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顿万分之际,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就是前不久刚刚跪着唱完“征服”的魏征。此人素有才名,又能言敢说,不如让他来做这个典型。于是,他“数引魏征入卧内,访以得失”。这一次他没有失望。魏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所说无不切中要害,把个太宗开心得嫑嫑的。
但很快他就见识到了魏征的执拗与尖锐。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往年征兵,只征召年满十八的中男。但今年封德彝提出,只要“躯干壮大”,体形像个成人,即便不满十八岁,也在征召之列。太宗同意了,并且已经签署了文件,可魏征就是不肯署名下达。太宗在朝会时急了眼:“那些人其实已经满十八岁了,不过是想逃避兵役而已,爱卿你为何如此固执?”不难看出,他已经保持了极大的克制。
被皇帝当堂问责,换作一般人早吓傻了,可魏征毫无惧色,居然指责起太宗来了:“陛下每云:‘吾以诚信御天下,欲使臣民皆无欺诈。’今即位未几,失信者数矣!”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指责皇帝言而无信。嗯,这就是魏征!
太宗都被怼愣了:“朕何为失信?”
这话可问错了,魏征一口气指出他四个失信之处:
第一,陛下即位时曾下恩敕:百姓拖欠官家的财物,一律免除。但有关部门认为,百姓拖欠原秦王府的财物不属于官家财物,依旧追索。这可不对,陛下你由秦王升天子,秦王府的财物就是官家的财物,仍旧追索是不是失信?
第二,陛下还下令免收关中地区两年的租调,免除关外地区一年的徭役。但不知何故,后来又追加了补充条款,说今年已经缴纳租调和服徭役的百姓不在免除之列,免除政策明年才对他们有效。于是,有司将已经退还这部分百姓的租调又要了回来。这是不是失信?
第三,根据大唐的兵役制度,已经缴纳租调和服过徭役的男丁,不在征召之列。可陛下你又下令将这些人划入征召范围。这不是失信是什么?
第四,陛下素来宣称要“以诚信为治”,可实际上却不相信地方官,认为他们在征召兵员时帮助奸民逃避服役、欺瞒朝廷。这是不是言行不一?
满朝文武都蒙了,这个乡野村夫脑子进水了吧,这么数落圣上,活腻了吗?
不料,太宗听完却十分开心:“我曾经以为是你固执,现在看来是朕的过错啊!”马上明令有司不点中男,并赏赐魏征金瓮一口。
大家都以为魏征人傻运气好,赶上太宗心情不错,殊不知魏征是满朝文武当中第一个号到太宗脉的人。
中央的典型树起来了,地方也得抓紧。太宗征召素有政声的景州录事参军张玄素入京问对。张玄素一开口,就说到他的心坎儿上了:“隋炀帝刚愎自用,不相信大臣们。大臣们害怕,都不敢违逆他。仅凭隋炀帝一个人的智力,哪儿能决断得了天下的事务呢?所以,隋朝就亡了!陛下如果能学会选拔贤良、量才录用,何忧不治?!”太宗闻言大喜,马上调张玄素入京,任侍御史。
紧接着,又有人坐直升机了,前幽州总管府记室、现直中书省张蕴古上了篇《大宝箴》,说了几句“勿没没而暗,勿察察而明,虽冕旒 蔽目而视于未形,虽黈纩 塞耳而听于无声”之类玄而又玄的话,居然直升大理丞了。
这下中央、地方各级官吏可炸了锅:圣上鼓励进谏看来是真的。魏征、张玄素、张蕴古这几个不入流的家伙,不过说了几句人尽皆知的真话,又是升官又是发财的,好,那我们也说!于是,主动进谏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
太宗很欣慰,但又有些困惑,大家在奏疏里滔滔不绝、慷慨激昂,可面对他时却一个个惶恐万分、磕磕巴巴。还是长孙皇后告诉他,陛下神采英毅,气场强大,百官们怕你。哦,原来是朕平时太严肃了。此后上朝,太宗都努力做到和颜悦色,让大家可以轻轻松松地说话。
让他倍感意外的是:前隋佞臣裴矩居然也加入了进谏的行列。
其实,裴矩是个能臣,屡建功勋,深得两代隋帝宠任。可他在隋炀帝时代,只知逢迎取悦,不敢谏诤。归唐后,他因为出身良好,受到了李渊的任用。但太宗对此人认可度很低,觉得这就是一个小人。
近日,有人反映刑部一名官员受贿。太宗不信,派人行贿试探。没想到,该官员真的收了。他很生气,打算处死此人。
这时,一向低眉顺眼的裴矩破天荒开了口:“陛下,他受贿不对,您钓鱼执法就对了吗?”
讲真,这番话虽然正确,但分量并不重。可太宗居然在朝堂上当着全体文武的面公开表扬裴矩:“裴矩能当官力争,不为面从,倘每事皆然,何忧不治!”
大家都把不准他的兴奋点。其实,相较于裴矩的言辞,太宗更看重他进谏的举动。这说明了一个道理:臣子成为什么样的臣子,主要看皇帝是什么样的皇帝。皇帝如果虚心纳谏,他们就敢说真话,就会成为忠臣;皇帝如果拒谏饰非,他们就虚伪逢迎,就会成为奸臣。在他这个有道明君的带动下,前隋的佞臣居然变成了大唐的诤臣。这个转变难道不可喜吗?!
这一次,大家彻彻底底看到了太宗的真心,圣上是真的导人进谏、从谏如流啊!
很快,他孜孜以求的群臣谠言直谏的良好风气真的形成了。贞观朝堂上涌现出了以魏征、王珪、戴胄、杜淹、孙伏伽、张行成等为代表的一大批直谏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