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的星!我祈求像你那样坚定——
但我不愿意高悬夜空,独自辉映,
并且永恒地睁着眼睛,
像自然间耐心的、不眠的隐士,
不断望着海涛,那大地的神父,
用圣水冲洗人所卜居的岸沿,
或者注视飘飞的白雪,像面幕,
灿烂、轻盈,覆盖着洼地和高山——
呵,不,——我只愿坚定不移地
以头枕在爱人酥软的胸脯上,
永远感到它舒缓地降落、升起;
而醒来,心里充满甜蜜的激荡,
不断,不断听着她细腻的呼吸,
就这样活着,——或昏迷地死去。
(穆旦 译)
我期冀着,我们可以化成蝴蝶,纵然生命仅有三个夏日,这三日的欢愉,也胜过五十载的寂寥春秋。
1815年的春天,二十岁的济慈站在教室外的花树下,仰着一张苍白又孤清的脸,告诉他的老师:“我要写诗,我想成为一名诗人。”
“你喜欢什么样的诗歌?”老师温和地端详着他的学生,这位出生在马厩中的少年,只要顺利完成学业,不久之后,即可成为一名合格的药剂师。
济慈沉默了。
是时,一树花枝正在他头顶颤动,风中散发出静谧的香气。过了片刻,他清凉的眼波淌过树梢,朝着老师明亮地一笑:“诗歌,应该像树叶长在树枝上那么自然。”
“你是天生的诗人,孩子。”
一个星期后,济慈便离开了伦敦大学。
他退学了。有人叹息,有人嘲讽,他全都不屑一顾,芸芸众生,肉身沉重,而有些人将注定为灵魂而活。
遇到芬妮的那一年,济慈二十三岁。
当时,他正从苏格兰游历归来,与朋友合租在芬妮的隔壁,并付印了新诗集《恩底弥翁》。
在古希腊神话中,恩底弥翁是个在小亚细亚拉特摩斯山牧羊的年轻人。他住在一处幽静明媚的山谷中,每当羊群爬上山坡,他就可以在无边的草地上沉睡。他面容俊美,眼神清澈,一如山中泉水,从未沾染世间哀愁,甚至让月亮女神忍不住芳心漾动,每次路过山谷时,都会从车驾中悄然降临,去偷吻恩底弥翁的脸。
一次,从睡梦中醒来,恩底弥翁也爱上了站在他面前的女神。他们的爱情因二人悬殊的身份遭到了宙斯的责难。宙斯令凡人恩底弥翁做出抉择,或立刻死亡,进入下一段生命,或在永远的睡梦中保持不朽的容颜。
年轻的牧羊人选择了长眠梦中。如此便可每夜与女神相会,是时月满山谷,一如他们恒久皎洁的爱情。
那是一个落红满地、果实初成的暮春。窗外阳光和煦、清风徐来,空气中隐约传来蜜蜂振翅的声音。
芬妮在窗前翻阅《恩底弥翁》,阳光打在书页上,窗帘在风中轻轻起伏,年轻的姑娘不经意被邻居的诗句打动,就像月亮女神初见山谷中的牧羊人:
“但凡美的事物都将长久喜悦,它的美妙与日俱增,绝不会化为乌有,而是为我们化为一片寂静的树荫,一个美梦,伴着匀长平和呼吸的睡眠……”
芬妮的邻居,那个才华横溢却默默无闻的诗人,正在为他弟弟的病情忧心辗转,父母早逝,弟弟是他在世上最亲的人,也是一面照出他窘迫与无奈的镜子。
他的诗集卖得很不好,加之评论界恶毒的攻击,大多数书店都不愿意进货,他已经没有多余的钱支付医药费,更别说将弟弟送到最好的医院接受治疗。
有时,当弟弟用无辜而痛楚的眼神望着他说“哥哥帮帮我”的时候,他也会悲伤地想,如果当初选择从医,如今的生活是不是会不至于这般难堪。
但时间无法重新来过。
是年初夏,济慈的弟弟死于家族传染病——肺结核。离世的时候,那个饱受疾病折磨的年轻人将头蒙在床单里,手脚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鸽子。
济慈抱着弟弟失声痛哭,又仿佛在弟弟失去光亮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死去时的样子——因为长期照顾弟弟,他也感染上了肺病。
安葬弟弟之后,济慈已经负债累累,交不出拖欠的房租了。房东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或许在世人眼中,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但他告诉芬妮:“为了进入最伟大诗人的行列,我愿尝够失败的味道。”
他继续写诗。
在伦敦北部乡间,在冗长的夏日,诗人的鹅毛笔摩擦着纸张,不断发出“沙沙”的声响。窗外绿树成荫,鸟鸣滴落,空气中满是烘烤李子的甜蜜香气,善良的房东每年都会将树顶的一部分果实留给夜莺,以至于它们的歌喉愈加清脆可人。
微醺的午后,芬妮给济慈送来了家中贮藏的李子酒,问他可不可以教她读懂诗歌。
阳光耀目,燠热袭人,而他却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星月的清辉。
在此之前,济慈本对尘俗的爱情嗤之以鼻,认为只有在文学作品中,才能找到默契的灵魂,然而那一刻,他却没有办法不被眼前的姑娘吸引。
他告诉芬妮:“读诗需要感官的配合,不仅是用唇舌发出声音,还可以用耳朵聆听,用嗅觉感受……好比一个人落入湖中,你不要急着寻找湖岸,而是允许自己沉溺于水中,让神秘的湖水剥落你理性的外衣,抚慰你的灵魂。”
十七岁的姑娘看着与她相隔仅一尺之遥的诗人,他如此落魄,又如此自信。上帝赐予了他至高的天赋和才气,也让他屡受苦难与病痛的磨砺,这一切,都让她情愫丛生。
她似有所悟,闭上眼睛,鼻尖仿佛闻到了爱情的味道。
随即,她绽开一个满月一般的笑容:“我喜欢神秘。”
或许,读诗如爱,而读你如诗。
济慈与芬妮相恋了。
那是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大自然美妙的景色也因爱情而愈加醉人,他们牵着手穿过芦苇中的栈道,走进森林的腹地,那里有大片大片的蓝铃花,蝴蝶在花田上翩跹,阳光透过枝叶星星点点地洒在身上,风里掠过丝丝甘甜,让他忍不住亲吻恋人花瓣一样的双唇。
当他出门远游的时候,她就会收到柔情脉脉的信。
那时,芬妮是他心上最甜蜜的羁绊,爱上她之后,他便不再拥有真正的自由,但不再自由又何妨,他已可以承受死亡,唯独不能承受与爱人分离。
“亲爱的人,我现在坐在窗台上,看着这美丽的山间小村,还能看见海,以及玫瑰色的晨曦,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忘却忧伤,因为此刻想念你的心,让我对这一切都无暇顾及。”
“亲爱的,你岂非太残忍,如此将我束缚,摧毁我的自由。我要如何向你表述我的心意呢?你比光辉更灿烂,比美更夺目。”
“我皮箱里的一切都令我回想起令人颤抖的抚摸。你放进我旅行帽中的衬里让我的头颅发烫……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让我离开你。”
……
她将远道而来的信笺蒙在脸上,闭目轻吻纸上的笔迹。午后的清风吹起白色的纱帘,一下一下温柔拂动,热烈的阳光铺在少女的闺房里,地板上满是灿若黄金的欢喜。
是年冬,济慈归来了。
他给最爱的姑娘带回了一枚求婚戒指,她欣然接受。
然而一路舟车劳顿,又遇上伦敦寒冷彻骨的冬季,济慈的病情加剧了,并开始咳血。
他害怕恋人被感染,便只能与芬妮彼此隔离。尽管近在咫尺,他们也只能用书信倾诉相思,闭目感受隔墙的心跳。
或许是因为爱的力量,他居然熬过了那个残酷的冬天。
当翌年春风破冰,阳光普照,窗外李花盛开,夜莺展开歌喉的时候,他的病情稳定了,终于可以走到院子里与心爱的人紧紧相拥,如久别重逢。
爱情是无尽的灵感。
1819年的某个春日清晨,花香潆绕,鸟鸣滴答,济慈坐在院子里的李树下,《夜莺颂》一气呵成:
我的心在痛,困顿和麻木
刺进了感官,有如饮过毒鸠,
又像是刚刚把鸦片吞服,
于是向着列斯忘川下沉:
并不是我嫉妒你的好运,
而是你的快乐使我太欢欣——
因为在林间嘹亮的天地里,
你呵,轻翅的仙灵,
你躲进山毛榉的葱绿阴影,
放开歌喉,歌唱着夏季。
哎,要是有一口酒!那冷藏
在地下多年的清醇饮料,
一尝就令人想起绿色之邦,
想起花神,恋歌,阳光和舞蹈!
要是有一杯南国的温暖
充满了鲜红的灵感之泉,
杯沿明灭着珍珠的泡沫,
给嘴唇染上紫斑;
哦,我要一饮而离开尘寰,
和你同去幽暗的林中隐没:
远远地、远远隐没,让我忘掉
你在树叶间从不知道的一切,
忘记这疲劳、热病、和焦躁,
这使人对坐而悲叹的世界;
在这里,青春苍白、消瘦、死亡,
而“瘫痪”有几根白发在摇摆;
在这里,稍一思索就充满了
忧伤和灰色的绝望,
而“美”保持不住明眸的光彩,
新生的爱情活不到明天就枯凋。
去吧!去吧!我要朝你飞去,
不用和酒神坐文豹的车驾,
我要展开诗歌的无形羽翼,
尽管这头脑已经困顿、疲乏;
去了!呵,我已经和你同往!
夜这般温柔,月后正登上宝座,
周围是侍卫她的一群星星;
但这儿不甚明亮,
除了有一线天光,被微风带过,
葱绿的幽暗,和苔藓的曲径。
我看不出是哪种花草在脚旁,
什么清香的花挂在树枝上;
在温馨的幽暗里,我只能猜想
这个时令该把哪种芬芳
赋予这果树,林莽,和草丛,
这白枳花,和田野的玫瑰,
这绿叶堆中易谢的紫罗兰,
还有五月中旬的娇宠,
这缀满了露酒的麝香蔷薇,
它成了夏夜蚊蚋的嗡萦的港湾。
我在黑暗里倾听:呵,多少次
我几乎爱上了静谧的死亡,
我在诗思里用尽了好的言辞,
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
而现在,哦,死更是多么富丽:
在午夜里溘然魂离人间,
当你正倾泻着你的心怀
发出这般的狂喜!
你仍将歌唱,但我不再听见——
你的葬歌只能唱给泥草一块。
永生的鸟呵,你不会死去!
饥饿的世代无法将你蹂躏;
今夜,我偶然听到的歌曲
曾使古代的帝王和村夫喜悦;
或许这同样的歌也曾激荡
露丝忧郁的心,使她不禁落泪,
站在异邦的谷田里想着家;
就是这声音常常
在失掉了的仙域里引动窗扉:
一个美女望着大海险恶的浪花。
呵,失掉了!这句话好比一声钟
使我猛醒到我站脚的地方!
别了!幻想,这骗人的妖童,
不能老耍弄它盛传的伎俩。
别了!别了!你怨诉的歌声
流过草坪,越过幽静的溪水,
溜上山坡;而此时,它正深深
埋在附近的溪谷中:
噫,这是个幻觉,还是梦寐?
那歌声去了:——我是睡?是醒?
——约翰·济慈《夜莺颂》
(穆旦 译)
爱情也是美丽的叹息。
每次写完一首诗,他的胸口都会一阵疼痛,而每痛一次,他就会感觉到,死神的脚步,又向他逼近了一点点。
所以他在日记里写道:“在我散步时,我有两件极喜欢思索的事,她的可爱与我死的时间。”
爱与死,是一对开在诗人生命里的双生花。
但沉溺在爱情中的人,依旧忍不住去憧憬未来,哪怕他们都不知道,明天醒来时,还能不能牵到对方的手。
他说:“我们会住在乡下,离妈妈很近。从我们的卧室望去,可以看到一个苹果园,还有沉浸在雾霭中的山峦。我们的花园里,各种野花正在盛放。待太阳升起,我们就去睡觉,当暮色降临人间,月光透过百叶窗,我会抱紧你,亲吻你的胸口,你的双臂,你的腰肢。”
她抚摸着他憔悴的脸庞,心底晕开甜蜜的悲伤:“恩底弥翁,这是不是一场美梦?”
他没有回答,只是告诉她,“抚摸是有记忆的”。
不久后,济慈又为芬妮写下《灿烂的星》,并收录在自己最新的诗集中,他要向每一个翻阅诗集的人,述说生命中唯一的爱情。写诗的人如置身美梦深处,爱人的眼睛是人间最亮的星辰,他愿意为之而死,也愿意为之苟延残喘于世。
我只愿坚定不移地
以头枕在爱人酥软的胸脯上,
永远感到它舒缓地降落、升起;
而醒来,心里充满甜蜜的激荡,
不断,不断听着她细腻的呼吸,
就这样活着,——或昏迷地死去。
如果说,抚摸是有记忆的,那么文字就能让记忆永恒。
如果说,爱情是一场以死句读的悲剧,那么就请将我葬在这令人窒息的片刻。
1819年秋,济慈再次病倒了。
这一次,他必须赶在伦敦的冷空气到来之前,去意大利进行疗养,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芬妮去送他,话未出口已是泣不成声:“我等你回来,回来娶我。”
然而秋去冬来,林间树叶落尽,白雪覆盖了整个庄园,她收到的却是爱人在异国他乡与世长辞的消息。
济慈的朋友将他安葬在罗马,依照他生前的意愿,他的墓碑上没有篆刻姓名,只有一句“英国青年诗人”,以及他早就写好的墓志铭:
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或许离世之前,他也无可奈何地认定,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事业得不到认可,身体也每况愈下,就连贩夫走卒都能感受到的普通幸福,他都无法拥有。
而世间的成功,不是看他穷其一生追逐到的东西,而是看他倾尽所有守护的东西。
他一定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的灵魂会与星月同在,他的诗歌会誉满人间,他对诗坛的贡献,将与莎士比亚一样璀璨。
一如纪伯伦所言,济慈的声名,不是书写在水上,而是用火铸写在天空。
他也一定不曾知晓,他虽英年早逝,却收获了世间最忠贞的爱恋,让一个女人将他的名字永远镌刻在心上,怀想了一辈子,珍藏了一辈子。
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后,芬妮痛不欲生,遂以亡妻之礼为其头戴黑纱,守孝三年,而整个余生,她都戴着那枚他送给她的订婚戒指。
每当她思念他时,就会想起当年那片蓝铃花海中,恋人的低语在耳畔流动——
“我期冀着,我们可以化成蝴蝶,纵然生命仅有三个夏日,这三日的欢愉,也胜过五十载的寂寥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