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作品,最好让别人来说,或者请人来说——明请、暗请、托人代请,或者心照不宣交换赞美,都是请。这是老辈人作风,也是如今的普遍做法。然而时代似乎不同了,我知道总有一天会来谈谈自己的书。毕竟《照夜白》对以往的艺术史范式,对中国绘画史的框架与所谓的“基本认知”“基本概念”颠覆得太猛烈,还是自己出来说几句,就当作导读。
经常被问,《照夜白》是本怎样的书。读者讲得直接:画家写的艺术史论专著。新认识的学者和画家朋友跟我说,《照夜白》是三四本不同的书糅成了一本。被看出来了,当初编辑们就考虑过做成三本书。我再补充几句:《照夜白》是多面体,由美术史、艺术理论、绘画赏析、诗论(关于绘画与诗歌)、美学讨论、绘画经验,以及个人记忆和感受组成。
艺术史议题多、跨度大,自然就无法受限于“论文范式”,所以做了点文体实验——能否用散文随笔的方法写艺术史论著。这样的“文本”在文学界、影视界并不特殊,在艺术史则“前卫异类”。那时,我意识到古代画语与修辞近于失效,又看到当时中国美术史论系统的语言描述中国古代艺术的无效。我总以为,好的文学评论和文学一样有价值,而且一样美好耐看,比如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顾随先生讲诗词。我希望写出可读的、可与我们的古画相匹配的艺术史论文本,而非阅后束之高阁的论文。
书出版后,我遇到了读者。有读书人也有做书人,有文学艺术爱好者,有作家和诗人。当然更多的还是艺术家和美术史学者,来自同行、来自专业内部的赞同给予我莫大的鼓舞。还有策展人说,书中许多篇章其实是专题,可以直接拿来做专题性学术展,题目、思路、学术(美术史梳理与品评)、作品清单都有了,照做就好。是的,有的文论我确实这样构想过,但做展览是美术馆、博物馆的事,读者不妨当作一个个纸上展览。
遇到“普通读者”跟我说喜欢这本书,当作散文、诗论来读,或者当作中国艺术的入门读物,我都很高兴。我尽力写得让非专业读者看得懂,看得进去,如果具有入门书的启蒙功能,像他们说的那样“打开一个世界”“打开一扇窗”,那当然喜出望外。
不过,这也是写给同类人看的书,即所谓专业著作,涉及错综复杂的艺术理论和议题。据说,凡著述都有心目中的理想读者。不管是“专业”还是“非专业”,只要对艺术有悟性,是独立思考的人,都是我的理想读者。另一方面,我写的时候确实会想起一些人,大多是我所仰慕的那些古人,比如范宽、董其昌、石涛,他们都出现在我的书中。还有宗白华和钱锺书这样的学者。宗白华先生,我尊敬他在中国画学问题上的开拓性贡献。钱锺书先生,我看过他的《七缀集》,很遗憾不会再有机会向钱先生请教南北宗问题。写《照夜白》时,我陆续读到方闻教授和高居翰教授的著作,有赞赏,也有不同意处,自然希望他们能读到我的意见。很遗憾,书出版前后,高居翰和方闻这两位艺术史大家先后逝世了。
在书里,我铺了三条路,一条通往山水画,一条连接诗歌和绘画,一条通往古代。三条路又有分岔和交织,其中通往山水画的这条越伸越长,指向整个中国画的形态和演变模式(即《鸟之双翼》所论述内容),这是对作为一种文明(文化)形态的中国绘画的一场探寻——意思是,当我们看到了中国绘画的形态与演变模式,也就隐约看到了中国文明的一种形态与演变模式(希望如此)。书里有根源性问题和系统性、总体性研究,记录我对山水画,对中国绘画及其历史的种种困惑与追问: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类似“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粗略说,艺术史有三类:其一,研究艺术本体;其二,考据钩沉,翻修史料;其三,综合讨论和艺术相关的学问,比如思想史、社会学、人类学,等等。
据说,如今美术史研究基本离开绘画本体,似乎绘画本身可说的不多了。我想突破这一学术瓶颈,因为绘画是我的专业,我研究的有效范围是绘画本体,而非考据、鉴定、名物方面。我只能,也乐意从绘画自身的角度去思考那些原理性、根源性、模型性、系统性的问题,以及相关的艺术史问题。
时空,是绘画的“物理学”。《照夜白》第二辑《时间中的风景》,是我最兴奋也最自信的一个部分。说到底,绘画是关于笔墨,关于时间和空间的艺术,而“移步换景”,或者说“移动透视”,是山水画的大问题,也是中国绘画的大问题,又是中西方绘画最大的差异之一。相关的讨论研究数不胜数,每有进展都是学界大事。但据我所知,主要从玄学或文学的角度获得进展,在绘画本体方面并没有得到真正解决,对如何“移步换景”仍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我想正面强攻,从绘画本体方面去解析、构建,写出我所以为的“所以然”。这是方法论。当然,解决方案不只我所提出(或曰发现)的一种,只要能自圆其说,做到“绘画本体”的“逻辑自洽”,都是可喜的。
上大学的时候读到钱锺书《七缀集》和宗白华《美学散步》。他们的贡献是,从现代意义上重新建立诗歌、哲学与中国古代绘画的呼应。对我的影响也在这方面。
宗白华最重要的贡献是什么?对我来说,是他对中国画时空问题的讨论。宗先生说,中国绘画是流动的时空、节奏化的时空。这其实是现代观念、西方概念。我们古代画论不会这样谈论,而且古代画论即便点到,也回答不了中国绘画的时空问题。所以我们很吃亏,古代画论有不可替代的长处,但缺少概念,没有严密的体系性,不仅对自身很多问题无法回答,绘画史曾经发生的一些新可能和新苗头最后变得昙花一现,没有发展、壮大起来。
我不知道宗白华是不是第一个提出移步换景问题的人。可以肯定的是,宗白华先生有敏锐的问题意识,他通过自己的研究和整理,把中国绘画的时空问题放到一个醒目的位置,并且给出美学方面的解决(这也是我尊敬宗白华先生超过其他国内美学家的原因)。如果没有宗白华的贡献,“移步换景”只是一个形容词,而没有落实到可以领悟的层面,甚至,中国美学这个学科在许多方面可能会陷入空谈的泥潭。直到现在,我们都受益于宗白华先生。
不过,在绘画本体方面,移步换景问题从未得到解决,所以我很想试一试。这就是我所谓的正面强攻。
作为学者,宗白华先生从美学(玄学和文学)的角度去解释这个问题,是以虚写实,极为精彩的诗性阐发。我是画画的,想从绘画自身的角度去回答移步换景问题,以实写实,硬碰硬。换句话说,我想走向宗白华的另一个方向。
《照夜白》第二辑《时间中的风景》,半数文章是对“移步换景”的研究。近代以来,中国绘画受西方单点透视影响,移步换景的方法等于消失了。我想重建消失的传统,建立时间与空间互动而统一的透视模型,通过分析《清明上河图》《江山秋色图》《东园图》等画作,看看古人如何移步换景,如何组合多重时空,如何建造复合空间,使之浑然圆融。
除此,我还发现并研究了其他时空结构与构图问题,比如无限循环结构,纵深空间结构,多重地面结构,岩石结构和三远图式之间的关系,以及崇高美和图式之间的关系,等等。
时空问题和结构问题,有同一个方向:追问山水画的神性和宇宙性的根源。为此我用了四篇文章——《飞鸟与立体主义》《山水亦是如来》《无限循环的怪圈》《如来如去》,两种文体——《如来如去》算散文诗,其余三篇是论文,但力图写得像散文。
论述《匡庐图》《溪山行旅图》《早春图》的时候,感到理性论述与结构分析不足以解释如此伟大的作品,必须加上诗和玄学的语言来描述,才获得完整性。反之亦然。我以为,如果能够运用形式结构分析与文学描写,综合理性与感性、智性与抒情,会更好地呈现“事物的完整”。不会有人真傻到以为用一堆数据就可以全部呈现山水画经典的形象、气质与魅力吧?不会有人傻到以为用一堆身体数据就可以呈现出英雄美人吧?这和现代科技合成机器人可是两回事。曹植写女子之美,不过几句形容词“神光离合”“凌波微步”,并未勾勒容貌,居然美得不可方物。项羽的辞世歌“力拔山兮气盖世”,同样是英雄的最佳写照,而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说尽了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决心。这些都是形容,也是文学的力量。
《山水亦是如来》和《无限循环的怪圈》,是从结构上对山水画的神性、智性和宇宙性的论证,这使我自豪,好像在做“绘画物理学”研究似的。没错,这些“发现”和“追问”确实由“感慨”与“惊愕”引起,我很庆幸自己还没有失去“感慨”与“惊愕”的能力,也庆幸自己还留有一点“抒情”与“描述”的能力。
我不懂物理学,因为画画、看画,竟然想象时间可以被折叠。这种想法,深思起来自己都很感动。这份感动,就像后来在2014年末看电影《星际穿越》一样。
山水画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画山水画?我们为什么能够画如此这般的山水画?我想在讨论这些问题的同时,也解释南朝宗炳的《画山水序》,希望这样含有哲学性质的问题和《画山水序》能够互相映照。这是山水画第一篇重要论文,经典中的经典,我很想为它做一些别人没做过的事。这就是第五辑《山水小史》的开篇。
不如总结《照夜白》写了些什么。
全书共五辑(希望构成四重奏或五重奏的效果),70余篇,几乎都是论文,只不过写得像散文。文章和文章之间的关系是问题与问题之间的关系。不少文章之间有互文关系,不同文章的段落之间有时也存在相互映照的关系,比如某一意思在这里只是点到为止,在另外文章里会有一段话或某个词和这个意思遥遥相应,相互点明。
编排有松紧,线索有主次、长短,有穿插。重点是《鸟之双翼》和《山水小史》,以及《漫长的下半时》。第一辑《山中何所有》,关于山水、山水诗和山水画,关于诗歌与绘画中的时间和空间方位所引起的意境的生成,讨论山水如何从荒野变为人文景观。跨文化跨学科,希望视域宽些,层次丰富些。算作“看山水”的文化准备,也是“当我们看山水画时,我们在看什么”。
其实,第二辑中的那篇《意识流》也可以放在第一辑,此文讨论中国诗和中国画的流动的时间结构,以及几个关键的演化节点。
第二辑《时间中的风景》,纯粹绘画理论。前半部关于中国绘画的时间与空间及其变形,并建立移动时空模型,也因古诗的时间结构与山水画长卷的时空结构的类同性而欣喜。又以《山水亦是如来》追究山水画的神性根源(绘画的神学?)及经典图式的诞生,再以《无限循环的怪圈》论述山水画的宇宙性结构(绘画的物理学?)。《羊身上的宇宙图像和时间中涌现的景观》分析移动观看,同时追究东西方绘画的时间性及其异同,在思辨中提出并回答一个议题:书法影响中国绘画,笔法运动带动几何图形的变形。
我们最熟悉又最不清晰的古代画论,可能是郭熙的“三远”。我看过两种版本的《林泉高致》,还有几篇研究文论,对“三远”长篇大论而含糊其词,没有一句原文解释。我只好自己来解析,尽可能句句落实,希望能说清。而从前说起“三远”,都认为是中国古代的透视法。我认为“三远”是构图和空间形态。2017年初,《照夜白》问世,随后三远透视法之类说法迅速消失,而三远构图、三远空间、三远取景的称谓通用起来。我想,这本书还是起作用的。
我还用现代的方式重新梳理了“三远”图式,从时空结构的角度重新归纳山水画图式与类型,并命名之,比如“高远全景山水图式”(这就和全景山水画长卷区分开来)、“低视点平远”和“高视点平远”等这些都是我的命名,之前并没有。希望尽可能地准确。同时,借此辨析、破解并讨论郭熙关于“三远”的论述,为什么不用“解释”而用“破解”这个词?因为郭熙“三远”从未被解释过。这个似乎众所周知却从未被全面落实的美术史“核心”问题,仅通过翻译文言,很难说清楚,还需要结合读画心得和画画经验。
第三辑《空隙之美》以美学讨论为主,意在更新语言对艺术的表述。这一用意,其实在前后几辑均有表现。
第四辑《鸟之双翼》是论文杂集,相当于山水画“面面谈”。但其中有两篇是总的目的,即《鸟之双翼》和《漫长的下半时》,这目的即山水画史乃至中国绘画史的分期方法,由此重建美术史。
第五辑《山水小史》是山水画史大纲,从绘画内部来梳理山水画的脉络,属于所谓“系统化”“时序化”的艺术史文本。以“山水小史”所建构的提纲框架,按常规可写40万至60万字。其实,按我最初的计划,并不想写这篇山水小史,因为写的时候心里有理想读者,觉得他们读完前面四辑,自然会看见我所尝试重建的山水画史框架,乃至见到重建的中国绘画史隐约的轮廓。
相比起来,第二辑最具绘画本体性,而第三、四辑问题更密集,跨度更大,有绘画本体问题,也有艺术史问题,有跨文化比较,也花了点篇幅澄清某些所谓美术史“常识”与“基本概念”。这些东西要么有问题,要么时过境迁却仍被某些人紧抱不放,当作“基础”,自以为有“逻辑”,甚至被拿来当冷箭。颠覆之后,需要迎难而上,重建“概念”和“模型与框架”。就此而言,没有美术史,只有对美术史的言说和建构,所以我说写的“不是美术史”,而是对“美术史”的理解。
何为中国画?《鸟之双翼》讨论中国绘画的形态,并尝试建立一个中国绘画的演变模型,当然也在研究中国绘画的演变和绘画形态之间的相互关系,试着回答中国绘画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别的样子。尽管我们现在的艺术史比从前有了很大的进步,在个案研究、考证以及学科综合方面越做越细,却忘了研究中国绘画的形态,恕我直言,对此从未有过真正的透彻而系统的认识。
如前所述,许多所谓的“常识”和“基础概念”有问题,比如“中国画是平面的”。有这么简单吗?为何至今仍如此认识?类似的问题还有:中国画心性,西洋画神性;文人画写意,西洋画写实;中国画散点,西洋画焦点;中国画时间性,西洋画瞬间性;等等。这类未经审视的常识与概念,很不严谨,大面积遮掩了中国美术史,也简化了变动不居的中西方两边的艺术史。
什么原因让我们无法确认中国画?所以我写了《视觉与触觉》和《鸟之双翼》。其实第二辑里的文论也关系到这些问题。《视觉与触觉》第二部分讨论山水画语法对印象派的影响。此前学界都说是日本浮世绘影响了印象派,却没有意识到中国艺术对前后印象派以及现代主义的影响。即便分析日本的影响,也忽略了浮世绘的中国艺术因素——图式与背景山水的皴法。我从画理的角度分析了中国艺术对前后印象派的影响。
书中文章彼此有呼应,《我和世界之间》从另一层面讨论并非平面的中国绘画的意境和空间的关系。《孤篇横绝》的开头,谈的是平面性线描绘画之美。《山水小史》间或继续讨论空间性绘画和平面性绘画的诸多不同。
《漫长的下半时》建立两个模型:中国美术史演变的模型,以及西方美术史演变模型。也就是尝试建立一个具有跨越性(跨越朝代、跨越中西)的宏大框架,这就要建立一种新的历史观,所以我对中西美术史重新分期、重新命名。
这两个模型框架之下,关系到我们如何重新认识中国艺术的现代性起源问题,中国的现代艺术是内生的还是外来的。以往或者认为中国的现代艺术发生在20世纪,来自西方的影响,或者像吴冠中认为的中国现代艺术始于石涛。然而,宋人苏轼、米芾、马和之现不现代?如何解释钱选对山水画的简化?如何看待赵孟頫的复古?如何解释董其昌的风格与言论?唐寅、吴彬、陈洪绶现不现代?《鸟之双翼》与《漫长的下半时》就试图回答这些问题。
反复思考,我可以肯定地说,中国经历了两次现代艺术:自身内生的现代艺术,以及西方影响下的现代艺术。画家们、艺术史学者们看古画,常会感到古代出现过表现主义或印象主义风格的作品。那么这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可比性?曾有学者问我,中西跨文化比较如何走出个人化的感受,从而具有学术的公共性。我的办法之一,是对中西美术史重新分期、重新命名,重新阐述或建立一些概念。这是要害,不分期,古今中西如何对接、如何比较?可比性、合理性何在?差异性与相似性如何辨别对应?而且重新分期后,我自己也比以前更清楚地认识到古代绘画发生过什么,其所在阶段如何。总之,《漫长的下半时》写的是我怎么看“美术史”的问题,也是我认为中西美术史可以怎样对接的问题。
《空隙之美》《雨的空间》阐述皴法之美及其表现力。
《树枝后面的天空》是纵深之美与平面之美的讨论。
《剪影》是树在中国绘画中的形态学与空间研究。
《我在》《零度的风景》是古代山水画的现代性研究。
《照夜白》论述并梳理中国绘画的色彩、光影与三维问题。
《宫梅与野梅》论述文人画与院体画的演变,以及两者之间的复杂关系,所涉及的美术史议题还包括:宫廷绘画与写实性绘画是否因文人画而衰落。我的答案是:否。而学术界过去认为文人画导致了宫廷绘画与写实性绘画的衰落。《禅宗画与文人画》是醉翁之意,想看七百年前水墨画的“现代性”。
《读〈气势撼人〉后》反驳高居翰的几个观点。晚清近代以来,国人更多接触到西洋画,一直有人发现并提出晚明清初中国画受到西方绘画的影响,在人物画方面是肖像,在山水画方面点出龚贤。后来高居翰的《气势撼人》以西方艺术史的书写范式把这种看法落实。晚明受到过西方影响,这是共识,没有问题。问题出在高居翰先生把这种看法落实的时候,错误甚多。所以我写了这篇文章指出他的方向性错误。同时,也指出(或曰复原)明代美术史的丰富性,以及宋元明绘画复杂的延续性,而这恰恰是高居翰的误区所在。
《破墨》从墨法入手,分析技术、构图与意境三者间的关系,由此介入美术史,也是对美术史分期的补充说明。《空的诞生》进一步讨论水墨画技术与意境的关系,由此认知两宋乃至唐宋绘画的一个不同之处。第四辑最后一篇《快乐画画的年代》,我称当代新绘画是低难度绘画——不是贬义,反而是期待,并尝试理解绘画的发展趋向。这一篇最初的题目是“低难度绘画的时代”,为什么改呢?因为现阶段,我觉得快乐画画才是绘画的希望,因为快乐即天真,而天真是事物的开始。
另外,第二辑的《魔方》论述山岩空间结构的技术进化对山水画构图的影响,是一篇微型的山水画空间技术简史。
第四辑的《孤篇横绝》也是一篇微缩的专题。王希孟《千里江山图》是美术史必备的经典,这幅名作和董源、巨然风格的关系却从未被指出。元明清文人山水画以董源为宗,然而董源和元代文人画之间存在大段空白。虽然南宋前期江参学董源、巨然,可是他的传世作品《千里江山图》并非典型披麻皴。《孤篇横绝》试图用两三段文字为这段空白搭一座桥,也许是第一座桥。以后有时间,我会大幅度展开谈这篇文章所涉及的艺术史问题与观点,比如,为什么说《游春图》的美介于图案与绘画之间,为什么说六朝绘画刚刚从图案里生出来。如果采用论文范式铺排开来,可以写本书。
在书中,我还埋下了一个概念“皴绘”,留待日后展开。如果不展开也无妨,因为意思已经在了。
“私人美术史”原是中性词,然而始料未及,后来这一修辞也成了这本书的批评。我就不客气了,实话说,我的“私人美术史”是以一己之力重建美术史。
写《照夜白》时的心情,好像和陶潜一起穿进桃花源,第一辑《山中何所有》是忽逢桃花林。第二辑《时间中的风景》好像进了黑洞,刚写《飞鸟与立体主义》,仿佛若有光;写到《山水亦是如来》,豁然开朗,仿佛为自己的美术史书写开了新纪元。我还记得2009年写《看不见的路》似乎在论证绘画的时空“相对论”,心想等整本书写完,一定找爱因斯坦、霍金的书来看。
书中提出不少新观点,所以需要多方推导、循环递进论述以及应用。同样,有些材料和新建立的概念也会多次应用,少不了烦人的段落,只好请读者包涵,或者跳过去看。比如前面那些推导论证的内容会再次出现在《鸟之双翼》这类归纳总结性的文论里,或者出现在《山水小史》里,等等。还有,我想写成一本从任何一页、任何一篇都可以开始读的书,那么有的概念和描述虽然别处已经写了,但出于文章独立完整性的考虑,还是会提及,相当于连续剧的“前情提示”。不过通常我会改写,就像音乐里的重复和变奏。这两点,也有聪明善良的读者注意到。其实做书的时候,编辑也曾和我讨论过,还找出了所有重叠的段落,而最终,他们尊重我的想法。感激至极,因为我再也不会写《照夜白》这样的一本书了。
总体上,涉及的问题有些密集,有时明写,有时暗写,有时把问题藏在词语里——这本书里,比喻往往不仅是比喻,而是严肃的观点。有时为了把比喻落实下来,还要做一番解释,或许啰唆,却希望能增添几分说服力。
《照夜白》涉及的问题实在太多,以至于写出这么长的说明。如果要一一指认、说清,可以再写三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