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厦门是在太阳下山的时候。潮水颇不小。太古公司有一个码头伸出在岸外。我在船上望见了码头上竖着一个吊桥。我们的轮船正停泊在码头外一丈多远的地方,这空隙似乎正是预备用吊桥来连接的。然而船已停了,却看不见码头上有什么人,也没有人预备把吊桥放下来。从岸上来接客的人都在码头旁边下了小划子到了我们的船旁,我们船上的客人也都纷纷坐着划子上了岸。
“一定是那吊桥坏了,”我想,“不然,从吊桥上走过去多么方便呵!”
于是我也就随着接客的坐了一只小船上了岸,到一家码头边的旅馆里去住。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吃了一点儿东西,我又从旅馆里走了出来,想去望一望厦门的街市。
走出旅馆门口,我忽然看见太古码头上的人拥挤得很厉害,吊桥已经放下了,行李和货件纷纷由船上担了下来。原来吊桥并没有坏。
但是为什么不在船到的时候放下来呢?我猜想不出来。我很想问问这原因,可是没有一个熟人,又听不懂厦门话。
第二天,我跟着行李的担子到了往集美去的汽船码头。那只汽船很小,和划子一样大——甚至可以说比划子还小。这时的潮水也很大。但汽船却没有停靠到岸边来。它只是停在离岸一二丈远的地方。我想不出这原因,只得跟着大家下了一只划子,渡到汽船边去。
在汽船上,我注意地望着海港,看见大小的轮船非常多,但都停泊在海港的中间,或离岸不远的地方。只有太古公司是特别的。
“听说厦门是一个有名的都市,厦门人有钱的很多,为什么不造码头呢?”我想,心里觉得很奇怪。“由轮船上下都须坐划子,不是很不便利吗?”
我觉得厦门人仿佛是不大聪明的,在这一件事情上。
但是过了几天,我的这种感觉却给我的朋友推翻了,我开始相信厦门人的智慧和力量来。
原来厦门有三大姓,人最多势力也最大。那三姓是姓陈的、姓吴的和姓纪的。纪姓人世代靠弄划子过日子。自从有了轮船汽船,他们的生活受了很大的影响。他们不甘心,因此集合起来,不许轮船公司造码头,不许轮船靠岸。太古公司虽然是外国人办的,而且单独造好了码头,他们也不怕。据说这中间曾经起了许多纠纷,但最后还是穷人们得了胜利,只许码头上的吊桥在轮船停泊两小时后才放下来。
“不准靠岸!”每个弄划子的人都对轮船有着这样的念头。
到了厦门不久,我忽然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说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住在鼓浪屿。于是我急忙坐船到那里去。
鼓浪屿真是一个奇异的岛屿。它很小,费了一个钟头,就可在它的周围绕了一个圈子。这里有很光滑的清洁的幽静的马路,但马路上没有任何种类的车子。这里的房子几乎全是高大的美丽的洋房。
“你看这一间屋子,一定以为是很穷的人住着的吧?”我的朋友忽然指着一间小小的破屋,对我说。“如果你这样想,你就错了。这一类房子里的主人常常是有几万几十万财产的。”
“照你说来,这一个岛屿里全是富人了!”我说。
“自然。穷人是数得清的。以面积或人口做单位,这里是全中国的首富呢!”
“有钱的人全集中在这里,可有什么原因吗?”
“因为这里太平。除了这里,全省的土匪几乎如毛多。”
“你未免笑话了!”我说。“既然土匪那么多,只要混进来一二十个,不就不大太平了吗?”
我的朋友听了我的话,忽然沉默了。我留心观察他的面色,他的眼睑红了。我也就沉默下来,不再提起这事情。我想,大约是我的语气使他感觉到不快乐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一道走上了日光岩。这里是鼓浪屿最高的山顶。厦门的都市和其他的岛屿全进了我们的眼睑。
“你看见这边和那边是些什么船吗?”我的朋友指着鼓浪屿的周围的海面,问我说。
我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这里那里停泊着军舰,有的打着日本的旗帜,有的打着英美的旗帜。
我恍然悟到了我的朋友刚才不快活的原因了。我记起了鼓浪屿原来是租给了外国人的。
“你看见这辉煌的铜牌吗?”我的朋友这样说,当我们走过几家华丽的洋房门前的时候。
我给他提醒了。这样的铜牌我已经瞥见了许许多多,以为一定是什么营业的招牌或者住宅的姓名,所以以前并没注意去看那上面的字。
“大日本籍民……葡萄牙籍民……日斯巴尼亚籍民……”我一路走着,一路读着,我觉得我是在中国以外的地球上。
我初到厦门是住在一个学校里。这样可爱的学生,我从来不曾遇到过。他们的身材都很高大结实,皮肤发着棕色的光,筋肉紧绽,一看见他们,便使我联想到什么报上所登的大力士的相片。
皮球是他们的生命,每天早晨,天还没有亮,我已在床上听见操场上的球声了。这声音一直持续到吃早饭,上课。他们永不会感到疲乏,连课间休息也几乎成了运动的时间。每一班都有球队,常常这一班和那一班比赛,这一个学校和那一个学校比赛。有几次我看见运动员跌得很厉害,膝盖上流着血,禁不住自己的心怦怦跳动起来,却想不到他包扎好了,又立刻进了球场,仿佛并没有什么痛苦似的。
在我们江浙人的眼光里,我敢说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球大王。
除了很好的体格外,他们还有很好的德行。他们有诚挚的态度,坦白的胸怀,慷慨的心肠——而服从,尤其是他们的特点。他们从来不会叫一个教员下不得台,或者可以说,他们不大会感觉到教员的缺点。
“怎么这里的学生这样好呢?”我常常想不出原因来。
有一天,我忽然得到了一个有名的小学校的章程,里面载着详细的规则,有一条是:骂人的学生,罚口含石头半点钟。还有几种的犯规是坐监狱。
这时我才明白了。
但是过了不久,我忽然看到另一面了。
厦门有一个学校里的学生,把一个教员围在几十个人的中心,用木棍打破了眼睛,伤了腰背。
另一个学校的校长被学生用手枪击伤了两处。
第三个学校的学生分成了两派,带着手枪和手榴弹抢夺着学校。
我在别处也常常看到过学校里闹风潮的事,但总是离不开罢课、发宣言、贴标语、请愿这些无用的方法,大不了,伸着拳背着木棍。用手枪和手榴弹是不曾听见过的。
“这是这边司空见惯了的,”我的朋友告诉我说,“你该听见过械斗这个名词吧?从前在臧致平统治下,厦门的陈、吴、纪三大姓曾经和台湾人械斗了一年多呢。——你听说过一个苍蝇的故事吗?从前有……”我的朋友开始讲述那个故事了。
“从前有两个异县的孩子在路上走着,遇见了一个苍蝇。它飞到了第一个孩子的鼻子上休息着,给这孩子知道了,他啪的一拳向自己的鼻子上打了去,不料没有打着苍蝇,却打痛了自己的鼻子。这苍蝇给他一赶,便飞到第二个孩子的鼻子上了。第二个孩子也是用力地打了一拳,向着自己的鼻子上打了去,但也没有打着苍蝇,一样打痛了自己的鼻子。于是他大怒了,和第一个孩子争了起来。
“——你不赶它,它不会飞到我的鼻子上来!
“第一个孩子本来打痛了自己的鼻子,心里很不快活,给第二个孩子这么一说,也立刻大怒了。没有几句话,两个人便打成了一团。
“这时第一个孩子的母亲来了。她扯开了他们,问他们厮打的原因。
“你这孩子这么不讲理!苍蝇飞来飞去关他什么事!——第一个孩子的母亲说。啪的一拳,打在第二个孩子的脸上。
“于是这给第二个孩子的母亲知道了。她赶到第一个孩子的母亲面前,说:‘……你这女人这样不讲理!孩子打来打去关大人什么事!’第二个孩子的母亲这么说着,也是啪的一拳,打在第一个孩子的母亲的脸上。
“于是这一村里的人跑出来了,他们不肯甘休。那一村里的人也不肯甘休。最后两村的人都自己集合起来,成了对垒,互相残杀攻击,死了许多人,结下死仇——”
我的朋友的话到这里终止了。他使我否认了“口含石头半点钟”的罚规的效力。
四月的中旬,我到厦门才一个月,忽然发生了一件极其可怕的现象。这现象不仅笼罩了厦门、鼓浪屿、集美,连闽南各县都在内了。
在这事情发生的前几天,我在报纸上读到了一条新闻,标题是“某街发现死鼠”,底下一连打着三个惊叹记号。
我很奇怪,死了一只老鼠,也有在报纸上登载的价值。细看这条新闻的内容也极平淡无奇,只报告这只死鼠发现在某处罢了。
站在我背后看报的两个学生在用本地话大声地说着,我听出两个惊骇的字眼:“啊唷!”底下就听不懂了。
我转过头去,看见他们的眼光正注视在报上的那条新闻。
“难道这和‘苍蝇’一样含有重要的意义吗?”我想。于是我问了。
“黑死症!可怕的黑死症又来了!”他们说。
“黑死症是一种什么样的病呢?我没有听见过。”
“一种瘟疫!又叫作鼠疫!”
于是他们开始讲了起来。
原来这是闽南最可怕的一种瘟疫。每年春夏之间,不可避免地必须死去许多人。它的微菌生长在鼠的身上,传染人身非常迅速。被它侵占的人立刻发高度的热,过不了一星期就死了。死了以后常常在颈间、手指间,或脚趾间,以及胁下、胯下发出结核来。以前死人的多常常来不及做棺材,一家十余口的常常死得一个也不留。近来外国人发明了防疫针以后,虽然死的人减少了一些,但许多人还是听天由命不愿意注射,而且直到微菌侵入,防疫针就没有效力,此外也就没有什么药可救了。
一星期以后,空气果然一天比一天紧张起来,报纸上天天登着某处死了多少人,某处死了多少人。我的耳内也时常听见死人的消息。这时防疫运动开始了,大扫除,注射,闹得非常纷乱。我们学校里死了几个人,附近的街上死的还要多。但是一般民众只相信神的力,这里那里把菩萨抬了出来。
我的一个朋友寄寓的一家本地人,甚至还把死在外面的人抬到屋内来供祭,入殓了以后,在厅里放上半月。
我虽然打了药水针,但完全给这恐怖的空气吓住了。偶然走到街上去,就看见了抬着的棺材,听到了哭声。
天灾人祸,未来在哪里呢?
然而未来究竟是有的。天灾人祸虽然接连着,人口可并不会有减少的现象。他们只要一个人和财产一起,人口就会立刻兴旺的。
似乎就因为死的人太多的缘故吧,本地女子的地位因之抬高了。本地男子要讨一个妻子,总须花上很多的聘金。
我的老朋友所在的一家报馆里,有一个担水工人曾经出了七百元聘金讨了一个妻子。他的另外的一个朋友是曾经出了三千元聘金的。
这样一来,人口似乎应该愈加少了?然而并不如此。他们有很聪明的办法的。
有一次,我的老朋友忽然带了一个六岁的小孩来,说是宁波人,要我和他用宁波话谈谈。我很奇怪,我的朋友居然会在这里寻到别的宁波人,而且把他的孩子也带来了。
那孩子穿着不很整洁的衣服,面色很难看,像是一个穷人的儿子。我想,一定是我的朋友发现了一个流落在这里的宁波人,想借同乡的观念,来要我援助了。
于是我便说着宁波话,请他走近来。
但是他没有动,露着怯弱的眼光。
“你是哪里人呢?”我仍用宁波话问他。
“呒载!”他说的是厦门话,意思是不晓得。“怎么?是厦门人吧?”我问我的朋友说。
“是宁波人,他有点怕生哩!”
“你姓什么呢?小朋友?”我又问了。
“呒载!”他摇着头说。
“几岁呢?说吧,不要怕呵!”
“呒载!”又是一样的回答。
“用上海话问问看吧!也许是在上海生长的。”我的朋友说。
于是我又照着办了。但他的回答依然是这两个字。
“到底是哪里人呢?”我问我的朋友说。
“老实说,不清楚,只晓得宁波那边人。”
“你从哪里带来的呢?”
“一个朋友家里。他是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
“不犯法吗?”
“在这里官厅是不禁止的。花了一二百元钱,就可买到一个。本地人几乎每家都要买一两个的。”
我给他说得吃惊了。这样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听见过。
“这孩子到这里快半年了,”我的朋友继续说,“他从来不说话,偶尔说了几句,也没有人听得懂。他只知道说‘呒载’,无论他懂得或不懂得。仿佛白痴似的,据说他到这里的头一天,脱下衣服来,一身都是青肿的。显然人贩子把他打得很厉害。他只会说‘呒载’,大约就是受了人贩子的极大的威迫的缘故了。这里是一个人口贩卖的倾销市场,也就是人口贩运的总机关。来源是上海,上海的每一只轮船到这里,没有一次没有贩卖人口。……”
我给这些话惊得呆住了。
厦门话真不易懂,跑到那里好像到了外国一样。就连用字,也有许多是我们一时不容易了解的。学校的布告常常写着拜六拜五,省去了一个“礼”字。街名常常连着一个“仔”字。从某处到某处的路由牌,写着“直透”某处。
有一次,我看见街上有一个工厂,外面写着很大的招牌,叫作某某雪文厂。我不懂得“雪文”是什么,跑到门口去一看,原来里面造的是肥皂,才记起了英文soap,世界语的sapo,法文的savon,而厦门人叫肥皂是叫作sapon的。
我的老朋友告诉我,厦门话古音很多。如声方面,轻唇归重唇,如房读若旁;舌上归舌头的,澈读若铁,娘日归泥,娘读若良,人读兰。韵方面:有闭口韵,如三读sam,今读kim,入声带阻,如一读it,十读tsap,沃读ok。
然而,我的那位老朋友虽然平日在文字学和音韵学方面有特殊的修养,在厦门已经住上三四年了,他还是不大会说厦门话。
同时,厦门人学普通话,也仿佛和我们学厦门话一样困难。虽然小学校里就教国语,到了高中甚至大学的学生还不大会说普通话。他们写起文章来常常会把“渐”写作“暂”,把“暂”写作“渐”,而“有”字尤其容易弄错。
但是有一天我却看到了一种特别的异象。我看见许多男女老幼从一家教堂出来,各人都挟了一两本书。这自然是《圣经》之类的书了。
“他们都受过很好的教育,都认得字吗?”我实在不相信;他们中间明明是有许多太年轻的人或工人似的模样的。
一次,我在一家商店里买东西,瞥见了柜台上一张明信片。那上面全是横行的罗马字,看过去不是英文、法文、德文、俄文。
“怎么,你懂得罗马字拼音吗?”
“是的。我们这里不会写中国字的,就学这个。”
“谁教你们的呢?”
“在教会里学的。”
“不是北平弄注音字母的那几个人发明的吗?”
“我们不知道。我们这里已经用了很久了。教会里的书全是用罗马字拼本地音的。”
我明白了。我记起了鼓浪屿有一家专门卖《圣经》的书店,便到那里去翻看,果然发现了全用罗马字拼厦门音的《新旧约》以及各种书籍,而且还有字典。据说是教会里的外国人所发明的。
我爱厦门,因为在这里的春天是永久的。
没有到厦门以前,我以为厦门的夏天一定热得厉害。但到了夏天,却觉得比上海的夏天还凉爽。
“上海的冬天冷得厉害吧?我们这里的人都怕到上海去哩!”
这话正和我到厦门去以前的心理是成为对比的。
没有离开过厦门的人,从来不曾见过雪。厦门的冬天最冷的时候也有四十五度。草木是长青的。花的季节都提早了。离开繁盛的街道,随地可以看见高大奇特的榕树,连茅厕旁都种满了繁密的龙眼树。农人们一年播两次秧,还可以很从容地种植蔬菜。在我们浙江人种的不到一尺的大蒜,在厦门却长得和芦苇差不多。岛上的山石大多是花岗岩。山峦重叠地起伏着。海涌着,睡着,呼号着,低吟着。晴朗的黄昏,坐着一只小舟,任它顺流荡去,默默地凝神在美丽的晚霞上,忘却了人间苦。狂风怒鸣的时候,张着帆,倾侧着小舟,让波浪汩汩地敲击着船边,让浪花飞溅在身上,引出内心的生的力来。黑暗的夜里,默数着对岸的星火,静静地前进着,仿佛驶向天空似的。
这一切,都告诉了我,春天在这里是永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