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养了许多鸟,破晓前最好睡的时候,忽然一阵轰鸣,我每天都在梦中惊醒。大白天鸟群也时常众声喧哗,难得安宁。
一只鸟的啼声很好听,或者两三只鸟在阳台上闹,也是动听的,如果一大群鸟在阳台喧哗,就变成了噪音。万物皆有其所,包括声音。山里的鸟多得数不清,但空山鸟语却很幽静,说明意境也要有空间,地方不对,鸟叫只是鸟叫,不成为声音,不生成意境。
空谷幽兰,是幽兰以空谷为空间。鸟鸣山更幽,是鸟鸣有空山来做背景。李白“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欧阳修“夜凉吹笛千山月”类似,万壑是松涛的空间,月与千山转成了笛声的境界。声音需要有空间,寂静也有自己的空间和体积,山的寂静大于石头,森林的寂静大于树,湖的寂静大于一滴水。
还有一种寂静,可称之为物自体寂静。一座山、一朵云、一块石头、一枝花,一片叶、一枚水果、一滴水、一粒尘埃、风声、落花、流水,都有物自体的寂静。物自体的寂静是太古的寂静。
山里面有什么?
南朝陶弘景说: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北宋苏东坡说:空山无人,水流花谢。
山中除了白云,落花与流水,还有山路,人和居所,还有四季,还有寂静,还有光辉——山水画所画的,大约就是这些事物,比如刘昚虚的《阙题》: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
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晏殊悲伤,“无可奈何花落去”,刘昚虚笔下的落花流水却有了好意思——“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落花是花的绝境,但落花随着流水远去便有了动意,绝境生出活路,寂灭转为生机,而无形的花香又在生机盎然中升华。花是有形之物,香是无形之物,花香是花的消息。在这里,花香如同从过去与未来传来的渺茫消息,逝去的一切和未来的一切都在此中。换言之,如果说流水是时间的隐喻,四处弥漫的花香象征空间,那么来自流水上的远香则同时属于空间与时间。无论时间上的过去现在未来(今生今世及来世)还是空间上的此处彼处,均化作空香,回归于我,回归于此地此刻。此时,落花流水与我无间然,空间距离被超越,时间隔绝也被打破,一跃直入真如地,成为圆满。这是时空圆融的禅悦。
《阙题》布满大小虚实的对比,在对比中层层递进。上半阕近于禅,下半阕亦儒亦道,开头画出一个大空间。“道由白云尽”不言山而意在山,由可见之物见不可见之物,山因白云遮蔽而无形无相,更其广大无边,实相化入虚相,一片空灵。次句“春与青溪长”对应首句,是时间对空间,无限对无限。三四句“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进而讨论时间与空间,过去现在未来之间的关系。首句“道由白云尽”所暗示的山,在第五句“闲门向山路”中现形。缥缈云山是大空间,闲门则指向半敞开(半封闭)的小空间,路是线条,联结居所与远方,门是路的起点,也是终点。“深柳读书堂”是林间的居所,其中有人。
读到这里,我们发现上半阕的诗意有所改变,“道由白云尽”因“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而变成双重象征,既象征外面的世界(形而下的世界),又代表隐士的理想(形而上的世界)。在“我”与世界之间,是书,是门,是道路,由此“我”可以往返于家和世界之间。门与山对,小即是大。书屋与清溪对,静而含动。由此向彼,由近及远,反之亦然。“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是出世的归宿,亦是入世的起点。“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指视野与抱负,“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讲联系沟通,落花流水传递外面世界(过去与未来,引入时间)的消息,万物皆备于我。“幽映每白日”讲外部,“清辉照衣裳”讲内部,这两句有明和暗——幽暗僻静的事物里有光,那照衣裳的清辉也是人的清辉了。
这首诗,主题是家与远方,人与世界,精神的内部与外部。意象有山路、白云、春天、落花、流水、闲门、柳堂、人,真是做山水画的好材料。因为这首诗像山水画,有禅意,涉及人与山水以及隐士文化,便写一写,结果却发现古诗的历时性与共时性,原先没想到。为什么说历时性与共时性,因为句子改变句子,下阕改变上阕。上一句因下一句的出现而改变、延展,相互映发,在原来的含义之外生出另一重含义,是活的有机体,意象的晶体。因而允许句读,段读,全篇读。诗在改写自己,完成自己。
古诗以并置对照而获得多义性与无限性。譬如“一灯今夜雨,千里故人心”,字与字之间、意象与意象之间彼此归属、对应、交错,好比是复调音乐里两组并行的声线,若单取一句,意思会欠缺,两句对照看才是完全的。平行对,是“一灯”与“千里”,“今夜雨”与“故人心”。交错对,是“灯”与“心”,“夜雨”与“千里”。仿佛“灯”即是“心”,而“千里”则是“雨”的定语。因“雨”有千里之远,令人油然心生思念,这是空间唤起情感。这也是对仗的好处,两组意象好比两面相对的镜子,互相辉映反射,乃至于无穷无尽。
闲话说过,回到山水树石,回到“意境”与“空间”。写声音与寂静最有名的诗句,是王籍《入若耶溪》“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过去论家说这两句诗对仗不工,犯了合掌的毛病。我却以为正因为重复而强调了诗意,两句并排,成为幽静。而况重复中暗含递进。在我来看,声音与寂静的背后是空间。两句诗有声音对,即噪与静,鸣与幽,也有空间对(大小对),蝉与鸟,山与林。而且于对比之中有递进,初者由蝉而林,进而由鸟而山,空间越来越大。幽静也需要空间和层次。群山的寂静与一片石的寂静,森林的寂静与一棵树的寂静,毕竟两样。古人常说“山静似太古”,太古静是怎样一种静呢?我想这是一种像时间一样古老而悠远的宁静。不如再抄录2000年写的半首诗,当作看山水和看山水画时的惘然的思绪:
比记忆还迷离
比往事还遥远
比道路还漫长
比时间还久远
年少时,终日野地里漫游,抬头看白云,低头见草虫,极目茫茫山外山,直到有一天,在书里遇到宋元山水画,才好像见到了天地。后来,在电视里偶然听到两三声古琴,又好像听到天地在说话,从此悠然失神,看山水画便想起古琴。
空城抚琴退曹兵,镜头推远,一片孤城万仞山。美哉,战争进入唐诗的境界。但这是我记忆的错觉,近日又看电视剧《三国演义》讲空城计的这一集,只见镜头来回切换诸葛亮与司马懿父子,哪有什么一片孤城万仞山,只因当初琴声一响,当下身清神远,恍若置身万山深处,以至于记忆错觉。连续剧《红楼梦》首播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只觉得好繁华好热闹,哪晓得大观园中多少人事烦恼,哪晓得良辰美景终究成为虚设,然而忘不了片头结束时,大荒山无稽崖的石头浮沉云海间,古琴一声沉响,声音散入太虚,我当下杳然自失,似乎红楼里的梦全都收进琴声中,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待听到完整的古琴曲,我已经离开家乡。时值春夜,一个人在学校的画室,四下静悄悄,虽然开了收音机,仍是一番寂寥况味在心头。忽然收音机响起古琴,室内顿时平生一股山林气。琴声使寂静更静。寂静在扩散,在向无限延伸,犹如群山的寂静接通宇宙深处的寂静。如此广大,但又并非寂灭一片。此时,琴声吟唱万物,万物言说而岑寂。曲终,渺渺空山,杳杳太空,悉数消散,我仍身在画室,窗外是校园平静的夜晚,刚才所听是何曲目,又系何人所弹,一概不知,只觉古琴有太古之音。
如今有网络,不管什么样的音乐,都可以网上下载和购买。在20世纪90年代,即便是北京,古琴唱片亦如稀世珍迹,若无机缘,无从寻觅,等我遇到古琴唱片,已人在大理苍山下。那天午后,欢庆带来一枚古琴CD。屋里清凉如水,外面阳光朗照,三角梅在墙头开得正红,而庭中花木成荫,绿苔幽寂,倒也是听琴的好地方。琴声初动,便有澄清气象,好像天地刚开辟的时候。鸿蒙的天地间,光在苏醒,世界在光波中诞生,万物在幽深的背景中显现。琴声比光走得还远,仿佛有另一个我从身上解脱出来,超时空而存在,恍若乌有,却又无名广大,划过宇宙的边缘。曲终问名,答是《平沙落雁》。惭愧我没有看到平沙,也没有看到雁落,只想起嵇康的诗:“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如果要用一支曲子代表古琴,我选《平沙落雁》。在我看来,以境界之高远论,《平沙落雁》不下贝多芬最后一首钢琴奏鸣曲的慢板,贝多芬如果听了《平沙落雁》,也许会肃然起敬,哦,原来东边山头上有人。
我的第一枚古琴CD是欢庆所赠,大喜,回之以巴赫《平均律》。第二枚是上海来的Simone所赠,回之以德彪西《意象集》。欢庆写歌,也做乐器,满屋子亚非各地古老的民间乐器,但天下乐器虽多,欢庆最想做古琴,可惜尚未有得到好木的机缘,阔别多年,不知他是否如愿以偿。
近世琴人,我最心仪管平湖。我听他抚琴如写字,运指如行笔,一顿一挫,一撇一捺,一勾一勒,历历可辨,琴音无往不复,无垂不缩,出有入无。管平湖的《平沙落雁》,通篇似行书而以楷意出之,沉着结实而又空灵流转,指力如锥画沙,有一股金石味,妙不可言。管先生想必写得一手好字。日后留心打听,总算得到管先生零星消息,果然精玩书法。管先生日常除了抚琴制琴修琴,便是写写画画,他的画远不如琴的格调高,可见画品与琴品之间并无必然联系。
南朝宗炳画山水于四壁,自谓“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何以众山皆响,宗白华先生解释为山水自身有韵律,我以为是形容山画得逼真,可传回音,当琴音响起,则山鸣谷应。而古琴的音色也果然像钟声,令众山皆响,令宇宙皆响,有一种浩渺的空间感。《欸乃》开首数句古穆响亮,唯钟声才如此空阔悠远。古琴音乐虽然“单线”,却绝不单薄。以琴性论,古琴是我所知道的最“无我”的乐器,正如钟声的“无我”。《山中忆故人》却是“有我”曲子,暗沉沉的山中的夜,一灯一素琴,寂寥之中有一种幽怀,哀伤之中有一种自重。古琴是文人士大夫的乐器,若只取空灵寂静,对它的刚正听而不闻,也不算懂古琴。《广陵散》起首一股浩然之气,是文人士大夫刚烈正直的一面,《离骚》传递士大夫的悲悯太息,南宋后期,郭楚望遭遇飘摇末世,作《潇湘水云》,通篇郁勃之气,千载之下听闻,仍难平复。以我私好,上面三首大曲子的演奏,无人能过管平湖。
古琴音乐好像早就“现代主义”似的,六朝传下来的曲子,《文王操》简直就是极简主义,《碣石调·幽兰》淡之又淡,几乎找不到旋律,唯有茫茫然然的声响,若有若无的气息,断断续续的动静,似乎无所表述,然而音乐一直在走,仿佛意识流。
刚听过古琴再听钢琴,会觉得声音太多。外国人听古琴,又是怎样呢?今夏,有一日午间,坑坑与Connor来谈天,音乐从肖邦转到古琴,Connor忽然遥指窗外,说蝉声好听,音乐也好听。其实蝉一直在外面叫,直到放了古琴,他才有反应。很妙的反应:一只耳朵听琴,同时另一只耳朵听别处,听来自四周与远方的声音。大概因为古琴音乐的空白引入环境。古琴是声音与寂静同在,随处留空白,不似钢琴宏大的占有性,把空间都填满了。音乐生于语言,西语如珠链之延绵,和声为西方音乐构成空间感。汉语一字一音,在断断续续之间出现空白,空白给予中国音乐空间感,譬如水墨画的留白,因为空,所以无限。当然,留白早已不再是东方音乐的专利了,现代西方的极简主义音乐也讲究停顿与留白,意境之空灵、深邃,似是东方,却非东方。
古琴的音色,古穆而幽微,清而苍茫,亮中带有晦暗,那幽暗的色调带来一种宇宙般深远广大的背景。聆听古琴,“悠悠”“杳杳”“浩浩”“渺渺”“寂”“远”“象”,这些久已荒废的字和词有了质感。世上或许没有别的弹拨乐器能像古琴这样,单是拨动一音,便令人萧然有远意,有万事各行其位,万物各回其所之感。
少年时,我未曾见过真的古琴,只能在电视里偶遇二三句琴音,印象最深的是古琴的音色,那是朝向万物开启,可以沟通万物的声音,仿佛古琴是物我感应的媒介,连接我们与自然,把我们带回世界的本源。古琴听音,一音一世界,想听音乐时我听巴赫,不想听音乐时我听古琴,在一音的世界里与万物相忘。我曾想过自己有一张古琴,兴来时携琴入山,坐松下,临远水,抚琴动操,应和万籁,虽不成曲调,然而弦上随意弹响一音,便有天地悠悠之感,便有一刹的永恒与我同在,便可聆听万物之幽情,不亦乐乎。
琴中有山水,山水有清音,看山水画而无古琴,是一大恨事。我曾那样地梦想古琴,甚至想抱琴回到少年时,在那黑瓦房的纸窗下画山水,画余抚琴动操,令众山回响,使我怀古的青春年岁有太古之音。但是现在,我却发现自己可以整天整夜听西乐和流行歌,不能久听古琴,倒不是因为琴曲变化有限,听多了会感到首首好像都一样,而是连听几首就有迟迟之感。我到底还是一俗人,只能享受片刻的地老天荒,忍受不了日日夜夜的年深月久。
伯牙与子期的故事,使高山流水成为知音的象征,今天我们听到的《流水》并非春秋时的古曲,至于始于何时,已难以追认。此外另有一曲《流水》,此曲明朝已有八段流行世间,晚清琴人补写“七十二滚拂”,成为九段。《流水》也有好的开头,后面却不见佳,其中第六段“七十二滚拂”历来很有名,但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一段。“七十二滚拂”模拟种种水的动象,音响丰腴,可能受西乐影响,当初想必使人耳目一新,今天听,虽工犹俗,境界逊于它写意的开头,格调也不如印象派音乐。倘若“七十二滚拂”也能如伟大的宋代工笔画,写实而有格调有境界,那是再好不过的了,遗憾它还未走到那么理想的地步。西方几位善于画水的音乐名手,德彪西的钢琴曲《水中倒影》写实而不失格调,管弦乐《大海》不愧为大手笔,斯美塔那的交响诗《伏尔塔瓦河》一股激流浩荡,令人神旺。舒伯特、肖邦、门德尔松和柴可夫斯基笔下的溪流、江河、湖水,尽管都很写实,然而自有意境在。
《广陵散》是绝响的代词,原作已随嵇康消亡在一千七百多年前,传世曲谱如果不是后人托名而作,也恐怕有一半为后人所增补。这是一支复仇叙事曲,又有说是从汉代《聂政刺韩王曲》发展而来,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有一篇《铸剑》,亦取材于此。唐以来,自视境界高的人提起《广陵散》,总要批评它的杀伐气,戾气,真莫名其妙,好像古琴只可以有平和之境。其实古代“君子”恨它,恐怕“大逆不道”的平民弑君才是真正原因。《广陵散》开头浩气冲天,中间有一段极哀绝,昂首向天,天何言哉,琴弦震动两下,再震动两下,痛摧心肝,山河变色。我听到这里身体不由昂起向天,同时省醒,这也是赴死的姿势。这段落只重复两次,再也没出现,平静到简直无事发生,接着拔地而起,刚烈而悲怆。随后慷而慨之,表现行动的音乐一段接一段,直至终曲。然而行动太久,竟至于无聊。毕竟,古琴长于静思冥想,拙于行动。
先前或许有过善于表现行动的古琴音乐,后来竟失掉了。也许更好的“写实”与“行动”的古琴音乐,只能留待后来者,但这又是不能料想的事。西乐近数学,可以穷其演化,古琴的变化毕竟有限,太古遗音如何才能回应现代人的存在感受和现代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