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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住在古城后门一带的人真是幸福，因为那地方白天既少车马喧闹，夜里又实在静得像一座古庙，十天半月不出门皆无碍，其实说来也真的没有出门必要。春天来时我爱在枣树下睡一个长长午觉，醒时日头还极高，有什么事尽可从容去做，或者正赶上隔胡同谁家在办丧事，远远悲凉金属音衬着沉重大鼓声舒缓地送过墙来，觉得眼前都还在梦里，这个梦境实在美极了。这些天日子显得长一点，有人告我院中一株丁香已发芽，我看他说这话很快乐，真的我已好些天没见他，今天却碰到在院子里晒太阳了。当时我正忙着有事出去，夜里归来才想起，但我并不觉得可惜，因为在我想象里它原应该是发了芽的。
这实在是个人对此古城的一点偏爱，别人自然也有他不同的看法，大抵古城本身即够美，一个人这里住着，日子堆积下来，想皆不缺少一点人事上牵连，此则旁人无所感触者在自己却常怀眷恋，古城实无处不美也。近来皆在回忆里打发日子，回忆所及亦皆是与此古城有过一段因缘的一些人物，把这个意思告给远方朋友们，他们会笑我痴愚否？前些年离开古城一段日子，碰到有曾客古城者，相处就非常亲密，仿佛曾经是极相熟的朋友了。昔年西林先生曾撰一剧曰《北京的空气》，说是在想北京想得要死时写成的，此语颇可道出怀念古城者的一点真实情感。我十四岁离家，十一年中大部分日子皆在古城中度过，我能思想时候是在这个城里，我的朋友是在这个城里，那个被云山阻隔地方老实说也只是我一个家了。我可以这样说：我有母亲，我有朋友，我有一个家，我有一个值得眷恋的古城。
如此说来你们可以懂得我是一个异乡人了，异乡人在你们眼里许是陌生的，他看古城一切也许真的并不跟你们所感觉到的一样，但我想这都没有关系。我喜爱这个古城中人的朴实，正如我喜欢我们那地方那些野蛮人一样，这一点我想我们是相同的。前些年有一位上海朋友写他的北游印象道：“北平王府井大街据说是一条最繁华最富有异国情调的马路，但比起霞飞路来还是相差得太远了。”这种论调跟我听另一位说北平不如天津的话全然一样。老实说，这古城自有它的特色，它无须有异国情调这种附丽的美。上海使我们住不惯的缘由大概它实实只是黄浦江边一块寂寞的土地，除了洋房汽车外别无所有，它可以吸引若干异国人盛赞它的繁荣，但对我们却缺少趣味也。
我曾经在真正“北京人”家庭中度过几年日子，我喜欢他们那种三大枚黄酱五大枚羊肉的俭朴生活，也极爱看年轻小姑娘们穿了刚浆洗的蓝布袍子陪着母亲上庙会的情境。他们对我都极好，常常劝我回去看看老人家，却又实实舍不得我走，我真的相安得好像在自己家了。前年两位朋友未走时，赶到除夕我们大抵都爱在外边吃晚饭，微醺中相偕穿街越巷，一边谈着昔日在家里过年情形，听四下黑暗里的炮仗声，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情味。回到家时居停主人正在上供，门全敞着，满院灯光氤氲，那年轻小姑娘总是第一个跑出来把一个橘子或一包杂拌糖塞在我手里，那笑在夜的温暖安静空气里特别显得清脆美丽，我真的也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多了。于是我有一个安适的梦，在梦里觉得自己已经在朝阳门瓮洞里走着，那是第二天的事，每年大年初一我们大抵都爱在吃得很晚的午饭后到东岳庙走走的。
这里写下的实在仅是个人偏爱此古城的一点点声洒颜色，也许古城真正的美并不是这个，我曾说过我的朋友皆在这个城里，使我最怀念的也仅只是跟朋友最有关的罢了，所以说我也还是在写我自己的创作。去年残夏某日于北城访友不遇，怅怅之余，顺道什刹海独坐，这自然是我喜爱的一个地方，两位朋友未离古城时我们常到这里闲谈。那天天气透着特别凉爽，我在凉风中痴痴坐了两个多钟头，归来写了下面几句话：“天气真是凉爽，凉爽中透着浓重的秋意了。想象几阵凉风过后，海滨更要荒凉起来，有人偶然过此，将会忘却瞬间过去的炎热，忘却这地方曾给予人们许多快乐和幸福，而只觉得眼前乃是一幅萧瑟的城市山林图了。我自己也好笑自己，是不是当炒栗子上市时，当满街散溢着温暖香味的黄昏时，忙着回家去赶晚饭，或者买了东西应该即刻催车回去，而像许多披着淡茄色毛衣的俏丽影子，也向往着温暖家中新亮的灯了，而我此刻心境又实实荒凉。真个的，假若鸿雁果能捎书，我愿意趁着它‘避寒’的方便，把我此刻心情告诉那片温暖下的我的朋友们。”
现在正当天寒岁暮，午后斜阳中到附近庙会走走，也许寒风中意外可以带回一两盆蜡梅作案头清供，异乡人的年景将不会显得寂寞了。但我也向往盛夏夜里躺在床上听四下里幽沉的音乐，古城原来并不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