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胜仗,自然要论功行赏。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弹劾奏章横空出世,震惊了朝野。弹劾发起人是监察机关的头儿——御史大夫,《旧唐书》说是温彦博,《新唐书》和《资治通鉴》则说是萧瑀,至今难下定论。不过这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被弹劾的对象赫然是一等功臣、北伐主帅李靖李药师。
为什么要弹劾他呢?大家想啊,东突厥称霸半个亚洲那么多年,掳掠来的金银财宝肯定是个天文数字,别的不说,光渭水之盟清空大唐府库就不是一个小数目。唐廷君臣眼巴巴盼着这笔财富到位,一解财政困难,不承想大军凯旋之后连个铜板都没有。一查,早被乱军抢掠一空了。高层能不恼火吗,这军纪是怎么抓的?!所以,御史大夫就出面弹劾李靖,说他身为三军统帅,不申饬军纪,致使巨额国有资产流失,建议追究他的责任,“付法司推科”。我相信,唐俭和安修仁在促成弹劾上肯定也发挥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一时间舆情汹汹,就看皇帝怎么处理了。太宗的处置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帝王之术。
首先,他敕命御史大夫“勿劾”,不要弹劾了,这个事儿到此为止。太宗戎马倥偬十余载,对行伍间的潜规则了如指掌。就拿私分战利品来说吧,明面儿当然要禁止,但实践中根本禁不住。刀矢之间,一片混乱,必然有人见财起意,或顺手牵羊,或集体瓜分,你不说我不说,鬼知道?!所以,只要不是太过分,主帅通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将士们为你的利益流血卖命,就要这么点财物,你好意思拉下脸管吗?真管了,以后谁还会出力卖命?更何况这一次李靖和将士们立下的还不是一般的功劳,而是击灭北狄、洗刷百年耻辱的盖世奇功,其功足以抵过。所以,决不能追究李靖,决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
但该敲打还是要敲打的,以免他们居功自傲,不把皇帝的权威、朝廷的法度放在眼里。于是,他私下召见李靖,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其实,太宗对李靖有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若不是他出面向父亲求情,只怕李靖坟头的野草都荣枯了好几拨了。可李靖又是怎么报答他的呢?“玄武门之变”前他被李建成逼到了绝路,不得已求助李靖,李靖却说他不掺和,作壁上观。就这件事,太宗这辈子都无法释怀。再说这一次,他已经下敕受降了,可二李居然抗旨不遵。少扯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手握雄兵的将帅居然不听皇帝的号令,你是想闹哪样,想造反吗?另外,关于私分宝货的事,想都不用想,士兵们拿的只是毛毛雨,大头儿铁定被军官们拿走了,你是主帅,是不是你拿得最多?太宗可算逮着机会了,新仇旧怨,直把个李靖训得磕头如捣蒜。
前面怎么训的,史书没有记,但最后的总结陈词却被完整地记录了下来:“隋将史万岁破达头可汗,有功不赏,以罪致戮。”当年,隋朝名将史万岁大破突厥达头可汗,却遭权相杨素构陷,为隋文帝所冤杀。太宗话里有话:你要是想走史万岁的老路,我也就只好做隋文帝了。
如果到此为止,还显不出太宗的高明,妙就妙在狠狠敲打之后,他当场下敕,加李靖为左光禄大夫,赐绢千匹。不久又私下传话给李靖:“之前是有人进谗言诬陷你,现在朕已经转过弯儿来了,你可不要介意!”又赐绢两千匹。
所以,我一直在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御史大夫发起弹劾,其实是太宗的授意,目的就是要借机敲打敲打这位不怎么听话的李靖。如果真是这样,那太宗的帝王之术真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八月,他又超拜李靖为右仆射,接替前不久病逝的杜如晦。表面上看,李靖升了,成了大唐朝出将入相的第一人。但实际上这就是一次明升暗降,褫夺了李靖的兵权。
李靖心知肚明,虽然按时上班打卡,但“恂恂 似不能言”,从不发表意见,成了哑巴宰相。
李靖再不济,好歹当上了宰相,而李勣就比较惨了,只得了一个光禄大夫的散官,行政职务依旧是并州都督。
其他如李道宗、张公谨、柴绍、薛万彻等,均有重赏。小小的先锋官苏定方更是一跃而成为正四品下 的左武候中郎将。
记住,肚里能撑船的是宰相,不是皇帝,君心虽似海,却间不容发。
李靖拜相后,兵部尚书的位置就空了出来。一众军头明里暗里各种运作、各种较劲。十一月结果出炉,却是后起之秀侯君集接任兵部尚书。都别惦记了,军权必须掌握在自己人手上。
不光是军界,到这一年底政界中原先的那批老人都退干净了,太宗的嫡系全面掌权。
早在武德九年(626年)十月,借着南梁后裔萧瑀和南陈后裔陈叔达在朝堂上掐架的机会,太宗以“不敬”为名,将左仆射萧瑀罢相、光禄大夫陈叔达外放。贞观元年六月,右仆射封德彝病殁。太宗马上就让把兄弟长孙无忌接了班,为了堵住群众的嘴,还拉萧瑀出来陪榜,复任左仆射。八月,黄门侍郎王珪的密奏被侍中高士廉按住了。太宗趁机将高士廉罢相。一个月后,中书令宇文士及又被罢相。十二月,陪榜生萧瑀又被罢相。应该说,步步皆如太宗之意。不过也有意外,贞观二年正月,有人密表,称右仆射长孙无忌“权宠过盛”,逼得长孙无忌不得不主动请辞。
老人们出局,就该新人们闪亮登场了。贞观二年底,王珪守 侍中。翌年二月,房、杜组合上位,房玄龄任左仆射,杜如晦任右仆射;同时,尚书右丞魏征守秘书监,“参预朝政”,进入宰相班子。贞观四年,温彦博出任中书令,王珪扶正为侍中。
有人可能想起老人中的战斗机——裴寂裴玄真了。放心,太宗忘性没那么大,刘文静冤死的事令他刻骨铭心。
新旧交替之际,出于稳定政局的现实需要,太宗对裴寂各种拉拢维护。待到风平浪静、站稳脚跟之后,他就变脸了。
有个叫法雅的和尚口出狂言,抨击朝廷和太宗,被处死。有司查出司空裴寂曾听法雅说过这些话,却没有向官府检举。
这还了得?!太宗将裴寂一撸到底,贬为平民,“遣还乡里”。裴寂低声下气地求情,希望能留在长安养老。太宗就不客气了,多年积攒的怨气脱口而出:“以你平庸的才能,哪里配得上现在的名位待遇?武德年间纪纲紊乱,你难辞其咎。我念你是老臣,才没追你的责。你能死在老家,已经是幸运了!”裴寂无奈,只得回到老家——今山西运城临猗 。
当地官员揣知圣意,接着构陷裴寂,说有个狂人信行称赞裴寂有天子相,裴寂听了仍旧没有向官府检举,应当处死。真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都懒得创新了。于是,裴寂又遭流放。这一次更狠,直接从山西临猗被踢到了四川旺苍。
以为这就结束了吗?不!旺苍官吏接着整裴寂,非说作乱的山羌人打算劫持他为主。这就太离谱了,连太宗都不好意思了,主动打圆场:“裴寂本来该死,是朕网开一面,他不会这样做的!”不久后,就传来了裴寂带家童击破山羌的消息。
这一圈下来,太宗的气总算消了,裴寂可以整死刘文静,但他不能整死裴寂,明君的人设决不能破。贞观二年(628年)底,他征召裴寂回朝。可惜裴寂一大把年纪,被折腾得油尽灯枯,于贞观三年(629年)正月死在了半道上,终年60岁。
李渊父子晋阳起兵、亡隋建唐,裴寂确有功劳,但不能算大。他只是一个招待所干部的水平,并无大的才具,为政毫无政绩,作战每战皆败,纯粹因为会拍李渊的马屁,才成了大唐的开国元勋、魏国公。当时的人对他的评价都不算高。但越到后来,人们越是忘掉了他的品行,只记得李渊给他的那些荣耀了。高宗、代宗、德宗都将裴寂评为前代第一等功臣。宣宗甚至还将裴寂的画像挂在了凌烟阁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