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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庵

陈学昭

西子湖换了秋装了。

盛夏时的娇艳,热闹与荣华,如火如荼的热情,如像一个少女的青春似的;碧波是溶溶的,微醺醺的春阳照着,湖面上划子一只一只地荡着,一对一对的青年男女相爱者在中流情话着,含羞的红晕的双颊在波上掩映着,沉醉呵,美的沉醉呵!

大地之上的一切的自然均发疯了:青山衬托着薄云,燕莺翩飞在树林间;杜鹃花咯咯地笑了,小麻雀儿在跳舞,芰荷的嫩芽安静地微睡在碧波里,青蛙们侧窥而低下了首在酣笑。于是这一班所谓平民的文学家,喜鹊们便来歌唱了!

但是不知道这些欢乐的聚会是何时散了的?当大家已经知道而觉得的时候,正如一个老年人发觉自己面额上的皱纹与白的头发,是全然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湖波簌粼粼的,冷清清的堤岸,划子空空地系在柳树干,一阵风刮起,微微地激荡。前山与后山虽浮泛着朝霞与暮云,但秃然的初阳台,孤孤地站在南屏山前的红亭子,这些,如像火烧过的一片焦地,是没有再胜于这般的荒凉了!在一带叶落枝疏的树林里,小麻雀儿们怅惘地站着,可怜,它们失掉了欢乐,懒懒地,什么也没心绪。喜鹊们停止了歌唱,它们发愁般惊诧这四周的转变,全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候夕阳踱过六桥,越过许家山,正照映在丛丛青竹围着的白云庵。曾经那些发狂一般地醉心于情爱的青年,怀抱着一腔的热诚,在拥拥挤挤中一只一只的划子停在一堵写着“漪园”的白墙边,到这里,在月下老人之前讨求预言的,那正是一个何等热闹的春天呵!

圆月皓皓地从山后冉冉地升起来了,寒光冷冷的,在一片清澈的天河里,它闪动两眼,照彻了这寂寞的大地了:它穿过了树林,成一片碎影;它照在湖上,成一片水晶。月色的皓茫几乎将星星的闪光遮掩了。

庵中正在晚课:大殿上,如来三世佛微笑着参坐莲台上,月光从篱角窗间映入,金光反照,隐隐而轻轻的木鱼声,在佛殿前,从一个中年妇人瘦削的手敲击出来的。

二小姐披着灰黑色的袈裟,——她在二十三岁那年进庵的时候做起来的,这二十五年来的晨课、午课、晚课,穿着的回数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她应当常常穿着这件衣服点钟鼓。这件长长的大大的袈裟一直拖地遮盖了她一双小脚,那是曾穿过红缎的绣花鞋子的。怯怯的瘦瘦的幽灵一般地站立着,黄黄而松松的头发一直梳到脑后成了一个挽髻,残枯而消瘦的脸,紧闭着一双深陷失神的目光,立在佛前。

佛婆朱嬷嬷从厨房里出来,在大殿门口侧窥了一下,重又走进膳堂。不久,一盒素火腿,一碗酱油汤,一盆豆芽菜与雪里蕻,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一盏红烛火放在桌之一角。

“可不是朱嬷嬷,又是一个中秋!”她们相对地坐下了,她拿起箸儿时,说着,淡漠地一笑。

“过节以后,我要回家去看孙子了。二小姐,那豆腐衣,可还要带一点来?”伊说,笑得额前的皱纹更加皱得厉害了。

朱嬷嬷是一个能干的妇人,看起来,现在虽然已年过花甲,但除了皱纹与驼背,比那些可怜的终日偃卧在病床,或耳聋或目花的,究竟伊是幸福得多了。伊能自由地动弹,每天烧饭煮水进厨房以外,有时也补缀自己的破衣,空下来还念几遍心经。伊有一个很宝爱的孙子,就是贩卖豆腐衣的,伊常常快乐地说起。有孙子想必有儿子与媳妇,但是从来不曾听到伊说起儿子与媳妇。这是怎样的,大家也没去追究伊,而所知道伊详细的背景的也只有这一点。

“我说,嬷嬷,那只黑猫倒好,整天又不叫又不嚎,吃得饱饱的,欢欢喜喜地睡着。我说:‘做人不如做只猫!’”

“二小姐哪!——”朱嬷嬷说,“做猫也要逢得主人呀!”

她没有答语,又淡漠地笑了一笑。

朱嬷嬷收拾起碗箸,独自进厨房去了。二小姐随手拿起抹布,细细地揩了一下。真的,这些庵居的人,总是很清洁的。

忽然她如像想起了一件事情似的,立起来向禅房走去,沿着走廊,陡然间她又站住了!

圆月皓皓地在树枝头,照着院子里铺了一地的落叶,一阵沙沙又随风飘转,小小的放生池的浅水映得如碎银,池边的假山石连一个一个的细洞都可以细数得了。一个颤颤的影在蠕动。

二十五年来她不曾见到她自己本来的面目了!是瘦是胖,是长是短,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在天未明之前从睡梦中起来坐庚申,从来没有越过例,她确信应该这样,这已成了她的意志了。

但是不知是哪一年,也不知是哪一次,她忽然对于这件袈裟起了绝端的憎恨了!好像是李太太为了伊女儿的婚姻到这里来许愿,不轻易出庵门的她,一让一让地让到了庵门外,她看着李太太坐上划子,桨声响时,湖波激荡,湖面上几个浮动的影子,忽然在她心里作怪了!

真奇怪,她觉得自己的心情是变态了:说它这么吧,又好像是那么的;仿佛有点着急,有点惊惶,有点忐忑……佛说七情,大概是逃不了七情之外了!

暗地里,她偷偷地跪在禅房外白衣观音前,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救苦救难观世音,超升三界”!这才脱下袈裟,上床安寝。

今夜的月光于她不啻第二次暗袭的一个魔鬼:其实,二十五年来的圆月皓皓的光,没有不同于当年。她看见李太太的小姐在疏树影中,戴凤冠穿霞帔姗姗地走出来,后面又随着一个恶狠狠的女子,将李小姐推到了放生池里,咕咚一声……

朱嬷嬷正从厨房里出来,返身将厨房门关了起来。

“二小姐,早睡吧,你修行得也够了,白天整理东西也疲倦了!”

“是的,嬷嬷,我说:‘做人不如做只猫!’”

圆月皓皓的,它的光明,从反照里,只有它自己是看到的! bfxoAnULTg737AoYz3O/d1cyMS5qJYNPUDbflxysPBdaTIRP0UHKvsIHdh0mUS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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