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完了,该处理问题了:归降的十余万突厥人怎么安置?唐廷内部爆发了激烈争论,争论的焦点是要不要内迁。
反对内迁的居少数,领头的是尚书右丞魏征、礼部侍郎李百药和夏州都督窦静。
反对派的逻辑前提是突厥人决不会成为顺民。为什么呢?魏征就说了:“夫戎狄人面兽心,弱则请服,强则叛乱,固其常性。”窦静也是这个意思:“戎狄之性,有如禽兽,不可以刑法威,不可以仁义教,况彼首丘之情 ,未易忘也!”他们还搬出了当年“五胡乱华”的黑历史,以佐证内迁的巨大隐患。
魏征最为激进,主张完全不管,任突厥人自生自灭,爱上哪儿上哪儿去。李百药和窦静却认为,突厥人骁勇非常,弃置不用甚是可惜,他们主张将这支野兽般的力量利用起来,“可使常为藩臣,永保边塞”。当然,用归用,防还是要防的,要“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权弱势分,易为羁制”;同时大力笼络其上层分子,削弱他们的凝聚力;要是能在定襄设置一个都护府,就更靠谱了。
但朝廷的主流意见还是内迁安置。塞上 地广人稀,游牧民族逐水草迁徙,流动性大,靠设置都护府不可能管住他们。但内迁就不同了:一来将突厥人从熟悉的游牧环境迁到陌生的农耕环境,且处于占据绝对数量优势的汉人的包围和监控之下,必不敢轻易作乱;二来因为物理空间的移动,各部族之间盘根错节的复杂联系也被斩断了,能切实起到削弱突厥民族凝聚力的作用。
那么,在哪里安置合适呢?主流之主流的意见是安置于华夏腹地——中原地区,并采取有效措施,逐步汉化之。中书侍郎颜师古觉得不宜让突厥人南渡黄河,还是安置于黄河以北比较稳妥。依我之见,河南河北差别不大,突厥人要真想闹事,黄河是挡不住他们的。
众议汹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然后,当!一种调和说出现了。温彦博提出塞下安置。他的观点可以用“三二一”概括:三个反对,反对颜师古等人的内迁安置,反对魏征的放任不管,反对李百药和窦静的“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两个原则,一是不改变突厥人的游牧生活方式,二是要利用突厥人为大唐守边。一个结论:安置于塞下最为稳妥。
此议颇得圣心。
首先,内迁安置成本太高、风险也高。
先算经济账。不管迁到哪里,都得划出几个州县来安置这些人,而且要下拨大笔经费,保障他们的吃穿用住行。此外,光迁徙突厥人还不够,为了监视他们,保持数量上对他们的绝对优势,还得往他们周边迁徙好几倍的汉人,并且还要驻扎大军,这又是一笔大的开销。
再算政治账。内迁之后势必要汉化,要想方设法改变突厥人的游牧传统,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突厥是一个强大的异族,人口众多,武力强大,民族自尊心、自信心都很强。他们是被大唐武力征服的,内心深处的挫败感以及由挫败感衍生的仇恨感都很强烈。在这种前提下强推汉化,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会刺激他们更加紧密地团结起来。若干年后,这些心怀敌意的突厥人繁衍到了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人,一旦闹腾起来,就是华夏的浩劫了。
所以,不管算哪笔账都不划算。
其次,留在原地是绝对不行的。靠设一个或者几个都护府,外加任命几个官吏,是不可能管住这些人的,像魏征说的不闻不问就更是离谱到家了。把突厥降众留在塞上,只会有三种可能:第一种,他们本部族冒出一个精英来,逐步整合全部落,恢复东突厥汗国;第二种,西突厥趁乱东进,两突厥合二为一,再度统一;第三种,薛延陀南下,蚕食鲸吞,建立一个以铁勒为主、突厥为辅的庞大汗国。不管哪种情况,最终结果都一样:突厥人仍旧是大唐的敌人。那么,大唐君民卧薪尝胆、四年打赢的这场胜仗还有什么意义?!
既不能迁往内地,又不能留在塞上,那就只能是塞下了。而且,安置于塞下的好处太多了:第一,从塞上迁到塞下,就是从长城北迁到长城南,距离近,用时短,突厥人又自备草原货拉拉——牛马勒勒车,十天半个月就搬完了,时间成本低到可以忽略不计。第二,边塞内外都是草原,突厥人无须改变游牧传统,抵触情绪和抵触行为都很小,政治风险降到最低了。第三,突厥人到了塞下,照旧放牧即可,朝廷无须拨一文钱给他们,经济上也相当实惠。第四,将他们迁离故土,打乱了各部落的势力范围,弱化了他们之间的联系,达到了削弱和控制的目的。第五,突厥人移居塞下,正好可以为大唐守边,充当帝国的守夜人。第六,因为铁勒人的威胁,突厥人只会紧紧靠拢唐廷;反过来,突厥人的存在又能起到遏制铁勒人的效果。个中玄机,妙不可言!
真正的政治家都是实用主义者。所以,太宗最终决定以温彦博的主张为基础,部分参酌李百药和窦静的意见:
第一,将突厥降众安置于东起幽州、西至灵州的塞下地区。
第二,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分突利部为四个羁縻州 ,每州设一个都督府;分颉利部为六个州,左翼三州设定襄都督府,右翼三州设云中都督府。
第三,笼络突厥中上层分子。凡是听话的上层骨干都安排了实职,突利、苏尼失、思摩、康苏密均任一州都督。各部酋长等中层分子一万余家五六万口子,悉数迁往长安,免费解决长安户口和孩子上学问题,并委以将军、中郎将等职务。虽然没实权,但工资待遇高啊!如执失思力就被任命为左领军将军,后来居然还娶了太宗的妹妹九江公主,成了大唐的驸马爷、安国公。顺便说一句,九江公主是唐朝第一个下嫁异族的公主。
第四,广大突厥民众仍旧保持旧有的部落编制和生活方式。
困扰中国百余年的突厥问题,看来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从此,大家再也不用担心突厥人了,太简单了!太宗在心中给自己重重记了一笔。
但历史无情地打了他的脸,十年后他又亲手把突厥人推回了塞上故土。到他儿子高宗时,东突厥居然还复了国,依旧和大唐作对。到他小妾兼儿媳武则天时代,复国的突厥甚至多次吊打大唐,几乎重回巅峰。直到他的重孙玄宗李隆基时,突厥人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出了中国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