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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

黎烈文

在葛岭下一所精致的别庄作客已有好几天了。原只打算住一两天便回去的,但禁不住居停主人殷勤劝阻:

——你这些时候也忙够了,好容易现在有了闲空,多住几日何妨呢?难道这山明水秀的西湖,倒不如尘雾蔽空的上海能够使你留恋吗?

——他牵记着他的宝宝呢。一位小朋友笑着给我代答了。

小朋友的话实在说中了我的心。上海不使我留恋,但我挂念孩子。本是万念俱灰的人,只因为有着孩子,我还得振作精神在人生的途上迈进。一年来,我不断地在是非的旋涡里翻滚,在险恶的环境里挣扎,也还是孩子给了我一点点勇气。不论是在寂寞、烦恼或颓丧的时候,只要见着孩子的笑容,听着他牙牙的语声,便什么都消失了。每天夜深回家,轻轻走进孩子的卧室,看见孩子酣适地睡着,我便把整天的疲劳忘记得干净,得到一夜安眠。有两位朋友常常笑我说:“你是严父而兼慈母呀!”这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严父”,我完全说不上;我是“苦役而兼慈母”。湖上小住,摆脱了苦役,使我欣然;但一天不见孩子,心上却如有所失,非常难过。这种Tendresse Paternelle原也并非什么不愿告人的事,可是经那位小朋友一说穿,却觉得自己太过于儿女态,加上居停主人再三挽留,便不好说什么,只得住下了。这天是隔夜约好要走路去登北高峰的。清晨六点钟,庄丁便跑来把我喊醒。匆匆洗漱了,吃过早点,刚要出发时,天却下起蒙蒙细雨来。同游的都觉扫兴,大家转回房里重寻好梦去了。我却有着一种乡下人的习性,一早起来,便很难再睡;身边又没有带可看的书籍,在院子里望着葛岭高处云雾渐浓,异常烦躁,与其空坐在屋里,不如索性披着雨衣到湖边走去。

一出门便是博览会桥。这新建设颇使我欢喜,几乎每天早上要来徘徊一下。我最爱坐在中间一座桥亭向西望去,里湖细长得像一条小河,尽处是座饶有古风的石桥,南岸孤山树木苍翠可爱,北岸沿湖虽有着电影院旅馆那类讨厌的建筑,但后面有了像屏风一般的高山拥抱着,也不觉其俗了。几年前,当我在莱茵河畔度夏的时候,我所寄住的Strasburg大学宿舍,位置在一道小河边上,那里也有着和这孤山相似的青草绿杨的堤岸,堤岸的尽头也有一座极富诗意的画桥,不同的只是桥后没有山,换上一座双塔插云的St-Paul教堂罢了。但那时我的襟怀是怎样爽朗呢!早上我可以看到一个俊美的女郎从那桥头向我走来;傍晚我可以伴着她经过桥边,缓缓归去。几年的光阴,不过一弹指的事情,而这中间人事的变化实在太可怕了。那时我们只想到回国后可以同游西湖,领略领略六桥三竺之胜,却绝没有想到我今天要一个人在烟雨中对着故国的湖山,追忆起异国的遭遇。死了的也就算了,活着的这日子实在难挨,而我们的孩子却还有着一个比我更艰苦、悠长几倍的世路呢!

惘惘然走出桥亭,由放鹤亭爬上孤山,雨中丛林充满着一种悦人的凉意和香味。也许是在都市住久了,一旦和自然接触,嗅觉特别灵敏罢,我才到西湖,便觉得湖边山上到处清香扑鼻。有一天在黄龙洞外一个茶棚里,看见卖茶的用带叶的树枝烧茶,竟留恋许久,因为我在那里闻到了十余年不曾闻到的,故乡山村的炊烟气味。

这时孤山顶上,除掉打着树叶的淅淅的雨声,和踏着石块的我的鞋音之外,别的音响一点都没有,那环境实在幽寂得可爱。我在一只空亭里,坐了些时,穿过树叶,望见雨中迷茫的湖面,除掉几个披蓑戴笠的工人撑着破船在打捞水藻外,一只游船也没有。我忽然想到这时叫只划子到湖中玩玩,倒是和我这寂寞的心情相洽的。便由中山公园那方面走下山,在门口雇着一只游艇。皱眉苦脸正愁没有生意的船夫,等我一上船,便欢天喜地地冒雨划离了湖岸。

仰卧在藤椅上,看着千千万万的雨点,忽疏忽密地洒落湖面。四周山峦,半截被云雾隐没了,剩下半截,映入水中,使得湖面更加灰暗、愁惨。我却在这灰暗、愁惨的景色中,发掘着许多深埋在脑海里的晴明、快适的画面。别的地方不讲,单是巴黎波洛业森林(Bois de Boulogne)便不知留给我以多少回忆的资料。每值春秋佳日,许多西方人士都可见到一对东方男女,有时在浓荫里比肩散步,有时在小湖上对坐打桨,看着他们那种亲爱、快乐的样子,谁不觉得他们的前途充满幸福呢!而他们自己又是何等地满足、骄傲,好像那葱郁的森林,清澈的湖水,爽朗的天空,都只是给他们两人享受的;异种人的惊奇、羡望,都不在他们的眼里。他们那时只顾享受着当前的美景,绝没有闲暇念及未来,他们更料不到他们的未来会如此悲惨!——隔不多久,那女的便会奄然殂化,留下一个小孩给那男的做伤心的慰藉!

舟过刘庄和汪庄等处,船夫再三劝我上岸去“耍子”,我都谢绝了。我宁愿在雨中飘荡,在这寂寞的湖面,回忆着昔日的欢娱。因为生活逼人,回国后,我并不曾伴着我的爱人游过西湖,可是我这时却仿佛有着一种重来不胜今昔之感。“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我现在所游的虽不是我们从前在海外同游过的湖山,但浮着新荷的西湖的清涟,却同布洛涅森林中的湖水一样能引起我对往事的追怀。我又记起了诗人拉马丁(Lamartne)当他的恋人消失后,重游瑞士的名作Le-Lac(湖),恰好写出我此时的心境。我真想像拉马丁一样叫说:

那呻吟的风,叹息的芦苇哟,

你那熏香了的天空里的微芳哟,

所有听到、看到、嗅到的东西哟,

一齐说吧:“他们曾经相爱!”

船夫划着我经过旗下,折回来又绕着湖心亭、三潭印月两个小岛兜了一个圈子,再从内湖摇到里湖放鹤亭前上岸。这样在阴凉的湖面足足游荡了三个多钟头,回到我所寄寓的山庄时,原先约好同登北高峰的朋友还没起身,听见我从外面进来,他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地说道:“真是好梦!”随后又揉了揉眼睛问我道:“你到哪里去来?”我脱了淋湿了的雨衣,向床上一倒,也迷迷糊糊地回答道:“我也做了一场梦啊!” l5UmftmoVDfGfCG+XrxbLxGVJPTYdpBfgE5Cgn0Qi3rsylr1xkbsgK9LmVo8V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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