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倾倒那年的夏天,我初次寄旅江南,到久慕美名的西湖巡礼。夏夜繁星之下,荡桨于小瀛洲的旁边,南屏晚钟若隐若现地传入耳鼓,使我们几个倥偬的旅人置身于梦一般的境界,给我们一种难以消灭的印象,不过事隔多年,也就渐渐地淡忘了。
最近承岭南分校校长司徒先生的招呼,到那里享受清爽的学校生活。该校特辟一室,满挂现代绘画,名家徐悲鸿、高奇峰、丁衍镛、黄潮宽等都各赠一幅。其中拙劣的作品也有,至少有我的一幅。偶然重观那幅拙劣的画,引起我重温当年江南的旧梦。
那幅画是初次游杭时所写的紫云洞寺前树林的风景,记得当日在那山上林间消磨了半昼。登山时替我挽画箱的M君,也就坐在寺前石凳读他那时刻携带着的政治书籍。我虽知道他是要走他所认为救国方法的军界,但料不到他这么早就成为历史中一个无名英雄,料不到他竟变成荒凉战地上的一副不知下落的骸骨!
许多青年——对于自己使命有认识或有错误的青年——把他们血管中最后的一滴流尽了,剩下未完的责任,交给我们后死者的肩上;我们不忍说他们的血枉流,虽然我们不相信民族的拯救是一死可以解决的问题。
人们所说的话,都易随着时间而消逝;至于人们所做的事,无论对不对,在世上永久遗留着。好比一幅画,无论工巧或拙劣,都载着作者的生命。
平日有一种习惯,每逢令人疲倦的事结束之后,立刻找一处地方走走,空气变换,精神便恢复而且增进了。因这作用而有第二次杭州之行,那时正当“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的时节。
被春风洗沐而美化了的西湖,更加妩媚。单单是那嫩绿的柳叶和绯红的桃花,便足以象征青春的陶醉了。
为了春假游人拥挤,好不容易在青年会旅舍找着半间房子。同住的原来是一位中央大学教授Y君,从前留美研究音乐的,我们由闲话而谈到歌曲,他既知我是做文字职业的,便叫我介绍些可作歌词的诗。“一部唐诗尽够你采用了吧。”我这样答他,可是他的意思以为“律诗句语太整齐,谱曲易陷于呆板,而且想要新的白话诗”。他又提议我们即景合作一首。对于诗句我是没有把握的,不过因想看Y君的曲谱,只好写一段长短参差的句子,所写的仿佛是:
记得去年春天,西湖边——
水青柳绿桃花红,
独自漫步堤上边,只有影子和我,
美景总难入心中!
今年重游西湖,景色如故,
只因有你同在,一切倍觉可爱:你好比春风,你好比彩虹——
自从我有了你,
湖水分外青,
杨柳分外绿,
桃花朵朵分外红!
Y君读了那首所谓诗,不禁笑问事实在哪里。“尽管谱你的曲罢。”我答他:“我们执笔的人,有时要把一只手借给别人,替别人说出他们想说的话。倘若这首小曲能使一对或半对情侣增加一点温馨,我们小小的工作也就不算徒劳了。”
马戏班中的小丑,为谋大众的欢愉,把自己的愁眉蹙额涂成开颜笑脸,在这世人认为无聊的事,我发现一种为了别人而掩藏自己的伟大精神。
紫燕南飞的时节,黄龙洞的桂花已经吐香,而北高峰的枫叶开始飘舞了。
中秋的明月照着西湖之夜,正是一个极度兴奋者案头工作之时。那晚的圆月引动人人举头欣赏,我却偏偏看也不看。现在回想当时未免有点憨气,然而一本厚书——我的一本比较像样的书——竟在那五十天而写成了。
秋,是病态的弱者呻吟的时令,至于没有叹息余暇的健康者,就感觉这是一年中最爽快的日子。白云在空中动移,黄叶离枝芽而下坠,在病者感着浮荡飘零的悲哀,健康者却看见奔腾和飞舞的欣悦——云行叶落正是宇宙力的表现啊!
沪杭车上的归途中,检阅五十天所成的草稿,心中感着快慰。车中闲眺,笑紫燕趋暖避寒,慕白鹤屹立于风霜的郊野。
渐渐地,我不但不怕西风的萧索,更爱北风的凛冽;现在才十月,我便盼望冬之来临了。
最近有一位朋友在杭州筑了一座房子,两次来信邀我去小住。我答应践约之期,当在“孤山蜡梅盛开之后,断桥残雪未消之前”,因为一则目前决计不离上海,二则想看看冬天的西湖。
我想,冬天的西湖必定有一种笔墨所难形容的情调,这种情调倘若必要形容出来,大概好比一个青年,他所爱的人儿已经逝去。而他所辜负的又在别人爱护之下得了归宿。这样一个青年的心情,必定感伤而又安慰,就像湖畔之冬,一辈子肃穆、宁静。
为了对冬天表示赞美,某君竟喟然叹道我从此完了。大概他见我近来起居有定时,不像从前通宵达旦参加都会生活,以为这样的态度缺乏朝气。为我过虑是我所感谢的,然而寄语某君,冰雪盖着的富士山里面燃着不灭之火,叶子暂脱的枝芽藏着明年春天新生命的萌芽。正是:
绸缪无计且徘徊,
得见天心意未灰。
霜草有情招野鹤,
雪花无语寄寒梅。
实生一觉重啼笑,
执着都除任去来。
已是严冬春不远,
伫看雷雨洗黄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