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难忘的聚会。
一九三一年秋日,我们这几个忙于笔耕的人会聚在一起去游西溪。从松木场雇船前进,桨声一动,我们的心也愉快得欲飞了。船里一共八个人:戴望舒与杜衡夫妇,钱君陶和他的小弟弟,娄子匡,我的妻和我。钟敬文因事未到。戴杜两兄是抛下他们一大堆为辑录小说、戏剧掌故用的线装书来玩的,钱氏兄弟则是从上海赶来的,娄子匡又是搁下《民间月刊》的编纂工作来应约的,我的妻和我也是一样的忙里偷闲:我们又怎能说这个聚会不是难得的呢?不忙,又怎能知道忙里偷闲的愉快呢?
船向前移动,山回路转,野柳在船篷上披拂,乌桕也在岸上伸出头来窥伺。忽然荇藻攀住了船底,发出哧哧的声音。望舒坐在船头,顺手将手杖放在河里把一根野草连根挑起;说时迟,那时快,一搭过来,连泥带浆地快要搭在杜衡的头上,杜衡忙把头一闪,野草仍旧滑到水里去了。全船的人都清脆地哈哈大笑,笑开了船旁的水波。
起初还只是稀疏的芦苇,慢慢地船行到蒹葭深处,恨不化身为水鸟,出没其间也。
我倚着船舷,生了遐想:一会儿玄妙地想到《水浒传》上的蓼儿洼,一会儿低吟着白居易的《琵琶行》:“枫叶荻花秋瑟瑟!”
船停在交芦庵,大家都走了进去。和尚献上茶果,又拿出画幅来看。其中有一个画卷,很长,画的就是西溪的芦花,一面展开,一面就仿佛肉身跳入其中,与之俱逝;如果说许多立轴横条中有什么值得追忆的,我想就是这一幅了。我糊涂得连作者的姓名都已不能省记,但又何必省记呢,痛饮芳醪的人沉醉之不暇,更哪来工夫引经据典!
经过回廊,望舒眼快,瞥见一个小沙弥正在一个小僧舍里卷着一轴我们所不曾见过的画,他快步地跳了进去,大声地说:“怎么?有好画不拿给我们看?”我们都随着拥了进去。起初小沙弥不肯,后来还是强不过我们人多,只好拿给我们欣赏。我们看看也不过如此,很快地就放了手;看画的时间远不及索画的时间;其实,看画的兴趣也远不及索画的兴趣。
大家又回到船上,穿过芦花的水弄,转一个弯,一眨眼又到了秋雪庵。我们折向右,看见厉鹗所书的对联“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我们折向右,看见浙中词人的许多木主,大约总有百余位词人吧?其中的一位南宋名儒王十朋引起了我们的兴趣,因为我们大都看过宁献王朱权《荆钗记》的搬演,王十朋正是此剧的主角;想不到他自己也是一个词人!
我们登了弹指楼,自然而然地使我们忆起了顾贞观的《弹指词》。好事的我翻阅一本竹纸的题名簿,忽然发现这样两行字:
秋子姑娘同静闻居士过此。
一九,一〇,廿六
所谓静闻居士者,钟敬文也;秋子姑娘者,其爱人也。我就老实不客气地撕了下来,以作纪念。自己也题了一行不知什么在簿子上,大有“齐天大圣到此一游”的神气。
坐在栏前,品着香茗,赏着一望无际的芦花,有如白雪,另是一番银世界。
忽然望舒不见了。我们都问杜衡,杜衡手抚着桌子,沉默的脸微微地一笑,慢慢地说:“他‘不雅’去了。”
君陶是懂得这个典故的,接着问:“是‘大不雅’呢,还是‘小不雅’呢?”
望舒“不雅”而归,杜衡夫人又飘然而去。
杜衡夫人回来时,带来许多枝芦花,每人分得一枝。她抚着心口说:“好险呀!我去攀芦花,差一点被芦花攀了我去!”
在东岳行宫旁登岸。在等待公共汽车的时候,子匡取出刀来为我削梨,伤了手指,出血,这事是使我至今犹为抱歉的。
这样平淡的聚会,也是难得的聚会了!西溪之游不可贵,可贵的是它充满趣味。
一九三四,三,二一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