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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影呀，你尽可离开！
你纵贵如黄金，这里也有爱和生命在！
——歌德的《湖上》
一阵又一阵的凉飔吹过，白沙堤上如烟的垂杨，翠缕长条，猗傩地随风摇曳。
我们坐只榴舫，一划一桨地在香泥漂浮的西湖水面行驶。船头吃水微微作响。如雪的遮阳，柔泛地飞舞，水花飞溅我们的单衣。
天上堆着朵朵闲散的白云，含有许多雨意。岚气重重，晓雾横过树梢。艳阳已是淳淡了，却似处女一般静穆地偃卧在长堤上，夏蝉在柳丛中嘶嘶地无力地长吟。
溯洄而上，船拢三潭印月。真是好景致！我们走过几曲的桥，看见九狮石。
“走了这些路，也没见哪里有三潭？”表弟刹住脚问。
“在前面，你怎么这么心急呀，”王君回答，“这是放生池，池外有三塔，那便是了。每当夜静，皎月映潭，尽清冷地徘徊，真使人烦心顿释……”
仍是我划着船。湖水更加清了，水色树影，处处萧爽。我卷起亸垂的长袖，尽力地用桨。这时，忽觉得我是一个英雄——在男人们，英雄实是光荣的称呼。
到南屏晚钟，正是半上昼，并不闻见钟声。走进净慈寺，依旧是红墙短瓦。有几个进香的人，正在拈香焚烛；满殿氤氲，四壁耀烁。深院更是阒静，也引起我一些肃然的感觉。
爬上井台，井泉滴滴地堕着。引桶汲水，果然清淳。
走出寺门，看见四面都是青山环抱，峦光掩映，雷峰塔矗然立着。黄鸟睍睆，宛转地鸣噪，宛如在树丛中理结丝桐，又似花宫淋铃，从天外飞来一般。
此处很有仓田白羊《城山之东端》画幅的风光。我有三年不来了，今得再来，不尽依依。
到“秋风秋雨愁煞人”的秋女侠墓前，我们便立住了。我凄然想着：革命，杀头，乌鸦为什么终于没有飞到瑜儿的坟顶呢？
在故乡，“古轩亭口”是常常走过的。来往在这样的闹市中，谁还会忆起有这样一段黯然的往事，惹起黯然的意绪吗？于是我更凄凄了。
被催促和叹息中，离开了风雨亭，随即看见武松的坟。他们又娓娓地讲景阳冈打虎等故事。我仍不说话。我知道，连这座坟也是好事者流替他建立起来的，文人们本惯烘云托月，《水浒传》亦岂可信为全真——如今想来，我也未免太“胶柱鼓瑟”了罢？
渡舟到孤山，那去处甚是萧静。柳荫下有人垂钓。那种不知朝市、不解岁月、浑然自得的神气——我祝福他永远享乐此自由的、云霞浮行的生涯！
顺脚步到小青女士墓前，但见杂花开遍，翠绿秾柴，如缬彩文，如铺锦罽。真是“莺藏柳暗无人语，惟有墙花满树红”呵。尽低回——几尺孤塚，我来凭吊。漫撷山花拾砾石以纪此游。人笑我痴，我又何暇理会呢？
雨花纷纷地翾舞，远远翠黛都迷蒙了，泛滟的波光，愈是莹绿。我们跨上层阶，小坐放鹤亭上。绸衫洒满泪痕，帽子也湿了。
姑娘为我们烹茗。画上梅兰的碗，映着新绿色的茶叶，分外鲜明好看。茶味清芬，至今回味起来，似乎犹有余馨。几年来异乡飘泊，久不吃这样的好茶了；我到饮茶时，但作怀仙句！
近来的西湖太异样了，临湖一带，家家的别墅小筑，密似鱼鳞。白垩红砖，长廊小楼，傲然自得。看那种不可一世的气焰，谁也太息。我到北京后，评梅女士尚慨叹着对我说：“西子是已经西装了。”
只有平湖秋月，古气盎然，使我想起姑苏城外的情景。听马嘶芳草，观水面流虹。湖水千亩，一作碧色，薄阳轻雷，想风雨又要来了。这样的江南的风物，真是销魂。
我最爱西泠印社，因为他有我友S姊具备的建筑美、雕刻美、图画美和一种细致微妙的音乐美。那地方真有说不尽的雄壮与使人的留恋，可悯渺小的我呵，没有文艺之神赐我的银毫，岂敢描画！
回到湖畔的寓所，已近黄昏。回首日来湖上之游，如隔一世……夜中入梦，又到西湖。站在涌金门外，清清的湖水，照见我的青青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