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眼十多年,生活在上海滩的所谓工业社会里,生活随着钟表的摆动铸成了定型,倒也不觉得怎么讨厌,反而一旦脱了轨,却有些不惯起来。虽然有时十分气闷不过了,情愿赶着制造一两篇东西出来卖了钱,随着几个朋友作个短期旅行,却也别具风味,我们这样的竟经游了好几处江南风物秀丽的地方,如今这些印象还深深地珍藏在记忆里。
去年,离开上海时,有个朋友对我说:“上海总是我们的根据地,几年后最好仍得转到上海来。”朋友的话,自然是表示他对于这种变态的都市生活还不曾厌倦,连带的意思,或许因为上海是出版界的中心,稿费生活的人们所寄托的地方吧。不幸我的这位朋友如今已在敌人的大炮和炸弹轰击之下做了失业的牺牲者,不得不放弃了这种畸形的都市生活到内地去了。
北来一年多,对于北方的风俗习惯,世态人情,印象是一天淡薄一天,每日过的是打钟上课的生活,与在上海时刻板似的编辑生活,不过是五十步百步而已。
北方的一切,自然是“北方的”,这话并不含糊,一个人只要想到用“南方的”这个词儿做对比,大概就得了。假如还不明白,我再说,譬如上海战事,南方人有这样的勇气,可是不能“打破砂锅问到底”,徒然成了一种感情的发泄,长江流域的人似乎都犯着这样的毛病;然而天津战事,北京人已被证明没有这样勇气,似乎陷在屈辱的保守中,较少一些感情的冲动。这两种在国家的生存上不都是危险的病态吗?再从普通社会生活说,北平的人似乎比京沪的人认真些,所以这里中等阶级的人,较江南同等阶级的人多一些闲情,不那样扰扰攘攘的。(例如,这里的花店特别多,爱花惜草,也是一种闲情,而这里无论贫家富户总是花儿草儿的,上海的人就难得了。)然而,这当中却都具有一种绝对的同一的国民性,就是民族衰微期中道德上、精神上的堕落。要消灭这种堕落的根性,自然只有仍用口头禅的话来说、必须国民自己振作起来,督促国家政治上轨道,努力从事社会建设,社会改革之一途。
南北的经济情形,现在远不如古书中所记的了,古书说,北人勤俭重农,多富豪,而“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少千金之家”。这情形现在真不能这么说。在北平天津竟找不出一家国人自办的大商号可与上海的相比拟,天津号称最大的百货商店,较之上海的先施永安,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北平更不用说,前门外大栅栏一带的各大商店几乎门可罗雀,而东安市场西单商场却格外热闹,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资产阶级的没落,而小资产阶级增多,小资产阶级的没落,而贫民增多,于是乎社会大贫矣。自山西的汇兑业被银行抵倒之后,上海变成全国经济中心,南方人已执金融界的牛耳,旧京的昔日豪华,已如春去,北方社会眼见的一天寂寞一天。
在这寂寞的景象中,北平独有令人流连的去处。在上海我们向来过着紧张的生活,连撤污的时间有时也得列在日程表内,这里却什么都是从从容容的,大街上人们总是怡然自得地走着,偶而呜呜来一辆汽车,老远老远就躲了。这里又是洋车的世界——洋车的装制很精致,比上海的“包车”有过之无不及,——无论冷街僻巷的树荫下,总看见三五辆悄悄地待着。最能显示这古城的风光的,是当日长人静,偶然一二辆骡车的铁轮徐转声,和骆驼颈铃的如丧钟的动摇声,或是小棚屋里送出来的面棒的啪啪声,在沉静的空气中,响应得愈加沉静。还有呢,在炎炎夏日当空时,人们是稀稀疏疏懒洋洋地这里那里躺在树荫下,紧贴着墙边见到一两个行人,这时你便可听到拿着两个小铜碟当当地敲着:“酸梅汤您来一碗呀”,这样叫着的声音,格外亲切,常使我想到《水浒》上梁山泊好汉的豪壮的口吻。——我爱听北方劳农民众的这种口吻,这里面藏着爽直的真情,饱含着诗的美,可惜我没有这样的诗才,不能从这中间拣选出适当的字句来,组成一些美好的诗篇。
初来这里,似乎觉得满眼都是灰色的,房屋这么低矮,一般不盖瓦,是用泥灰或草和泥砌的,这大概是御防风灾吧,尤其是农村的房屋,我很替他们担心,要是像江南梅雨时节,准会坍塌。今年,据说长江中部的低气压流行到北方来,雨量特多,而这古城里的房屋和墙壁就倒了不少。房屋的建设(当然不算洋房)总是三合或四合,中间一个天井,没有例外,而楼屋是没有的,却比上海乡下那种中国式的房子舒畅得多。前清所谓京官们的住屋,那结构我觉得也有趣。日本人有句话“不到日光,不要言轮奂”。日光的殿宇代表日本的建筑,不到北平亦不要谈中国的建筑。代表中国的建筑,自然是属于故宫的各种建筑了。
我说北平独有令人流连的去处,是有“历史癖”的人才容易感到。你如果要想领略古代的制作,这里有周鼎殷盘,秦砖汉瓦;你如要想鉴赏法书名画,这里有唐宋元明各家的手泽;你如果要摩挲古董,这里有得是,不过你得谨防假冒;你如要结伴清游,这城内有三海(中海、南海、北海)和中山公园,可以泡壶香片,坐在树荫下或水榭上,手持一卷,这样整天的时间便可悄悄滑过,要是五脏神起了风潮,也不用回家,就在茶桌上叫一盘“窝窝头”或面食,很可口;如果还有游兴,城外远郊近郭之地,如颐和园如西山,风景的幽秀也不下于西湖,还可以连带去凭吊圆明园的遗址,高吟拜伦吊希腊的名句:
Eternal summer gilds them yet,(长夏骄阳纷灿烂,)
But all,except their sun,is set,(忧伤旧烈之无余。)
每到阴历正月,北平仍保存着旧来“过年”的盛况,别的不用说,只这琉璃厂海王村公园一带,自初十到十五的几日间,吃的玩的,什么古董字画,沿街摊得水泄不通。北平人做玩意儿,的确比上海城隍庙的高明,虽然土气颇重,而别具心机。这当中既好看又好吃的,我却很欣赏“冰糖壶卢”,最好是西琉璃厂信远斋的。这名儿,去年曾纠正我一个错误的观念,要是读者不曾到过北方,这也许于你是一点新知识。你看过鲁迅君仿张衡四愁的《我的失恋》一诗吗?那诗第二首是: 我的所爱在闹市。想去寻她 人拥挤,仰头无法泪沾耳。爱人赠我双燕图,回她什么——冰糖 壶卢。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糊涂。
这“冰糖壶卢”我从前总以为是冠生园卖的那种空心磁菩萨或磁葫芦,里面装糖,给孩子玩的。哪知大谬不然,这冰糖壶卢是海棠果(北平出产最多),外面浇上一层糖衣,有时剖开中间嵌上一片胡桃或山楂糕,颜色是红的黄的都有,极玲珑可爱,七寸来长的竹竿上这样穿着六七个,只卖十二个铜子,就是这东西!
说到琉璃厂也是令人可以盘桓竟日的,但这去处却与三海公园不同了,这儿是旧书店的大卖场,仿佛像东京的神田和本乡一样,大小书店新的旧的都集中在这里。北平的书肆,可以分为三个区域,一是琉璃厂一带,二是隆福寺一带,三是东安市场,琉璃厂一带,新旧书店杂列着,隆福寺几乎全是线装书店,东安市场除一二线装书店外,全是第二手的洋装或假装书铺或摊子。到这些地方的顾主们大概也可以分三种不同型的人,琉璃厂是遗老遗少和“摩登”都有,隆福寺便全是古香古色的老的少的所谓学者之类了,东安市场内一望人头济济,都是青年男女逡巡着。前几个月,这里的翻版书充斥于市,近来经上海各家书店告发,渐渐绝迹了。
常听人说,北平是文化的中心,自然不仅是这几处旧书肆便可代表的,应当包括故宫博物院、古物陈列所、历史博物馆、自然博物馆、国立北平图书馆和那些古色斑斓的古董铺。我们在这古城里所见到的,无处不是文化的遗骸,不觉会使你起一种怀古的幽情。你如进故宫,看到“金銮宝殿”(乾清宫)会使你油然想到当年主宰全国政治的发动机,就在这横顺不过几步宽的台基上的一张矩形椅上,真是marvellous!关于故宫,我打算在最近整理一篇游记出来,给未曾去过的读者一个卧游的机会。
北平文化机关中,使我满意而又不满意的是国立北平图书馆,在藏书的质的方面,她是令我们满意的,虽然量并不甚多。可是建筑上就花了一二百万,只是油漆听说就得十几万,而只成一个工字形的建筑,那内部的容积可想而知。要是置身其间,真如刘姥姥闯进大观园,令人手足无所措的。我们这种穷国民,只希望有更多的图书给我们阅览,似乎用不着这样富丽堂皇的专销外国材料的建筑。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到我们国民性穷俭是穷俭得来连洗澡钱都可以节省,穷奢是穷奢得来务求极致,一门一窗都要与外国最讲究的比肩,好像中国真是很富有的。我不信像北平图书馆的这种建筑,就算是代表泱泱大国之风,或就是代表中国的建筑。
上边拉杂写了许多,似乎我把北平吹成了一个“乐园”,这里我得赶紧声明,我原说是有历史癖的人不妨来这儿观光一下,因为在这样舒松的环境里,周围是或浓或淡的暮气笼罩着,生活是只有趋于逸乐的陷阱中,对于社会国家的思想算是多事,时间观念自然更是淡薄,这也可以从些小事里举出证据来。譬如在澡堂里浴洗完了,照例要困一觉或躺个四五十分钟,这并不算什么,因为较有时间观念的上海人也是这样。可是,这中间绝不同的是这里还得叫一两盘菜,一瓶白干儿,一个人自斟自酌地就在这小几上喝起来,待到耳烧面烧的时候,才躺一觉,早已是一两个钟头了。听说北平某著名学者每上澡堂,总得悠悠地吃完一块钱的美国橙子才了事。这些话未免唠叨,可不是吗?所以常有人说,中国的振兴,希望还是在长江流域,我想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