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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圭甩着两只手回来了,不知道是从哪里回来。

“去哪里了?”

“在街上转了转。”

“有什么好看的吗?”

“有个庙。”

“然后呢?”

“庙门前有一棵银杏树。”

“然后呢?”

“从银杏树到正殿约一百五十米的路程,都是石头铺成的。是个很狭长的寺庙。”

“你进去看了吗?”

“没有。”

“别的还有什么?”

“没有什么了。每个村子里都有寺庙,你知道到底为什么吗?”

“那是啊,有人死的地方就一定会有寺庙啊。”

“是的,是那样。”阿圭把头歪向一边。他常常感佩于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过了一会,歪着的头直起来了,阿圭说了下面这样的话:

“然后在铁匠铺前看他们换马掌,真是非常精巧啊。”

“我是说,如果只看寺庙的话,那时间也太长了点。钉马掌有那么稀奇吗?”

“不觉得稀奇,但我还是看了。你知道他们要用多少种工具吗?”

“多少种?”

“你猜猜看。”

“不猜了,你告诉我好了。”

“竟有七种之多。”

“有那么多?都是些什么和什么?”

“什么和什么?确实有那么多啊。有剥蹄甲的凿子,有敲打凿子的锤子,然后有削蹄甲的小刀,还有剜蹄甲的叫不上名字的东西,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最让我吃惊的是马非常温顺,那样被削,被剜,竟一点事没有。”

“因为是蹄甲啊,人剪指甲不是也没事吗?”

“那是人啊,可它是马啊,你想想。”

“不管是马还是人,都一样是指甲啊。你真是太闲了啊。”

“因为闲才去看的。不过,在昏暗的地方看打铁真是美啊,红艳艳的、火花飞溅。”

“肯定有火花,就是在东京闹市区,打铁也一样会飞火花的。”

“东京闹市是也会飞,但感觉不同。在这样山里的铁匠铺,首先打铁的声音就不一样,你听,这儿也能听得见呢。”

初秋的日头已经向寒冷的远方倾斜,山里的空气透露着寂寥,令人惆怅的黄昏中传来当、当的打铁声。

“听见了吗?”阿圭问。

“喔。”阿碌回答之后就沉默了。隔壁房间里传来两个人饶舌的说话声。

“然后呢,对方把竹刀 打落了,那就是说,对方打到了他的手腕。”

“是吗,手腕终于被打了啊。”

“手腕终于被打了,只是轻轻打了一下手腕。不过,毕竟竹刀已经掉了,所以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喔,竹刀掉了呀?”

“……竹刀刚刚就掉了呀。”

“竹刀被打落,手腕被打,这下麻烦了。”

“麻烦了啊。因为竹刀也掉了,手腕也被打了。”

两人的对话说来说去都是竹刀和手腕。默默对坐着的阿圭和阿碌相视微笑了。

当、当的打铁声响彻整个安静的村庄。声音高亢,却不知为何让人有点不安。

“还在钉马掌。怎么觉得有点冷,是吧?”阿圭绷直了穿浴衣的身体。阿碌穿着跟阿圭一样的白底单衣,他伸手合上了衣领,并拢了两只吊儿郎当的膝盖。过了一会,阿圭说:

“我小时候住的那个镇子的中心有一家豆腐店。”

“有家豆腐店?”

“有家豆腐店,从豆腐店的拐角慢慢往上走个一百来米,有个叫做寒磬寺的庙。”

“有个叫寒磬寺的寺庙?”

“对。现在也还有吧。从门前看,只能看到高大的竹林,就好像没有正殿也没有僧堂似的,就那个寺庙。一到凌晨四点钟,不知道谁就开始敲钟。”

“谁?那肯定是和尚敲的吧。”

“不知道是不是和尚。只听在竹林里幽幽地敲着。冬天的早上,霜下得很厚,我躲在被窝里,一两寸厚的棉被为我遮蔽着世间的寒冷,听那钟声从竹林里当当地传过来。不知道是谁在敲。我每次经过寺庙前,都看到长长的石板路,歪歪倒倒的山门,还有几乎完全遮蔽山门的高大竹林,可一次也没有窥视过山门里面。听着竹林里面敲钟的声音,我在被窝里把身体弯成一只大虾。”

“你说弯成一只大虾?”

“嗯,弯成虾那样,嘴里还嘟哝着当当,当当。”

“那样子真古怪。”

“这时,豆腐店的人一定会起床,撑开窗户。接着就会听到石磨磨豆子的唧唧声,哗啦啦为豆腐换水的声音。”

“你家到底在哪儿啊?”

“我家就是在能听到这种声音的地方。”

“所以在哪里啊?”

“就在那旁边。”

“豆腐店对门?隔壁?”

“就在二楼。”

“哪里的?”

“豆腐店的二楼啊。”

“啊?!那就是说……”阿碌吃惊了。

“我家就是开豆腐店的啊。”

“啊?!豆腐店吗?”阿碌再次吃惊了。

“当篱笆上的牵牛花枯萎成茶色,一拉就发出咔嚓响的时节,当白雾笼罩着小城,城市边缘的煤气灯一闪一闪的时候,钟声又会响起,当、当,从竹林深处清亮地响起。这时,门前的豆腐店就像收到信号一样,开始安上拉门。”

“你说门前的豆腐店,那不就是你家吗?”

“安上我家、也就是门前豆腐店的拉门。我一边听着当当的钟声,一边走上二楼,铺好被子睡觉。——我家的炸豆腐味道很好,远近都很有名。”

隔壁房间聊竹刀和手腕的两人都安静了,对面屋檐下,一位六十多岁的胖胖的老人,把弯曲的背靠在柱子上,双腿盘坐着,正在用钳子一根一根地拔着下巴上的胡须。他用力按着胡须的根部,使劲往上一拔,钳子往下扯,下巴往上翘,看起来就像一个机器似的。

“那要花多少天才能拔完?”阿碌问了阿圭一个问题。

“专心拔的话,半天能拔完吧。”

“不会那么快。”阿碌反对。

“是吗?那要一天?”

“一两天也拔不干净。”

“是啊,也许要花一周左右。你看啊,他一边抚摸着腮帮子一边拔,多仔细啊。”

“他那样,还没等旧的拔完,新的可能就已经长出来了。”

“总之应该很疼吧。”阿圭转移了话头。

“肯定疼。我们给他点忠告吧。”

“什么忠告?”

“叫他不要拔了啊。”

“那不多事嘛。那还不如问他拔完要花多少天。”

“喔,可以啊。你去问。”

“我才不去,你去。”

“问倒没什么,但是不无聊吗?”

“所以那就别问了。”阿圭毫不可惜地撤回了自己说出的话。

村里的打铁声停顿了一段时间,这时又当、当地响起,响彻澄净的云霄,似乎要像闪电一般把这山里的秋天敲碎。

“听着那声音,就让我想起豆腐店的声音。”阿圭两手抱在胸前,说。

“豆腐店的孩子,到底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呢?”

“豆腐店的孩子变成哪样了?”

“你不是不像做豆腐的吗?”

“不管是做豆腐的还是卖鱼的——他想成为什么,就能成为什么啊。”

“是啊,也就是说靠头脑。”

“不光是头脑。世间上卖豆腐的聪明人多了去了,但他们一生都在卖豆腐。怪可怜的。”

“那是因为什么?”阿碌孩子气地问。

“因为什么,不就是想不想的问题吗?”

“你就是想做,但世间不让你做,这样的情况不也很多?”

“所以说可怜啊。生在不公平的世间没有办法,所以,不管世间让不让做,首先要自己想做。”

“想做却成不了该怎么办呢?”

“成也罢不成也罢,关键你要想。你想,世间慢慢就会变得让你做了。”阿圭任性地说。

“要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哈哈哈哈。”

“我可不就是那样过来的吗?”

“所以说你不像卖豆腐的啊。”

“以后我也许会再变得像个卖豆腐的呢。真麻烦啊。哈哈哈哈。”

“那样的话,你准备怎么办?”

“如果那样的话,那就是世间险恶。我想让不公平的世间变得公平点,但世间如果不听,那就是世间不好了。”

“但是世间也有它的逻辑啊,如果卖豆腐的能变得高贵,那自然高贵的人也会变成卖豆腐的。”

“高贵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所谓高贵的人,就是……比如说,贵族、有钱人之类吧。”阿碌立即对高贵人物做了说明。

“喔,贵族、有钱人之流。只是现在还在卖豆腐呢!”

“那帮卖豆腐的,坐马车,建别墅,那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世间是他们的,真不像话。”

“所以,要让那帮人都变成真正的卖豆腐的。”

“我们想他们变成那样,可他们不愿意啊。”

“他们不愿意也要让他们做,这样世间才能公平。”

“能公平那就太好了,你放手去干吧。”

“不是我一个人干,你也得干。——如果只是坐马车建别墅也就算了,还一味地压迫别人呢,那些卖豆腐的。也不想想自己也只不过是个卖豆腐的。”阿圭慢慢慷慨激昂起来了。

“你遭遇过那样的事吗?”

阿圭两手抱在胸前点了点头。村里的打铁声依然当当地响着。

“还在当当地敲。——你看我的手腕很粗吧?”阿圭突然卷起了袖子,把那黑黑的东西伸到了阿碌的面前。

“你的手腕以前就粗。而且黑得吓人。你磨过豆子吗?”

“磨过豆子,挑过水。——欸,如果你不小心踩了别人的脚,谁会道歉?”

“一般规则是踩了的人道歉吧。”

“突然打了别人的头呢?”

“那是神经病吧。”

“神经病就不用道歉了吧?”

“那是,不过能让他道歉的话,还是道歉好吧。”

“可神经病却要对方道歉,这不是很让人吃惊吗?”

“有那样的神经病吗?”

“刚说的那帮卖豆腐的,全是那样的神经病。他们压迫别人,不是还要别人对他们毕恭毕敬吗?正常人都是自己觉得不好意思,是吧?”

“当然,那是正常人。对付卖豆腐的神经病没有别的办法,就是放在一边置之不理。”

阿圭再一次“喔喔”。过了一会,阿圭又补充道:

“与其任凭那样的神经病越来越多,那我还不如根本就不要来到这世上。”他仿佛在自言自语。

每当两人的对话中断的时候,打铁的当当声就从村子的一头传到另一头。

“不停地在敲啊。总觉得那声音跟寒磬寺的钟声很像。”

“你很在意啊。寒磬寺的钟声和那些卖豆腐的神经病难道有什么关系吗?——你一个豆腐店的孩子,是因为什么缘故变成现在这样子的?能说来听听么?”

“可以说给你听,但你不觉得很冷吗?晚饭前我们去温泉泡下吧?你不想去吗?”

“嗯,去吧。”

阿圭和阿碌拿着毛巾来到院子里。旅馆木屐上穿着棕绳做的带子,跟大城市一样印有旅馆的名号。 tDcbCOah7a66p5wQxi5koDvpmi9/rHSJsGEj+AYbRjjk8KS/MfpcWLON3s2OAju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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