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岩洞很多,像紫云、烟霞、石屋等,都是大家所知道的。其中最剔透玲珑的,便要算飞来峰下的岩洞。从这种岩洞上去观察,我们便可以知道杭州在古时候是一个淹没在水中的“泽国”,那些剔透玲珑的岩洞,便是被水流所激荡成功的。就是现在那飞来峰下的岩穴,不是还被冷泉的泉水所穿磨着吗?在如今游人如鲫的灵隐道上,却有人依恋着,徘徊着,欣赏那“壑雷”的音韵;但当古代洪波巨浸,激荡着整个的山岩的时候,可惜没有人能够向我们称述那种鞺鞑崇宏的声响了。
有一次,我还在黄龙洞见到了海藻的化石,那是一块被发掘出来的水成岩,在坚致的红色上,明显地现着褪绿的暗褐色的藻纹。从上述的两个证明,可见古代的杭州是一个大泽国,已经有点可靠;何况杭州地当钱塘江边,离海已近,“沧海变作桑田”自然是可能的呵。在其他一切的遗留里,也许还可以磨洗认前朝,——不认识更辽远的古代吧。
在西湖许多地方中,我所觉得最有好感的,却是金鼓洞。从质朴的门中进去,几乎像一家乡下人家:石块砌成的墙垣,异样的别致可爱;白板的窗扉,显出被风雨与日光侵蚀的样子,但是却自有一种不加膏沐的美;小小的院落中,在南面的墙上砌着一个花坛,种着几枝芍药和牡丹;右边是一座峭立如障的石峰,就在苔藓斑斓的上面,缘着一株异常繁茂的蔷薇;左边的几乎像堤岸一般的石阶上,却种着几棵苍翠的桂树。穿出这所院宇的后面,便可以瞧见那所谓“金鼓洞”了;不过这洞只是宏敞如屋而已,并不怎样玲珑深邃。但是洞下有一泓泉水,却清澈异常,水底的白石,历历可数,就是掉下一枚针去,也决不会淹没它细微的光芒。在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很淳朴,很和谐,不与富丽为缘,而自有一种恬淡独特的风味。若是在南风微薰的五月里,蔷薇花绚烂盛开,满缀在那石障上面,更不知将使这院落怎样的生色。若是在秋高气爽的九月里,桂树着花,从高空中流下清香,也会使这小院充溢了秋的滋味。可惜当我去的时候,桂花的消息固然还离得很远,蔷薇也只含着蓓蕾,然而已尽够我的低回流连了。
金鼓洞外面,是满山的竹林。那天,当我们几个人从金鼓洞逛了出来,正在竹荫中穿越着寻找路径的时候,却见有两个乡下的农人在那里掘笋。他们是淳朴和善,也几乎像金鼓洞一样的可爱。在淳朴的风气已经消失,都市的优点未能发挥的杭州社会里,忽然见到了这样两个不曾沾染机诈与浮华的人,真使我觉得惊喜,像在竞尚髹金涂朱的西湖建筑物中发现了金鼓洞那样的惊喜。如果真的“大时代”会到来的话,我觉得像这样的人,是值得敬礼与模范的,只要给予他们以相当的教育。不过我这里所说的教育,并不是指现在那种形式主义的教育;像显然提倡阶级观念与充满封建思想的学位制,在“明日的教育”中第一就需首先取消;那些方头巾与黑披衫,也得送到古物馆去陈列起来,专供后人研究往古的风俗之用,庶几可以不再在什么画报上现那荒伦的面目。
在西湖许多建筑物中,西泠印社也给我以很好的印象。若是不晓得它内容的人,仅仅在门外一看,也许会毫不介意地忽略过去;就是进了门之后,见没有什么特色,也许会废然而出。但是你如果抱着深入的勇气,那便愈进愈妙,步步入胜了。一竿竹,一片石,一泓泉,一面碣,到处可以供你的观摩。如其有风的吹动,那么,山顶塔上的风铃,更为发出清妙的音韵,使你感着说不出的愉快。然而它的妙处,却是隐藏不露,不是一目可以了然的。它正像一个艺术家似的,表面上不甚修饰,而内心中却蕴着深宏的才华。
当下着微雨的时候,我就常常张着纸伞,一个人在湖边散步。那时,嫩绿的柳叶,充满着青春的情调;桃色的细沙堤上,落满了尚未成熟的杨花;从堤上缓步走过,鞋底触着雨后的松散的沙土,沙沙作声,但并没有沾湿的忧虑。而且,一下了雨,湖上就清寂了许多;虽然是踽踽独行,却又别有一番滋味,可以和自然更相接触的机会,也就是这个时候了。
一天,我还睡在床上,忽然听得楼外路上的行人,操着杭州口音嚷道:“下雪得来!”我不觉惊异了一下:“怎么会下雪,现在不是四月天气吗?”但是从半醒的疲倦中定了定神,就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睁开眼睛,转身向窗外一看,果见临湖的几株柳树上正飘着柳絮。真的,当那边柳絮盛飘的时候,漫天飞舞,确乎像晴天下雪一般。天气如果一连晴暖几天,路旁的柳絮便会堆积得很厚。有一次,我曾亲见一个不知柳絮为何物的人,问他的同伴道:“是棉花罢?怎么满地都是啊!”从他这一句话里,就可以想见堤上的柳絮多了。
当我从上海到杭州去的时候,车过龙华,见桃花还没有开,但是火车一过嘉兴,就看见一路上都是盛开的桃花了。当从杭州回上海时,一路上见田野中的油菜已经累累结实,但车子一过嘉兴之后,却见油菜的顶上还留有残花。可见杭州已是大陆性的气候,纬度又较南,所以比上海温暖。西湖因为三面环山,似乎又比别处温暖。有一次我在清涟寺后面的山上,听见知了叫,那时还不过是阳历的四月呢,虽然它们是一种身体较小的早蝉。而且,在白堤的草际,也不等夏的降临,就有萤虫曳着幽光闪烁于暮春之夜了。
西湖似乎是虫的乐园,但决不是鱼的乐园;因为我看见人家捉鱼的方法,真是层出不穷。有一种鱼,叫作土附鱼,它们常常静伏在水中,不甚游动,也不甚吞噬钓鱼者的钓饵;于是就有人在竹竿的尖端系一个铜丝的环,轻轻地放到水中去,将铜丝环缓缓套入鱼身,很敏捷地向岸上一挑,那条鱼就被挟到岸上来了。还有一种小鲨鱼呢,因为一条一条地钓嫌麻烦,于是就有人用一大束的鸡肠之类,系在竿头的绳上,在水中缓缓地移动着,将鱼引入网内,举起了网,便有大批的鱼为生命的悲哀而跳跃了。更有些人,是用一种圆形的铁锤,四面连着无数锋利的鱼钩,系在长线上,把它抛向湖心,又急速地收回来,有时便有不及躲避之鱼,被锋利的钩曳上水面来了。看了上述的种种方法,似乎可以说是极尽威迫引诱之能事。但是在人类与人类中,又何尝不充满着威迫引诱的悲剧呢?对于鱼类,我觉得至少春季繁殖的时候不应捕捉。对于人类,要避免这种弱肉强食的悲剧,我觉得应该用政治的力量去增加生产,限制消费,注重分配;同时尤须节制生育,是一种全世界普遍的节制生育。——由各地政府设立专局,聘用医生,以药物或器械的方法,替人民施行有益的节育。
当明月从东方升起的时候,我在湖滨瞻眺着,常常想唤一只小船,迎着月光驶去,可是终于不曾如愿,因为我所寓居的寺院,九点钟就要关大门了。然而有一天,那是黄昏的时候,我从苏堤上散步回来,却见一弯纤纤的新月,已经涌现在蔚蓝的天空中了。一到晚间,湖上照例是静悄悄的;这可爱的新月,就在这静悄悄中,随着时间的潜移而愈益清澈。近水的楼台,都披着明晰的光辉,更有长条如丝细叶如雾的垂柳掩映其间,就形成了难于描摹的旖旎与幽丽。从这种美景中投射出来的力量,虽然是和软的,但也是不可抵抗的,而且是人所乐于领受的,于是我的心与身,也就飘飘然有一种难言的愉快。
蔚蓝的天空,好像圆的穹隆,和它们虽然离得很远,但又像十分接近。皎皎的月,闪闪的星,都似乎示人以可亲。这时,四围静悄悄的,宇宙间的万物,似乎都在心与心相交流,而不暇开口,也不必开口。但浓荫中的凤林寺的晚钟,却耐不住静穆了,便镗然长鸣。这镗然的声音,宏大而有力,一时弥漫于长空间;可是也渐渐地远了,杳了,静止了,好像一块巨石投在水中,激起的波纹渐渐扩大,也就渐渐消失一般。
这宏大的钟声,似乎只与宏大的天空相衬。然而月明如画的柳荫,却没有一只夜莺。呵,来了:在那傍水的堤上,有四五个少女,似乎被月光的摄引,信步地姗姗前进。又似乎也被月光所陶醉,口中都不期地唱起歌来。啊,这歌声真是说不尽的柔媚呵,在这样的月夜与这样幽丽的环境里!
我在西泠桥畔公园门前一带来往着,徘徊着,一直到夜深兴尽,才去敲那沉睡在月光中的寺门。
从这一宵隔了几天之后的一夜,也照样的有月色,可是却不甚清皎。过了夜半,天气便突然变化起来了:在将近天晓的四点钟的时候,雁鸠刚侍弄着它的新声,忽被电光慑住,接着就狂风挟着暴雨,雷声跟着电光,一齐来了。我想看一看这个阔大的奇景,所以就从床上起来,披了一块毯子,走到窗外的栏杆边去观看。只见树木像狞兽一般,在可怖的阴暗中狂舞;每间几秒钟或几分钟,电光便像预示凶兆的探海灯似的闪闪照射,照得湖面上远山上堤路上一片的惨白色。剧烈的时候,从我眼射过,几乎使我目眩头晕,站立不住。接着一片焦雷,比大炮声还猛烈地震动着,有时更像在我头上爆发一般,使我感到又可怕又痛快。看过了西湖的微笑,又见到了西湖的暴怒,这倒颇合我的愿望;不过同时也颇有点遗憾,因为所站的地方太低了,不能瞭见更远的地方:假使能够站在葛岭之巅的初阳台上,那么,便可以看见电光飞舞于全湖与磅礴于四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