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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渐趋骄奢

似乎所有的好事都集中在贞观四年了。在连续三年自然灾害之后,大唐君民总算迎来了一个大大的丰年。“是岁,天下大稔 ,流散者咸归乡里,米斗不过三四钱,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及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取给于道路焉。”贞观四年,全国大丰收。背井离乡的流民都回到了故乡。一斗米价值才三四钱。全年被判处死刑的人只有29个。东到大海,南至五岭,均夜不闭户,旅行不用带粮,沿途哪里都有吃的。

内安外定,治世的曙光终于降临了……

之后的四年是贞观朝最为安定祥和的四年。

在内,各项改革深入推进,政治、经济、社会、法制、民生以及科教文卫等各项事业都取得了长足发展。连续四年都是丰年,既无天灾,也无人祸,统治阶级内部没矛盾,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之间也没冲突,上下一团和气,端的是政通人和、国泰民安。

在外,四夷宾服,万邦来朝,称天可汗,开华夏未有之气象。

正北方向,东突厥已然覆灭,薛延陀汗国虽在崛起,却臣事大唐,北疆胡骑绝矣。东北方向,高句丽早在武德年间即已承认大唐为宗主国,事唐极为恭顺。西北方向,西突厥亦推大唐为长。

大家或许有这样的观感:西突厥是个小弱国。其实,这是一种错觉。列位之所以觉得它弱,是因为参照对象是东突厥和大唐。事实上,西突厥是中亚地区绝对的扛把子。统叶护时期,西突厥东联大唐,对抗东突厥;西结拜占庭,弹压萨珊波斯,其疆域东至玉门关、南抵克什米尔、西接萨珊波斯、北临阿尔泰山,达到了极盛。

但好景不长,贞观二年西突厥内讧癌复发,统叶护被杀。经过两年多的角逐,到东突厥灭亡时,统叶护之子肆叶护终于为父报仇,再度完成统一。但肆叶护对外屡屡败于薛延陀,对内又大肆诛杀功臣,很快就丧失了群众基础,被迫出奔中亚的康国,并客死当地。西突厥元气大伤,又受到薛延陀的威胁,接任的咄陆可汗不得不遣使附唐。

北疆三大邦——高句丽、薛延陀、西突厥——皆唯大唐马首是瞻,其余部族自然不在话下:铁勒中的思结、契苾、白霫三部先后内附;以高昌、伊吾、焉耆为代表的西域诸国纷纷入贡,高昌王麹文泰甚至亲身入朝;西北的党项、羌人和东北的契丹、库莫奚、室韦、靺鞨等部陆续降附……

唐廷对各部族的降附请求基本来者不拒,但也有例外,比如康国。康国,汉代叫康居,其建立者是中亚地区的古老民族——粟特人。粟特人把控丝绸之路中亚段,以长于经商闻名欧亚大陆。不过,这些二道贩子有钱归有钱,力量却比较分散,从未建立统一国家,仅在中亚河中地区 建立了九个城邦。我国史籍将这九个城邦冠以康国、安国、曹国、石国、米国、何国、火寻国、戊地国和史国之称,统称为“昭武九姓”“九姓胡”。九国中,以康国实力最强,为诸国之宗主。

贞观五年,康国不远千里遣使入唐,请求归附。太宗没有答应,不是他不想,实在是因为康国太远了、太弱了,中间还隔着青海的吐谷浑、西域诸国和西突厥,收服它毫无意义,也毫无价值。

西南方向,獠人(又称“俚獠”“西南蛮”)屡屡作乱,看着不太稳定,其实毫无大碍。为啥呢?因为獠人并非同一民族,而是唐廷对活动于西南地区诸多少数民族的蔑称。诸獠互不统属、各自为政,其叛乱虽多发迅发,却很快即被平定。

为了消灭东突厥,太宗很有点勾践卧薪尝胆的意思;待到东突厥灭亡,当上了天可汗,他顾盼自雄,就不免有些膨胀了。

这四年里关于他巡幸和游猎的记载明显多了起来。为啥要巡幸呢?说白了,就是要看看打下的大好河山,看看,都是朕的。为啥要游猎呢?没仗打了,闲得慌,总得打点什么吧?!巡幸也好,游猎也罢,都得有地儿住吧,就开始大兴土木。

贞观元年,太宗对公卿说过:“昔禹凿山治水而民无谤讟 者,与人同利故也。秦始皇营宫室而民怨叛者,病人以利己故也。夫靡丽珍奇,固人之所欲,若纵之不已,则危亡立至。朕欲营一殿,材用已具,鉴秦而止。王公已下,宜体朕此意。”从前大禹凿山治水,百姓没有怨谤之言,这是因为大禹办的是为民的实事。秦始皇营造宫室而百姓怨声载道、图谋反叛,这是因为秦始皇损民以利己。人人都想要奇珍异宝,但如果没有节制,国家就会灭亡。朕其实想造一座新宫殿,甚至连原材料都准备好了。但朕想到了秦朝灭亡的原因,果断停止了这项工程。各位一定要领会朕的意图啊!

听听,说得多好啊!现在,他早把这话忘到爪哇国去了。刚灭了东突厥,他就打算调动军队修洛阳宫。

张玄素上书劝谏:“陛下当年平王世充入洛阳,捣毁了很多前隋建造的豪华宫殿。此事距今还不到十年,您怎么又开始修缮这些宫殿了?再说了,咱们现在的财力根本比不上隋朝。陛下你役使穷苦百姓,承袭前隋弊政,只怕比隋炀帝还要出格!”

这话说得挺难听的,太宗有些不高兴了,反问:“爱卿你是说朕还不如隋炀帝呢,是桀纣之流?”张玄素没给面子:“如果您不停止修缮洛阳宫,我看确实也是隋炀帝之流。”

“哎呀,是朕考虑不周,不至于不至于!”太宗长叹一声,似乎认错了,但他马上扭头对一旁的房玄龄说了这么一句话,“朕是考虑到洛阳位处中原,方便各地进献朝贡,所以才有了修缮洛阳宫的想法。玄素说得很有道理,那这事就算了吧!”明明是想享受,硬说成是方便地方朝贡。紧接着,他又嘟囔了一句:“以后朕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到洛阳,哪怕是露天而居也是可以的!”明显不高兴了。

洛阳宫是不修了,但没过多久他又提出要修位于宝鸡麟游的仁寿宫。仁寿宫比洛阳宫小。大的不让修,修个小的总可以吧?好歹是皇帝,这点面子总要给的,所以这次群臣就没有阻拦。

一年后,仁寿宫修缮完毕,太宗敕命更名为九成宫。爱卿们,朕甚是满意,干脆,咱再接再厉,把洛阳宫也修了吧!

群臣发现被套路了,不干了。民部尚书戴胄表谏:“陛下,如今战乱刚刚平息,百姓穷困潦倒,国家府库空虚。修缮洛阳宫耗资巨大,恐怕难以承受。”太宗当场升了戴胄的官,还表扬他:“戴胄与我非亲,完全是出于公心进言,所以朕要提升他。”

过了没多久,他又提出修洛阳宫。这一次,戴胄很聪明地沉默了。于是,太宗把整修洛阳宫的任务交给了将作大匠窦璡 。窦璡深入领会皇帝的决心意图,“凿池筑山,雕饰华靡”,将洛阳宫修得富丽堂皇。然后就有人弹劾窦璡,说他浪费太重,激起了民愤。太宗居然命人捣毁洛阳宫,并罢免了窦璡的职务。这事办得就太过了!奢侈归奢侈,但既然已经建成,利用好就是了,又毁掉岂不是更大的浪费?!

再说点题外话,窦璡虽遭罢免,但他的女儿忽然就成了太宗八弟酆 王李元亨的王妃。没多久,人家就官复原职了,还被加封为右光禄大夫。

贞观六年(632年)正月,太宗提出去九成宫转转。通直散骑常侍姚思廉上表劝阻。太宗找理由:“朕有哮喘,一到夏天就加重,所以才要去九成宫避暑。”不等姚思廉反驳,就赏赐给他五十匹绢。

但朝廷新秀监察御史马周不好对付。此人是布衣出身,为谋上进游历长安,成为中郎将常何的幕僚。贞观五年(631年)六月,太宗诏令文武百官畅言得失。常何呈上建议二十多条,条条鞭辟入里,切中时弊。太宗很吃惊,一介武夫居然有这么精深到位的认识,就把常何叫来了。常何是个实在人,说了大实话:“臣当然没这个本事,是臣的门客马周写的!”太宗破格召见了马周。二人一番畅谈,马周大悦君心。会谈结束后,一纸敕书下达,马周白衣入仕,直接到门下省任职,不久就成为监察御史。太宗还重赏常何三百匹绢,以表彰他能发掘和尊重人才。

马周是个明白人,早就摸清了太宗的套路,知道肯定挡不住,所以退而求其次,用孝道说事儿,要求他明确返程日期。“太上皇年事已高,陛下应当朝夕侍奉、不离左右。九成宫离京城三百多里,太上皇如一时想念陛下,陛下赶不回来!另外,您是出去避暑了,可太上皇还留在大暑天气里,这恐怕有违孝道。陛下已经决定要走,计划肯定是不能改了。不过呢,希望陛下能确定返程日期,以消除大家的疑惑。”一句话,去可以,但不要一去好几个月,拖着不回。

太宗“深纳之”,却绝口不提归期。结果,这一走居然就是大半年。他在九成宫闲情雅致地待了六个月,偶然发现一道清泉,泉水甘甜似酒,遂当场赐名为醴泉,命魏征撰文以记之。魏征于是就写下了著名的《九成宫醴泉铭》:

唯皇抚运,奄壹寰宇,千载膺期,万物斯睹,功高大舜,勤深伯禹,绝后承前,登三迈五。握机蹈矩,乃圣乃神,武克祸乱,文怀远人,书契未纪,开辟不臣,冠冕并袭,琛贽咸陈。大道无名,上德不德,玄功潜运,几深莫测,凿井而饮,耕田而食,靡谢天功,安知帝力。上天之载,无臭无声,万类资始,品物流形,随感变质,应德效灵,介焉如响,赫赫明明。杂沓景福,葳蕤繁祉,云氏龙官,龟图凤纪,日含五色,乌呈三趾,颂不辍工,笔无停史。上善降祥,上智斯悦,流谦润下,潺湲皎洁,萍旨醴甘,冰凝镜澈,用之日新,挹之无竭。道随时泰,庆与泉流,我后夕惕,虽休弗休,居崇茅宇,乐不般游,黄屋非贵,天下为忧。人玩其华,我取其实,还淳反本,代文以质,居高思坠,持满戒溢,念兹在兹,永保贞吉。

太宗盛赞魏征才思泉涌、汪洋恣意,似乎完全没有在意末尾的“居高思坠,持满戒溢”。随后,他命楷书大家欧阳询誊写,并将全文篆刻于石碑之上。这就是被后世推为“天下第一楷书”的《九成宫醴泉铭》。

之后,太宗又去了出生地武功(今陕西咸阳市武功县)庆善宫。

附近各地的官吏纷纷赶来朝觐,其中有一个已经消失了很久的老面孔。谁啊?尉迟敬德!自渭水之盟后,他已经在我们的视野中消失很久了。不是他想消失,是太宗让他消失的。

玄武门之变后,尉迟敬德就膨胀了,自恃立有大功,完全不把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人放在眼里,人前人后各种不服不忿。太宗就很不满了,咋的,朕的皇位还成了你给的?贞观三年,他将尉迟敬德“发配”到了湖北任襄州都督,直到贞观六年年初才调回关中,任同州(今陕西省渭南大荔县)刺史。

坐了三年的冷板凳,尉迟敬德应该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了吧?!岂料,刚一见面,太宗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宴会上,尉迟敬德发现自己是次席,有人的席位居然在他之上,这还得了?!史书上没明说那人是谁,但在太宗心中有资格坐首席的,也就只有房玄龄了。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尉迟敬德当场就拍了桌子:“汝何功,坐我上!”第三席的李道宗是个厚道人,站起来打圆场。孰料尉迟敬德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抡起醋钵大的拳头,只一拳差点儿没把李道宗的眼睛打瞎。

太宗脸色铁青,当场撂了狠话:“曾经我对汉高祖把功臣赶尽杀绝的做法很不理解,但从你今天的表现来看,我忽然理解他了。”

尉迟敬德听了,吓得汗流浃背,唯唯诺诺。

此后,他一改先前目中无人的狂浪态度,谨小慎微,安分守己。太宗一直让他在地方待着,来回换了几个州,直到图形凌烟阁前才让他回朝,退休养老。这期间,他对这位多次救过他性命的老臣始终放心不下,有一次甚至直接问尉迟敬德:“有人检举你意图谋反,这是怎么回事?”尉迟敬德悲愤莫名:“陛下,臣跟随您征战四方,身经百战,今天还能活着,纯属是幸运。如今天下大定,您却怀疑我要造反?!”说罢脱掉衣服,将身上的伤疤都亮了出来。太宗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哎呀,爱卿你把衣服穿上,朕没有怀疑你,所以才和你说呀,你看看你,怎么还急了呢?”为了平息尉迟敬德心中的怨气,不久后他又提出想把女儿嫁给尉迟敬德。尉迟敬德没有答应:“臣虽然没有文化,但也知道糟糠之妻不可弃的道理,谢谢陛下的好意!”

自古伴君如伴虎,君王如虎,喜怒难测。 hCDsXhTXWNFmHnQfT7MOn0P+TsPFbeJXR2x3OuXtceSYm05EDONEQvHHCVCNWLo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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