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急欲要看西子的风光,凌晨就起来了。从微茫的晨霭中,到湖滨公园,看着一片白茫茫的湖光和湖那边山上尖而瘦的保俶塔,在湖边闲踱着,找了一家粥店,拣了一个座位,吃了一点点心,看着湖滨的游船慢慢地浮动了,岸上的游人来来往往,倒也觉得有趣。出了粥店,雇了一部黄包车到西泠印社去访朋友,遇见一个童子,他说:“你问的那位先生,前一个月已经走了。”从西泠印社出来,到省立图书馆,馆长杨立诚先生也不在馆,我觉得很失望;但是我生性喜欢独游的,可以到深邃的远山,可以探苍茫的幽谷,一个人高兴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要是找到不适当的游侣,反倒受拘束了。于是决定了游踪,一日游山,一日游水,连忙雇了黄包车做我引道,约定上午逛北山,下午逛南山。
从图书馆出来,先到香山九老洞,由香山沿到玉泉寺,据张岱《西湖梦寻》上说:
玉泉山为故净空院。南齐建元中,僧昙起说法于此,龙王来听,为之抚掌出泉,遂建龙王祠。晋天福三年,始建净空院于泉左。
玉泉面积不到半里,水清见底,池里游着五色金鱼,最大的有二三尺长,成群结队,游泳水中,若是抛进去一点饼饵,大小的金鱼都来抢着吃,颇有鱼跃于渊之乐。出了玉泉寺,从蚕丛小道经过普福寺,庙的梁上悬了一串最大的念珠。从普福寺出来,不远就到了灵隐,进了巍峨的山门,看见左边一片玲珑剔透的奇山,那就是飞来峰。
说起飞来峰的石佛,是大家都知道的了。但是那样的恶劣的大佛,真是为名山之玷。原来元代胡僧杨琏真伽掘了南宋六陵,宋代的遗民谢皋羽、吴玉潜、林霁山辈,偷偷捡拾六陵的遗骨,重新埋葬,种了许多冬青树,这是宋代遗民月湖汾社怎样可纪念的事情!胡僧不但掘了六陵,还在飞来峰上刻了无数的狞猛的佛像,逼肖杨髡的样子,西子有知,能不气死?但是一般的游人,偏偏愿在石佛旁边,拍一个照,这是我不解的事。
我在冷泉亭小坐移时,便鼓着勇气直登灵山。走着崎岖的山径,两旁全是青翠的竹山林,隐蔽不见天日,微微的阳光,从竹林里穿过来,更显得青光可喜。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转了好几个弯,腿觉着累了,鼻子里微觉喘息,颇有废然欲返的意思,忽然发现高处一抹黄墙,隐约的可以见“韬光”二字。那时只有鼓着勇气再往上走,不久就到了佛庵,僧榻小坐,远望着竹林,喝了一杯清茶,顿觉着羽翼生凉,大有超然尘表之概,宜乎张京元《韬光庵小记》上说:
韬光庵在灵鹫后,鸟道蛇盘,一步一喘。至庵,入座一小室,峭壁如削,泉出石罅,汇为池,蓄金鱼数头。低窗曲槛,相向啜茗,真有武陵世外之想。
我坐在庵中啜茗,仿佛还有明代的景象。看着时已近午,慢慢地踱到山门外一家饭铺,要了一碗素菜,一碗竹笋汤,吃着别有风味。吃完了饭,在饭铺中休息片刻,就从庙门由北而南。在山畔的小道中,有无数私人的别墅,曲折的小花园,半亩的竹园,苍虬的老树,一幅一幅的云林画境,都到我眼前。经过于忠肃祠,横穿过山岭,山岭上有一个阁子,过了阁子不远,便是烟霞三洞。张岱描写烟霞三洞说:
过岭为大仁禅寺,寺左为烟霞石屋。屋高厂虚明,行迤二丈六尺,状如轩榭,可布几筵。洞上周镌罗汉五百十六身。其底邃窄通幽,阴翳杳霭。
洞门遍生苍苔小树,极为幽雅。从洞门往右边走,经过了许多房屋,仿佛已到尽头,忽然从房屋的套间里,走进去是一个阁子,前面和右面临空可以眺远,雪白的粉壁上挂着胡适之写的白话诗横条。我从阁子外边的走廊上往下看,看见阁子下面,全是青翠的树木,绿叶飘荡着,大有凌风欲仙之概。由绿树的外边,可以看见一片白茫茫的湖水,湖水的外边,便是钱塘江。
那时我感觉到的,如置身在万绿丛中,可以看见婆娑的绿树,绿树外的湖水,湖边隐约可见的红楼,红楼外如带的钱塘江,江外隐约可见的青山,而我的眼,我的心灵,真有一望无穷之感,真不知道山外还有山,水外还有水了。我更觉得坐在阁子上远望湖山,闲品清茶,固然好了;要是风雨来时,山色凄迷,湖光灿烂,或是驾一叶扁舟,披着蓑衣在舟中看雨;或是披着蓑衣,骑着小驴,走过山径竹树丛中,来到山寺的阁子上听清脆的雨声;或是在阁子上看见竹树环合,丛翠摇动,湖山改色,大雨滂沱,点点飞来,一望无际,不知是山,是水,是湖,真是有如东坡所说“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的气势,那时候必定另有一番景象。
我远看着湖光,正在那出神。黄包车夫突然催着我说:“先生,时候不早了,要是再不走就逛不过来了。”
我走出阁子,顺着小道,到了龙井,由龙井折回去,到虎跑泉。一座小山上两面全是树林,树叶经霜,已经渐渐变红了,深黄的斜阳,照在碧绿和微红的树叶上,格外觉着秀丽,泉水从水涧树林边流出来,微微地可以听见泉声,树上有几只小鸟在那里叫着,与流水合鸣,恰成了音乐一部。
我忽然想到,北平西山卧佛寺前门的甬道上,两边全是古柏,成了一带的长林,太阳从森林中发出清光,显着格外的皎洁,泉水从涧中潺潺地流着,颇有虎跑的景象,但是没有虎跑那样的幽洁蔚茂。不知不觉走到虎跑寺后院山下的亭子里面休息,泉水曲折从亭子前面流过去,命茶博士泡了一碗龙井茶,喝着非常的清冽,沁人肺腑。
眼看着天色不早了,从虎跑寺出来到六和塔。游玩了一天,自然觉着疲倦,鼓着勇气,一直登到五层,凭着塔的墙栏上,可以远望青山,近抚江水,无数的风帆,来往的过去,眼界为之开朗。下得塔来,天色已近黄昏,顺着大路从南屏山下经过,雷峰塔已经化为云烟了。除了苍霭的树林和张苍水祠,雷峰的遗迹已无从凭吊。
匆匆地走到运木寺,在暮色苍然中登大雄宝殿。那里正在做水陆道场,万灯齐明,光辉灿烂,僧众们披着锦绣的袈裟,唱着铿锵的梵呗,奏着微妙的音乐,善男信女,跪拜如云。尤其是夹杂着漂亮的小姐们,时式的衣服,婀娜的身躯,和黄鹂出谷的娇声,也在那里皈依空王,顶礼膜拜,于是乎吾不能不叹杭州人念经的艺术。
既回到旅社,天色已黑,略为休息,就到王顺兴吃烧豆腐、件儿肉,喝了三杯老酒。跑到法院路去访余越园先生,数年不见的朋友,见面自然高兴。归来夜已三更,就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顺着湖边到孤山后面放鹤亭上吃了一碗藕粉,亭子前面有一道极宽的桥,去年西湖博览会时造的,名西湖博览桥。过桥去就是葛岭。我因路不熟悉,放鹤亭茶馆里还没有客人,茶博士引着我在孤山一带游玩,经过苏玄瑛墓,在湖滨一片荒寒的地方,一抔黄土埋葬诗人,不禁有无限苍凉之感。
茶博士替我雇了一只瓜皮艇子,我上了船,从孤山这岸,渡到对面的葛庄。满院种着美人蕉,走过曲折的回廊,便到对湖的轩里,可以看见全湖的景色。由葛庄乘船到葛岭,我从船上下来,船夫引着路同登葛岭,路较韬光平坦,不多时就到葛岭上面的抱朴庐,是晋代葛洪修炼的地方。
从抱朴庐出来,再往西走,一路上瞻玩着风景,不期而遇着二位老先生,在一块走路,听着说话,好像带点河南口音。我问他们姓名,才知道一位是南阳王先生,一位是钱塘李先生,是两位商而好道之士。谈得很投机,就结了游山的伴侣,一边说着话就到了初阳台,是葛岭最高的地方,左边山坡下是削而瘦的保俶塔,前面可以看见全湖的风景。
从初阳台下来,由黄龙洞到紫云洞,一路上全是山岭,山上的树,四面环合,山岭忽高忽低,岭下的深谷生长着无数的青翠树木,在树林中间隐约着有一条小道,别有曲径通幽的风趣。转过山岭便是紫云洞,洞是非常深邃的。身上的汗到洞里全消了。而李先生越发与我熟悉了。他与我谈了无数的修道的经过,并且知道是善于相面的。
从紫云洞出来是极宽的石阶,阶旁长着无限的修篁。出了庙门,经过白沙泉,又走了一里多路,山路更窄了。看见一条最高的山道,两边全是郁茂的长林,那就是金鼓洞,别的洞是很宽阔的,金鼓洞却是以幽邃胜。前面是一个大殿,殿后便是一个如屋的洞。洞里摆着几个石凳子,中间一张石桌子。洞的前面,被庙遮着,只看见一线的天和洞上的青苔野草,除了听见洞上的鸟声,看到微微的阳光从洞隙上透过,一切都归于寂静了。
于是李先生开始谈他的相术,我鼓着好奇的心问李先生说:“李先生,您看我相貌怎么样?”他说:“谢先生相貌很好,将来一定有二十年的好运,可是有一桩,如果是不怎样,……那就更好了。”我说:“怎么样?”李先生吞吞吐吐地说:“要是到三十五六岁的时候,不被娘儿们引诱,那就更好了。”我说:“我又不嫖姑娘,那又怕什么?”李先生面色忽然郑重起来,很正色地说:“花钱取乐,不损人格,那又怕什么!只怕是不花钱的女人呀!”
由李先生这句话,引起我想不到的感慨。可怜我是一个书呆子,只喜欢读几本线装的书,还有点历史癖,偶然读点风花雪月的诗词,但是既无二陆的才情,哪有锦心绣口的文章产出。海内有不少认识我的朋友,一定知道我又肥又胖,还有点呆头呆脑的,哪有漂亮的小姐们来爱我。难道说一个穷念书人也配讲恋爱吗?
在一个道学先生年谱上偶然记一段浪漫的故事,这也是极有风趣的,而实在是一桩不可能的事。不禁引起我的诗兴,诌了几句,写在下面:
闲云流水两茫茫,
底是何人话短长?
我本无情惭西子,
小姑岂有嫁彭郎!
藕丝已断三千尺,
柳絮空来八月狂。
君自言尔我自听,
洞天清露倍凄凉。
回想这十余年来,经过了无数的波折,生了无数的白发,经验虽然是增进了许多,真情也斫丧了不少。深盼有一天机会来临,可是一直到民国三十二年尚未遇见一回事,真是书生老矣,机会不来。我那时正在那里玄想着,李先生还在那里说:
“要是没有这回事,那就更好了!”
我们从金鼓洞出来,李先生陪我一同逛岳庙。由岳庙到杏花村,他约我在那里吃午饭。李先生是吃素的,他为我预备的,却很丰富,如西湖醋鱼、鱼生带柄等类,我都吃着了,增加我不少口福。吃完饭以后,从岳庙门口上了船,沏了一壶清茶,和两位老先生吃着茶,谈着天,逛了湖心亭、三潭印月、平湖秋月不少的地方。温柔的湖水,漂荡着轻舟,微风吹来,万柳千条,拂着船面,引起我无数的情丝。眼看着金黄色的夕阳,照在嫩绿的柳条上,船已经到湖滨公园了。我谢过两位老先生,说声:“再会,再会!”就回到旅社,忙着收拾行李,预备我的归程。但是西湖的秋柳,仍是浮沉在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