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温泉水能治什么病?”豆腐店的阿圭在浴池里一边哗啦哗啦擦着身体一边问道。
“能治什么病呢?看分析表,好像什么病都能治。——你那样不停地擦,也治不好你凸起的肚脐。”
“这水纯透明呢。”凸肚脐先生两手掬起温泉水放入口中。一会儿后,一边说“什么味道也没有”一边又把水吐了出来。
“可以喝的。”阿碌说着就大口大口地喝起来了。
阿圭不再洗肚脐了,把手肘撑在浴池的边沿上,越过玻璃,茫然地望着窗外。阿碌浸在水里,只露出头来,仰望着对方肚脐以上的身体。
“体格真不错,完全是野生状态的。”
“因为我是豆腐店出身啊。如果体格不好,就不能和贵族、有钱人干仗。我只是一个人,对方可是一帮人啊。”
“听起来好像有打架对手。你敌人到底是谁?”
“谁都行。”
“哈哈哈,你倒蛮游刃有余啊。你打架好像很厉害,但没想到你的脚力也那么厉害。如果不是和你一起,我昨天都没有勇气走到这里。其实,中途我都想打退堂鼓了。”
“其实我觉得有点对不住你。昨天我自觉走得已经够慢了。”
“真的吗?若是真的,你太了不起了。——怎么那么怪兮兮的啊,夸你一句就得意忘形了?”
“哈哈哈,我怎么会得意忘形呢!得意忘形的都是贵族和有钱人。”
“又是贵族和有钱人。他们是你眼中钉啊。”
“即使没有钱,我也是无人能比的卖豆腐的。”
“是,虽地位卑贱也是堂堂正正的卖豆腐的,野生的大力士。”
“你看,窗外开的那黄色的花是什么?”
阿碌在水中扭过头去看。
“南瓜啊。”
“瞎说什么。南瓜是在地上爬的,而它们是顺着竹子爬到浴室的屋顶上的呢。”
“爬到屋顶上,就结不出南瓜了吗?”
“可是,这个时候开花你不觉得奇怪吗?”
“管那么多,有什么可奇怪的。屋顶上盛开着南瓜花。”
“你那是和歌吗?”
“是吧。前半段没准备作和歌,到了后半段它却成了和歌了。”
“屋顶上能结出南瓜,卖豆腐的能坐马车啊。岂有此理!”
“又愤世嫉俗了?到这样的山里来愤世嫉俗,没任何作用的。不如早点爬到阿苏山火山口,看红色熔岩飞出喷火口的美景。——不过,你要是跳进去那可就麻烦了。——我怎么有点担心你啊?”
“其实喷火口是非常猛烈的吧,你想想看,巨大的、通红的石头被喷到天空上,而且是从各个方向同时喷向三四公顷大小的地方,一定是非常壮观的。——明天不早点起床不行啊。”
“嗯,起床没问题,不过在山上你也走得那么快的话,那我可就对不起了。”阿碌马上布起了防线。
“总之六点起床……”
“六点起床?”
“六点起床,七点半泡好澡,八点吃早饭,八点半从厕所出来,然后离开旅馆,十一点参拜阿苏神社,十二点开始爬山。”
“啊?谁啊?”
“我和你啊。”
“照你刚才说的,怎么感觉是你一个人爬山啊。”
“别介意。”
“感激不尽的安排啊。我就像是你的跟班呢。”
“哪儿有。中午吃什么呢?还是吃面条吧?”阿圭在考虑明天的午饭。
“面条就免了。这里的面条就像木头筷子一样,吃了肚子撑得受不了。”
“那吃荞麦面?”
“荞麦面也免了。面类我对付不了。”
“那你想吃什么?”
“想吃好吃的。”
“阿苏山哪有什么好吃的啊。所以这时候,还是用面条对付一下。”
“什么叫‘这时候’?这时候是什么时候啊?”
“我们这次旅行是为了培养刚健的品位的……”
“是那样的旅行吗?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刚健没问题,但面条决不赞成。虽然我看起来不怎么样,可身份还是不错的啊。”
“所以不能那么柔弱。我在缺学费的时候,一天吃两合 白米也能对付过去。”
“那你肯定瘦了不少吧?”阿碌同情地问。
“没怎么瘦。只是长了很多虱子,非常痛苦。——你长过虱子吗?”
“我没有,我们身份不同啊。”
“那你就经历一次看看。那可不是容易抓尽的啊。”
“用开水洗衣就行了吧?”
“开水?开水也许有用。但洗衣不花钱是不行的。”
“原来如此,你那时一文钱也没有啊。”
“一文也没有。”
“那你是怎么弄的?”
“没办法,我把衬衣铺在门槛上,找一个差不多大的石头来,一下一下地敲打。结果,虱子还没死,衬衣已经被敲破了。”
“哎呀呀。”
“而且,这事被旅馆老板娘发现了,她让我搬出去了。”
“那很头疼啊。”
“不头疼,连这种事都头疼的话,我活不到今天。我还要围堵贵族和有钱人,让他们去卖豆腐呢。动不动就头疼解决不了问题。”
“那我们这些人,是不是现在就必须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叫卖:豆腐、油炸豆腐、豆腐果呢?”
“你又不是贵族。”
“虽然还不是贵族,可我有很多钱啊。”
“你是有钱,但就那么一点,不行。”
“就这么点就没资格说豆腐吗?你非常瞧不起我的财产啊。”
“你给我擦擦背啊。”
“你也给我擦吗?”
“可以啊。隔壁两个男的都互相擦背了的。”
“隔壁两男的背差不多大,擦起来很公平。但你的背和我的背面积差很多,我很吃亏的。”
“那么啰嗦,我还是自己擦吧。”阿圭两脚稳稳地站在池子里,一把抓紧毛巾,握着两端,啪的一声斜搭在背部中间。随着胳膊上肌肉隆起,饱蘸了水的毛巾在山岗一样结实的背上开始一下一下地擦起来。
随着毛巾的运动,阿圭的粗眉开始皱起来,鼻孔膨胀成三角形,鼻翼饱满,向左右两边展开,嘴巴就像在切腹一样,紧闭双唇,但嘴角向两耳方向扯动。
“你好像金刚力士啊,金刚沐浴!你真能做出那种强烈的表情来啊,太不可思议了。眼睛非瞪得那么圆才能擦背吗?”
阿圭一句话不说,嘎吱嘎吱使劲地擦着,时不时地把毛巾放入水里,让其充分吸满水。每当这时候,汗水、油脂、污垢、温泉水的混合物,就有十五六滴飞到阿碌的脸上。
“我服了你了。不好意思,我要出去冲一下了。”阿碌飞也似的逃出了浴池。虽然逃了出去,但因为太受震撼,就站在冲洗的地方,茫茫然地望着金刚沐浴。
“那隔壁的客人到底是什么人?”阿圭在浴池里问道。
“别谈什么隔壁的客人了,你的脸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洗好了,真舒服。”阿圭一放下毛巾,就像一块大石头似的,扑通一声落到水中。一池子的温泉水仿佛吃了一大惊,一下子从池底涌到了池面,哗啦啦地溢出池子的边缘。
“啊,太舒服了。”阿圭在水花中说。
“是吗?那么旁若无人地擦洗,肯定很舒服。你真是豪杰啊。”
“隔壁的客人不是一直在说竹刀和手腕吗?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阿圭真是有耐心。
“大概是和一直在说贵族和有钱人的你一样的人吧。”
“我是有深刻原因的,但那俩客人莫名其妙。”
“原因他们自己知道。——所以,手腕被打了啊。”阿碌学着隔壁人的声音说。
“哈哈哈哈,所以,哎呀,竹刀被打落了啊。哈哈哈哈。很开心的人啊。”阿圭也学着说。
“他们也许是愤世嫉俗的人呢,草双子 上不是有吗?说那个什么什么,实际上是海盗头子毛剃九右卫门。”
“他们一点也不像海盗。刚才来温泉时我偷看了一下,两人都枕着木枕,在呼呼大睡呢。”
“因为他们有枕着木枕也能睡得着的脑袋。所以,手腕被打了啊。”阿碌又学了。
“竹刀也被打落了。哈哈哈哈。他们睡觉时,红色封皮的书还放在胸口上。”
“那红色的书,那竹刀被打落,手腕被打了。”阿碌学个没完没了。
“是什么呢?那书。”
“是《伊贺的水月》 。”阿碌毫不迟疑地回答。
“《伊贺的水月》?《伊贺的水月》是什么?”
“《伊贺的水月》,你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很可耻吗?”阿圭歪了歪头。
“可耻倒不至于,只是没法说啊。”
“为什么没法说?”
“说到为什么,你知道荒木又右卫门吗?”
“嗯,又右卫门吗?”
“知道吗?”阿碌又走进了浴池里。阿圭又起身站在池子里。
“你别再像金刚力士那样沐浴了啊。”
“不了,不洗背了。泡久了头有点晕,所以要经常站起来。”
“如果只是站着我就放心了。——然后,呃,你不知道荒木又右卫门?”
“又右卫门?是啊,好像听说过。丰臣秀吉的手下?”阿圭说,完全驴唇不对马嘴。
“哈哈哈哈,服你了。要把贵族、有钱人都变成卖豆腐的,口气那么大,却什么都不知道。”
“等等,让我想想。又右卫门是吧,又右卫门,荒木又右卫门,等等,叫荒木又右卫门,嗯,我知道了。”
“是什么?”
“相扑力士。”
“哈哈哈哈、荒木、哈哈哈哈、荒木、又、哈哈哈哈、又右卫门,是相扑力士。越来越让人无语了。真无知!哈哈哈哈。”阿碌大为愉悦。
“那么可笑吗?”
“可笑?谁听了都会笑。”
“那人那么有名吗?”
“是啊,他可是荒木又右卫门啊。”
“难怪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不是有句话叫‘逃往九州相良’ 吗?”
“也许有,但没听说过。”
“你真让人头疼啊。”
“一点都不头疼。就算不知道荒木又右卫门,丝毫不损我的人格。反而是那五里的山路都走不了、一个劲地唠叨不满的人才让人为难啊。”
“不能比脚力和臂力,比这个的话,你这个卖豆腐的就是天下第一了,我是无论如何比不过的。我该到豆腐店去当学徒就好了。”
“首先你平时不能就这么虚弱不运动,一点意志力都没有。”
“我觉得我意志力已经够强了,只是碰到面条就完全意志薄弱了,这我自己也意识到了。”
“哈哈哈哈,说这个没意思。”
“但是,你这个卖豆腐的,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一副身板啊。”
“这么黑还漂亮?”
“跟黑白没关系,卖豆腐的一般不是都有纹身吗?”
“为什么?”
“原因不知道,都有纹身,你怎么没有?”
“这话问得蠢了。像我这种高尚的人,怎么会做那样愚蠢的事呢?贵族或者有钱人纹一下也许很相称,对我来说那种东西完全不适合。荒木又右卫门不是也没纹?”
“荒木又右卫门吗?这还真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有那么仔细地调查过。”
“不说这些了,总之,明天六点起床啊。”
“总之,还是要吃面条吗?也许我意志薄弱比较麻烦,但你意志坚强也让人头疼。自从家里出来后,我说的话你一句也没听过。都是我唯唯诺诺服从命令。卖豆腐主义太强了。”
“就要这么强硬点,不能让其越来越嚣张。”
“你说我吗?”
“不是,我说世间的那些家伙。有钱人,或者贵族,还有什么什么人,那些自以为是威风八面的家伙。”
“那你就错了。现在是我在替那些家伙受过,屈从于卖豆腐主义。真令人吃惊啊,以后再也不想跟你一起旅行了。”
“不用在乎这些。”
“你不用在乎,可我是十分在乎啊。而且旅费还要平摊,简直愚蠢至极。”
“但是,如果不是我,你怎么能看到天下第一壮观的阿苏山喷火口呢?”
“真遗憾,我一个人也能爬阿苏山。”
“可惜那些贵族或有钱人,出人意料的没有意志力……”
“我又成了他们的替身了。你别冲我说这些,直接去找那些贵族或有钱人,怎么样?”
“会的,我也准备这么做。——他们没有毅力,不通道理,作为一个人无分毫价值。”
“所以,让他们一个个都去卖豆腐。”
“我想到时我会的。”
“光想是不行的。”
“我一年到头都想,肯定行。”
“真有耐心啊。就我所知道的,有人整天想着会得痢疾、会得痢疾,结果真的得了痢疾。你也能那么顺利实现就好了。”
“那个拔胡子的老爷爷提着毛巾来了。”
“来得正好,你就问他一下看看。”
“我泡得有点头晕,我出去了。”
“哎,别,你不用出去。你不愿意问的话,我来问,再泡一会吧。”
“看,后面‘竹刀’和‘手腕’一起来了。”
“哪里?真的,一起来了。后面还有人来,啊,老婆婆来了。这老婆婆也在这里泡吗?”
“总之,我出去了。”
“老婆婆进来的话,那我也出去吧。”
走出澡堂,秋天的风凉凉地从袖口吹入,贴着肌肤一直吹到肚脐的边上。凸肚脐的阿圭“啊——嚏”,酣畅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上坡的地方,五六朵白芙蓉寂寞地开在秋天的薄暮里。抬头往上看去,对面的阿苏山远远地发出轰隆隆的声音。
“爬到那里去吧。”阿碌说。
“山在轰响着呢。真畅快。”阿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