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又失眠,要是没有这南国的美丽的日子,实在没有离开床铺的勇气。起来的时候固然已经九点多钟,总算比平日早多了。可是思路的混乱,后脑的疼痛,诚使我痛惜这温和的晴日又将断送在神经衰弱的恶病之中。在丧父之后刚由家乡赶到厦门来的林革尘君,问我“要不要到鼓浪屿去?”这个在南海角上负有盛名的鼓浪屿,我到此地来了近二十天还没有去拜访过它,所以林君的这句话颇使我提了一提精神,我高兴地答应说“去”。
说到鼓浪屿,十几年前在小学校里上地理课的时候,我已经和它相识了。从上海动身之时,有曾经到过厦门的朋友也特意将它介绍给我的。既然称作鼓浪屿,它这地方当然不消说位置于海水中央,而且必须用船摆渡过去,所以我们穿过几条龌龊的街道,去到一个摆渡口(可笑我到今天还不知道这渡口的名字)。能够起早的人诚然是有福气的,天天不到十二点钟不起身的我,一年到头恐怕看不满一个礼拜的朝景。(曾经有一位太太责备我睡早觉,她说我晚上睡不着的缘故实在因为不起早,然而你们这些健康的太太,哪里知道我这精神上有病的男子的苦痛呢,我是非常之羡慕起早的人的,不过我最终不能起早罢了。)虽然那时候已经是午前的光景,但朝雾像还流连在海水上面,太阳照遍了各个山头,晴爽的空气由鼻管中通入我的肺腑,正像有一种酸素杀尽了我躯体中无数颓唐的毒菌。
那码头不像别处一样用石头做成,却是一排木板直向海水中伸出。无数涂以彩油的划子似乎是我幼时的玩具,攒聚在码头旁边,趁着水势互相倾轧。每只划子上的船夫打扮得适如人的样子,正在大声招揽生意。当我们抬着眼睛笔直走去,有如不须船只而可以凌波过海的时候,便有一条酱色的胳膊拦住了去路,我们就上了他的船。
说起坐摆渡船的事情,从小到如今我总算坐过七处的摆渡船了。第一次是我和妈妈在乡下收租的时候,为了要去探望姑母的病,在一处叫作董家渡的地方坐了摆渡船。那是一片宽阔的湖水包围在丛杂的芦苇之中,方头的摆渡船恰像一具没有盖头的棺材。可是在水上行去却好生平稳。当时我坐在上面,望见那几条港汐,就想起了《水浒传》中梁山泊的芦花荡。第二次坐摆渡船是在长沙南门外的曹家渡。因为那时常常请假过湘江去游岳麓山,也有几次和赵景深等一班酸味相投的朋友买了一些五加皮和臭牛肉,把那月明之夜在碧琉璃似的湘江的水面上渡过去的。第三次是从岳州坐船到洞庭湖中的君山上去看潇湘妃子的墓,在那似乎隔绝尘俗的地方,曾经看见了千竿瘦竹的影子横卧在夕阳光中的景象,也饿了一天肚皮。第四次是被湖南的学生驱逐出境时,和田汉、刘大杰一起从汉口坐船到武昌的黄鹤楼去,适逢秋雨大降,醉后的我曾在黄鹤楼的山脚下跌了一跤。第五次是在吉林城外的松花江上,那里是出木材的地方,渡船用整段的木头挖空了心做成,真像八仙过海时坐的独木舟。晚上的松花江实在能够引起一些游子的思乡之情,在凄凉的黄昏的江面上我听到悲凉的胡笳声,正当感伤的时候,所以我暗中也流过一些眼泪。其时同坐的有北国诗人沈梦九,还有老同学陆毅、许绍衡二君,现在想起来真是前尘如梦了。至于第六次,是误乘野鸡轮船,在黄浦江中被渡船上的人大敲竹杠,宛如及时雨宋公明碰着了船火儿张横,有欲喊“皇天救命则个”之势。
这次总算是第七次了。划子把我们载到海的那边去,虽然的确是过海,可是十几分钟之后便荡到了对面的码头,此海之宽阔也是可想而知的。福建印书馆的经理陈涤虑曾以庄重的态度对我说过,这鼓浪屿是从南洋发了财回来的资本家的巢窟。因为想免去贼盗的打搅,才把他们的府第安放在四面不着边际的岛上,所以远远地望去时,便看得出这一座大自然的点缀品,已经给聪明的人类加以许多雕琢的功夫了。从前我们家里厅堂上有一盆摆饰,是把许多瓦烧的楼台亭阁放在一块假山上面,又种了一些虎耳草、扁柏、罗汉松之类,我眼望着这有红房子、绿树林的鼓浪屿,也正是那种神气,如其我敢说那上面的人类和烧瓦的人形无异,那么这包围在四面的透明的空气,也正是一个玻璃的罩匣了。
住有钱人的地方究属有点两样,这里的码头既然已经用了长条的麻石做成,而且麻石也没有一点破碎。更有像在我的面前跳出黑漆也似一团东西来的,当我的左脚踏上码头时,只见一个黑色的女子迎面而立,其势也像是正要乘船。这位女士全身穿黑,帽子的原料似乎也是黑蚕吐出来的丝。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黑色,色虽然黑而能放出宝光,物品的高贵也可以想见。仅是半个面孔露出在帽檐底下,而鼻梁上好像还有墨晶眼镜,底下的黑丝袜和黑漆皮鞋是不用提了。她的面貌究属美丽与否虽然不得而知,但墨晶眼镜的后面想来绝不至于是瞎眼,所以我是把她当作美人来看的。到厦门来了二十天,还没有在街上看见一个美人,我本来暗暗奇怪这尚可以算作山明水秀的地方何以缺少好看的女子,疑心怕是咸质的海风吹黑了她们的皮肤,看见这黑色的美人,我这空虚的心里总算被泼上一点墨了。小时候看了许多弹词,那里边的美女仿佛都是官家的小姐,并且一般人也总以为深闺中才有美女,只要那人家有钱有势,即丫头也一定像天仙化人,所以平常人家的好看女子也只能成为小家碧玉,而金屋才可以藏娇,那么全厦门没有一个粉面含羞的女子,而鼓浪屿的码头上却独有一位染了皂的尤物,其道理大概也是显而易见的。
上了码头,向街道上走去。街道之清洁亦非厦门之龌龊可比,即两旁的店铺也收拾得十分齐整,多半还带了一些日本风味,在那平铺的水门汀上面走着,最初的瞬间我觉得正像今年春天在大连街道上走着的一般。迎面看见一座广告牌子,在那前面有一群人看山东人变戏法似的围着看,原来一个学生正在以义愤的神气露出在众人头上演讲。这些有志之士一定又是为了国家大事在唤醒许多愚夫愚妇的灵魂。林君于是告诉我说今天又是一个可以纪念的日子,然则当这应该砍了指头去写血书的时候,我们反把这里当作太平世界来及时行乐,岂不是不应该到可以悔过游街的事情吗?我的心里不禁有了点麻木的惭愧,但是另外一条街道,却已经横在我们的旁边。
这条街道转弯过去渐次向上进展,与道路平行而同时进展的是美丽的围墙,围墙中不时伸出蓊郁的大树,更杂有红色的鲜花。怕也是什么重要的地方吧?竟有两位戴红色高帽子的土耳其人在那里走着巡逻的步伐,手中却还拿着雪亮的短枪,其威势并不亚于要塞重地。可是并不妨害我们的前进。道旁忽有石级。爬上石级看时却是一座庙,庙的结构也和许多的庙一样,不过盖造得有点富贵气罢了。走出庙的侧门,只见刻着“天下第一洞”的一块巨石耸在面前,高有数丈,光滑不生寸草,好像是用机器把它抬到这里来的。所谓“天下第一洞”就在这一块石头的底下,而洞的形状则实在不像洞,然而石上还分明刻着“古避暑地”几个字。里面有一副石台石凳,古时避暑的人大概是整个夏天坐在这里吃茶的。在此洞中走不上数武,又早走到光天旭日之下。蓝色的大海就横在面前,也可以说在脚底下,复行数武,见旁边有曲径似乎可以通幽。曲径仍然是石级,而石级上又涂着水门汀。由此更上一层,四面的巨石比那刻有“天下第一洞”的巨石更为光滑,看来已经被万年的风雨,以及万人的脚底磨光了。绕过这光滑的巨石,见一座铁桥架在两面石壁之间。铁桥的组织犹如小学校里的豆学细工,踏脚的凳子是镂空的铁条,胆小的人爬上去一定像爬上秋千架。可是我们并不胆小,步步高升地爬上去,终而至于爬到石巅。巅的面积仅如桌面大,矮矮的石凳围在铁栏的中间。石凳可以坐人,铁栏大概是恐防人们坠落下去的。我们就放心地在此小坐,厦门的形势,鼓浪屿的景色,已经像地图似的扁平地平铺在地下了。我于是看见许多有钱人的洋房。那洋房他们一定都造得十分坚壮,但从高处看来却有点近乎蜂房。想起来,人类的营居也何尝异于蜜蜂的生活,不也是雌的在家里生男育女,雄的出去采了花回来酿蜜吗?然蜂蜜尚有点甜味,有时还可以入药,人类的蜜呢?说到这里,恐怕又要使多感的诗人伤心了!
在此山巅坐了一时,温热的日光使我的精神慵懒,大有不愿下山,即饿死也宁可在此过了一世之势。然而林君做着手势叫我下去。于是复由铁桥的镂空的铁条上爬下,乃看见左边有城垛似的墙头,其白色,很像城隍庙里的酆都城,只少目莲的母亲立在城垛上。我说:“像城呢!”林君极力分辩说“不是”,于是穿过一个普通形状之门。只见这种墙头还有许多蜿蜒地向远处展出,并出没于层层山石之间,这倒又似乎是小小的万里长城。想起了长城,我忽然想抽一支香烟,又忽然想唱一出“南阳关”。可是林君已用独断的神气先自走往下面去了。我跟着他重新逐级而下,乃忽逢平坦之地,其间植有苗条的树木,复有纸扎起来似的亭子,仿佛是画在月份牌上的神奇。旁边山石上复刻着许多笔力遒劲的字,底下题的名字都是想流芳百世的。行至此,被许多人嫉妒的资本家的房舍乃一一呈现于目前,而不知人间有甘苦之分的顽石仍蹲峙于我们背后。这时我恍惚感到此地我曾经来过,想了一想,乃知道这地方大概就是那白眼诗人在此地唱了“海角诗人”电影戏的。
时已行于平阳大道之上,大道用水门汀做成,这一定不至于损坏了资本家的鞋底,大势看来很可以通汽车,但是连黄包车也没有。许多枝干上生着胡须的大树立在道旁了。有钱人的房舍齐齐地排列两边,其结构虽各有不同,然大致都是中国化的西式房子,所以每每别墅式建筑的洋门上雕出“富贵寿考”等吉利文字,而露台上又挂着西瓜似的大门灯。听说南洋的华侨平时都穿西装,每年到了元日却总峨冠博带地穿起中国衣服,除了放爆竹之外,还要不绝地唱肥喏,我中华民国的伟大国民性,于此可见一斑了。
复少顷,由那光滑的大道转弯之时,我们便已到了海滨。海滨的景色自然另有一种神奇,但其神奇也和许多海边的神奇相通,那些陕西或者新疆人活着以一生没有看见过海景为憾,但我对于这些却不能发生兴味,勉强要把它写出来,也仍然不免要落一般小说家之俗套,那就是所谓“蔚蓝的海水躺在天盖底下,层层的波浪拍着沙滩”等乏味的句子而已。然而海景虽然这样平常,岸上一棵大树底下却有一位警察在吃着甘蔗。这里警察的服装似乎比我们中国什么地方的都好,裤管既没有扎起来,上身束着皮带的衣服也不像马褂一样,并且擦得雪亮的快枪夹在手臂缝里,正是韦驮菩萨捧着降魔杵的姿势。我看见了这位吃甘蔗的警察,才深深地感觉到做亡国奴到底还不如做“次殖民地”的人民舒服,而唯其因为在这“次殖民地”的国家中当警察,才有资格来吃甘蔗,那些立在上海日升楼前的红头阿三是连嗑瓜子的福分也没有的。
仅仅走了这么些地方,仿佛已经走了半个鼓浪屿。早上没有吃早饭,再加爬了一会儿石级和铁桥,我的额角上已经淌出饿的虚汗来了。最要紧的是想解一解渴。所以我们在一副小担子上各吃了一串仙茶果之后,终之又在水果摊上喝了一瓶水。水果摊的对面是民生日报馆。我的意思想赶紧回到厦门去吃饭,但林君却要到报馆里去找朋友,或者也会留饭吧?此便是我愿意跟林君进去的意思。
我来厦门后,看见所有的报馆都在杂货店的隔壁,一开间的门面,里面堆着纸条木屑,又仿佛正是南货店。所出的报纸自然都不大,即使用来包皮鞋恐怕还要另外用线扎。这固然不是报馆里节省经费,大原因也就在厦门的地方小,但这鼓浪屿的民生日报馆的门面却似乎大了一些了。祠堂似的厅上正有些人在办公,而编辑室的宿舍却在楼上。当我恭敬地走到楼上时,便看见四张相片挂在墙壁上。三位有胡子的是托尔斯泰、克鲁泡特金和达尔文。还有一位年纪颇轻,戴着皮帽子,穿着中国人的马褂似的衣服的是卢梭。还有一位却很有点面目生疏。
在编辑先生的房中坐了半天,便又在楼梯旁边的饭堂中吃了饭,于是便到了重新去坐摆渡船的时候。
时已午后两点钟,我们的渡船靠近厦门的木板码头时,艳丽的骄阳正射在沿海一带的房子上,其后是蓝色的长天,后亘以青色的远山。岸上人语嗡嗡,令人生慵懒的感觉。南国的风光纵是这样佳丽,而于我这有病之人亦无所裨益!当这十一月底的时节,北方固然应该下雪,即上海亦必奇冷不堪,而这南海之滨的天气却如暮春一样,我深羡此地人的生活的幸福,同时也才知道我国疆域之绵广。然而也正因为生活的幸福和疆域绵广之故,我们才有了近日的时势吧?个人的寿命虽短,而人类的运命方长,欲知后事如何,端赖各人努力!我希望每个人都不要和我这个白痴似的病夫一样,而我自己也愿意和各方面发生一点儿爱的感情,再不要写出这种心如死灰,有气无力的东西来!十七年的“十二月九日”呀!我在此与你告别!
船到厦门是在太阳下山的时候。潮水颇不小。太古公司有一个码头伸出在岸外。我在船上望见了码头上竖着一个吊桥。我们的轮船正停泊在码头外一丈多远的地方,这空隙似乎正是预备用吊桥来连接的。然而船已停了,却看不见码头上有什么人,也没有人预备把吊桥放下来。从岸上来接客的人都在码头旁边下了小划子到了我们的船旁,我们船上的客人也都纷纷坐着划子上了岸。
“一定是那吊桥坏了,”我想,“不然,从吊桥上走过去多么方便呵!”
于是我也就随着接客的坐了一只小船上了岸,到一家码头边的旅馆里去住。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吃了一点儿东西,我又从旅馆里走了出来,想去望一望厦门的街市。
走出旅馆门口,我忽然看见太古码头上的人拥挤得很厉害,吊桥已经放下了,行李和货件纷纷由船上担了下来。原来吊桥并没有坏。
但是为什么不在船到的时候放下来呢?我猜想不出来。我很想问问这原因,可是没有一个熟人,又听不懂厦门话。
第二天,我跟着行李的担子到了往集美去的汽船码头。那只汽船很小,和划子一样大——甚至可以说比划子还小。这时的潮水也很大。但汽船却没有停靠到岸边来。它只是停在离岸一二丈远的地方。我想不出这原因,只得跟着大家下了一只划子,渡到汽船边去。
在汽船上,我注意地望着海港,看见大小的轮船非常多,但都停泊在海港的中间,或离岸不远的地方。只有太古公司是特别的。
“听说厦门是一个有名的都市,厦门人有钱的很多,为什么不造码头呢?”我想,心里觉得很奇怪。“由轮船上下都须坐划子,不是很不便利吗?”
我觉得厦门人仿佛是不大聪明的,在这一件事情上。
但是过了几天,我的这种感觉却给我的朋友推翻了,我开始相信厦门人的智慧和力量来。
原来厦门有三大姓,人最多势力也最大。那三姓是姓陈的、姓吴的和姓纪的。纪姓人世代靠弄划子过日子。自从有了轮船汽船,他们的生活受了很大的影响。他们不甘心,因此集合起来,不许轮船公司造码头,不许轮船靠岸。太古公司虽然是外国人办的,而且单独造好了码头,他们也不怕。据说这中间曾经起了许多纠纷,但最后还是穷人们得了胜利,只许码头上的吊桥在轮船停泊两小时后才放下来。
“不准靠岸!”每个弄划子的人都对轮船有着这样的念头。
到了厦门不久,我忽然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说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住在鼓浪屿。于是我急忙坐船到那里去。
鼓浪屿真是一个奇异的岛屿。它很小,费了一个钟头,就可在它的周围绕了一个圈子。这里有很光滑的清洁的幽静的马路,但马路上没有任何种类的车子。这里的房子几乎全是高大的美丽的洋房。
“你看这一间屋子,一定以为是很穷的人住着的吧?”我的朋友忽然指着一间小小的破屋,对我说。“如果你这样想,你就错了。这一类房子里的主人常常是有几万几十万财产的。”
“照你说来,这一个岛屿里全是富人了!”我说。
“自然。穷人是数得清的。以面积或人口做单位,这里是全中国的首富呢!”
“有钱的人全集中在这里,可有什么原因吗?”
“因为这里太平。除了这里,全省的土匪几乎如毛多。”
“你未免笑话了!”我说。“既然土匪那么多,只要混进来一二十个,不就不大太平了吗?”
我的朋友听了我的话,忽然沉默了。我留心观察他的面色,他的眼睑红了。我也就沉默下来,不再提起这事情。我想,大约是我的语气使他感觉到不快乐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一道走上了日光岩。这里是鼓浪屿最高的山顶。厦门的都市和其他的岛屿全进了我们的眼睑。
“你看见这边和那边是些什么船吗?”我的朋友指着鼓浪屿的周围的海面,问我说。
我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这里那里停泊着军舰,有的打着日本的旗帜,有的打着英美的旗帜。
我恍然悟到了我的朋友刚才不快活的原因了。我记起了鼓浪屿原来是租给了外国人的。
“你看见这辉煌的铜牌吗?”我的朋友这样说,当我们走过几家华丽的洋房门前的时候。
我给他提醒了。这样的铜牌我已经瞥见了许许多多,以为一定是什么营业的招牌或者住宅的姓名,所以以前并没注意去看那上面的字。
“大日本籍民……葡萄牙籍民……日斯巴尼亚籍民……”我一路走着,一路读着,我觉得我是在中国以外的地球上。
我初到厦门是住在一个学校里。这样可爱的学生,我从来不曾遇到过。他们的身材都很高大结实,皮肤发着棕色的光,筋肉紧绽,一看见他们,便使我联想到什么报上所登的大力士的相片。
皮球是他们的生命,每天早晨,天还没有亮,我已在床上听见操场上的球声了。这声音一直持续到吃早饭,上课。他们永不会感到疲乏,连课间休息也几乎成了运动的时间。每一班都有球队,常常这一班和那一班比赛,这一个学校和那一个学校比赛。有几次我看见运动员跌得很厉害,膝盖上流着血,禁不住自己的心怦怦跳动起来,却想不到他包扎好了,又立刻进了球场,仿佛并没有什么痛苦似的。
在我们江浙人的眼光里,我敢说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球大王。
除了很好的体格外,他们还有很好的德行。他们有诚挚的态度,坦白的胸怀,慷慨的心肠——而服从,尤其是他们的特点。他们从来不会叫一个教员下不得台,或者可以说,他们不大会感觉到教员的缺点。
“怎么这里的学生这样好呢?”我常常想不出原因来。
有一天,我忽然得到了一个有名的小学校的章程,里面载着详细的规则,有一条是:骂人的学生,罚口含石头半点钟。还有几种的犯规是坐监狱。
这时我才明白了。
但是过了不久,我忽然看到另一面了。
厦门有一个学校里的学生,把一个教员围在几十个人的中心,用木棍打破了眼睛,伤了腰背。
另一个学校的校长被学生用手枪击伤了两处。
第三个学校的学生分成了两派,带着手枪和手榴弹抢夺着学校。
我在别处也常常看到过学校里闹风潮的事,但总是离不开罢课、发宣言、贴标语、请愿这些无用的方法,大不了,伸着拳背着木棍。用手枪和手榴弹是不曾听见过的。
“这是这边司空见惯了的,”我的朋友告诉我说,“你该听见过械斗这个名词吧?从前在臧致平统治下,厦门的陈、吴、纪三大姓曾经和台湾人械斗了一年多呢。——你听说过一个苍蝇的故事吗?从前有……”我的朋友开始讲述那个故事了。
“从前有两个异县的孩子在路上走着,遇见了一个苍蝇。它飞到了第一个孩子的鼻子上休息着,给这孩子知道了,他啪的一拳向自己的鼻子上打了去,不料没有打着苍蝇,却打痛了自己的鼻子。这苍蝇给他一赶,便飞到第二个孩子的鼻子上了。第二个孩子也是用力地打了一拳,向着自己的鼻子上打了去,但也没有打着苍蝇,一样打痛了自己的鼻子。于是他大怒了,和第一个孩子争了起来。
“——你不赶它,它不会飞到我的鼻子上来!
“第一个孩子本来打痛了自己的鼻子,心里很不快活,给第二个孩子这么一说,也立刻大怒了。没有几句话,两个人便打成了一团。
“这时第一个孩子的母亲来了。她扯开了他们,问他们厮打的原因。
“你这孩子这么不讲理!苍蝇飞来飞去关他什么事!——第一个孩子的母亲说。啪的一拳,打在第二个孩子的脸上。
“于是这给第二个孩子的母亲知道了。她赶到第一个孩子的母亲面前,说:‘……你这女人这样不讲理!孩子打来打去关大人什么事!’第二个孩子的母亲这么说着,也是啪的一拳,打在第一个孩子的母亲的脸上。
“于是这一村里的人跑出来了,他们不肯甘休。那一村里的人也不肯甘休。最后两村的人都自己集合起来,成了对垒,互相残杀攻击,死了许多人,结下死仇——”
我的朋友的话到这里终止了。他使我否认了“口含石头半点钟”的罚规的效力。
四月的中旬,我到厦门才一个月,忽然发生了一件极其可怕的现象。这现象不仅笼罩了厦门、鼓浪屿、集美,连闽南各县都在内了。
在这事情发生的前几天,我在报纸上读到了一条新闻,标题是“某街发现死鼠”,底下一连打着三个惊叹记号。
我很奇怪,死了一只老鼠,也有在报纸上登载的价值。细看这条新闻的内容也极平淡无奇,只报告这只死鼠发现在某处罢了。
站在我背后看报的两个学生在用本地话大声地说着,我听出两个惊骇的字眼:“啊唷!”底下就听不懂了。
我转过头去,看见他们的眼光正注视在报上的那条新闻。
“难道这和‘苍蝇’一样含有重要的意义吗?”我想。于是我问了。
“黑死症!可怕的黑死症又来了!”他们说。
“黑死症是一种什么样的病呢?我没有听见过。”
“一种瘟疫!又叫作鼠疫!”
于是他们开始讲了起来。
原来这是闽南最可怕的一种瘟疫。每年春夏之间,不可避免地必须死去许多人。它的微菌生长在鼠的身上,传染人身非常迅速。被它侵占的人立刻发高度的热,过不了一星期就死了。死了以后常常在颈间、手指间,或脚趾间,以及胁下、胯下发出结核来。以前死人的多常常来不及做棺材,一家十余口的常常死得一个也不留。近来外国人发明了防疫针以后,虽然死的人减少了一些,但许多人还是听天由命不愿意注射,而且直到微菌侵入,防疫针就没有效力,此外也就没有什么药可救了。
一星期以后,空气果然一天比一天紧张起来,报纸上天天登着某处死了多少人,某处死了多少人。我的耳内也时常听见死人的消息。这时防疫运动开始了,大扫除,注射,闹得非常纷乱。我们学校里死了几个人,附近的街上死的还要多。但是一般民众只相信神的力,这里那里把菩萨抬了出来。
我的一个朋友寄寓的一家本地人,甚至还把死在外面的人抬到屋内来供祭,入殓了以后,在厅里放上半月。
我虽然打了药水针,但完全给这恐怖的空气吓住了。偶然走到街上去,就看见了抬着的棺材,听到了哭声。
天灾人祸,未来在哪里呢?
然而未来究竟是有的。天灾人祸虽然接连着,人口可并不会有减少的现象。他们只要一个人和财产一起,人口就会立刻兴旺的。
似乎就因为死的人太多的缘故吧,本地女子的地位因之抬高了。本地男子要讨一个妻子,总须花上很多的聘金。
我的老朋友所在的一家报馆里,有一个担水工人曾经出了七百元聘金讨了一个妻子。他的另外的一个朋友是曾经出了三千元聘金的。
这样一来,人口似乎应该愈加少了?然而并不如此。他们有很聪明的办法的。
有一次,我的老朋友忽然带了一个六岁的小孩来,说是宁波人,要我和他用宁波话谈谈。我很奇怪,我的朋友居然会在这里寻到别的宁波人,而且把他的孩子也带来了。
那孩子穿着不很整洁的衣服,面色很难看,像是一个穷人的儿子。我想,一定是我的朋友发现了一个流落在这里的宁波人,想借同乡的观念,来要我援助了。
于是我便说着宁波话,请他走近来。
但是他没有动,露着怯弱的眼光。
“你是哪里人呢?”我仍用宁波话问他。
“呒载!”他说的是厦门话,意思是不晓得。“怎么?是厦门人吧?”我问我的朋友说。
“是宁波人,他有点怕生哩!”
“你姓什么呢?小朋友?”我又问了。
“呒载!”他摇着头说。
“几岁呢?说吧,不要怕呵!”
“呒载!”又是一样的回答。
“用上海话问问看吧!也许是在上海生长的。”我的朋友说。
于是我又照着办了。但他的回答依然是这两个字。
“到底是哪里人呢?”我问我的朋友说。
“老实说,不清楚,只晓得宁波那边人。”
“你从哪里带来的呢?”
“一个朋友家里。他是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
“不犯法吗?”
“在这里官厅是不禁止的。花了一二百元钱,就可买到一个。本地人几乎每家都要买一两个的。”
我给他说得吃惊了。这样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听见过。
“这孩子到这里快半年了,”我的朋友继续说,“他从来不说话,偶尔说了几句,也没有人听得懂。他只知道说‘呒载’,无论他懂得或不懂得。仿佛白痴似的,据说他到这里的头一天,脱下衣服来,一身都是青肿的。显然人贩子把他打得很厉害。他只会说‘呒载’,大约就是受了人贩子的极大的威迫的缘故了。这里是一个人口贩卖的倾销市场,也就是人口贩运的总机关。来源是上海,上海的每一只轮船到这里,没有一次没有贩卖人口。……”
我给这些话惊得呆住了。
厦门话真不易懂,跑到那里好像到了外国一样。就连用字,也有许多是我们一时不容易了解的。学校的布告常常写着拜六拜五,省去了一个“礼”字。街名常常连着一个“仔”字。从某处到某处的路由牌,写着“直透”某处。
有一次,我看见街上有一个工厂,外面写着很大的招牌,叫作某某雪文厂。我不懂得“雪文”是什么,跑到门口去一看,原来里面造的是肥皂,才记起了英文soap,世界语的sapo,法文的savon,而厦门人叫肥皂是叫作sapon的。
我的老朋友告诉我,厦门话古音很多。如声方面,轻唇归重唇,如房读若旁;舌上归舌头的,澈读若铁,娘日归泥,娘读若良,人读兰。韵方面:有闭口韵,如三读sam,今读kim,入声带阻,如一读it,十读tsap,沃读ok。
然而,我的那位老朋友虽然平日在文字学和音韵学方面有特殊的修养,在厦门已经住上三四年了,他还是不大会说厦门话。
同时,厦门人学普通话,也仿佛和我们学厦门话一样困难。虽然小学校里就教国语,到了高中甚至大学的学生还不大会说普通话。他们写起文章来常常会把“渐”写作“暂”,把“暂”写作“渐”,而“有”字尤其容易弄错。
但是有一天我却看到了一种特别的异象。我看见许多男女老幼从一家教堂出来,各人都挟了一两本书。这自然是《圣经》之类的书了。
“他们都受过很好的教育,都认得字吗?”我实在不相信;他们中间明明是有许多太年轻的人或工人似的模样的。
一次,我在一家商店里买东西,瞥见了柜台上一张明信片。那上面全是横行的罗马字,看过去不是英文、法文、德文、俄文。
“怎么,你懂得罗马字拼音吗?”
“是的。我们这里不会写中国字的,就学这个。”
“谁教你们的呢?”
“在教会里学的。”
“不是北平弄注音字母的那几个人发明的吗?”
“我们不知道。我们这里已经用了很久了。教会里的书全是用罗马字拼本地音的。”
我明白了。我记起了鼓浪屿有一家专门卖《圣经》的书店,便到那里去翻看,果然发现了全用罗马字拼厦门音的《新旧约》以及各种书籍,而且还有字典。据说是教会里的外国人所发明的。
我爱厦门,因为在这里的春天是永久的。
没有到厦门以前,我以为厦门的夏天一定热得厉害。但到了夏天,却觉得比上海的夏天还凉爽。
“上海的冬天冷得厉害吧?我们这里的人都怕到上海去哩!”
这话正和我到厦门去以前的心理是成为对比的。
没有离开过厦门的人,从来不曾见过雪。厦门的冬天最冷的时候也有四十五度。草木是长青的。花的季节都提早了。离开繁盛的街道,随地可以看见高大奇特的榕树,连茅厕旁都种满了繁密的龙眼树。农人们一年播两次秧,还可以很从容地种植蔬菜。在我们浙江人种的不到一尺的大蒜,在厦门却长得和芦苇差不多。岛上的山石大多是花岗岩。山峦重叠地起伏着。海涌着,睡着,呼号着,低吟着。晴朗的黄昏,坐着一只小舟,任它顺流荡去,默默地凝神在美丽的晚霞上,忘却了人间苦。狂风怒鸣的时候,张着帆,倾侧着小舟,让波浪汩汩地敲击着船边,让浪花飞溅在身上,引出内心的生的力来。黑暗的夜里,默数着对岸的星火,静静地前进着,仿佛驶向天空似的。
这一切,都告诉了我,春天在这里是永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