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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浪屿

叶鼎洛

昨晚又失眠,要是没有这南国的美丽的日子,实在没有离开床铺的勇气。起来的时候固然已经九点多钟,总算比平日早多了。可是思路的混乱,后脑的疼痛,诚使我痛惜这温和的晴日又将断送在神经衰弱的恶病之中。在丧父之后刚由家乡赶到厦门来的林革尘君,问我“要不要到鼓浪屿去?”这个在南海角上负有盛名的鼓浪屿,我到此地来了近二十天还没有去拜访过它,所以林君的这句话颇使我提了一提精神,我高兴地答应说“去”。

说到鼓浪屿,十几年前在小学校里上地理课的时候,我已经和它相识了。从上海动身之时,有曾经到过厦门的朋友也特意将它介绍给我的。既然称作鼓浪屿,它这地方当然不消说位置于海水中央,而且必须用船摆渡过去,所以我们穿过几条龌龊的街道,去到一个摆渡口(可笑我到今天还不知道这渡口的名字)。能够起早的人诚然是有福气的,天天不到十二点钟不起身的我,一年到头恐怕看不满一个礼拜的朝景。(曾经有一位太太责备我睡早觉,她说我晚上睡不着的缘故实在因为不起早,然而你们这些健康的太太,哪里知道我这精神上有病的男子的苦痛呢,我是非常之羡慕起早的人的,不过我最终不能起早罢了。)虽然那时候已经是午前的光景,但朝雾像还流连在海水上面,太阳照遍了各个山头,晴爽的空气由鼻管中通入我的肺腑,正像有一种酸素杀尽了我躯体中无数颓唐的毒菌。

那码头不像别处一样用石头做成,却是一排木板直向海水中伸出。无数涂以彩油的划子似乎是我幼时的玩具,攒聚在码头旁边,趁着水势互相倾轧。每只划子上的船夫打扮得适如人的样子,正在大声招揽生意。当我们抬着眼睛笔直走去,有如不须船只而可以凌波过海的时候,便有一条酱色的胳膊拦住了去路,我们就上了他的船。

说起坐摆渡船的事情,从小到如今我总算坐过七处的摆渡船了。第一次是我和妈妈在乡下收租的时候,为了要去探望姑母的病,在一处叫作董家渡的地方坐了摆渡船。那是一片宽阔的湖水包围在丛杂的芦苇之中,方头的摆渡船恰像一具没有盖头的棺材。可是在水上行去却好生平稳。当时我坐在上面,望见那几条港汐,就想起了《水浒传》中梁山泊的芦花荡。第二次坐摆渡船是在长沙南门外的曹家渡。因为那时常常请假过湘江去游岳麓山,也有几次和赵景深等一班酸味相投的朋友买了一些五加皮和臭牛肉,把那月明之夜在碧琉璃似的湘江的水面上渡过去的。第三次是从岳州坐船到洞庭湖中的君山上去看潇湘妃子的墓,在那似乎隔绝尘俗的地方,曾经看见了千竿瘦竹的影子横卧在夕阳光中的景象,也饿了一天肚皮。第四次是被湖南的学生驱逐出境时,和田汉、刘大杰一起从汉口坐船到武昌的黄鹤楼去,适逢秋雨大降,醉后的我曾在黄鹤楼的山脚下跌了一跤。第五次是在吉林城外的松花江上,那里是出木材的地方,渡船用整段的木头挖空了心做成,真像八仙过海时坐的独木舟。晚上的松花江实在能够引起一些游子的思乡之情,在凄凉的黄昏的江面上我听到悲凉的胡笳声,正当感伤的时候,所以我暗中也流过一些眼泪。其时同坐的有北国诗人沈梦九,还有老同学陆毅、许绍衡二君,现在想起来真是前尘如梦了。至于第六次,是误乘野鸡轮船,在黄浦江中被渡船上的人大敲竹杠,宛如及时雨宋公明碰着了船火儿张横,有欲喊“皇天救命则个”之势。

这次总算是第七次了。划子把我们载到海的那边去,虽然的确是过海,可是十几分钟之后便荡到了对面的码头,此海之宽阔也是可想而知的。福建印书馆的经理陈涤虑曾以庄重的态度对我说过,这鼓浪屿是从南洋发了财回来的资本家的巢窟。因为想免去贼盗的打搅,才把他们的府第安放在四面不着边际的岛上,所以远远地望去时,便看得出这一座大自然的点缀品,已经给聪明的人类加以许多雕琢的功夫了。从前我们家里厅堂上有一盆摆饰,是把许多瓦烧的楼台亭阁放在一块假山上面,又种了一些虎耳草、扁柏、罗汉松之类,我眼望着这有红房子、绿树林的鼓浪屿,也正是那种神气,如其我敢说那上面的人类和烧瓦的人形无异,那么这包围在四面的透明的空气,也正是一个玻璃的罩匣了。

住有钱人的地方究属有点两样,这里的码头既然已经用了长条的麻石做成,而且麻石也没有一点破碎。更有像在我的面前跳出黑漆也似一团东西来的,当我的左脚踏上码头时,只见一个黑色的女子迎面而立,其势也像是正要乘船。这位女士全身穿黑,帽子的原料似乎也是黑蚕吐出来的丝。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黑色,色虽然黑而能放出宝光,物品的高贵也可以想见。仅是半个面孔露出在帽檐底下,而鼻梁上好像还有墨晶眼镜,底下的黑丝袜和黑漆皮鞋是不用提了。她的面貌究属美丽与否虽然不得而知,但墨晶眼镜的后面想来绝不至于是瞎眼,所以我是把她当作美人来看的。到厦门来了二十天,还没有在街上看见一个美人,我本来暗暗奇怪这尚可以算作山明水秀的地方何以缺少好看的女子,疑心怕是咸质的海风吹黑了她们的皮肤,看见这黑色的美人,我这空虚的心里总算被泼上一点墨了。小时候看了许多弹词,那里边的美女仿佛都是官家的小姐,并且一般人也总以为深闺中才有美女,只要那人家有钱有势,即丫头也一定像天仙化人,所以平常人家的好看女子也只能成为小家碧玉,而金屋才可以藏娇,那么全厦门没有一个粉面含羞的女子,而鼓浪屿的码头上却独有一位染了皂的尤物,其道理大概也是显而易见的。

上了码头,向街道上走去。街道之清洁亦非厦门之龌龊可比,即两旁的店铺也收拾得十分齐整,多半还带了一些日本风味,在那平铺的水门汀上面走着,最初的瞬间我觉得正像今年春天在大连街道上走着的一般。迎面看见一座广告牌子,在那前面有一群人看山东人变戏法似的围着看,原来一个学生正在以义愤的神气露出在众人头上演讲。这些有志之士一定又是为了国家大事在唤醒许多愚夫愚妇的灵魂。林君于是告诉我说今天又是一个可以纪念的日子,然则当这应该砍了指头去写血书的时候,我们反把这里当作太平世界来及时行乐,岂不是不应该到可以悔过游街的事情吗?我的心里不禁有了点麻木的惭愧,但是另外一条街道,却已经横在我们的旁边。

这条街道转弯过去渐次向上进展,与道路平行而同时进展的是美丽的围墙,围墙中不时伸出蓊郁的大树,更杂有红色的鲜花。怕也是什么重要的地方吧?竟有两位戴红色高帽子的土耳其人在那里走着巡逻的步伐,手中却还拿着雪亮的短枪,其威势并不亚于要塞重地。可是并不妨害我们的前进。道旁忽有石级。爬上石级看时却是一座庙,庙的结构也和许多的庙一样,不过盖造得有点富贵气罢了。走出庙的侧门,只见刻着“天下第一洞”的一块巨石耸在面前,高有数丈,光滑不生寸草,好像是用机器把它抬到这里来的。所谓“天下第一洞”就在这一块石头的底下,而洞的形状则实在不像洞,然而石上还分明刻着“古避暑地”几个字。里面有一副石台石凳,古时避暑的人大概是整个夏天坐在这里吃茶的。在此洞中走不上数武,又早走到光天旭日之下。蓝色的大海就横在面前,也可以说在脚底下,复行数武,见旁边有曲径似乎可以通幽。曲径仍然是石级,而石级上又涂着水门汀。由此更上一层,四面的巨石比那刻有“天下第一洞”的巨石更为光滑,看来已经被万年的风雨,以及万人的脚底磨光了。绕过这光滑的巨石,见一座铁桥架在两面石壁之间。铁桥的组织犹如小学校里的豆学细工,踏脚的凳子是镂空的铁条,胆小的人爬上去一定像爬上秋千架。可是我们并不胆小,步步高升地爬上去,终而至于爬到石巅。巅的面积仅如桌面大,矮矮的石凳围在铁栏的中间。石凳可以坐人,铁栏大概是恐防人们坠落下去的。我们就放心地在此小坐,厦门的形势,鼓浪屿的景色,已经像地图似的扁平地平铺在地下了。我于是看见许多有钱人的洋房。那洋房他们一定都造得十分坚壮,但从高处看来却有点近乎蜂房。想起来,人类的营居也何尝异于蜜蜂的生活,不也是雌的在家里生男育女,雄的出去采了花回来酿蜜吗?然蜂蜜尚有点甜味,有时还可以入药,人类的蜜呢?说到这里,恐怕又要使多感的诗人伤心了!

在此山巅坐了一时,温热的日光使我的精神慵懒,大有不愿下山,即饿死也宁可在此过了一世之势。然而林君做着手势叫我下去。于是复由铁桥的镂空的铁条上爬下,乃看见左边有城垛似的墙头,其白色,很像城隍庙里的酆都城,只少目莲的母亲立在城垛上。我说:“像城呢!”林君极力分辩说“不是”,于是穿过一个普通形状之门。只见这种墙头还有许多蜿蜒地向远处展出,并出没于层层山石之间,这倒又似乎是小小的万里长城。想起了长城,我忽然想抽一支香烟,又忽然想唱一出“南阳关”。可是林君已用独断的神气先自走往下面去了。我跟着他重新逐级而下,乃忽逢平坦之地,其间植有苗条的树木,复有纸扎起来似的亭子,仿佛是画在月份牌上的神奇。旁边山石上复刻着许多笔力遒劲的字,底下题的名字都是想流芳百世的。行至此,被许多人嫉妒的资本家的房舍乃一一呈现于目前,而不知人间有甘苦之分的顽石仍蹲峙于我们背后。这时我恍惚感到此地我曾经来过,想了一想,乃知道这地方大概就是那白眼诗人在此地唱了“海角诗人”电影戏的。

时已行于平阳大道之上,大道用水门汀做成,这一定不至于损坏了资本家的鞋底,大势看来很可以通汽车,但是连黄包车也没有。许多枝干上生着胡须的大树立在道旁了。有钱人的房舍齐齐地排列两边,其结构虽各有不同,然大致都是中国化的西式房子,所以每每别墅式建筑的洋门上雕出“富贵寿考”等吉利文字,而露台上又挂着西瓜似的大门灯。听说南洋的华侨平时都穿西装,每年到了元日却总峨冠博带地穿起中国衣服,除了放爆竹之外,还要不绝地唱肥喏,我中华民国的伟大国民性,于此可见一斑了。

复少顷,由那光滑的大道转弯之时,我们便已到了海滨。海滨的景色自然另有一种神奇,但其神奇也和许多海边的神奇相通,那些陕西或者新疆人活着以一生没有看见过海景为憾,但我对于这些却不能发生兴味,勉强要把它写出来,也仍然不免要落一般小说家之俗套,那就是所谓“蔚蓝的海水躺在天盖底下,层层的波浪拍着沙滩”等乏味的句子而已。然而海景虽然这样平常,岸上一棵大树底下却有一位警察在吃着甘蔗。这里警察的服装似乎比我们中国什么地方的都好,裤管既没有扎起来,上身束着皮带的衣服也不像马褂一样,并且擦得雪亮的快枪夹在手臂缝里,正是韦驮菩萨捧着降魔杵的姿势。我看见了这位吃甘蔗的警察,才深深地感觉到做亡国奴到底还不如做“次殖民地”的人民舒服,而唯其因为在这“次殖民地”的国家中当警察,才有资格来吃甘蔗,那些立在上海日升楼前的红头阿三是连嗑瓜子的福分也没有的。

仅仅走了这么些地方,仿佛已经走了半个鼓浪屿。早上没有吃早饭,再加爬了一会儿石级和铁桥,我的额角上已经淌出饿的虚汗来了。最要紧的是想解一解渴。所以我们在一副小担子上各吃了一串仙茶果之后,终之又在水果摊上喝了一瓶水。水果摊的对面是民生日报馆。我的意思想赶紧回到厦门去吃饭,但林君却要到报馆里去找朋友,或者也会留饭吧?此便是我愿意跟林君进去的意思。

我来厦门后,看见所有的报馆都在杂货店的隔壁,一开间的门面,里面堆着纸条木屑,又仿佛正是南货店。所出的报纸自然都不大,即使用来包皮鞋恐怕还要另外用线扎。这固然不是报馆里节省经费,大原因也就在厦门的地方小,但这鼓浪屿的民生日报馆的门面却似乎大了一些了。祠堂似的厅上正有些人在办公,而编辑室的宿舍却在楼上。当我恭敬地走到楼上时,便看见四张相片挂在墙壁上。三位有胡子的是托尔斯泰、克鲁泡特金和达尔文。还有一位年纪颇轻,戴着皮帽子,穿着中国人的马褂似的衣服的是卢梭。还有一位却很有点面目生疏。

在编辑先生的房中坐了半天,便又在楼梯旁边的饭堂中吃了饭,于是便到了重新去坐摆渡船的时候。

时已午后两点钟,我们的渡船靠近厦门的木板码头时,艳丽的骄阳正射在沿海一带的房子上,其后是蓝色的长天,后亘以青色的远山。岸上人语嗡嗡,令人生慵懒的感觉。南国的风光纵是这样佳丽,而于我这有病之人亦无所裨益!当这十一月底的时节,北方固然应该下雪,即上海亦必奇冷不堪,而这南海之滨的天气却如暮春一样,我深羡此地人的生活的幸福,同时也才知道我国疆域之绵广。然而也正因为生活的幸福和疆域绵广之故,我们才有了近日的时势吧?个人的寿命虽短,而人类的运命方长,欲知后事如何,端赖各人努力!我希望每个人都不要和我这个白痴似的病夫一样,而我自己也愿意和各方面发生一点儿爱的感情,再不要写出这种心如死灰,有气无力的东西来!十七年的“十二月九日”呀!我在此与你告别! v8vr8vmH73zZwwfQr11O53ejStsk6zOYd2U4ibYcGljwp1/VY6l6RZtasvBunv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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