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甸

寿 玺

“天气很好，我们哪儿去逛逛呢？厂甸去好不好？”

这两句话，还是在下到北京的头一天，在一家咖啡馆里，听着旁边座上的人说的。这天是阴历正月初十光景，北京宣武门外赶驴市香炉营迤东，西河沿迤西，一条南新华街，人山人海般热闹，汽车、马车、人力车拥挤得水泄不通，好像20年前，正阳门洞里坌车的一样。看官，这大约就是逛厂甸的诸位在那里发狂热了。

怎么有了这厂甸呢？说起来话很长，难得这个当儿上，列位都挤了车，急切到不了厂甸里头，且等在下腾出一些工夫来，把厂甸的故事，表白一番。话说厂甸本是城外的一个村落，辽的时候，叫作什么燕下乡海王村，后来便成了一座琉璃窑厂。乾隆三十六年，修理窑厂时节，从地下刨出一块李内贞的墓碑，地名载得明明白白的，这就是海王村名的证据了。清朝中叶以后，便给一般书贾们占据起来。益都李南涧先生作的《书肆记》，江阴缪小山先生作的《书肆后记》，叙述得很是清楚，列位想都看过，也用不着在下饶舌。百十年来，肆贾们每趁新年休假的时候，摆些书摊，点缀些零星玩意儿，做成十足的太平景象，列位想来也都领略过的。

“歇歇，喝碗茶。这儿有座。高座雅亮，得瞧。”

海王村公园里边，横七竖八，摆了几张桌子，夹杂着几十张骨牌凳子，和几条七分宽三尺长的冷板凳。靠东两三张桌子，已经有人围定，落花生、西瓜子的壳儿，扔了一土台子。靠西一连七八张桌子，静悄悄地，不见一个人。这时候游人目光，都专注在东廊，便是走路的人，也都挤在土台子靠东相近。在下方才进门觉得有些诧异，古人有两句诗，说的“西下夕阳东上月，一般花影有寒温”，难道这小小海王村公园，东西两边，倒分得出什么盛衰兴废，就和太阳月亮的代谢一样吗？心里想着，不知不觉便走向东廊下来。

园里正北便是商品陈列所的大楼，东西两廊都是些古董字画铺，平时冷清万状，一到新年，却陈设得精致异常。铺长们手慌脚乱，照应主顾忙得不得开交。这时东廊下两个古董店的中间，本来挂着一块咫庐匾额的，新近换了一张招租条子，园丁因利乘便就打扫起来，摆上几个茶桌子，算是临时茶棚的雅座，装潢虽不富丽，地方倒也清雅，来游厂甸的人，大半是挤得满身大汗，口中凶渴，看见茶座，便当他是蓬莱仙境，什么龙井、香片、红梅自然就是甘露一样了。还有眷属同游的，益发不肯坐在露天地里，个个都走到雅座去。到了门首，知道座儿满了，重新又回转来恰恰同后面来的人碰面正着，挤作一团，这就是东廊下人山人海的现象了。

在下进的是南面正门，转过土台倒有点迷了方向，原来东廊下还有一个便门呢，心想这般人敢是夺门而出，夺门而进，所以挨挤吗？正然纳闷，猛听背后有人喊着我的名字，不免回头一望，我那朋友却是从西边门里进来。这一下子，我更莫名其妙，这是海王村公园，不是小说上的八门金锁阵呀。

我那朋友说道：“这里闹得慌，我们还是到火神庙去走走，或者发现些孤本书籍，饱一饱眼福。”我道：“火神庙现在专摆书摊吗？”我那朋友笑着拉我转身出了南门。走着谈着，到了一家古董铺门首，挨身进去，转一个弯便是个大院落。院子里满摆着大案子，珠宝玉器，各种奢侈品，正在那里争奇斗艳，便是石崇王恺斗富也不过如此。我道：“你怕公园闹，这里不更闹吗？我们到火神庙去，你半路里忽然高兴，来看古董，何苦呢！”我那朋友笑得打跌道：“请问这不是火神庙是什么地方？你真变成阿土生了。内院南北两个墙角里，都有书摊，我们就去看吧。”

“这部《字触》，仿佛在‘粤雅堂丛书’内见过，版本还好，但是20元太贵了，薄薄两本书，又不是孤本，这么大的价钱，还能够买吗？这部《元四家诗》，确是汲古阁本，50元还可买得。这首一页两方图章，恐怕有点疑问，前几天在朱方吴氏斋中，见他藏书内一部，似乎不是这两方图章，我们还得考较考较。”

“老兄，图章另是一个问价，你看第二本纸色略黄，墨色略深，大约原本残缺，找出这本来配的。”

“不错，不细看还是看不出来。价钱公道，权且留下，孤本书不可得，这也慰情聊胜无呢。现在读书人差不多成了景星凤凰，你看卖书买书的就也寥落得很，杜工部的诗说‘天下方未宁，健儿胜腐儒’，我们飘飘风尘间，且看他们健儿耍阔便了。”

“岂但健儿，就是盛名鼎鼎的版本家，他搜罗旧本，何尝是为的读书，不过宋錾几千金，明版几千金，只问版本，也顾不及考察书目，这还不是买书带着耍阔吗？即便满架琳琅，和富家豪室的金屋珠帘可有什么分别呢？”

“天要黑了，我们去吧。”

琉璃厂大街迤东迤西，南新华街迤南迤北，行人如蚁，女的牵着小孩，小孩的手中大半拿着轻气球、糖葫芦，一般白发老者，华服少年，掺杂在中间，五光十色连缀起来，仿佛天然国徽似的，捉对儿在街上跳舞。列位，这敢就是太平景象吗？ 5GGCGPQ6kDwPyZzBCgoXd3BKm1RlMTSkhIK9vAj2+1ZudpzHD7Aity3xK/iMl3Z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