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就是人类登上月球那年,我在意大利度过了一个难以忘怀的夏天。那一年,我十三岁。我们一家人在托斯卡纳海岸边租了一幢坐落在地中海边石灰岩海岬上的别墅。是年夏天,我们兄弟三人在一处考古发掘地附近玩耍嬉戏,还在一小片海岸边上游泳戏水。海滩笼罩在一座名为“普契尼塔”的十五世纪城堡的阴影之中,音乐家普契尼就是在这里创作了《图兰朵》。我们在海滩上烤章鱼吃,戴着呼吸管在珊瑚礁间潜泳,在不断后退的海岸线上采集古罗马的马赛克碎片。在附近的一处鸡舍里,我无意间发现了一块古罗马双耳酒罐的碎片,看上去已有两千年的历史,上面印着“SES”标记和三叉戟的图像。考古学家告诉我,这个酒罐由塞斯提乌斯家族制作而成,他们是罗马共和国早期最富有的商贾家族之一。在一间乌烟瘴气的酒吧里,人们聚集在一台闪烁不停的老式黑白电视机前,我们亲眼见证了尼尔·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那一刻,酒吧里爆发出一片欢呼声,渔民和码头工人兴奋地拥抱在一起,互相亲吻,热泪顺着饱经风霜的脸庞淌下,人们齐声高呼“Viva l’America!Viva l’America!” [1]
从那时起,我打定主意要在意大利定居。
长大以后,我成为一名记者,同时也是一名侦探悬疑小说家。一九九九年,我重返意大利,为《纽约客》杂志撰写一篇有关神秘艺术家马萨乔 的文章。他在佛罗伦萨的布兰卡奇礼拜堂创作了蔚为壮观的壁画,拉开了文艺复兴的序幕,不过他死时年仅二十七岁,据传是被人下毒致死。二月里一个阴冷的夜晚,我住在佛罗伦萨的一家酒店里,房间可以俯瞰阿尔诺河。我给妻子克里斯廷打去电话,将凌晨六点还在睡梦中的她叫醒,问她是否愿意搬来佛罗伦萨。她一口答应下来。翌日清晨,我便打电话给房产中介公司,开始寻觅合适的公寓。两天之后,我交付定金,租下了一幢十五世纪建造的宅邸的顶层。身为一名作家,我可以四海为家,那干吗不住在佛罗伦萨呢?
在二月一个寒冷的星期,我在佛罗伦萨街头漫步,开始构思等全家迁至意大利之后,我要创作的悬疑小说的情节。这部小说将以佛罗伦萨为背景,是有关马萨乔的一幅失踪名画的故事。
就这样,我们举家迁至意大利。我和克里斯廷,还有我们的孩子,五岁的艾萨克和六岁的阿利提亚,于二〇〇〇年八月一日搬到佛罗伦萨。我们先是住在我租下的能够俯瞰圣神广场的那套公寓里,后来又迁至乡下,搬到佛罗伦萨南部群山之间一个名叫焦戈利的小镇上。我们租了一幢农家的石屋,位于一条泥土路的尽头,隐藏在一处山冈的侧面,四周尽是橄榄树。
我开始为我的下一部小说搜集素材。这将是一部侦探小说,所以我得先搞清楚意大利警方立案侦查的整个过程。一位意大利朋友向我推荐了一名充满传奇色彩的托斯卡纳记者,名叫马里奥·斯佩齐,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在《国民报》“案件(黑色故事)报道部”工作。《国民报》是一份在托斯卡纳和意大利中部地区发行的日报。别人告诉我:“关于警察,他知道的比警察知道的都多。”
就这样,在圣神广场里奇咖啡馆一间无窗的房间里,我和马里奥·斯佩齐见了面。
斯佩齐是个老派的记者,干练机智,有些玩世不恭,对世界上的荒唐事洞若观火。人世间的事情,不管再怎么堕落不堪,他也不会感到吃惊。斯佩齐一头浓密的灰发显得有些蓬乱,坚毅而又略微扭曲的脸庞透着几分帅气,金边眼镜后面藏着一双机警的褐色眼睛。他身穿防水上衣,头顶鲍嘉 式软帽,活似雷蒙德·钱德勒 作品里的人物。他酷爱美国的蓝调音乐、黑色电影和菲利普·马洛。
女侍者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两杯浓咖啡和两杯矿泉水。斯佩齐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把香烟撇到一旁,拿起咖啡一饮而尽,又点了一杯咖啡,接着将香烟放到嘴边又吞云吐雾起来。
我们开始闲聊,斯佩齐语速缓慢,为的是照顾我十分蹩脚的意大利语。我向他介绍了我的新书情节。书中有个主要人物是个意大利宪兵,我便向他请教意大利宪兵的工作情况。斯佩齐简要介绍了意大利宪兵与警察的区别,以及他们立案调查的程序,我边听边记笔记。他答应我将宪兵队里的一位上校介绍给我,那人是他的老朋友。最后,我们聊起了意大利,他随口问我住在哪里。
“一个名叫‘焦戈利’的小镇。”
斯佩齐眉毛一挑。“焦戈利?那里我很熟。具体住哪儿?”
我随即告诉了他我家的住址。
“焦戈利……一个风景秀丽的历史名镇。那里有三处著名的地标。你应该知道吧?”
我并不知情。
他脸上浮出一丝笑容,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第一处是斯法恰塔别墅,他的一位先祖阿美利哥·韦斯普奇就曾居住于此。韦斯普奇是佛罗伦萨的航海家、制图师和探险家,是他最先意识到他的朋友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而不是印度某个不知名的海岸,并以自己的名字“阿美利哥”(Amerigo,拉丁文Americus)命名了这个新世界。斯佩齐接着说道,第二处地标建筑还是一幢别墅,名叫“科拉齐别墅”,据说其正面由米开朗琪罗设计,查尔斯王子曾与戴安娜王妃在那里度过假,并创作了多幅著名的托斯卡纳风景水彩画。
“那第三个地标建筑呢?”
斯佩齐咧嘴笑道:“这可是最有意思的一个。就在你家门口。”
“我家门外除了橄榄树之外别无他物。”
“说得没错。在那片橄榄树林里,发生了意大利史上最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他是意大利的‘开膛手杰克’ ,每一次作案都要连夺两命。”
作为一名悬疑小说作家,我多少有些惊愕,但更多的是好奇。
“我起的名字,”斯佩齐说,“我叫他il Mostro di Firenze [2] 。从一开始我便对这宗命案进行了跟踪报道。《国民报》的记者将我戏称为‘恶魔专家’。”他咯咯笑了笑,有些洋洋得意,伴着一阵嘶嘶声,烟从齿间溢出。
“跟我聊聊这个‘佛罗伦萨的恶魔’吧。”
“你没听说过他?”
“闻所未闻。”
“难道美国人不知道这宗著名的案件?”
“无人知晓。”
“这可真让我吃惊。听起来……那倒像是一宗 美国式 的案件。你们的联邦调查局也参与了此案的调查,就是那个‘行为科学组’,托马斯·哈里斯让这个案子家喻户晓。我曾在一次审讯中见过托马斯·哈里斯,当时他正忙着在一本黄色便笺簿上记笔记。据说他的《汉尼拔》的灵感就是来自‘佛罗伦萨的恶魔’。”
此时,我已经被深深吸引了:“快给我讲讲这案子。”
斯佩齐喝下第二杯浓咖啡,又点上一根高卢烟,一番吞云吐雾之后继续讲了下去。随着案情渐入高潮,他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破旧的金笔,在本子上将案情的发展脉络用图像表示出来。他用铅笔快速而有力地在纸上标出一些箭头、圆圈、方块和点线,以表示各个嫌疑犯、连环命案、一系列抓捕行动和审判,以及多次以失败告终的调查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整个案件说来话长,他静静地讲述着,笔记本的白纸上渐渐布满了各种符号。
我认真地听着,起初有些吃惊,继而备感震惊。作为一名犯罪小说家,我自以为是这方面的行家。犯罪故事我听过很多,但随着“佛罗伦萨的恶魔”的故事慢慢展开,我意识到这宗案件非比寻常,完全不同于其他故事。毫不夸张地说,“佛罗伦萨的恶魔” 也许 是世界上犯罪侦探故事中最精彩的一个。
一九七四年至一九八五年间,有七对情侣共十四人在佛罗伦萨周围秀丽山峦间停车做爱时遇害。这些命案的调查成为意大利历史上耗时最长、花销最大的调查。有近十万名男子被调查,十多人被捕,其中多数人在“恶魔”再次发动攻击的时候被无罪释放。很多人的生活因为谣言和错误的指控而被毁。命案发生期间,处于成人年纪的那一代佛罗伦萨人表示,此事改变了这座城市和他们的生活。其间,意大利多人自杀,发生了掘墓和中毒事件,还有人邮寄尸块,在墓地举行通灵仪式,也不乏刑事诉讼、作伪证和狠毒的仇杀。整个调查过程就像是个恶性肿瘤,在时间和空间上不断扩散,迅速蔓延到其他城市,引发新的调查,不断有新的法官、警察和检察官被牵扯其中,更多人受到猜疑,更多人被捕,更多人的生活被毁。
这是意大利现代史上耗时最久的追捕,时至今日这个“佛罗伦萨的恶魔”仍未归案。二〇〇〇年我来到意大利的时候,这起案件依然悬而未决,“恶魔”很可能仍然逍遥法外。
在这次会面之后,我和斯佩齐很快成为好朋友,受他的影响我也对这宗案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二〇〇一年春天,我和斯佩齐一道开始寻找真相,追查真正的凶手。本书讲述的就是我们调查的过程,以及最终与我们认为是“佛罗伦萨的恶魔”的那个男子相遇的经历。
其间,我和斯佩齐也深陷其中。我被指控为案犯的同谋,协助栽赃嫁祸,制造伪证,妨碍司法,并被威胁倘若再次踏上意大利国土便会立即被逮捕;斯佩齐的境遇更糟:他本人被指控就是“佛罗伦萨的恶魔”。
以下就是斯佩齐的自述。
[1] 意大利语, 美国万岁 。
[2] 意大利语, 佛罗伦萨的恶魔 。