两三声古琴,又好像听到天地在说话,从此悠然失神,看山水画便想起古琴。

空城抚琴退曹兵,镜头推远,一片孤城万仞山。美哉,战争进入唐诗的境界。但这是我记忆的错觉,近日又看电视剧《三国演义》讲空城计的这一集,只见镜头来回切换诸葛亮与司马懿父子,哪有什么一片孤城万仞山,只因当初琴声一响,当下身清神远,恍若置身万山深处,以至于记忆错觉。连续剧《红楼梦》首播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只觉得好繁华好热闹,哪晓得大观园中多少人事烦恼,哪晓得良辰美景终究成为虚设,然而忘不了片头结束时,大荒山无稽崖的石头浮沉云海间,古琴一声沉响,声音散入太虚,我当下杳然自失,似乎红楼里的梦全都收进琴声中,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待听到完整的古琴曲,我已经离开家乡。时值春夜,一个人在学校的画室,四下静悄悄,虽然开了收音机,仍是一番寂寥况味在心头。忽然收音机响起古琴,室内顿时平生一股山林气。琴声使寂静更静。寂静在扩散,在向无限延伸,犹如群山的寂静接通宇宙深处的寂静。如此广大,但又并非寂灭一片。此时,琴声吟唱万物,万物言说而岑寂。曲终,渺渺空山,杳杳太空,悉数消散,我仍身在画室,窗外是校园平静的夜晚,刚才所听是何曲目,又系何人所弹,一概不知,只觉古琴有太古之音。

如今有网络,不管什么样的音乐,都可以网上下载和购买。在20世纪90年代,即便是北京,古琴唱片亦如稀世珍迹,若无机缘,无从寻觅,等我遇到古琴唱片,已人在大理苍山下。那天午后,欢庆带来一枚古琴CD。屋里清凉如水,外面阳光朗照,三角梅在墙头开得正红,而庭中花木成荫,绿苔幽寂,倒也是听琴的好地方。琴声初动,便有澄清气象,好像天地刚开辟的时候。鸿蒙的天地间,光在苏醒,世界在光波中诞生,万物在幽深的背景中显现。琴声比光走得还远,仿佛有另一个我从身上解脱出来,超时空而存在,恍若乌有,却又无名广大,划过宇宙的边缘。曲终问名,答是《平沙落雁》。惭愧我没有看到平沙,也没有看到雁落,只想起嵇康的诗:“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如果要用一支曲子代表古琴,我选《平沙落雁》。在我看来,以境界之高远论,《平沙落雁》不下贝多芬最后一首钢琴奏鸣曲的慢板,贝多芬如果听了《平沙落雁》,也许会肃然起敬,哦,原来东边山头上有人。

我的第一枚古琴CD是欢庆所赠,大喜,回之以巴赫《平均律》。第二枚是上海来的Simone所赠,回之以德彪西《意象集》。欢庆写歌,也做乐器,满屋子亚非各地古老的民间乐器,但天下乐器虽多,欢庆最想做古琴,可惜尚未有得到好木的机缘,阔别多年,不知他是否如愿以偿。

近世琴人,我最心仪管平湖。我听他抚琴如写字,运指如行笔,一顿一挫,一撇一捺,一勾一勒,历历可辨,琴音无往不复,无垂不缩,出有入无。管平湖的《平沙落雁》,通篇似行书而以楷意出之,沉着结实而又空灵流转,指力如锥画沙,有一股金石味,妙不可言。管先生想必写得一手好字。日后留心打听,总算得到管先生零星消息,果然精玩书法。管先生日常除了抚琴制琴修琴,便是写写画画,他的画远不如琴的格调高,可见画品与琴品之间并无必然联系。

南朝宗炳画山水于四壁,自谓“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何以众山皆响,宗白华先生解释为山水自身有韵律,我以为是形容山画得逼真,可传回音,当琴音响起,则山鸣谷应。而古琴的音色也果然像钟声,令众山皆响,令宇宙皆响,有一种浩渺的空间感。《欸乃》开首数句古穆响亮,唯钟声才如此空阔悠远。古琴音乐虽然“单线”,却绝不单薄。以琴性论,古琴是我所知道的最“无我”的乐器,正如钟声的“无我”。《山中忆故人》却是“有我”曲子,暗沉沉的山中的夜,一灯一素琴,寂寥之中有一种幽怀,哀伤之中有一种自重。古琴是文人士大夫的乐器,若只取空灵寂静,对它的刚正听而不闻,也不算懂古琴。《广陵散》起首一股浩然之气,是文人士大夫刚烈正直的一面,《离骚》传递士大夫的悲悯太息,南宋后期,郭楚望遭遇飘摇末世,作《潇湘水云》,通篇郁勃之气,千载之下听闻,仍难平复。以我私好,上面三首大曲子的演奏,无人能过管平湖。

古琴音乐好像早就“现代主义”似的,六朝传下来的曲子,《文王操》简直就是极简主义,《碣石调·幽兰》淡之又淡,几乎找不到旋律,唯有茫茫然然的声响,若有若无的气息,断断续续的动静,似乎无所表述,然而音乐一直在走,仿佛意识流。

刚听过古琴再听钢琴,会觉得声音太多。外国人听古琴,又是怎样呢?今夏,有一日午间,坑坑与Connor来谈天,音乐从肖邦转到古琴,Connor忽然遥指窗外,说蝉声好听,音乐也好听。其实蝉一直在外面叫,直到放了古琴,他才有反应。很妙的反应:一只耳朵听琴,同时另一只耳朵听别处,听来自四周与远方的声音。大概因为古琴音乐的空白引入环境。古琴是声音与寂静同在,随处留空白,不似钢琴宏大的占有性,把空间都填满了。音乐生于语言,西语如珠链之延绵,和声为西方音乐构成空间感。汉语一字一音,在断断续续之间出现空白,空白给予中国音乐空间感,譬如水墨画的留白,因为空,所以无限。当然,留白早已不再是东方音乐的专利了,现代西方的极简主义音乐也讲究停顿与留白,意境之空灵、深邃,似是东方,却非东方。

古琴的音色,古穆而幽微,清而苍茫,亮中带有晦暗,那幽暗的色调带来一种宇宙般深远广大的背景。聆听古琴,“悠悠”“杳杳”“浩浩”“渺渺”“寂”“远”“象”,这些久已荒废的字和词有了质感。世上或许没有别的弹拨乐器能像古琴这样,单是拨动一音,便令人萧然有远意,有万事各行其位,万物各回其所之感。

少年时,我未曾见过真的古琴,只能在电视里偶遇二三句琴音,印象最深的是古琴的音色,那是朝向万物开启,可以沟通万物的声音,仿佛古琴是物我感应的媒介,连接我们与自然,把我们带回世界的本源。古琴听音,一音一世界,想听音乐时我听巴赫,不想听音乐时我听古琴,在一音的世界里与万物相忘。我曾想过自己有一张古琴,兴来时携琴入山,坐松下,临远水,抚琴动操,应和万籁,虽不成曲调,然而弦上随意弹响一音,便有天地悠悠之感,便有一刹的永恒与我同在,便可聆听万物之幽情,不亦乐乎。

琴中有山水,山水有清音,看山水画而无古琴,是一大恨事。我曾那样地梦想古琴,甚至想抱琴回到少年时,在那黑瓦房的纸窗下画山水,画余抚琴动操,令众山回响,使我怀古的青春年岁有太古之音。但是现在,我却发现自己可以整天整夜听西乐和流行歌,不能久听古琴,倒不是因为琴曲变化有限,听多了会感到首首好像都一样,而是连听几首就有迟迟之感。我到底还是一俗人,只能享受片刻的地老天荒,忍受不了日日夜夜的年深月久。

伯牙与子期的故事,使高山流水成为知音的象征,今天我们听到的《流水》并非春秋时的古曲,至于始于何时,已难以追认。此外另有一曲《流水》,此曲明朝已有八段流行世间,晚清琴人补写“七十二滚拂”,成为九段。《流水》也有好的开头,后面却不见佳,其中第六段“七十二滚拂”历来很有名,但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一段。“七十二滚拂”模拟种种水的动象,音响丰腴,可能受西乐影响,当初想必使人耳目一新,今天听,虽工犹俗,境界逊于它写意的开头,格调也不如印象派音乐。倘若“七十二滚拂”也能如伟大的宋代工笔画,写实而有格调有境界,那是再好不过的了,遗憾它还未走到那么理想的地步。西方几位善于画水的音乐名手,德彪西的钢琴曲《水中倒影》写实而不失格调,管弦乐《大海》不愧为大手笔,斯美塔那的交响诗《伏尔塔瓦河》一股激流浩荡,令人神旺。舒伯特、肖邦、门德尔松和柴可夫斯基笔下的溪流、江河、湖水,尽管都很写实,然而自有意境在。

《广陵散》是绝响的代词,原作已随嵇康消亡在一千七百多年前,传世曲谱如果不是后人托名而作,也恐怕有一半为后人所增补。这是一支复仇叙事曲,又有说是从汉代《聂政刺韩王曲》发展而来,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有一篇《铸剑》,亦取材于此。唐以来,自视境界高的人提起《广陵散》,总要批评它的杀伐气,戾气,真莫名其妙,好像古琴只可以有平和之境。其实古代“君子”恨它,恐怕“大逆不道”的平民弑君才是真正原因。《广陵散》开头浩气冲天,中间有一段极哀绝,昂首向天,天何言哉,琴弦震动两下,再震动两下,痛摧心肝,山河变色。我听到这里身体不由昂起向天,同时省醒,这也是赴死的姿势。这段落只重复两次,再也没出现,平静到简直无事发生,接着拔地而起,刚烈而悲怆。随后慷而慨之,表现行动的音乐一段接一段,直至终曲。然而行动太久,竟至于无聊。毕竟,古琴长于静思冥想,拙于行动。

先前或许有过善于表现行动的古琴音乐,后来竟失掉了。也许更好的“写实”与“行动”的古琴音乐,只能留待后来者,但这又是不能料想的事。西乐近数学,可以穷其演化,古琴的变化毕竟有限,太古遗音如何才能回应现代人的存在感受和现代景观? X8v7n6rlE2ZpqUaecC67aujieF8abf/61uvk1rKF7YJjEgff8EH90ymFPTqSrj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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