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坐落在群山窔奥,地势高亢,冬季西北风如大瀑布,不断从扁鱼形的山嘴子里泻进来,把镇上气压激荡得特别低。夜来被窗外“呼呼”风声惊醒,我浑身不自觉地打起寒战,听枕畔萦回着苍暗的“沙沙”声,知道那灰色雨鞭又在打着黄桷树与洋梧桐的肥大叶掌了。睁眼望房内毛茸茸的黝暗与白色窗纸的朦胧亮光,听着那沉郁的雨声,我不禁想起北平:北平的大风沙夜公寓里的温暖炉火。入冬以后,那座荒凉的城虽少雨,但夜长风沙大,最容易令一个江南客联想起雨声的。
可是,北平……
我的心突然抽紧了。我们不难想象,经过残酷的搓揉与压榨,这个有灵魂的大城的面貌,现在是变得怎样可怕的歪扭了,那冷冷的废宫门口的冷冷的白石狮子,夜半也许在偷垂冷冷的泪……
唉,我怎样说才好呢?
首先,必须在我们面前,铺起一片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一片蒙腾腾如黄雾的风沙,一棵棵没有尽头的古槐,一群群灵活的、燕子似的自行车……
我还记得,西单靠宣武门那头的一爿铺子,铺面是陈旧而阴森的,门口永远烧着一盆熊熊的红火。客人来了,一脚蹬在四周板凳上,接过堂倌一盆鲜红的肉片,放在猩红色的火上慢慢烤,然后蘸着佐料,和着一大碗一大碗的白酒,送到肚里。
这是蒙古式的吃法,令人想起塞外荒漠,古铜色大月亮照映着寂寞毡幕。
占据这爿馆子的客堂的,是一座座暗棕色酒缸,缸盖上放一只粗毛竹制的筷筒,便算是座子。一些有着阴暗的但并不绝望的脸孔的劳动者,就默默坐在旁边,喝着堂倌现从酒缸内舀出来的白酒。
每经过这爿馆子,我就想起左拉的叫作“酒窟”的那本小说。
但北平人是没有巴黎人的疯劲的。从这古城的氛围里,他们先天地濡染到一种斯文。这斯文,在公寓掌柜吸长长旱烟管时可以见到,在洋车夫喝酸梅汤时可以见到,在店伙计提鸟笼逛北海时可以见到,在拾煤渣的孩子哼起“杨延辉坐宫院”时可以见到,在烤白薯的老人叫卖时可以见到……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北平街上散步时,那远远的坐落在北海的白色喇嘛塔,就像一个亲密友人,站在我旁边。如果走上塔的四周,被绿树组织成的北平市,便如一片碧绿的大海,展在眼前,而那废宫的杏黄琉璃瓦,则似金子样在绿海上闪烁绮丽的花朵。
我还记得,初踏上御桥“金鳌玉蝀”的白石身子时,似乎还听见古帝王脱去龙袍的声音;一个璀璨如花的梦是凋落了……
北平的夏季是燥热的,在古槐所投下的圆圆绿荫里,常憩下两三辆哑默的独轮车。车夫喝过酸梅汤后,摇着蒲扇赶苍蝇而假寐了,说不出理由的,在绿荫中,我就默默守着,端详那熟睡的朴质的脸,直到他打了一个喷嚏醒来。
听,那摇金钱板的来了,他站在一家公寓门口,囔囔地唱着,“大老板,福气好……”
一根槐蚕的游丝在长长的夏日中长长地拖着,长长地,长长地……
让我们在这个大城的街上散步吧!街很能表现出这座古城的斯文而宽大的风度。北平有着太丰富的宝藏,因为它有着太多的斯文而宽大的街。
在一条又一条的街中,我的记忆里,三座门大街分量最重。这是一条极洁净而安静的街,它令我想起一个不喜说话的朋友,来自古旧的华贵门第,而极爱清洁。雨后,这条街分外洗得白洁,那三座矞丽的牌坊,经雨水洗刷,透露出辉煌的冷艳。几乎每落雨,我总喜欢在这条街上走,让纤纤雨脚在荷叶伞上舞蹈,荡起轻悄的回音。有时微雨,索性不带伞,不戴帽子,让头发在雨丝中浸湿,眼睛望着那黏滑的如涂上膏油的柏油路,那精致的雅洁的街道,走着走着,心地仿佛也跟着精致而雅净起来。雨中景山分外显得凄苦,山后的白皮松林,被雨水拍打,似呻吟着淡淡的忧伤,映衬着山前故宫的长长的朱红宫墙、朱红宫门、门上的金黄铜桩与华丽的金狮子头,门口白色石狮子凝视着白色街道……
不再弹忧郁的曲子吧。
三十年来,这座古城是与每个进步事象同呼吸的。在古城的衰老的身上涂染过数不清的猩红的鲜血与酸辛的眼泪,埋藏着无数善良的热情语句与悲愤的吼声。不要看轻它是如一株老树样衰颓而佝偻了,时候来了,正与过去许多次一样,这株老树变成一条年轻而愤怒的红龙,周身满涂红血,它将引颈长啸,发出令统治者发抖的咆哮!
我们期待这伟大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